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烬语气冷得似冰,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许是刚醒,身体正虚弱着。
话音刚落,他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在这僵持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嬷嬷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老奴这就去给少爷做饭。”
“嬷嬷,我、我去帮你打下手。”江小满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上官烬,求助地望向陈嬷嬷。
陈嬷嬷见上官夫人对着她颔首示意,这才朝江小满招了招手。
江小满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随着陈嬷嬷来了灶房。
灶房内,陈嬷嬷翻了半天,只翻出半袋面粉,几颗发蔫了的菘菜,还有五枚鸡蛋。
她眉头拧成个疙瘩,就这些东西,怎么给刚醒的少爷?
“嬷嬷,不如让我试试?”江小满看着那些食材,跃跃欲试,这是她刻在骨子里厨师的本能。
陈嬷嬷很是意外,“你会做饭?”
江小满强装镇定,反正除了人牙子,再无人知晓原身根底,“我以前常去灶房帮忙,略懂一些。”
她说着捋起袖口,寻了个粗陶盆洗净,倒出些面粉,缓缓加着凉水,拿筷子搅成絮状,再上手揉起来。
不过片刻,面团就在她掌心变得光滑柔韧。陈嬷嬷见了,悬着的心落了半截,忙道,“老奴去烧水。”
“嬷嬷,家中有擀面杖吗?”她想做手擀面,用擀面杖擀面面团会更均匀一些。
陈嬷嬷在柜子里找出根枣木擀面杖递给她,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着,熟悉的锅气,暂时冲淡了江小满心头的惶恐不安。
锅里“咕嘟咕嘟”地泛着细泡,江小满眼尾扫过沸水翻涌的纹路,手腕一扬,刚切好的细面便顺着她的掌心落入水中。
她指尖一松,银丝般的面条就像是一群受惊的小鱼,沉入水中,她持着长筷轻轻搅着,面条便舒展开来,不过片刻,便已断生。
江小满立马将面撩起,放入她早就准备好的凉白开里。
灶台边上的白瓷碗早已放好一小撮细盐、半勺猪油、半勺酱油,她舀起一勺滚烫的面汤浇下去,香气“轰”的一下便漫开来,是猪油的醇厚混着酱油的咸鲜,勾得人馋虫蠢蠢欲动。
江小满用筷子挑起凉白开内的面条,手腕轻轻一抖,面条便在碗里铺成蓬松的一排,像堆得整齐的银丝。
她又取来烫的翠色欲滴的菘菜、码在面碗两侧,再将煮得圆圆嫩嫩的水铺蛋轻轻搁在放在碗中央,最后撒上翠绿的葱花点缀。
陈嬷嬷盯着面碗看直了眼,这面的卖相比外面面馆的都要好,“小满,你这手艺,比城南老字号的面馆师傅都强,少爷吃完这碗面,肯定不会再赶你走。”
说完,她便快步将面送上二楼,怕时间耽搁久了,面就坨了。
“少爷,面来了。”
上官烬坐在桌边,看着陈嬷嬷端上来的面碗愣了愣,面条如银丝,菘菜碧绿,连那水铺蛋边缘都是平平整整的,陈嬷嬷在他家数十年,从未做过细面。
他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陈嬷嬷,这面是你做的?”
陈嬷嬷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催着上官烬,“少爷,您饿了吧,先吃。”
上官烬迟疑着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面条又细又滑,比他过往吃的面条都要细,一口咬下去,面细却不软塌,齿间撞上那股韧劲,竟带出小麦本身的清香。
面汤瞧着很普通,但初尝是猪油混着酱油的咸鲜,咽下时,一丝清甜在喉间漫开,还带着丝丝回甘,让人欲罢不能。
陈嬷嬷见他把汤都喝干净了,才笑着开口,“这碗面是小满做的。”
上官烬端着空碗的手指微微一紧,舌尖的甘甜还在口中回荡,他垂眸,掩去眼底复杂。
他记忆里的江小满不擅厨艺,切菜都能割伤手指,米饭都煮不熟,她怎可能做出这样一碗面?
陈嬷嬷的手艺他很清楚,平日里做的饭菜勉强能够入口,她能把面煮熟,却绝不可能做出一碗面汤里藏着鲜甜回甘的面条来。
所以……这碗面真是江小满做的?
这个江小满和他记忆里江小满的截然不同,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小满昨夜是同陈嬷嬷一起挤在厢房的小床上睡的,雨声淅淅沥沥敲了大半夜的窗棂,她翻来覆去,睡得并不踏实。
她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原身的记忆,这才发现,原身的户籍好似与寻常百姓不同,属于无地流民,若无主户担保,她无法去衙门签发公凭,没有公凭她便哪里也去不了。
最重要的是,哪怕她侥幸逃离上官家,逃离江都,但是只要被衙门的人发现,就会被遣返原籍。
原身这般清楚此事,也是临行前原身娘亲担心她思家心切,想要逃回家,才一遍又一遍地在原身耳边叮咛。
江小满重重叹息一声,指尖摩挲着袖口,这身粗布寝衣是原身离开前,她娘亲连夜赶制出来的,布料透气舒服,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二天,江小满早早便起来帮着陈嬷嬷忙碌早饭。
“夫人肠胃不好,需得吃好克化的,咱们早上煮粥喝。”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米缸,眉头皱成了山,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米,陈嬷嬷嘴角笑容僵硬,“瞧老奴这记性,昨日去街市竟忘了买米。”
她笑着掩饰眼底的尴尬,“小满,要不你再做一次昨晚的面条?夫人那碗,面条煮烂一些。”
“嬷嬷,要不咱们早上吃烂糊面?”江小满眸色明亮,向陈嬷嬷说着,“将细面切成碎段,掺些菘菜碎煮得烂烂的,最后打上鸡蛋花,最是好消化。”
“烂糊面?”陈嬷嬷好奇,凑近问着,“老奴只听过汤饼、鸡丝面、臊子面、三鲜面,你这面的名字倒是新鲜。”
堂间饭桌上
上官夫人久病缠身,咳疾难愈,一向没什么胃口。
陈嬷嬷是她的奶嬷嬷,陪了她几十年,打理宅院样样妥帖,做饭却实在为难她。
自家中变故迁来江都,身边只剩陈嬷嬷,上官夫人不忍心她日夜操劳,故而吃饭时都是拉着陈嬷嬷同桌共食,陈嬷嬷做什么,她便吃什么,从无挑剔。
她拿起筷子,本能进食,面条碎软得几乎不用嚼,混着菘菜的清甜滑进嘴里,随之而来的便是鸡蛋花的嫩香裹着面汤的暖意在口中轻轻漫开。
她本没什么胃口,却忍不住地又夹一筷子,不知不觉间,小半碗下肚,这才惊觉她竟吃撑了。
上官烬坐在她身侧,视线凝在他娘亲微微舒展的眉头上,“往后饭食都让她来做。”
他说话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指尖却悄悄将上官夫人手边的茶盏往她跟前推了半寸。
上官夫人不解地望着他。
倒是坐在另一侧的陈嬷嬷最快反应过来,笑着向上官夫人解释着,“夫人,这烂糊面是小满做的。”
“昨夜她做的汤面也十分合少爷胃口,少爷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上官夫人眸底闪过惊讶,抬眸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江小满,她乌发绾做简单的单螺髻,仅簪一只褪色的月白琉璃簪子,似初雪般的肌肤被雨气浸润得越发清透。
身上一袭青白苎衫,领口、袖口都有磨损,却干净无垢,清妍脱俗,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当初让陈嬷嬷买人冲喜,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她不能让上官家绝后。
身为太医之女,自幼耳濡目染,她比谁都清楚,人昏迷时亦可借外力留后。
挑江小满为冲喜娘子,也存了几分私心,她想着花楼里长大的姑娘,总该懂些风月,行事更为方便些。
谁曾想,她儿竟真冲喜成功,醒了过来,这姑娘竟还做得一手好吃食,上官夫人是越瞧江小满越满意,柔声道,“好孩子,你当真是我们上官家的福星。”
“嬷嬷,去将我床头的匣子取来。”
没一会,陈嬷嬷便将匣子取来,上官夫人示意她放到江小满面前。
陈嬷嬷抱着匣子的手停顿在半空,眼角飞快地扫过上官烬紧绷的侧脸,又望向面色苍白的上官夫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上官夫人抬手按了按胸口,喉间泛起一阵痒意,强忍着才没咳出声来,她怎会不明白陈嬷嬷在担忧什么,这匣子一打开,上官家最后的体面也就掀开了。
她缓了口气,抬眼对上江小满澄澈杏眸,“嬷嬷,早说、晚说都是要说,不如今日便同小满交个底。”
陈嬷嬷这才将匣子轻轻放到江小满面前。
“小满,打开它。”
江小满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串铜钱,江小满下意识低在心中默默数了数,约莫是72枚,铜钱旁边还有一小块碎银子,银子底下还压着张纸,纸上隐约有字迹。
“按照上官家的规矩,新媳妇进门,中馈便该交由新妇打理。”上官夫人轻咳几声后,继续说着,“小满,这屋子是租赁的,租金付到了年底。”
她声音轻了些,透着几分自嘲,“我们家……早不是什么大户了,所有家当都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