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妇人不懂事,没提前备好王书吏您的份例。”江小满垂眸,长长睫羽掩去眼底的不爽,声音依旧平稳。
“您看这样行不行?明日一早,我特意为您蒸两笼,亲自给您送到府上?”
王书吏听到江小满那句“亲自给您送到府上”,眼睛立马眯成了一条缝,视线满意地扫过江小满那张含笑的俏脸,眼底闪过一丝不怀好意。
“行,都听弟妹的。”
王书吏这才嘿嘿笑着,领着衙役大摇大摆地离开,他们路过推车时,衙役还故意抽出腰间大刀,用刀背“哐哐”敲了敲车轮子。
等摊子上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江小满、上官烬收拾好碗筷便推着车子往家走,江小满忍不住问,“阿烬,江都城县令是吃干饭的吗?”
“他怎就能容手底下的人这般……无法无天?”
上官烬眼底透着一丝无力感,声音沉了些许,“以前在国都城,曾听街头说书的常说,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小吏。”
他也是被磋磨一世,重新来过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想到这,他又补了一句,“从前在国都城时哪懂这些,也是后来被磋磨过,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阿?”江小满眉头紧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按律,县令在一处最多待五年,任职期间,每年都要向吏部述职,若是有门道的,基本上两三年就会调走。”
“但县衙中的小吏,大多是本地人,很多人的职位都是承袭自父辈。”
“初来的县令,在没有摸清手下人的脾性和关系背景前,是不会大刀阔斧整顿的。”
甚至不少胆小的县令为求自保,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他所知,这江都城县令过完年才刚来上任,同从前的他一般,是靠家族蒙荫才获得官职的世家子弟。
他们家族对他为官的唯一要求,不过是在任时别出错、别被人参奏,安稳混过任期便好。
所以除了开衙理事、非露面不可时,这位县令多半窝在自己的宅院里饮酒作乐,城中大小事,全由他带来的幕僚说了算。
江都城百年繁华,在县衙当差的小吏,哪一个没有眼力劲和背景,这县令还未上任,他们便已经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待县令到任后,他们人前恭敬听令,人后阳奉阴违,哄得这位县令晕头转向,哪还有心思管百姓死活。
江小满难得听上官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由得抬眸多看了他两眼,眼底带着几分佩服,“阿烬,你好厉害,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她忽然往上官烬身侧凑近了些,语调里带着点探究,“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不是认识这县令?”
江小满心底嘴里刚说完这话,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黛眉微蹙,“你和他以前不对付?”
不然凭着旧交情,这县令怎么也该拉上官烬一把,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小吏欺负?
说不定王书吏这般针对上官烬,也不单单是因为王夫人的原因。
上官烬抬眸,眼底难掩惊讶,他没想到江小满竟这般敏锐,从寥寥数语里就揪出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破绽。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年少不懂事时,常跟他打架。”
江小满顿时语塞,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这感觉就像好不容易翻过一道山,却发现山后是更陡的悬崖,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指望,瞬间被泼了盆冷水。
她望着上官烬垂眸时紧绷的下颚线,忽然觉得,这江都城的水,比她想象中的要深得多。
上官夫人、陈嬷嬷此时正在家中用着午膳,餐桌上摆着的正是江小满早上就备好的小笼包和馉饳,只需上锅蒸透、下锅煮开,几乎不用什么厨艺,只需盯着火候,防止馄饨粘锅便好。
陈嬷嬷端着馄饨上桌时,手都有些发颤,她万万没想到,她竟也能做出这么鲜美的吃食来,鼻尖萦绕着的肉香。
她头一回,将规矩抛在脑后,没等上官夫人动筷子,就忍不住动筷尝了一口,面皮滑嫩,汤鲜味浓,眼底顿时涌满惊叹和满足。
“是不是阿烬和小满回来了?”上官夫人朝着门口望了望,“我好像听见车轱辘声了。”
陈嬷嬷抬头看了眼日头,笑着摇头,“才刚过巳时,第一天开张,哪能这么快?”
她想起天不亮江小满就开始忙活的身影,“我瞧小满备了满满一大桶的面团,怎么也得熬过午时才能卖完吧。”
“娘,嬷嬷,我们回来了!”
江小满抱着沉甸甸的钱屉,比上官烬快一步跨进门,脸上红扑扑的,额角还挂着汗,声音里却满是雀跃,“我准备的吃食,全卖光啦!”
上官夫人高兴地站起身相迎,伸手替她擦汗,“累坏了吧?”
“瞧这一头汗,要不要先去浴间擦一擦,我让嬷嬷去烧水。”
“没事,晚上再好好洗!我一会还要出去买东西。”江小满把钱屉往桌上一放,献宝似的推到上官夫人面前,眼睛亮得就似黑夜里的启明星。
“娘,你看,我就说吧,我的手艺肯定有人喜欢”
她在心里偷偷补了一句,这小笼包和三鲜馄饨可是运河沿岸传了百年的吃食,哪能不受待见?
“我们小满最能干了!”上官夫人笑着夸道,目光转向慢步进屋的上官烬,眼底透着欣慰,“烬儿也辛苦了。”
“你们饿不饿?早上备下的小笼包和馉饳还有些,我让嬷嬷去给你们煮。”
“我们不饿!”江小满笑得龇牙咧嘴,指了指桌上的钱屉。“上午没客人时,我们就在摊子上吃过了。”
“娘,咱们来数钱吧!”
要不是深知财不露白,她刚才在摊子上就忍不住要把铜钱倒出来数一数了。
上官夫人疼惜地说着,“你们回屋歇会儿,等会儿再数也不迟。”
“娘,你就让她数吧。”上官烬眉宇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瞥了眼江小满按捺不住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她忍一路了。”
江小满立刻手脚麻利地把钱屉里的铜钱全倒出来,哗啦啦堆成一座小山,她又将小山分成三摊,推给上官夫人和陈嬷嬷,“娘、嬷嬷,咱们一起数。”
“一、二、三……九百六十……”指尖划过冰凉的铜钱,她越数声音越响亮,连呼吸都带着雀跃,第一天开张就这般红火,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陈嬷嬷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铜钱,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这辈子跟着上官夫人,见过的金银珠宝不算少,却从没有哪一日像此刻这般高兴,这一枚枚带着烟火气的铜钱,比任何珠宝都让她欢喜。
“少夫人!”她声音微颤,眼底满是激动,“你真是我们上官家的福星啊!”
“嬷嬷,你怎么哭了?”江小满见陈嬷嬷眼角落泪,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又怕唐突,只好求助地望向上官烬。
上官烬走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陈嬷嬷的后背,声音沉稳却带着暖意,“嬷嬷,往后日子会好的,我和小满会赚更多的银子,孝敬您和娘亲。”
“再不用您二位偷偷绣帕子补贴家用了。”
“对对对!”江小满点头附和着,语气里满是笃定,“就连江临书院的姜夫子都夸我做的吃食好吃呢!往后生意肯定差不了!”
她忽然转向上官夫人,眸色认真道,“娘!等我攒够了银子,就让夫君去江临书院读书!将来夫君是要考状元的!”
“什、什么?”上官夫人手里的铜钱“啪嗒”一声掉在桌上,错愕抬眸,说话时都有些发颤,“阿烬、阿烬要去书院读书?还要考状元?”
江小满用下巴朝上官烬的方向点了点,示意他赶紧接话。
谁知这男人关键时刻竟掉链子,不知是没看见她的暗示,还是不好意思,竟然微微别过脸去。
不过若是江小满这时候能够仔细多瞧他一眼,就会发现他耳根竟悄悄泛起了一层薄红。
江小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索性自己接过话头,朝上官夫人重重点头,“是阿!阿烬答应我了,将来要让我当状元夫人!”
“阿烬,小满说的可是真的?”上官夫人望着儿子,眼底的震惊还没褪去,却已悄悄漫上期待。
“恩。”上官烬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多说其他,转身大步往楼上房间走去,只是仔细去辨别,就能听出这脚步声里都带着之前没有的轻快。
“娘,你说阿烬这脸皮子,怎么这么薄?”江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随了谁呢?”
上官夫人还沉浸在儿子突然发奋上进的喜悦里,闻言愣了愣,仔细回想了片刻,嘴角慢慢上扬,笑意直达眼底,“许是随了他爹。”
“当年他爹爹在我面前,也是这般,说几句话便脸红,一脸红就转身走人,害得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陈嬷嬷在一旁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看着满桌铜钱,又望着楼上上官烬房间方向,只觉得这屋里的光,都比往日亮堂了许多。
她望着江小满的视线里满满皆是感激,忍不住再一次在心中感慨着:幸好当初,买的是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