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龙族:樱花沉没时 > 第一章

雨落东京。
不是瓢泼,是那种细密、粘稠、无休无止的雨,将这座钢铁森林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挥之不去的阴郁里。
路明非站在东京塔的观景平台边缘,像个被遗忘的邮包,湿透的廉价外套紧贴着皮肤,寒意像蛇一样钻进骨头缝。
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一个方正的、冰冷的乌木盒子。
表面打磨得过分光滑,映不出他此刻的脸,只映出身后城市一片模糊而扭曲的霓虹倒影。
盒盖上,一行细密的刻痕在湿漉漉的光线下异常清晰:
04.24,和Sakura去东京天空树,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在天空树的顶上。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行字。
冰冷的触感下,是另一种灼烧般的痛,缓慢而固执地啃噬着胸腔里某个早已荒芜的角落。
雨丝斜织成网,无声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天空树……记忆如同沉船般缓慢浮起,带着铁锈和海藻的气息。
风。
那天东京上空的风,狂野得如同脱缰的龙群,撕扯着一切。
绘梨衣,那个穿着不合时宜的红白巫女服的女孩,固执地拽着他的手腕,一层一层,攀爬着钢铁的骨架。
电梯
她摇头,细软的发丝在狂风中飞舞。
她的手指很凉,攥得他生疼,小小的脸在风刃下褪尽了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涩谷夜晚所有迷离的霓虹都揉碎了,盛在里面。
Sakura!看!
她终于把他拖到最高的观景层,透明的玻璃墙外,是缩成玩具模型般的城市。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带着细微的颤音,却奇异地穿透了风的呼啸,ここ、暖かい(这里,暖和)。
路明非当时只觉得冷。
冷得牙齿打颤,鼻腔里灌满了冰冷的铁腥味。
他缩着脖子,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单薄的外套里,没好气地嘟囔:
暖和个鬼,冻死爹了!再待下去咱俩都得变冰雕标本,赶紧下去吧祖宗!
他声音很大,试图盖过风声,也盖过心底一丝莫名的烦躁。
女孩转过头。
风撩开她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没说话,只是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熄了一小簇火苗,瞬间黯淡了些许。
随即,她又努力弯起嘴角,那笑容有些勉强,像贴在脸上的标签。
她用一种路明非当时认为是安慰或者纯粹捣乱的语气,清晰地重复:
でも…Sakuraがいて…暖かい(但是…有Sakura在…暖和)。
行行行,我暖和,我自带暖气行了吧走走走!
路明非几乎是半强迫地把她往电梯方向拽,嘴里还抱怨着这鬼地方坑钱又坑命。
他没回头。
自然也没看到,身后那个单薄的身影,在肆虐的风中,对着他仓促的背影,轻轻呵出一团转瞬即逝的白气,唇瓣无声地翕动,再次重复了那句话。
声音被狂风撕得粉碎,散落在几百米的高空。
路鸣泽的声音,像幽灵般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戏谑:
哥哥,你听见了,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在你那层自欺欺人的壳上。
‘暖かい’,她说的是暖和,因为你站在那里。
可你呢你只听见风刮过耳膜的噪音,只感觉到自己那点可怜的哆嗦。
你的‘不懂’,是你亲手织就的最厚的茧,用来隔绝她那颗心射出的、过于滚烫的箭矢。
懦弱啊,哥哥,真是懦弱得令人叹为观止。
路明非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怀里的乌木盒子沉甸甸的,冰冷地硌着他的肋骨。他下意识地抱紧了些。
不是不懂。
当她说出那句暖かい时,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期待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漾开一圈涟漪。
他甚至能回忆起她话语末尾那一点细微的、少女特有的羞怯颤音。
但就在那涟漪即将扩散的瞬间,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东西——混杂着根深蒂固的自卑、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鸵鸟心态——汹涌而至,瞬间冻结了那点微弱的悸动。
他熟练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筑起了插科打诨和夸张抱怨的高墙,把那份滚烫,狠狠地挡在了门外。
他抱着盒子,像个湿透的幽灵,在空旷冰冷的平台上移动。
雨丝无声地浸透衣衫,寒意深入骨髓。
每一步都牵动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空洞感。
脚下积水倒映着破碎的霓虹,光怪陆离。
在那片扭曲的光影里,另一个场景缓缓浮现——迪士尼乐园,04.25。
阳光正好,驱散了天空树记忆里的阴寒。
鬼屋的出口,设计成一个破败的墓地,骤然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绘梨衣几乎是闭着眼睛被他半拖半抱地弄出来的。
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死死抓着他的一条胳膊,指甲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显然被里面突如其来的音效和鬼怪吓得不轻。
路明非自己其实也心有余悸,小腿肚子还有点发软。
但被她这么紧紧地、依赖地抓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虚荣和些许膨胀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强撑着,挺直了腰板,另一只手笨拙地、象征性地拍了拍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冰凉),用一种刻意拔高的、自以为豪迈可靠的声调说:
看吧!我就说都是假的!纸糊的老虎!有Sakura在,怕什么安啦安啦!
绘梨衣慢慢地、试探性地睁开了那双惊魂未定的大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湿意。
她仰起脸看他,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
她在确认安全。
然后,她抓着他胳膊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
眼中的恐惧渐渐褪去,重新凝聚起那种专注的、纯粹的信赖。
她微微喘着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劫后余生般郑重的日语说:
うん。Sakuraがいるから…怖くない(嗯。因为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路明非正沉浸在这种被依赖的错觉里(虽然他自己也被吓得不轻),闻言咧嘴一笑,习惯性地、带着点痞气地揉了揉她柔顺的头发,顺口接道:
那必须的!Sakura最好了,对吧以后有啥妖魔鬼怪,报我名号!
他把最好了几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江湖大哥般的豪气,浑然不觉这句话从一个紧紧抓着他、眼神依赖的少女口中说出,承载着怎样截然不同的重量。
Sakura最好了……路明非低哑地重复,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管。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他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水是泪。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被钝器重击般的闷痛,痛得他几乎佝偻起来。
不是因为误解,而是此刻无比清晰的、迟来的顿悟。
那不是什么对他英雄气概的褒奖,那是她在惊魂未定之后,将所有的安全感都毫无保留地系于他一身时,最直白的袒露。
她是在宣告,有他在,黑暗便不再是黑暗,恐惧便有了归处。
而他呢他用一句轻飘飘、油滑的Sakura最好了,把这颗捧到他面前的心,轻率地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接住又随手抛开的、无关紧要的玩笑。
路鸣泽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带着淬了毒的寒意:
完美的防御,哥哥。
她把心捧出来,你立刻给它套上一个兄弟义气的廉价塑料壳,贴上感谢的标签,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你不敢承认那是什么,对吧
你怕那光会把你骨子里的卑微照得原形毕露,怕自己承担不起那份沉甸甸的期许,怕回应之后随之而来的所有麻烦。
所以,你选择了最安全的路——装傻,插科打诨,把她重新推回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的位置。
这样,你就永远安全了,永远不必面对那个真实的、可能被拒绝也可能需要你付出一切的路明非。真是…高明得令人齿冷。
路明非在心底无声地嘶吼,牙关紧咬,一股暴戾的火焰猛地窜起,几乎要烧穿他的喉咙。
那双总是耷拉着、显得有点衰的眼睛深处,一点熔金般的光芒骤然亮起,危险而灼热。雨水落在他周围,蒸腾起细微的白气。
怀中的乌木盒子冰冷依旧,沉重依旧,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嘲笑。
他抱着盒子,挪到平台另一根粗大的钢柱旁,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盒子侧面另一行冰冷的刻痕上:
04.26,和Sakura去明治神宫,有人在那里举办婚礼。
明治神宫。
巨大的朱红鸟居在迷蒙的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凝固的伤疤。
那天,阳光被古老的杉木林切割成细碎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和线香的气息。
肃穆,庄严。
他们只是路过,恰巧撞见了一场传统的神前式婚礼。
新娘子裹在层层叠叠的白无垢里,像一朵纯净而沉重的云,在神官低沉肃穆的祝祷声中,被同样盛装的新郎牵引着,缓步走向神殿深处。
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仪式感。绘梨衣看得入了神。
她站在参道旁巨大的杉树阴影下,忘记了手里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鲷鱼烧。
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对新人。
细碎的光斑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跳跃,映照出她眼中一种近乎梦幻的光芒,混合着纯粹的好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还有一种路明非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向往。
路明非对这种慢节奏的仪式只觉得腿酸脚麻,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他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目光扫过贩卖御守和绘马的摊子,又落回绘梨衣专注的侧脸上,发现她嘴角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喂,看这么入迷羡慕了也想当新娘子穿白无垢啦
绘梨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慢镜头回放般,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她的脸颊上,飞快地掠过一抹极其浅淡的、樱花初绽般的红晕。
眼神有些慌乱,像受惊的小鹿,匆匆避开了他的目光,落在地上。
她没有写字,只是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含混地发出几个不成词的音节,然后迅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认真地咬着手里的鲷鱼烧,仿佛那是世间最需要专注对待的事情。
路明非记得自己当时被她那难得一见的羞涩逗乐了,哈哈一笑,根本没在意她含糊的回应,只当是小女孩害羞了。
他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没控制好,差点把她手里的竹签拍掉,用一种自以为幽默豁达的口吻调侃:
嗨,有啥不好意思的!女孩子嘛,都喜欢漂亮的婚纱!等你以后真嫁人了,Sakura哥给你包个超——大的红包!
他甚至没注意到,当他提到嫁人两个字时,她握着竹签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喜欢…婚纱
路明非靠着冰冷的钢柱,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乌木盒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像是被自己这迟来的复述灼伤了神经,猛地闭上了眼睛。
那哪里是羡慕那身繁复的白无垢
明治神宫肃穆的殿宇下,古老祝祷的回响中,她眼中那近乎神圣的光芒,分明是对某种永恒羁绊的憧憬,是对一个承诺、一种在一起的可能性的渴望。
而他,再次熟练地祭出了Sakura哥的身份,用大红包这种轻佻的许诺,把那颗刚刚因憧憬而微微悸动的心,轻飘飘地推开了。
他甚至在她或许鼓起勇气,想要表达什么的时候,用一声突兀的笑和一次粗鲁的拍肩,彻底碾碎了那点微弱的勇气。
路鸣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意识:又一次完美的切割,哥哥。
她把少女最隐秘的、关于未来的期许不小心流露在你面前,你立刻用‘哥哥’的身份和‘红包’的承诺,划下了一条清晰无比的安全线。
你告诉她,‘看,我们之间只能是这样,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兄妹。
任何越过这条线的想法都是可笑的、需要被立刻用玩笑化解的’。
你用你的‘幽默感’,亲手掐灭了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你做得真棒,棒得连你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对吧
深信你们之间,只有责任,只有照顾,只有那该死的、单方面的‘保护’。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暴戾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路明非。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熔金般的黄金瞳在昏暗的雨幕中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股无形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领域力量以他为中心猛地扩张!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他背靠的那根粗大钢柱表面,坚硬的合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发出沉闷的呻吟,向内凹陷出一个清晰的、布满蛛网般细密裂纹的轮廓。
雨水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瞬间推开,形成一个短暂的真空地带,又在下一瞬被更密集的雨丝填满。
怀中的乌木盒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冰冷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那剧烈的钝痛反而让眼中失控的熔金色光芒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空洞。
不是不懂……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盒盖,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从来…都不是不懂……
冰冷的雨丝如同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东京塔的钢铁骨架,也刺穿着路明非早已麻木的躯壳。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乌木盒子,像抱着自己无法挽回的过去,在空旷的平台上移动。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隐痛。
悔恨如同深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那些被他刻意曲解、用嬉笑怒骂挡回去的只言片语,此刻化作了无数把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意识。
暖かい(暖和)…怖くない(不可怕)…好き(喜欢)…
那些日语的碎片,那些他曾听不懂的词汇,此刻清晰得如同末日审判的钟声。
天空树顶呼啸的寒风里,她冻得发白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鬼屋出口刺目的阳光下,她抓着他胳膊时冰凉的指尖和眼中纯粹的信赖;
明治神宫斑驳的树影下,她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樱花般的羞赧……
所有的画面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他心知肚明却拼命否认的真相。
他猛地停住脚步,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绝望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抬起头,视线穿透灰蒙蒙的雨幕,望向城市东南方那片更浓重的阴影。
那里,在无数摩天巨兽的簇拥下,是源氏重工那栋如同黑色山峦般沉默的建筑。
绘梨衣最后的时光,就在那冰冷的钢铁与混凝土的囚笼里流逝。
她最后的样子……路明非拒绝去想,每次念头触及那个边缘,巨大的恐惧和痛楚就几乎将他撕裂。
他只确定,她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墨海,只留下怀里这个冰冷的盒子,和盒子上那几行刻骨铭心的字迹。
一个身影,如同从雨幕本身凝聚而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前方几米开外的平台边缘。
黑色的长风衣被雨水浸透,紧贴着挺拔却显得异常萧索的身躯。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滑落,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隔着重重雨帘望过来,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路明非此刻无法解读的、沉重的暗流。
源稚生。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雨水反复冲刷的黑色玄武岩雕像,沉默地注视着路明非,或者说,注视着他怀里那个小小的乌木盒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雨丝落地的沙沙声,单调而永恒,敲打在钢铁上,敲打在地面上,也敲打着两颗同样被痛苦浸透得冰冷的心。
路明非没有动,只是抱着盒子,隔着雨幕与源稚生对视。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的重量,那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一种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质问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最后在她身边的是你
为什么带她走的是你,带回的却只有这个
源稚生似乎读懂了他眼中那濒临崩溃的诘问。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即使在冰冷的雨水中,也显得有些过分苍白。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封皮被雨水彻底浸透成深赭色的笔记本。
颜色暗沉,像凝固了许久的血,又像被风雨无情摧残后凋零的樱花。
本子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曾被主人无数次摩挲、翻阅。
路明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认得,那是绘梨衣的日记本。
那个她总是随身携带,用娟秀的假名笨拙地记录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的本子。
天空树、迪士尼、明治神宫……
那些刻在骨灰盒上的日期和地点,最初就诞生在这个本子稚嫩的字迹里。
源稚生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严。
他一步一步,踩着平台冰冷湿滑的积水,走到路明非面前。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黑发不断滴落,砸在路明非脚边的水洼里。
他没有看路明非的脸,视线落在那个小小的、深赭色的笔记本上,仿佛那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
她……
源稚生的声音响起,异常沙哑低沉,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又像是被巨大的悲伤淤塞了喉咙。
他停顿了一下,下颌线绷紧,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最后…很安静。
路明非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抱着盒子的手臂肌肉紧绷得像石头。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本子,仿佛那是地狱的入口。
源稚生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涌入肺腑。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穿透雨幕,直直地钉在路明非失焦的瞳孔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哀伤。
她一直…抱着这个本子,
源稚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路明非的神经,
意识…已经模糊了。嘴里…一直念着…断断续续的…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路明非以为时间已经凝固。
雨声沙沙,是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终于,源稚生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幻想的决绝,一字一顿地复述,用的是最标准、最清晰的日语,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さ、く、ら…だ、い、す、き…で、す(Sa、ku、ra…da、i、su、ki…de、su)。
Sakura,大好きです。
Sakura,我爱你。
没有惊雷,没有闪电。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重、失声、失色。
路明非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洪流从头顶灌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思维都凝固了。
只剩下那七个音节,如同七个烧红的烙铁,带着源稚生那沉痛而清晰的复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烙印在他灵魂最核心、最脆弱的地方。
他曾无数次听到这句话。
在天空树顶呼啸的风中,在迪士尼刺眼的阳光下,在明治神宫斑驳的树影里……每一次,他都熟练地、用Sakura最好了这种轻佻的、兄弟式的回应,将它扭曲,将它推开,将它埋葬在自欺欺人的尘土里。
他以为那是感谢,是依赖,是孩子气的玩笑。
他用自己精心构筑的日语半吊子的堡垒,心安理得地躲在里面,逃避着那份过于沉重、过于滚烫的感情。
现在,堡垒在真相面前如同沙堡般坍塌。
赤裸裸的、血淋淋的现实,由绘梨衣的血亲,在她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用她母语的最后遗言,冰冷地、无可辩驳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其实一直懂的。
每一个音节,每一次她说出口时眼中那小心翼翼的、带着期盼的微光。
每一次被他用烂话挡回去后,那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的刺痛!
他都懂!他比任何人都懂!
他的不懂,是他懦弱灵魂最卑劣、最可耻的伪装!
是他不敢面对、不敢承担、不敢回应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膝盖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
路明非抱着那个冰冷的乌木盒子,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沉重地跪倒在东京塔冰冷湿滑的平台上。
乌木盒子撞击地面的声音闷响一声,如同心脏落地的回音。
嗬……
一声极其怪异的、仿佛来自肺腑最深处被撕裂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不是哭嚎,不是呐喊,是灵魂被彻底洞穿时发出的、破碎的呜咽。
他佝偻着身体,额头死死抵着怀里冰冷的盒盖,仿佛想从那毫无生命的木头里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余温。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冲刷着他扭曲的脸庞。
那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压抑了太久、悔恨了太久、痛苦了太久后的彻底决堤。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嘶哑的抽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
Sakura…大好き…です…他像个坏掉的留声机,又像一个在绝境中抓住唯一浮木的溺水者,一遍又一遍,用最纯正的、带着哽咽的日语,嘶哑地重复着这句话。
每重复一次,心脏就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碎。
他懂了!他终于听懂了!
这句迟到了无数个日夜的告白,这句他用整个余生也无法偿还、无法弥补的告白!
源稚生沉默地站在滂沱的雨幕中,如同一座黑色的界碑。
他看着那个在雨水中崩溃、蜷缩、抱着骨灰盒无声恸哭颤抖的男孩,看着他那双在泪水和雨水中依旧燃烧着痛苦与毁灭的黄金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弯下腰,将那个染血的、深赭色的小笔记本,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路明非面前冰冷湿滑的地面上,紧挨着那个刻着04.24,天空树的乌木盒子。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被绝望彻底吞噬的身影,转身,沉默地、一步步地,重新走入了东京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雨幕之中。
黑色的风衣下摆很快被雨水吞没,身影融入城市的背景,消失不见。
空旷的平台上只剩下路明非一个人,抱着冰冷的盒子,跪在冰冷的雨水里。
雨丝无声地落下,落在他身上,落在乌木盒子上,落在那本深赭色、如同凝固血迹般的日记本上。
他还在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微弱,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深入骨髓的清晰:
Sakura…大好き…です…
……Sakura…最好了……
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
用刻骨的痛,用永恒的失去,用余生无尽的悔恨,听懂了这句迟来的、无法挽回的爱语。
东京塔冰冷的钢铁骨架在无声的雨中沉默矗立,像一个巨大的、无言的墓志铭。
雨,依旧下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