1
深夜胃痛
刘金柱用粗糙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那里正突突地跳着疼。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二十。又是一夜未眠。胃部的疼痛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慢慢搅动,冷汗浸透了他洗得发黄的背心。
又疼了身旁的妻子李文婷翻了个身,声音里带着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没事,你睡吧。刘金柱压低声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弓着腰,像只煮熟的虾米一样挪向卫生间。
镜子里的男人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四十六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浓密的黑发现在稀疏灰白,像秋收后荒芜的田地。他撩起背心,腹部凹陷得能看见肋骨的形状,而胃部却诡异地鼓胀着。
刘金柱从药柜里翻出铝碳酸镁片,干咽了两粒。药片刮过食道的感觉让他皱了皱眉。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半夜被疼醒了。上次去医院,医生严肃地建议他做胃镜,可他笑着摆摆手说老胃病了,吃点药就行。一天两百块的工钱,他舍不得请半天假。
金柱,你今天别去工地了。李文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卫生间门口,她穿着真丝睡裙,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不行,今天锦绣花园那边验收,我得去盯着。刘金柱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洗了把脸,晚上我回来早点,你炖点汤。
李文婷撇撇嘴:天天喝汤,也没见你胃好点。她转身走回卧室,腰肢扭动的样子还像年轻时一样好看。
刘金柱望着妻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虽然她脾气大了点,花钱也大手大脚,但终究是跟他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当年他一个穷装修工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文婷,刘金柱突然叫住她,等这个工程结了,我带你去海南玩一趟。
李文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得了吧,你先把胃养好再说。
天刚蒙蒙亮,刘金柱就骑着那辆二手电动车出发了。春末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得他胃部一阵阵抽搐。他咬紧牙关,把车停在路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止痛片吞下。
锦绣花园是城郊新开发的高档小区,刘金柱的小装修队承包了三套别墅的精装修。干了二十多年装修,他的手艺在业内小有名气,虽然发不了大财,但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刘师傅,您脸色不太好啊。工友老张递给他一杯热水。
刘金柱摆摆手:没事,昨晚没睡好。他强打起精神,开始检查吊顶的施工质量。
上午十点左右,刘金柱正蹲在地上检查地砖铺贴的平整度,突然一阵剧痛从胃部炸开,像有人在他肚子里点燃了一串鞭炮。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刘师傅!刘师傅!老张的惊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刘金柱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地砖贴着他的脸颊,然后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正低头翻看检查报告。
醒了医生推了推眼镜,刘金柱是吧我是消化内科的周医生。
刘金柱想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倒。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插着输液管。
我怎么了他声音嘶哑。
周医生表情严肃:你在工地上晕倒了,工友把你送来的。我们做了初步检查...他顿了顿,胃部有占位性病变,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性质。
刘金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占位性病变这个词他还是听懂了。他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是...癌吗
还不能确定,需要做胃镜和病理活检。周医生合上病历本,我已经通知你家属了,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病房门被推开,李文婷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进来。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穿着浅灰色的羊绒大衣,看起来与医院的氛围格格不入。
怎么回事啊李文婷皱着眉头,老张打电话说你晕倒了,吓死我了。
周医生简单解释了情况,建议尽快安排胃镜检查。李文婷听完,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医生,这要花多少钱她问出了刘金柱也想问的问题。
胃镜检查加上活检大概一千多,如果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治疗...周医生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检查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刘金柱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李文婷坐在床边玩手机,时不时发出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文婷,刘金柱突然开口,家里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李文婷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二十多万吧,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刘金柱闭上眼睛。二十多万,是他这二十多年一滴汗摔八瓣攒下的全部家当。如果真是癌...他不敢往下想。
胃镜检查比想象中更痛苦。当那根冰冷的管子插入喉咙时,刘金柱差点呕吐出来。检查结束后,周医生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情况不太好,他指着显示屏上的图像,胃窦部有一个直径约4cm的肿块,表面有溃疡,高度怀疑是恶性肿瘤。
刘金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李文婷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不过还算发现得及时,周医生继续说,属于中期,没有明显远处转移的迹象。建议尽快手术切除,然后根据病理结果决定是否需要化疗。
能...能治好吗刘金柱的声音颤抖着。
早期胃癌五年生存率在60%以上,中期也有30%-50%。周医生谨慎地回答,关键是要积极配合治疗。
回到病房,李文婷一直沉默不语。刘金柱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不露痕迹地躲开了。
我去问问具体治疗费用。她匆匆离开了病房。
刘金柱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点滴瓶里缓慢滴落的液体。癌。这个字像块巨石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才四十六岁,还想着再干十年,给女儿攒套房子,带妻子出去旅游...
李文婷去了很久才回来,脸色更加难看了。
问清楚了,她声音干涩,手术加上后续治疗,最少要准备三十万。医保能报销一部分,但自费至少十五万起。
刘金柱沉默了。十五万,几乎是家里积蓄的一大半。而且装修队的活不能停,十几个工人等着发工资。
治,必须治。他突然说,我明天就出院安排工作,尽快手术。
李文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周,刘金柱强撑着病体安排好了工地上的工作。他把主要业务交给了得力助手老张,又联系了几个老客户说明情况。所有人都劝他安心养病,但他放不下。这个小小的装修队是他二十多年的心血,也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手术定在下周三。术前检查显示癌细胞尚未扩散,这让刘金柱稍微松了口气。手术前一天晚上,李文婷罕见地下厨做了几个菜。
多吃点,明天手术后好久不能正常吃饭。她给刘金柱盛了碗鸡汤。
刘金柱感动得眼眶发热。虽然疼了这么多年,妻子终究还是关心他的。他小口喝着汤,没注意到李文婷频繁查看手机的动作。
雯雯知道我要手术吗刘金柱突然想起女儿。
知道,我告诉她了。李文婷收起手机,她说工作忙,可能没时间来看你。
刘金柱心里一阵失落。女儿刘雯出嫁后就很少回家,去年生了孩子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理解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但做父亲的,生病时总希望能见到孩子一面。
手术当天早上,李文婷帮刘金柱收拾好住院用品,还细心地给他刮了胡子。
别担心,她难得温柔地说,我在外面等你。
刘金柱被推进手术室前,紧紧握了握妻子的手。麻药起作用前,他最后的念头是:等病好了,一定要多陪陪文婷。
当刘金柱从麻醉中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腹部刀口的剧痛。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看到李文婷的身影。
我老婆呢护士来换药时,他嘶哑着嗓子问。
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术结束后就没见到啊,缴费单还在这里放着呢。
刘金柱心里一沉。他强撑着摸向床头柜,手机不见了。更让他惊慌的是,平时随身携带的银行卡也不在钱包里。
能借我手机用一下吗他问护士。
电话拨通了,但李文婷的手机已关机。刘金柱又试着打给女儿,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哦,爸刘雯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雯雯,你妈在哪我怎么联系不上她刘金柱急切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妈没跟你说吗她...她去外地了。
什么我现在刚做完手术,她去哪了刘金柱的声音因震惊而提高。
爸,你别激动。刘雯叹了口气,妈说她受不了了,需要时间冷静。你的医药费...我们也没办法,小宝刚出生,开销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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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柱如坠冰窟。他颤抖着问:家里的钱呢存折上的二十多万
妈...妈带走了。刘雯小声说,她说不能把钱都砸在无底洞里...爸,你也知道癌症治疗是个无底洞...
刘金柱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他机械地挂断电话,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二十多年的夫妻,他疼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卷走了救命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护士拿着缴费单又进来了:23床,今天必须交手术费了,不然明天就要停药。
刘金柱木然地点点头。他想起自己还有一张藏在工具箱夹层里的银行卡,里面有这两年偷偷攒下的三万块钱,原本是想给女儿买车的。
能帮我联系一下陈大妈吗我家邻居。他报出了电话号码。
两小时后,陈大妈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看到刘金柱的样子,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红了眼眶。
造孽啊!她拍着大腿,李文婷这个没良心的,昨天就搬走了,还叫了搬家公司!我问她去哪,她说去女儿家住几天。今天早上我看见她把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了!
陈大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你工具箱里那张,我给你带来了。密码是多少我去帮你取钱。
刘金柱报出密码,又请陈大妈去家里找找有没有遗漏的现金。他躺在病床上,感觉腹部伤口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陈大妈回来后,脸色更加难看:金柱啊,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听的。刘金柱苦笑。
我在你家垃圾桶里看到一张撕碎的照片,陈大妈犹豫着,是李文婷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看起来...很亲密。
刘金柱闭上眼睛。原来如此。不是突然的决定,而是早有预谋。他的病只是给了她一个体面离开的借口。
靠着那三万块钱,刘金柱勉强支付了手术费和一周的住院费。但后续化疗的费用,医生说要准备至少十万。他一个人偷偷的拖着虚弱的身体打车回家。
推开门,家里空荡荡的。衣柜里李文婷的衣服全都不见了,梳妆台上的护肤品也一扫而空,甚至连他们的结婚照都被从墙上取了下来。刘金柱跌坐在沙发上,发现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金柱,对不起,我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钱我拿走了,就当是给我的青春补偿吧。存折在床头柜里,还有五千块钱,够你应急用。别找我。——文婷
刘金柱发疯似的翻遍整个房子,最终在床垫下找到了那张存折。余额显示:5032.68元。他二十多年的血汗,二十多年的婚姻,最后就值这五千块钱。
2
绝望的背叛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从未如此刺鼻。刘金柱腹部刀口的疼痛在止痛药效过后重新变得尖锐,但这远不及心口那片不断扩大的冰冷空洞。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小小的水渍,那形状像一张扭曲哭泣的脸。
陈大妈送来的那点钱,勉强支撑着最基础的药物和营养液。医生已经委婉提过几次后续化疗的必要性和费用缺口,护士换药时的眼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刘金柱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配合着治疗,灵魂却已飘到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那里只有被掏空的家和妻子决绝的背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刘雯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呢子大衣,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并不廉价的水果篮。她的脸上画着淡妆,但眼神里没有担忧,只有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没有立刻走进来,仿佛在确认这个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是否还是她记忆中的父亲。
爸。
刘雯的声音很平淡,像在叫一个不太熟的邻居。
刘金柱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如同死灰复燃的火星。雯雯你来了
他想坐起来,腹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额上渗出冷汗。
刘雯皱了皱眉,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最靠边的位置,仿佛那是什么不洁的东西。她甚至没有坐下,就站在床边,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小宝…还好吗
刘金柱艰难地开口,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拉近父女距离的话题。他记得女儿上次电话里说小宝病了。
烧退了。
刘雯的回答简短得像电报,眼神飘忽,没有看父亲,还有点咳嗽,小孩子嘛,难免的。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铺垫够了,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变得生硬起来:爸,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清楚。
刘金柱的心猛地一沉,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他预感到风暴将至。
你的病…医生怎么说
刘雯问,但并非出于关心,更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一个用来支撑她接下来言论的事实。
中期…要做化疗…还要不少钱…
刘金柱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钱
刘雯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爸,你觉得我们家现在像是有钱的样子吗小宝生病住院就花了不少,我和大强(她丈夫)那点工资,还房贷、养孩子,每个月都紧巴巴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冷酷:
妈为什么走你想过没有不是她狠心,是你把她逼走的!她跟着你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图什么到头来,你得了这个病,就是个无底洞!她拿那点钱,算补偿吗连利息都不够!是你害了她一辈子!你让她看不到一点希望!
刘金柱如遭雷击,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我害了她
他喃喃自语,巨大的荒谬感和痛苦几乎让他窒息。他辛苦半生,省吃俭用,钱都交给妻子,最后竟成了害了她
不是吗
刘雯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你一辈子老老实实,也一辈子没本事!别人家的爸能给女儿买房买车,你呢除了那点装修的手艺,你还能干什么现在好了,你自己倒下了,还要拖累所有人!
拖累…
刘金柱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原来在女儿眼里,他不是父亲,只是一个累赘。
大强家那边,
刘雯提到婆家,语气更加决绝,态度很明确。他们家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婆婆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道理让婆家填娘家的窟窿,还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他们坚决不同意我拿钱出来,更不同意我以后花时间照顾你!小宝需要妈妈,我的家需要我!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刘金柱惨白绝望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像是要彻底斩断什么:
爸,算我求你了。别指望我了,也别去找妈了。你…你就自己想想办法吧。看病的钱,能借就借,借不到…那也是命。
她停顿了一下,从精致的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扔在床尾的被子上,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这里面有三千块。是大强…瞒着他爸妈偷偷拿给我的。就这么多,再多一分也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长舒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以后…以后没事就别联系我了。妈走了,这个家也散了。你就当…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也…就当没你这个爸。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金柱的灵魂上。
刘雯甚至没有再看父亲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这绝望的气息污染。她决绝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一步步远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金柱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床尾那个薄薄的信封。三千块…买断了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女儿最后的话语还在他耳边轰鸣:没本事、拖累、害了妈、就当没你这个爸…
他想起刘雯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看花灯,咯咯的笑声像银铃;想起她考上大学时,他拿出攒了好久的钱给她买的新书包;想起她出嫁那天,他偷偷抹掉的眼泪…那些温暖的、支撑他劳苦半生的画面,此刻被女儿冰冷的话语和绝情的眼神彻底撕得粉碎,比妻子卷款而去更彻底地摧毁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
嗬…嗬嗬…
一阵破碎的、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像濒死野兽的呜咽。没有眼泪,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水分。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比癌症的侵蚀更让他恐惧。
腹部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剧痛无比,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那点肉体的疼痛,在灵魂被彻底撕裂、践踏的痛苦面前,微不足道。
他慢慢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虾米,将脸埋进散发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的枕头里。枕头迅速被无声涌出的液体浸湿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进一丝光亮。就像他的人生,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3
孤独的挣扎
刘金柱出院了。
不是康复,而是因为钱。陈大妈带来的三万块救命钱,在支付了手术费和几天住院费后,已经所剩无几。后续化疗的费用单像催命符,上面的数字是他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医生看着他那张被绝望和病痛折磨得脱了相的脸,以及空荡荡的缴费记录,只能无奈地建议他先回家静养,保持好心态,等有条件了再来。
静养刘金柱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现在,这里只是一个空壳。衣柜里李文婷残留的一点廉价香水味早已散尽,属于她的气息被灰尘彻底覆盖。墙上的钉子突兀地立着,那里曾经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如今只留下一块颜色稍浅的方形印记,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
腹部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剧痛。但这疼痛,远不及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芜。妻子卷走了生的希望,女儿亲手埋葬了他对亲情最后的幻想。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在空荡的房间里游荡。
然而,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对疼痛的恐惧,比绝望更深沉地驱动着他。止痛药不能停,哪怕是最便宜的那种。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需要一点流食来安抚。他不能死在这里,臭了烂了都没人知道。他得活着,哪怕像蝼蚁一样。
他找到了陈大妈,这位善良的老人看着他凹陷的脸颊和佝偻的身躯,眼泪差点掉下来。
金柱啊…这…你这身子骨,还能干什么啊
陈大妈,刘金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您…您帮我问问,有没有看大门的活儿或者…扫大街仓库看货我…我什么都行,只要能动…
陈大妈抹着眼泪,唉声叹气地去了。几天后,她带来一个消息:附近一个老旧小区,原来的门卫摔伤了腿,需要临时顶替一阵子,管住不管吃,一个月一千八。
刘金柱几乎是爬着去了那个岗亭。
岗亭狭小、破旧,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陈年汗渍混合的味道。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嘎吱作响的椅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极其简单:登记外来车辆,开关大门,夜间巡逻几次。但对此刻的刘金柱来说,每一项都如同酷刑。
坐久了,腹部的刀口和里面隐隐作痛的脏器就一起抗议,让他直冒冷汗。巡逻时,稍微走快一点,就气喘吁吁,眼前发黑。最难熬的是夜晚。胃部的灼痛和不知是癌痛还是术后粘连的剧痛,像无数细小的钢针在腹腔内搅动。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弱,他常常蜷缩在硬板床上,咬着被角,忍受着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痛苦,直到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拿到第一个月微薄的工资时,他的手都在抖。他先去药店买了最便宜的止痛药和胃药,然后买了几把挂面,一袋最便宜的大米。剩下的钱,他小心翼翼藏好——那是他下一次买药和活下去的资本。
他开始捡废品。白天在岗亭值班的间隙,他目光扫视着小区垃圾桶。晚上巡逻时,他手里会多一个破旧的编织袋。矿泉水瓶、硬纸板、废弃的金属小件…任何能换几分钱的东西,他都视若珍宝。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但他咬着牙,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卑微的动作。尊严那早已是奢侈品。他只知道,多捡一个瓶子,也许就能多买一片止痛药,让这无边无际的痛苦稍稍缓解片刻。
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原本就瘦削的身躯更加干瘪,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得吓人。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咳嗽越来越频繁,有时会带出淡淡的血丝。
小区的居民开始对这个形如枯槁、散发着病气和怪味(止痛药和病体代谢混合的味道)的门卫侧目而视,有人甚至去物业投诉。物业经理碍于陈大妈的情面,加上确实一时找不到人,只能皱着眉警告刘金柱注意卫生,别吓着住户。
刘金柱只是麻木地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麻木地开门关门,麻木地登记,麻木地在夜色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巡逻,麻木地在垃圾桶里翻找。
疼痛是他的常态,饥饿是他的伴侣,孤独是他的牢笼。陈大妈偶尔会偷偷送来一碗热汤或者几个包子,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一点微弱的暖意。老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背过身去偷偷抹泪,劝他:金柱,别硬撑了,再去医院看看吧
刘金柱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看不好了…大妈,钱…不够…不能拖累您…
他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尤其是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人。他也知道,这点钱,在医院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他试过再联系女儿一次。用岗亭那部破旧的座机电话,颤抖着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响了很久,终于接通。
喂
是女婿大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大强…我…我是雯雯爸…
刘金柱的声音卑微而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刻意压低但依旧清晰的对话声:雯雯,你爸!…烦不烦啊…就说不在!
接着,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刘金柱握着冰冷的听筒,久久没有放下。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岗亭外呼啸的风声和他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
疼痛越来越剧烈,范围也在扩大。不仅仅是胃部,右侧肋下也开始出现持续性的钝痛,像有块石头压在那里。他知道,这很可能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偷偷去社区诊所看过一次,那个老医生摸着他的肚子,看着他蜡黄的脸和眼白的黄染,重重叹了口气:肝区也有问题了…小伙子,你这…唉,得去大医院,赶紧的!
多少钱
刘金柱只问了一句。
老医生摇摇头,报了个数字。刘金柱默默起身,道了声谢,佝偻着背离开了诊所。那个数字,是他无法想象的重担。
他彻底放弃了治疗的念头。现在支撑他的,只剩下对疼痛的恐惧和对死亡的未知。止痛药的剂量在偷偷加大,效果却越来越差。他开始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只能蜷缩着,忍受着腹腔内永无止境的酷刑。呕吐变得频繁,有时是刚吃下去的一点流食,有时是黄绿色的胆汁,偶尔,会看到刺眼的鲜红。他知道,那是血。
一天深夜,巡逻回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岗亭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年轻时的李文婷,穿着碎花裙子,笑靥如花地向他跑来;看到小小的刘雯,扎着羊角辫,张开双臂喊着爸爸抱抱…那些画面温暖而明亮,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碎片。他努力想伸出手,想抓住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文婷…雯雯…
他发出微弱的气音。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眼前只有岗亭斑驳的天花板,耳边是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和窗外无情的风声。冰冷的现实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得他无法呼吸。没有眼泪,巨大的痛苦早已榨干了他所有的水分。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比冬天的寒风更刺骨。
他放弃了挣扎,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片被寒风从枝头吹落的枯叶。腹部的剧痛似乎也麻木了,或者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他知道,终点要到了。
他艰难地侧过头,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那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在这个狭小、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岗亭里,他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工地上挥洒的汗水,拿到工钱时给妻女买礼物的欣喜,女儿出嫁时他偷偷抹掉的眼泪,确诊癌症时的晴天霹雳,妻子卷款而去的背影,女儿那冰冷绝情的话语…所有的爱恨、挣扎、希望与绝望,最终都归于一片虚无的寂静。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不祥的嘶鸣。视线渐渐模糊,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从四周缓缓涌来,将他包围。
最后时刻,他仿佛又听到了女儿小时候清脆的笑声,那么近,又那么远。
然后,一切归于永恒的寂静。
4
冰冷的终结
刘金柱的尸体是在第二天中午被发现的。
新来的门卫来交接,敲了半天门没人应,透过窗户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影,感觉不对,叫来了物业经理。破门而入后,一股浓烈的异味扑面而来。刘金柱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早已僵硬。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痛苦和彻底放弃的平静。蜡黄干枯的脸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紫。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按在腹部,仿佛在抵御那至死不休的疼痛。
报警,通知家属。过程充满了冰冷的程序化。
联系李文婷那个号码早已是空号。联系刘雯电话接通后,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刘雯带着哭腔(不知是真是假)却异常冷静的声音:…我知道了…我和我丈夫…马上过去处理…
刘雯和丈夫大强来了,带着口罩,眼神躲闪,站在离尸体很远的地方。面对警察和物业的询问,他们显得局促而疏离,反复强调:我们早就分开了…他生病后…我们也没办法…我们经济也很困难…
大强更是皱着眉头,小声嘟囔着晦气。
遗体需要认领,需要签字火化。刘雯在文件上签下自己名字时,手指有些发抖,但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她没有看父亲最后一眼。
火化费、骨灰盒…又是一笔开销。刘雯和大强小声商量着,最终选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
没有追悼会,没有花圈,没有亲友。只有刘雯和大强,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面无表情地领走了那个小小的、廉价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大门,刘雯似乎松了一口气,脚步都轻快了些。
放哪
大强问,语气像是在处理一件废旧物品。先…先放你车里后备箱吧。
刘雯迟疑了一下,回头…找个便宜点的公墓寄存,或者…撒了算了。
骨灰盒被随意地塞进汽车后备箱,和杂物放在一起。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色。
刘金柱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像一粒尘埃,在寒风中打了个旋,最终落入泥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曾经的血汗,他曾经的爱与付出,他承受的背叛与病痛,他最后的挣扎与绝望,都随着那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最终,也孤独地、带着满身的伤痛和至亲的背叛,彻底凋零。留给世界的,只有岗亭里残留的药味和陈大妈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床头柜上,护士留下的缴费通知单静静地躺着,上面的数字冰冷而庞大。床尾的信封,像一张嘲讽的讣告。
妻子卷走了生的希望,女儿亲手掐灭了最后一丝暖意。
刘金柱,这个四十六岁的男人,在胃癌的折磨中,终于被至亲之人推入了彻底的、冰冷的孤独深渊。他失去了钱,失去了家,失去了爱人,最后,也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剩下的,只有这副被病魔啃噬的躯壳,和一段在痛苦中等待终结的、漫长而绝望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