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朔风如刀,卷着雪霰子狠狠抽打在厚重的牛皮帐门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凶兽在撞笼。帐内火盆炭火将熄,昏红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几个伏案打盹的身影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汗酸和陈旧皮甲混合的滞重气味。我坐在冰冷的虎皮帅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那片深褐色的印记——那是十年前,父亲的血沁入木纹,再也无法洗去的痕迹。十二岁的我,就是在一片血肉模糊的混乱中,从父亲尚未冷却的僵硬手掌里,抠出了这块沉甸甸、沾满粘稠血浆的兵符。
将军!亲兵卫冲开帐门,裹挟进一股刺骨的雪沫寒流,撞得火盆里最后一点红光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夜不收急报!黑水渡方向,马蹄声!铺天盖地!
死寂瞬间被撕裂。伏案的身影猛地弹起,撞翻了木凳。老参军孙承恩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桌沿:黑水渡不可能!斥候今晨才报过,百里之内绝无大军调动迹象!
雪太大了,我站起身,铁甲叶片摩擦发出冰冷而短促的轻响,盖过了一切嘈杂,掩盖了行迹。声音出口,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稳。十年了,从那个接过血兵符的懵懂女孩,到如今执掌北境三镇、顶着骠骑将军头衔却仍是整个上京城笑柄的女子,我早已习惯了这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窒息感。帐外,尖锐的示警铜锣声撕裂风雪,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垂死者的哀鸣,狠狠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备甲!我厉喝,声音穿透帐幕,传令!各营依‘磐石’预案,死守壁垒!敢退一步者,斩!
沉重的明光铠压上肩头,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里衬的棉衣直抵皮肤。两名亲兵沉默而迅速地为我束紧每一处甲绦,勒紧胸腹间的束带时,那熟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我。每一次披甲,都是对这副身躯的禁锢与宣告。我抓过案上的头盔,冰冷的护颊贴合在脸上,遮住了最后一点属于李昭而非李将军的轮廓。帐外,风雪声、金铁交鸣声、濒死的惨嚎声、绝望的嘶吼声……已如怒潮般汹涌而来,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军营壁垒。
将军!西侧壁垒被撞开缺口!守备营顶不住了!又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扑进帐内,头盔歪斜,脸上糊满血污和雪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顶不住孙承恩须发皆张,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因愤怒而颤抖,那就用命去填!告诉李麻子,他的人死光了,老夫亲自上去填那个窟窿!
孙老!我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帐内几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那份压在砚台下、墨迹早已干透的兵部行文上——关于死囚营的处置意见。填窟窿我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厮杀声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刺骨,我们有人,比他们的命更‘贱’,也更豁得出去。
孙承恩猛地转头看我,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将军!您是说……那些死囚使不得!兵部明令……
兵部明令,是让我们死在这里!我打断他,一把抓起案上的令箭筒,抽出一支染着朱砂的令箭,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传我将令!死囚营,开闸!告诉他们,斩首一级,减刑一年!斩首三级,脱罪归籍!斩首五级,赏银十两!斩下敌酋头颅者,本将军保他下半辈子富贵!
令箭被亲兵接过,旋风般冲出大帐。
风雪如怒,卷过壁垒上方。西侧的缺口处,木石结构的壁垒被巨大的攻城锤撞开了一个狰狞的豁口,如同巨兽被撕开的伤口。披着厚重皮袍的草原武士,正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咆哮着、拥挤着,试图从这个缺口涌入。守备营的士兵们结成单薄的枪阵,用血肉之躯死死抵住不断涌来的冲击,长枪折断,刀口卷刃,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瞬间被淹没在皮靴和马蹄之下。猩红的血泼洒在洁白的积雪上,迅速凝结成一片片刺目的暗红冰晶。
就在这时,一阵奇特的、仿佛无数野兽在压抑低吼的声音,从壁垒深处传来。那声音低沉、混乱,充满了原始的狂暴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厮杀与风雪。
缺口附近的草原武士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攻势微微一滞。
下一刻,一群黑压压的人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壁垒后方的通道中喷涌而出!他们没有统一的甲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脚上还残留着断裂镣铐的痕迹。他们手中握着捡来的断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块,甚至赤手空拳。唯一的共同点,是那一双双眼睛——浑浊、绝望,却又被某种骤然点燃的、近乎癫狂的求生欲烧得通红!那是被长久关押在黑暗深渊中,终于看到一丝光亮,哪怕那光亮来自地狱之火,也要扑上去咬一口的疯狂!
杀——!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嘶吼,这声嘶吼点燃了整个死囚营。这群被遗忘在死亡边缘的人,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力量,如同狂暴的蚁群,不顾一切地扑向缺口处那些装备精良、体格魁梧的草原武士!
一个瘦骨嶙峋的死囚,被对方弯刀轻易削掉了半边肩膀,他却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抱住敌人的腿,张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狠狠咬在对方的小腿上!另一个死囚,腹部被长矛贯穿,肠子都流了出来,他竟嘶吼着顺着矛杆扑上去,用脑袋狠狠撞向敌人的面门!还有人捡起燃烧的滚木,抱着它,带着一身火焰,狂笑着扑入敌群最密集处!
混乱!血腥!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可怕气势!
草原武士们引以为傲的武勇和阵型,在这群完全抛弃了人性、只为生存本能而战的疯子面前,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混乱。缺口处的压力骤减,守备营残存的士兵趁机重新结阵,死死堵住了后续的敌人。
我站在壁垒内的高台上,冰冷的头盔下,目光扫过那片如同修罗炼狱般的缺口战场。死囚营的疯狂反扑像一剂猛药,暂时止住了溃败的血流。但代价是触目惊心的。那些衣衫褴褛的身影,在精良的弯刀和长矛下,如同麦秆般一片片倒下。每一次生命的熄灭,都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或戛然而止的闷哼。他们的血,和守备营士兵的血,和草原武士的血,混合在一起,在冰冷的雪地上肆意流淌、冻结。
高台下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沉默地倚靠着冰冷的木柱。他很高,很瘦,像一株被风雪摧残过却未曾倒下的枯树。破旧的单衣无法御寒,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他脸上沾满污垢,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陷的眼窝里,那眼神却异常沉静,像结了冰的深潭,没有死囚营其他人那种癫狂的求生欲,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漠然。他手中握着一把豁了口、布满暗红血锈的短刀,刀柄被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他是死囚营里最特别的一个,从不与人交流,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听他发出过任何声音。一个哑巴。一个眼神像死水,动作却像猎豹般精准致命的哑巴。他曾在我巡视死囚营时,用那把破刀瞬间割断了一条扑向我的疯狗的喉咙,快得我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寒光。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血肉屠场,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传令,我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金属的嗡鸣,火油队,上!目标——缺口外五十步,覆盖投射!
亲兵领命而去。
很快,数十个裹着厚厚湿布、两人一组抬着的沉重陶罐被士兵们迅速运送到壁垒高处。罐口封泥被砸开,浓烈刺鼻的松脂混合着猛火油的气味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血腥味。
放!
随着一声令下,士兵们奋力将燃烧的火把投入罐中,随即用尽全力,将那些瞬间化作巨大火球的陶罐,朝着缺口外拥挤的草原武士后阵狠狠抛掷出去!
轰!轰!轰!
巨大的火球在冰冷的夜空中划出刺目的轨迹,如同陨星坠落,狠狠砸入密集的人群!猛火油四溅飞散,沾到哪里,火焰便如同跗骨之蛆般猛烈燃烧起来!皮袍、毛发、皮肤……瞬间被点燃!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压过了一切战场喧嚣!刚才还凶悍如狼的草原武士,瞬间变成了一个个疯狂舞动、翻滚的火人!火焰在风雪中跳跃、蔓延,将那片区域化作一片烈焰地狱!焦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缺口处的压力骤然消失。残余的草原武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之火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地向后溃退。死囚营的疯子们和守备营的士兵,也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慑,攻势为之一缓。
风雪似乎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惊住,短暂地小了一些。壁垒内外,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伤者垂死的呻吟和寒风掠过焦土的呜咽。
赢了孙承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他扶着垛墙,老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灰败不堪。
我没有回答,目光越过那片燃烧的炼狱,投向更深沉的黑暗。风雪深处,隐约传来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带着一种冰冷、威严的节奏,仿佛来自九幽之下。那不是溃败的信号。那是……某种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正在黑暗中苏醒,发出它低沉而暴怒的喘息。
不,我缓缓开口,头盔下的声音冰冷如铁,只是开始。
上京城,宣政殿。
沉重的朱漆殿门隔绝了殿外的风雪,却隔不开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鎏金蟠龙柱撑起高耸的穹顶,巨大的蟠龙藻井在殿内长明灯的映照下,投下威严而狰狞的阴影。紫檀木御座高踞于九层丹陛之上,年轻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冕冠之后,看不清神情。御座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蟒袍玉带,冠冕堂皇,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和一种名为权力的、冰冷而粘稠的气息。
……北境大捷,固是社稷之福,然臣闻骠骑将军李昭,于危城之下,竟擅启死囚营,纵凶顽以御敌!此辈皆十恶不赦之徒,豺狼之性,纵得一时之效,焉知他日不反噬其主况乎此举,视国法刑律如无物,长此以往,纲纪何存法度何在臣,御史中丞周严,恳请陛下,严查李昭豢养私兵、擅权妄为之罪!
周严的声音清越激昂,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来。
我身着朝服,站在武将班列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冰原上的孤枪。冰凉的朝服丝缎贴着里衣,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周严口中那大捷二字,此刻听来是如此刺耳。那场用无数死囚和士兵性命换来的喘息之机,在这些人嘴里,轻飘飘地变成了一个邀功请赏的筹码,同时更成了刺向我的利刃。
陛下!兵部尚书王崇文紧随其后出列,他身形富态,声音圆润,带着一种老成谋国的稳重,周中丞所言甚是。死囚营一事,虽事急从权,然终非正道。李将军忠心可嘉,然其身为女子,执掌方面重兵,本就……本就于礼制有碍。如今又擅启刑徒,恐授人以柄,更易引起朝野物议,动摇军心民心啊。他话语含蓄,却字字诛心,将女子为将这个原罪,与擅权妄为紧紧捆绑在一起。
女子为将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响起,是吏部侍郎赵思谦,他捻着山羊胡须,摇头晃脑,呵呵,古之未闻也!《周礼》有云:‘妇人无外事’!今以一妇人,持节钺,掌虎符,已是阴阳倒置,乾坤逆行!难怪乎北境连年烽火,将士折损,国力虚耗!此非天降灾异,示警吾皇乎臣每思之,实为社稷忧心如焚啊!他最后一句拖长了调子,仿佛痛心疾首到了极点。
赵侍郎此言差矣!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响起,是镇北侯、老将军秦武,他须发皆张,虎目圆瞪,李将军镇守北境十载,大小百余战,哪一次不是浴血沙场,保境安民若无李将军,北境早已糜烂!死囚营一事,乃绝境求生之策!尔等安居庙堂,饱食终日,只知空谈礼法,妄议阴阳,可曾亲临那血肉横飞、城破在即的绝境!可曾见过将士们是如何用命去填那城墙的窟窿!他声音如雷,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镇北侯息怒。王崇文依旧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语气却绵里藏针,秦老将军忠勇,人所共知。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法纲常,乃立国之本,不可轻废。李将军之功,朝廷自有封赏,然其行止有亏,亦不能不察。否则,何以服众何以彰法度
哼!秦武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胸膛剧烈起伏。他明白,在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在那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礼法、纲常面前,边关将士的血,轻如鸿毛。
陛下!周严再次开口,声音更加高亢,带着一种审判者的气势,死囚营之设,非一日之功!李昭私蓄凶徒,其心叵测!此风断不可长!臣请即刻下旨,解散死囚营,将为首者明正典刑!并严查李昭有无其他僭越不法之事!
臣附议!
臣亦附议!
陛下明鉴!
一时间,附议之声此起彼伏。那些或苍老或年轻的面孔,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模糊而扭曲。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我,带着审视、轻蔑、算计,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对边关浴血将士的怜悯。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独自捧着染血的兵符,站在满朝文武惊疑、鄙夷的目光中央。十年了,我身上的铠甲换成了朝服,手中的刀换成了玉笏,可这朝堂上的风霜刀剑,从未停歇,甚至更加刻毒。
好了。
一个略显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九重丹陛之上传来。年轻皇帝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喧嚣。
百官噤声,垂首肃立。
李爱卿,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皇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珠帘,落在我身上,死囚营一事,虽有不得已之处,然周卿等所虑,亦非无的放矢。国法不可轻废。这样吧,死囚营即日解散,所有在册囚徒,依律重新收押,待战后一并论处。至于李爱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为国守边,劳苦功高,朕是知道的。然朝议汹汹,朕亦需有所交代。便罚俸一年,以儆效尤。望你日后谨言慎行,不负朕望。
臣……领旨。我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那寒意瞬间穿透骨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宣读一个与己无关的判决。解散死囚营那些在雪夜中为一线生机拼死搏杀的人,刚刚立下血淋淋的功劳,转眼就要被重新投入暗无天日的死牢罚俸我李昭何曾在乎过俸禄我在乎的是身后那道用血肉筑起的防线!
冰冷的金砖,寒气透过朝服膝襕,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我垂首,目光落在眼前方寸之地,光可鉴人的砖面上,模糊地倒映着殿顶蟠龙藻井扭曲的影子,还有我自己那张被朝服冠冕束缚着的、模糊不清的脸。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恩威并施,还在头顶盘旋,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我的脊梁骨里。
李爱卿平身吧。北境安危,系于你一身,望你好自为之。
谢陛下隆恩。我再次叩首,声音平稳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起身时,动作有些僵硬,膝盖传来针刺般的麻木感。
退朝的钟磬声沉闷地响起。厚重的朱漆殿门缓缓开启,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猛地灌入殿内,吹得人遍体生寒,也吹散了殿中那股令人窒息的龙涎香与虚伪的暖意。文武官员们如同退潮般,依序向殿外涌去。那些或探究、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扎来。我目不斜视,挺直脊背,沿着御道向外走去。
李将军留步。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我脚步微顿,侧身看去。兵部尚书王崇文那张圆润富态的脸,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凑了上来。他身上的紫袍蟒纹在殿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沉滞的光泽。
王大人。我微微颔首,礼节性地回应。
李将军受委屈了。王崇文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朝堂之上,清流言官们也是职责所在,言语难免激烈了些。陛下如此处置,已是体恤将军辛劳,格外开恩了。将军切莫往心里去。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表演。
王崇文见我沉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昵:只是……这死囚营,终究是授人以柄。将军还是尽快处置妥当为好。另外……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北境苦寒,将士们不易。本官已行文户部,特批了一批越冬的粮饷、棉衣,还有一批新铸的箭簇、兵刃,不日即可启运,定能解将军燃眉之急。他拍了拍我的手臂,动作带着官场特有的熟稔,将军只管安心备战,朝中之事,自有本官为将军分忧。
多谢王大人费心。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嘲。特批分忧恐怕是怕我在北境死得不够快,特意送来裹着蜜糖的砒霜吧十年前父亲战死时,兵部的特批粮饷也曾及时抵达——整整晚了三个月,运到的是一半发了霉的谷物和锈迹斑斑的废铁。
应该的,应该的。王崇文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对了,听闻金帐汗王前些日子似乎染了风寒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对北境倒是个好消息。将军在边关,消息灵通,若有什么确切动向,不妨也知会本官一声,也好让朝廷早做绸缪。
金帐汗王染病我心头猛地一凛。这消息连我在北境都未曾听闻,他一个深居京畿的兵部尚书,从何得知还如此关切
下官在北境,只知整军备战,刺探敌酋动向乃是夜不收职责,所得消息真伪难辨,不敢妄言扰及中枢。我语气平淡地回应,滴水不漏。
呵呵,将军谨慎,甚好,甚好。王崇文干笑两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和煦的笑容,那本官就不耽搁将军了。北境天寒,将军保重。
他拱了拱手,转身汇入退潮的官员队伍中,紫色的袍袖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我独自走出宫门,冰冷的雪花扑打在脸上。回头望去,巍峨的宫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冰冷。这里没有风雪中的刀光剑影,却有着另一种更加致命、更加无声的绞杀。
将军!亲兵卫牵马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忧色,宫里……
回营。我翻身上马,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冷硬。马鞭挥下,战马嘶鸣一声,向着城外军营的方向疾驰而去。寒风如刀,切割着面颊,也切割着心。王崇文那张关切的脸,和那句关于金帐汗王的闲谈,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带来一阵阵不祥的寒意。朝堂的刀,已经落下。北境的刀,恐怕也已在风雪中磨砺得更加锋利了。
北境的严寒,如同亿万根无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扎进每一寸肌肤。军营大帐内,火盆烧得通红,粗大的松木噼啪作响,却也只能勉强驱散帐内一小片区域的寒气。帐帘厚重,依旧挡不住外面呼啸的风雪声,那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呜咽,折磨着每一个紧绷的神经。
我坐在冰冷的帅案后,案上摊开的不是军情塘报,而是几份墨迹未干的请罪书和血书——来自几个在死囚营解散时试图反抗、被当场格杀的死囚家属。字迹歪歪扭扭,沾着暗红的指印,控诉着朝廷的背信弃义,哀求着李青天给条活路。还有一份来自镇北侯秦武的密函,措辞激烈,痛斥朝中有人与金帐暗通款曲,克扣军需,名为资敌,实为自毁长城!
将军!孙承恩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惊惶,他掀开帐帘冲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纷扬的雪沫。他花白的胡须上结着冰凌,老脸冻得发青,手中紧紧攥着一支尾部染血的狼牙箭矢,箭杆上赫然绑着一小卷羊皮纸。哨塔!刚射进来的!是金帐汗王的金狼箭!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帐外的风雪更甚。金狼箭!金帐汗王亲至的象征!
我一把抓过箭矢,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得掌心一痛。迅速解开绑缚的皮绳,展开那卷坚韧的羊皮纸。纸上用一种粗犷有力的字体写着几行字,是草原通行的文字,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血腥和威压:
李昭:
闻汝巾帼之名,甚异。今携长生天之怒,二十万狼骑已临尔境。十日之内,献城归降,免汝一城涂炭。若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以汝之颅骨,为吾金帐酒器!金帐汗王,阿史那·咄吉,亲笔。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心头。二十万狼骑!金帐汗王御驾亲征!这已不是寻常的袭扰劫掠,这是倾国之力,要一举碾碎北境,叩开中原的大门!
还有……还有这个!孙承恩的声音抖得厉害,他从怀里又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带着明显揉搓痕迹的纸笺。那纸张细腻,是中原上好的宣纸,绝非草原之物。他双手颤抖着将纸笺递到我面前。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接过纸笺展开。上面的字迹工整而熟悉,是兵部专用的行文格式,盖着鲜红的兵部印信。内容却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噬咬进我的心脏:
兵部密令:着北境三镇行营总管,即日起,除维持最低日常所需外,所有粮秣、军械、饷银转运,一律暂缓。所储物资,悉数封存于宁武仓,听候兵部另行调遣。此令十万火急,不得有误!兵部尚书,王崇文。
日期,赫然是金帐汗王狼骑开始大规模集结、兵锋直指北境之时!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帅案被我失控的拳头狠狠砸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案上的笔架、砚台猛地跳起,墨汁泼洒开来,污了那张冰冷的兵部密令,也污了金帐汗王充满杀伐之气的战书。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下。
好一个暂缓!好一个另行调遣!王崇文!好一个兵部尚书!原来朝堂上那场看似针对我擅用死囚的弹劾,不过是障眼法!原来他特批的所谓粮饷军械,根本就是画饼充饥!原来他关切金帐汗王的动向,是在确认他的主子是否已经就位!
他们不是要弹劾我,他们是要我死!要整个北境的将士和百姓,为他们的通敌卖国陪葬!用我们的血,铺平金帐汗王南下的道路,也铺平他们自己在新朝攫取富贵的阶梯!
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将理智烧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那两张薄薄纸片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微微颤抖着。
将军!将军息怒!孙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贼子!奸贼误国啊!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城中存粮,不足半月!箭矢不足三成!刀枪甲胄多有破损……如何……如何抵挡二十万狼骑
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亲兵卫们站在帐门处,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中喷薄着怒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怆。
怎么办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孙承恩涕泪纵横的脸,扫过亲兵们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最后落在那两张并排放置的纸片上——一张是敌人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一张是自己人背后捅来的、淬毒的匕首。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却有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在凝聚。那是十年沙场磨砺出的、早已融入骨血的狠厉。
孙老,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火山爆发前凝固的熔岩,传令下去。
孙承恩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
第一,死囚营……不解散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告诉他们,朝廷的赦免文书被奸人扣下了。想活命,想拿回朝廷许诺的赏赐,就拿起武器,跟我死战到底!战死的,抚恤加倍!活下来的,本将军用这颗脑袋担保他们的前程!
孙承恩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惊骇,随即又化作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重重叩首:老朽……遵命!
第二,我目光转向亲兵卫,派人,去宁武仓。
将军亲兵卫愕然。
拿着我的手令,我抓起笔,在一张空白军令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盖上我的将印,告诉守仓的都尉,本将军奉兵部密令,即刻提调宁武仓所有存粮军械!胆敢阻拦者,以通敌论处,就地格杀!我将染了墨迹的兵部密令副本也一并丢给他,把这个,也‘不小心’让守仓的人‘看到’!
亲兵卫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接过军令和那张染血的纸,肃然抱拳:得令!
第三,我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我们这座孤城的标记上,坚壁清野!城外三十里内,所有水井投毒!所有来不及收割的庄稼,烧掉!所有带不走的房屋,拆毁!所有桥梁,焚毁!给金帐汗王,留一片真正的死地!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孤注一掷的狠绝。我们已无路可退,背后是万丈深渊。朝廷抛弃了我们,那就用这座城,用我们所有人的血,化作最后一根刺进敌人咽喉的毒刺!
末将遵命!帐内所有将佐,连同刚刚领命的亲兵卫,齐声怒吼,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他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已被这残酷的真相和玉石俱焚的命令彻底点燃,烧成了冰冷的火焰。
风雪更大了,拍打着营帐,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座即将迎来最终审判的孤城悲鸣。
城墙在呻吟。
每一次巨大的撞击声传来,脚下的青砖都在剧烈地颤抖,簌簌的灰尘混合着凝结的血沫,从垛口的缝隙中不断震落。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糊味,还有尸体在低温下缓慢腐败的甜腥气息,混合着猛火油燃烧后留下的刺鼻余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特有的气味。
金帐汗王的二十万狼骑,如同黑色的死亡潮水,昼夜不息地拍打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攻城锤的闷响、投石机抛掷巨石的破空尖啸、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的咄咄声,以及无数人临死前发出的凄厉哀嚎……汇成一首永无止境的死亡交响曲,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站在城楼最高处,冰冷的头盔压着眉骨,护颊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冰。明光铠早已不复光亮,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和干涸发黑的血污,沉重的甲叶上甚至嵌着几枚折断的箭簇。手中的长刀,刀锋已砍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缺口,握柄被汗水、血水和雪水反复浸透,变得滑腻而冰冷。
将军!东城马面墙塌了!鞑子上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预备队!堵上去!我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火油!滚木!给我砸!
城下,被撞塌的缺口处,潮水般的草原武士正疯狂涌入,与守军绞杀在一起。死囚营那些衣衫褴褛的身影冲在最前面,他们挥舞着简陋的武器,用牙齿,用指甲,用身体,疯狂地撕咬着敌人。一个死囚被弯刀砍断了手臂,却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抱住敌人的腰,将他一起拖下了高高的城墙。另一个死囚点燃了身上的猛火油罐,狂笑着扑入敌群最密集处,化作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
他们眼中没有对生的眷恋,只有被欺骗、被抛弃后点燃的、最纯粹的毁灭欲。
报——!西城箭楼火起!压制不住了!
报——!南城云梯!太多了!砍不完!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身边的亲兵卫一个个冲下城楼,补向最危急的缺口,再也没能回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和血腥,灼烧着肺腑。汗水浸透内衬,又在铠甲下迅速变得冰冷刺骨。手臂早已酸麻沉重得仿佛灌了铅,每一次挥刀,都像是在拖动一座山。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沉闷、如同大地脉搏般的震动,从城外敌阵深处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城墙上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望向城外。
风雪似乎也小了一些,视野变得清晰。
只见金帐汗王那顶巨大无比、装饰着狰狞金狼头的华丽王帐,在无数精锐狼骑的簇拥下,缓缓地、如同移动的山峦般,向前推进!一直推进到距离城墙仅仅两百余步的地方,方才停下!王帐前方,一面巨大的、用无数金线绣着咆哮狼头的黑纛,在风雪中猎猎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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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帐汗王,阿史那·咄吉,终于现身了!
他端坐在王帐前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身形魁梧如山,披着厚重的黑熊皮大氅,头戴镶满宝石的金狼冠。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穿透风雪,冰冷地锁定在城楼之上,锁定在我的身上。
紧接着,王帐两侧,数十面巨大的皮鼓被赤裸上身的壮汉奋力擂响!
咚!咚!咚!咚!
沉重、整齐、带着原始蛮荒力量的鼓点,如同死亡的丧钟,一声声敲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头!伴随着鼓声,金帐汗王身后,一排排身披厚重铁甲、手持巨斧长矛的重装步兵方阵,如同钢铁丛林般缓缓启动,踏着鼓点,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开始向城墙压来!他们每踏一步,大地都为之震颤!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精锐的总攻!金帐汗王要用他最强大的力量,将这座顽抗的孤城,连同城上所有不屈的灵魂,彻底碾为齑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残存的城头。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看着那如同钢铁洪流般压来的重甲步兵,看着那高高在上的金帐汗王,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正在迅速熄灭。
完了。所有人的心中,都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将军!快看!孙承恩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度的惊惶和难以置信,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城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城下混乱的战场边缘,几匹快马正逆着溃退的人流,不顾一切地朝着城门方向狂奔而来!当先一人身着宫中禁卫的鲜明甲胄,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在风雪和硝烟中格外刺眼!
是传旨的天使!
他们竟然在这种时候,冲到了城下!
开……开城门!快开城门!圣旨到——!禁卫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穿透了鼓噪和厮杀,隐隐传来。
一丝冰冷的、近乎荒谬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朝廷的旨意在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旨意
放吊篮!我厉声下令,声音干涩。
沉重的吊篮迅速放下,又飞快地被拉了上来。那名禁卫几乎是滚落进吊篮,被拉上城头时,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乌紫,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双手死死抱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圣……圣旨!骠骑将军李昭……接旨!他尖着嗓子喊,声音劈了叉。
城楼残存的将士们,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卷刺目的明黄之上。厮杀声、惨叫声、城下敌人进攻的鼓号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城头。
我缓缓摘下沾满血污的头盔,露出一张同样布满血污和烟尘、却异常冷硬的脸。单膝跪倒在冰冷、沾满血泥的城砖上。铁甲叶片碰撞,发出沉重的闷响。
臣,李昭,恭聆圣谕。
那禁卫颤抖着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风雪的呜咽和战鼓的轰鸣中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骠骑将军李昭,忠勇可嘉,力拒强虏于孤城之下……然今金帐汗王亲至,势不可挡……为免生灵再遭涂炭,着令李昭,率所部将士,死守朔风城,寸土不得有失!务必阻敌锋锐于城下,以待王师援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钦此——
以待王师援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死守!直到最后一人!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朝廷,终究是要用我们所有人的命,来为他们争取那根本不存在的援军时间,或者,仅仅是为了给他们的媾和,增添一点可怜的筹码。
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而过,卷起残破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士兵们眼中刚刚被那传旨天使带来的、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空洞和麻木。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瑟瑟发抖的传旨太监,越过城下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重甲步兵,最终定格在金帐汗王那高高在上的王帐。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原来如此。
好一个死守!
好一个尽忠!
臣——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李昭,领旨谢恩。
最后一个恩字出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嗤——!
一声极其尖锐、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城下混乱的敌群中爆响!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毒蛇,撕裂风雪,直扑城楼!目标,赫然是刚刚起身、还未来得及戴上头盔的我!
太快了!太近了!角度刁钻至极!城头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全身!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一直沉默地伫立在我侧后方阴影中的高大身影,猛地动了!像一道蓄势已久的黑色闪电,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舍弃一切的决绝,狠狠撞向我的身侧!
砰!
沉重的撞击力让我一个趔趄,向旁边踉跄了几步。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猛地回头。
哑囚徒那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僵硬地矗立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一支几乎完全没入他胸膛的漆黑狼牙重箭,尾羽犹在剧烈地颤抖!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仰倒。
他的眼睛依旧深陷,眼神却不再是那死水般的漠然。在生命急速流逝的最后一瞬,那目光穿透纷飞的风雪和弥漫的硝烟,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块石子,漾开一圈涟漪,随即迅速湮灭。
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布满血污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殷红的鲜血,如同泉涌,从他胸前那恐怖的伤口里汩汩冒出,迅速在身下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流淌,冒着丝丝热气。
周围的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发出惊恐的呼喊。孙承恩扑了过来,老泪纵横。
而我,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哑囚徒躺在血泊中,身体微微抽搐着。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沾满他自己温热鲜血的手,颤抖着,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在冰冷、沾满血泥和雪水的城砖上,划拉着。
一下,又一下。
动作僵硬而笨拙。
两个歪歪扭扭、被鲜血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字迹,艰难地显现出来:
快
走
那手指,在写完最后一笔的刹那,猛地僵直,随即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砖面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风雪肆虐的天空。
城下,金帐汗王的总攻号角,如同地狱的咆哮,震天动地响起!重甲步兵的钢铁洪流,已近在咫尺!
快走
我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两个被鲜血写就、又被纷扬落下的雪花迅速覆盖、变得愈发模糊的字迹上。又缓缓抬起,扫过城楼上那一张张沾满血污、疲惫不堪、写满了绝望和麻木的脸。孙承恩悲怆的老泪,士兵们空洞的眼神,还有城下那如同黑色死亡潮水般涌来的金帐铁流……
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方沉甸甸的青铜虎符上。冰冷的金属棱角,即使隔着甲胄和衣物,似乎也能硌痛皮肉。这兵符,是父亲的血,是十年的枷锁,是朝堂的笑柄,如今,更是八千条性命的催命符。
一丝冰冷彻骨的笑意,无声地在嘴角绽开,比这北境的朔风更寒。
走能走到哪里去
身后是寒鸦渡的八千铁骑不,是八千个被朝廷遗弃、被逼到绝境、只待与我一同赴死的兄弟!
前方是金戈皇权是那高高在上、视我们如草芥、等着我们用尸骨铺路的金帐汗王!
还有那深藏在九重宫阙之内、用圣旨为我们敲响丧钟的自己人!
呵……
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冷笑,逸出我的唇边。
然后,在孙承恩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周围士兵茫然不解的注视下,我猛地伸手,一把扯下了腰间那枚象征着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枷锁的青铜虎符!
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锐痛。
手臂扬起,用尽全身力气!
嗖——!
那枚浸染过两代人鲜血的沉重兵符,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越过布满尸骸和焦痕的垛口,向着城下那如林般耸立的敌军矛尖、向着那片被鲜血和死亡浸透的焦黑土地,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雪和战鼓淹没的闷响。它消失了,被无尽的死亡和黑暗吞没。
城头一片死寂。所有残存的士兵,包括孙承恩,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空荡荡的腰间,又看看城下,最后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回我脸上。
我没有看他们。
只是缓缓地、无比郑重地,重新将那个沾满血污、冰冷沉重的头盔,稳稳地戴在了头上。铁质的护颊落下,遮住了最后一点属于李昭的轮廓。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合着皮肤,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冰冷面具。
然后,我转过身,面向城楼内侧。那里,通往城下马道的阶梯旁,亲兵卫牵着我那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战马——踏雪,正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吐着浓重的白气。
我一步一步,踏过哑囚徒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踏过他身下那片正在被风雪覆盖的、写着快走的血字,走向我的战马。
铁靴踏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咚…咚…咚…
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走到踏雪身旁,我伸出手,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无比珍重地抚过它油亮的鬃毛。这匹陪我出生入死多年的伙伴,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却决绝的气息,它打了个响鼻,硕大的马眼深深地看着我,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我抓住马鞍,翻身而上。动作依旧干脆利落,铁甲叶片铿锵作响。
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踏雪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激昂嘶鸣!声震风雪!
我端坐于马背之上,面甲之下,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弥漫的风雪硝烟,扫过城楼上每一张或惊愕、或茫然、或渐渐燃起某种疯狂火焰的脸。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
没有力挽狂澜的许诺。
只有一句冰冷到极致、也平静到极致的话语,透过面甲,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开城门。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碎了笼罩城头的绝望冰层。
死寂。
紧接着,如同压抑到极点的火山骤然喷发!
开城门——!!!
开城门——!!!
无数嘶哑的、饱含血泪与狂怒的咆哮,瞬间从残存的将士们喉咙里迸发出来!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压过了城外的战鼓!压过了呼啸的北风!
巨大的、伤痕累累的城门绞盘,在幸存士兵们疯狂的呐喊声中,被奋力转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者最后呻吟般的摩擦声,沉重的包铁城门,缓缓地、艰难地向内打开!
门缝之外,是金帐汗王如山如海的重甲步兵方阵!是无数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矛尖刀锋!是阿史那·咄吉那高高在上、如同俯视蝼蚁般的冰冷目光!
门缝之内,是端坐于乌骓马背之上,如同冰冷雕像般的我。
身后,是残存的、如同被点燃的枯草般爆发出最后疯狂烈焰的士兵。他们抓起身边一切能用的武器——断裂的长矛、卷刃的腰刀、沉重的石块,甚至赤手空拳,带着满身的血污和伤痕,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自发地汇聚到我的马后!
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有一片沉默的、燃烧的、决死的黑色浪潮。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哑囚徒那被飞雪渐渐覆盖的遗体,和他身下那两个早已被血泥和霜雪彻底抹去的字迹。
然后,猛地一夹马腹!
驾——!
踏雪如同离弦之箭,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迎着洞开的城门,迎着门外那片死亡的钢铁丛林,迎着风雪,迎着那高高在上的金帐汗王,狂飙而出!
身后,是决死的黑色洪流,咆哮着,奔涌着,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碾压而来的钢铁死亡之潮!
寒鸦渡的八千铁骑不。
是八千把被逼到绝境、最终选择点燃自己、焚尽一切的——复仇之刃!
前方,风雪漫天,金戈如林,皇权如山。
等我们,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死局。
铁蹄踏碎坚冰,黑色的洪流裹挟着刺骨寒风与滚烫的杀意,狠狠撞入那片冰冷的钢铁丛林!
没有号角,没有战吼。
只有马蹄践踏冻土的闷雷,铁甲叶片摩擦的死亡嘶鸣,以及肉体与金属碰撞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沉闷钝响和骨骼碎裂的脆响!冲在最前的死囚营残兵,如同扑火的飞蛾,用身体、用生命撞向敌人密集的矛阵,只为在钢铁壁垒上撕开一道哪怕瞬间的血口!
踏雪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我的驾驭下,灵巧到近乎诡异地穿梭在矛林刀丛的缝隙之间。沉重的马槊在我手中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每一次突刺、横扫、回旋,都带着十年沙场磨砺出的精准与狠绝!槊尖轻易洞穿皮袍下的铁环甲,带出大蓬温热的血雨和破碎的内脏。沉重的槊杆扫过,能将披甲武士连人带盾砸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冰冷的铁面紧贴着脸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金属的寒意。目光穿透面甲的缝隙,死死锁定了那高高在上的金帐王帐!阿史那·咄吉!他依旧端坐,身影在风雪中如同山岳般稳固,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混乱的战场,冰冷地投射过来,带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味。
冲!再冲!
马槊洞穿一名举盾格挡的百夫长,连人带盾捅了个对穿!巨大的惯性带着那具尸体继续前冲数步,才被狠狠甩脱!踏雪的前蹄重重踏在一名倒地的武士胸口,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侧翼,一把沉重的弯刀带着风声劈向马颈!我猛地一勒缰绳,踏雪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踹在偷袭者的面门上,那张狰狞的脸瞬间塌陷下去!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二十万大军的汪洋面前,渺小得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金帐的重甲步兵如同无穷无尽的海浪,一层层涌上,填补着被撕开的缺口。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身后的喊杀声在迅速减弱,跟随冲锋的身影越来越少,不断有人被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捅穿,被沉重的战斧劈倒,淹没在敌人的铁蹄之下。
距离王帐,还有百步之遥!这百步,却如同天堑!前方是密密麻麻、如同刺猬般耸立的长矛方阵,两侧是不断挤压包抄过来的重甲刀盾手!踏雪的速度被彻底迟滞,每一次扬蹄都显得异常沉重,喷吐的白气带着血沫。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境!
身后,一阵奇特的、仿佛无数野兽濒死咆哮的声浪猛地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疯狂与不顾一切的毁灭欲!
我猛地回头。
只见城门方向,最后一股黑潮汹涌而出!是城中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伤兵、民夫,甚至妇人!他们穿着破烂的皮袄,拿着菜刀、木棍、草叉,跟随着孙承恩那杆残破的、写着李字的大旗,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撞进了敌军的侧翼!
将军——!向前——!孙承恩苍老而嘶哑的吼声,如同垂死孤狼的嗥叫,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他花白的须发在风雪中狂舞,手中那杆破旗,如同不屈的脊梁,在钢铁的丛林中奋力挥舞!
这自杀般的冲击,瞬间在敌军严密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短暂而混乱的缺口!吸引了大量敌军的注意!
机不可失!
踏雪!!我暴喝一声,双腿狠狠一夹马腹,将马槊交于左手,右手闪电般抽出鞍侧的备用骑刀!刀光如雪!
踏雪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决死的意志,发出一声震天的悲鸣,四蹄发力,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化作一道离弦之箭,向着那道用无数生命撕开的血路缺口,向着百步之外那顶象征着死亡与权力的金帐,狂飙突进!
风在耳边呼啸!两侧敌人的惊呼和刺来的刀枪被速度甩在身后!王帐前护卫的精锐狼骑惊觉,纷纷策马拦截!
近了!更近了!
阿史那·咄吉那张轮廓分明、带着残忍和一丝惊愕的脸,在我眼中迅速放大!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
五十步!
三十步!
我猛地从马背上直起身,左手紧握马槊末端,全身力量灌注于腰臂,肌肉贲张,铠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目标——王帐前高台之上,那个金色的身影!
咄吉——!一声凝聚了十年血火、无边恨意与最终解脱的厉啸,撕裂长空!
腰身如弓,臂展如电!
灌注了全部生命力量的重型马槊,如同一条挣脱束缚的黑色怒龙,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漫天风雪,化作一道死亡的流光,朝着金帐汗王阿史那·咄吉的胸膛,暴射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雪停滞,厮杀声远去。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道破空而至的、决绝的黑色闪电!
它能否穿透这最后的阻隔,刺入那高高在上的心脏
抑或,只是这无尽血色长夜里,一道徒劳的、最终熄灭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