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活了。
第十次。
冰冷的触感第一时间从指尖蔓延上来,顺着神经,蛇一样钻进心脏深处,在那里狠狠咬了一口。我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上那熟悉得令人作呕的霉斑图案,像一只丑陋的、窥视的眼睛,悬在正上方。
又是这里。这间出租屋。这张床。这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循环。
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重生,这种濒死的窒息感都如影随形,像冰冷滑腻的水草缠绕着脚踝,把人往黑暗深处拖拽。每一次。整整九次。
我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挪向枕畔。果然,它又在那里。
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署名,没有邮戳,像凭空出现,又像一个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冰冷地等待我的接收。它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压在枕头的褶皱里,边缘被床头柜上那盏廉价台灯昏黄的光线染上一圈模糊的毛边。
又是它。匿名举报信。每一次死亡后的重生,它都如约而至,像个恶毒的纪念品。
胃里一阵翻搅,喉咙深处涌上铁锈般的腥气。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际,快要淹没头顶。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九次死亡积累下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在胸腔里被另一种更炽热、更疯狂的东西点燃了。
是愤怒。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像地底压抑太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发的缝隙。
第十次了!够了!
我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起那个罪恶的信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薄薄的信纸在颤抖中被粗暴地撕开。动作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意。里面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无非是那些捏造的、足以将我彻底打入深渊的罪证——学术剽窃、品行不端、甚至莫须有的财务问题。字字诛心,刀刀见血。每一次的措辞都更加恶毒,细节都更加真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然后精心编织着这些能勒断我脖子的绳索。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撞在斑驳的墙皮上,发出一声闷响,无力地滚落在地。不行,不能再被动地等死了!不能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任由那把看不见的刀一次次落下!
我要反击!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这一次,我要打破这个循环!我要揪出那个藏在暗处、一次次将我推向死亡的幽灵!我要找出那个不断投递匿名信的恶鬼!
记忆像锋利的碎片,在脑海中高速回放。
第一次,是在宿舍。口渴得要命,拿起桌上那杯看起来清澈无害的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随即是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醒来,枕边是第一封举报信。
第二次,在老旧的教学楼。电梯运行到三楼与四楼之间,突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接着是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坠落。剧烈的撞击。醒来,第二封信。
第三次,走在宿舍楼下,头顶传来玻璃破碎的尖啸……剧痛。黑暗。醒来,第三封信。
第四次,共享单车刹车失灵,冲向疾驰的车流……
第五次,独居的小屋深夜莫名起火……
第六次……
第七次……
第八次……
第九次……每一次都不同,每一次都意外,每一次都指向死亡。而每一次醒来,枕边都躺着那封该死的、宣告我罪名的信!
这些死亡的画面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我的神经。但此刻,它们不再是纯粹的恐惧燃料,它们成了地图!是标注了陷阱、标明了死亡路径的地图!
我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泼在脸上。水流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洗手池里,发出单调的嘀嗒声。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两簇疯狂的火苗。
这一次,我不会再踏进任何一个陷阱!我要主动出击!而突破口,就是这些信!我要拿到它们!所有的!把它们打印出来!那是证据!是那个幽灵存在的铁证!只要我能把它们交给警察……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绝望的浓雾。
图书馆!学校图书馆顶楼的公共电脑区!那里有自助打印机!那里人来人往,摄像头密集!相对安全!而且,我必须离开这个房间,这个每一次醒来都意味着新一轮死亡倒计时的囚笼!
我飞快地换好衣服——简单的T恤牛仔裤,把凌乱的头发随意扎起。动作麻利得不像一个刚从九次死亡轮回中挣扎出来的人。出门前,我的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个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马克杯。杯沿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可疑的水渍。
第一次死亡的记忆瞬间清晰。那杯水。
我走过去,没有丝毫犹豫,端起杯子走进厨房,将里面残留的、可能含有剧毒的液体全部倒进洗碗池,打开水龙头冲得干干净净。看着水流卷走那些透明的液体,仿佛也冲走了第一次死亡带来的恐惧阴影。然后,我把杯子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出租屋的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惨白的声控灯因为我的脚步声而骤然亮起,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旧楼特有的潮湿霉味和灰尘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又混杂着深入骨髓的警惕。
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刀尖上。
下楼时,我死死抓住扶手,身体紧贴着内侧墙壁,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极慢。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楼梯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级台阶,寻找任何可能导致失足或滑倒的油渍、松动的地砖。心跳声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走到二楼转角,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突然被一阵穿堂风吹得哐当作响,我惊得几乎跳起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第九次,就是在这里,一块松脱的窗玻璃毫无预兆地砸落……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了那个死亡转角。直到双脚重新踏在相对安全的一楼地面,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走出单元门,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世界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着,仿佛我的九次死亡和九次重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这种巨大的割裂感让人眩晕。
去图书馆,必须横穿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我站在路边,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第六次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那辆失控冲上人行道的黑色轿车。我用力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绿灯亮起,我却没有立刻迈步,而是死死盯着人行横道对面那个巨大的、闪烁着倒计时的红绿灯。
直到绿灯只剩下最后三秒,确认两侧的车辆都已在停止线前减速停下,我才猛地迈开步子,几乎是冲刺着跑过了马路。安全抵达对面时,双腿竟有些发软。
绕过正在施工的宿舍楼区域,我远远地避开了那些高悬的脚手架和轰鸣的吊臂。第三次死亡的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我绕了远路,选择从体育馆后面那条相对僻静、但绝对远离高空坠物风险的小道穿行。
每一步,都在与过去的死亡阴影搏斗。每一次避开一个可能的陷阱,紧绷的神经就稍微松弛一丝丝,但累积的疲惫和那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却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我的脚步。
终于,学校图书馆那栋灰白色、线条冷硬的巨大建筑出现在眼前。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午后的阳光里。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上了宽阔的台阶。推开沉重的旋转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旧书纸张、灰尘和中央空调冷气的、图书馆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凉爽的空气让我混乱焦灼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公共电脑区在顶楼西侧。我目标明确,直奔电梯区。看着那几部锃亮的不锈钢电梯门,第二次死亡的失重感和撞击的剧痛感再次袭来。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旁边的消防楼梯。七层楼的高度,我一步一步爬上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
推开顶楼厚重的防火门,走进铺着消音地毯的阅览区。午后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埋头在书本或笔记本电脑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室内却安静得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我走到角落一台空闲的公共电脑前坐下。插上U盘——里面是我这十次重生后,用手机偷偷拍下的所有匿名举报信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记录着一次死亡的宣告。
登陆邮箱,开始上传照片。手指在冰冷的键盘上敲击着,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哒哒声。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我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斜后方隔了两排的位置,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衫的男生一直低着头看手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远处靠窗的位置,一个女生戴着耳机,似乎在专注地看视频。一个管理员推着小车,慢悠悠地整理着书架上的书。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正是这种正常,反而让我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那个幽灵,那个杀手,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盯着我!他怎么可能让我如此顺利地拿到证据
照片终于上传完毕。我选中全部,点击打印。打印机在房间另一端的角落里发出低沉的预热声,接着是规律而清晰的咔哒、咔哒进纸声。那声音此刻听在耳中,竟有些惊心动魄。
我站起身,走向打印机。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黏在后背上,冰冷而充满恶意。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
打印好的纸张正从出纸口一页页地滑出。厚厚的一叠。每一页纸上那些熟悉的、恶毒的字句,都是我死亡的序曲。我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就要触碰到那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纸张——
就在这时!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我的侧后方袭来!像一柄沉重的攻城锤,狠狠撞在我的腰肋之间!
呃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扼在喉咙里。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任何东西,身体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平衡,被那股力量裹挟着,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朝着旁边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撞去!
哗啦——!!!
刺耳欲裂的玻璃爆裂声!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长、扭曲。我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像冰雹、像刀片,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扎进我的手臂、肩膀、后背!剧痛尖锐地炸开!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
身体彻底悬空。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刺入眼中,白茫茫一片。失重感抓住了每一根神经,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下坠!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而过!
视野急速旋转、坠落。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图书馆顶楼那个被撞开的巨大破洞,像一个狰狞的伤口,边缘还残留着尖锐的玻璃茬。破洞后面,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站在那地狱般的洞口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然后,是冰冷刺骨的湖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吞没!
咕噜噜……
冰冷腥臭的湖水疯狂地灌入口鼻,带着淤泥和水草的腐败气味,瞬间堵塞了所有呼吸的通道。肺叶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紧,撕裂般的灼痛感从胸口爆炸开来。求生的本能让我疯狂地挣扎,手脚在水中徒劳地扑腾,试图抓住任何一点可以借力的东西,但四周只有滑腻的、令人绝望的液体。
视线被浑浊的湖水模糊。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耳膜,嗡嗡作响,淹没了岸上可能传来的任何惊呼。只有水灌入胸腔的咕噜声和自己心脏在缺氧中濒临炸裂的闷响,在死亡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意识像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最后一刹那,求生的欲望驱使着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竭力地、拼命地向上方,向那个撞飞我的地狱入口望去。
浑浊的水波晃动。破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水层,在破碎的玻璃窗洞边缘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那人影似乎还保持着推搡的动作,手臂微微抬起。
然后,我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钉在了那人抬起的手腕上!
一块手表!
深蓝色的表盘,在浑浊的水光和摇曳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熟悉的金属光泽。表盘边缘,那一圈细密的、极具辨识度的罗马数字刻度……
更刺眼的是,在那深蓝色表盘的正下方,表壳与表带连接的金属表耳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需要凑近才能看清的激光刻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濒死的瞳孔深处——
CM!
陈默!
这两个字母,像两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意识中最后的混沌,带来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和冰冷的绝望!
是他!是他!是陈默!那个清晨会用温柔的声音唤醒我、会记得我所有喜好、会在我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的陈默!那个我以为可以托付一生、是我在这冰冷轮回中唯一慰藉的陈默!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最亲密之人背叛的剧痛,甚至压过了溺水的窒息感。原来每一次枕边的举报信,每一次精心策划的意外死亡,都来自这双曾经拥抱我、抚摸我的双手!来自这个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带着沉重的淤泥气息,彻底淹没了最后的光线,也吞没了这个撕心裂肺的疑问。冰冷刺骨的湖水灌满口鼻,灌入肺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急速沉入深渊……
***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巨大的吸力把我从冰冷黏稠的泥沼深渊中硬生生拔了出来!
呃——咳!咳咳咳……
我剧烈地呛咳着,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身体因为强烈的窒息感而痉挛蜷缩。喉咙和胸腔里残留的冰冷湖水仿佛还在灼烧,带来火辣辣的剧痛。
视线一片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丑陋的霉斑,像一张狞笑的鬼脸,又一次悬在正上方。
出租屋!我又回来了!第十一次!
死亡的冰冷触感还黏附在皮肤上,深入骨髓。但这一次,除了那刻骨的恐惧,更有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燃烧!陈默!那块表!那个CM的刻字!濒死前最后看到的画面,像烙印一样深深灼烫在灵魂深处!
是他!就是他!
那个幽灵!那个凶手!那个一次次将我推入地狱的人,竟然是我最信任的枕边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让我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枕边,那个白色的信封依旧如鬼魅般静静躺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那封信一眼。我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赤脚冲到书桌旁,一把抓起放在充电座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身。屏幕解锁,刺眼的光亮起。
报警!必须立刻报警!抓住他!就在现在!
手指哆嗦着,用力地、一下下地戳着冰冷的屏幕,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110。
嘟…嘟…
等待接通的忙音像鼓点一样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喂您好,110报警中心。
一个冷静的女声终于从听筒里传来。
救命!有人要杀我!是我男朋友!他叫陈默!
我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剧烈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他…他刚刚把我从图书馆顶楼推进人工湖!他想淹死我!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的手表了!他就在家里!就在我对面房间!快!你们快来!他要跑了!他要来杀我了!
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恨意让我的思维一片混乱,只能抓住最关键的信息嘶喊出来。
女士,请您冷静!您说您的男朋友陈默试图谋杀您地点在图书馆人工湖您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接线员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带着职业性的紧迫感。
我在家!我在租的房子里!安全…暂时安全!但他就在对面房间!他随时会过来!
我压低声音,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死死锁住房门的方向,仿佛下一秒陈默就会破门而入,你们快派人来!求求你们快派人来!他戴着那块表!深蓝色表盘!罗马数字!表耳下面有激光刻字!CM!是他的名字缩写!那是限量版!独一无二的证据!你们快查!快抓他!
我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关于手表的细节,这是铁证!
好的女士!请保持电话畅通!我们立刻派警员过去!请待在您认为安全的地方锁好门,不要激怒对方!地址是XX路XX小区X栋XXX室,对吗确认一下!
接线员语速极快。
对!对!就是这里!快!
我一边急促地回答,一边惊恐地盯着房门。门外,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我过度紧张下的幻听
警员已在路上!请您务必保持冷静,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握着手机的手背上。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紧绷如弓弦,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房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楼下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清晰而急促的警笛声!
呜——呜——呜——
那声音如同天籁!
紧接着,是沉重的、纷乱的脚步声冲上楼梯,停在门外。然后是严肃有力的敲门声:开门!警察!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房门也咔哒一声被打开了。我听到陈默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惊讶的声音传来:警察同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开门!我们是XX派出所的!请配合调查!
门外的警察再次命令。
我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冲过去,用颤抖的手拧开门锁,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三名穿着藏青色制服的警察,表情严肃。而就在几步之外的走廊上,陈默也刚从他的房间出来,身上还穿着居家的灰色T恤和休闲裤,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那种我无比熟悉的、温顺又略带茫然的无辜表情。
晚晚你怎么了警察同志,这是……
他看到我,眼神里立刻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和疑惑,快步就想朝我走来。
别过来!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尖叫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指着陈默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是他!就是他!警察!就是他推我下楼的!他要杀我!他手上那块表就是证据!CM!他名字的缩写!你们看啊!
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恨意。
警察立刻上前一步,隔开了我和陈默。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刚毅的警官,他目光锐利如鹰,先是严厉地扫视了我一眼,似乎在判断我的精神状态,然后才转向陈默,沉声道:陈默先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件。另外,我们接到报警,指控你涉嫌一起故意杀人未遂案。请你配合调查,跟我们回所里一趟。
陈默脸上的茫然和担忧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委屈取代。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警察,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受伤的颤抖:什…什么杀人未遂警察同志,这…这怎么可能!我…我下午一直在房间里看书啊!晚晚…苏晚,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急切地想要解释,那份情真意切,几乎让我瞬间产生一丝动摇。
少废话!
我厉声打断他,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后怕,就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手表!深蓝色!CM!就在你手腕上!你敢不敢给警察看!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左手腕上。他今天穿着长袖T恤,袖口遮住了手腕。
陈默的脸色微微一变,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下一秒,那丝异样就被更深的委屈和无奈取代。他苦笑着,带着一种被最亲近之人污蔑的痛心,缓缓地、主动地卷起了自己左手的衣袖。
手腕上空空如也。
没有表。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怎么可能!
晚晚…我的手表
陈默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和不解,那块表…前几天表带卡扣坏了,我送去专卖店维修了。单据还在我抽屉里…警察同志,你们可以查证。
他看向警察,眼神坦荡而带着被冤枉的恳切。
为首的老警官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他对着陈默点点头:陈先生,报警人指认的细节我们需要核实。也请你配合我们回所里详细说明情况。请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示意旁边的年轻警察上前。
陈默没有再争辩,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受伤、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眼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顺从地跟着警察走向楼梯口。就在他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的那一刻,他忽然侧过头,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精准地投向我。
他的嘴唇,无声地、清晰地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那三个字的形状。
他说:为、什、么
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为什么他居然问我为什么!那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恐惧!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毫不留情地剥开每一寸阴影。墙壁是冰冷的浅灰色,吸音材料让整个空间异常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我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位女警好心递过来的薄毯,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在噬咬。对面坐着那位姓王的老警官,他翻看着一份薄薄的资料,眉头紧锁。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察,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令人焦躁的倒计时。
苏晚小姐,
王警官抬起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慎,你坚持指控你的男友陈默,于今天下午约两点十五分左右,在理工大学图书馆顶层将你推下人工湖,意图谋杀。对吗
对!千真万确!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我看见了!就是他!他手腕上戴着那块表!深蓝色表盘!罗马数字刻度!表耳下面有‘CM’的刻字!那是他名字缩写!是他自己找人刻的!独一无二!那就是铁证!
我语速飞快,急切地想要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警官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我话语的真实性。他缓缓开口:关于那块手表,陈默提供了他于四天前将其送至市中心亨得利钟表行维修的记录单据,维修项目是更换表带卡扣。单据上有时间、有店铺公章、有店员签字。我们初步核实,单据是真实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维修单据四天前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在几个小时前——在那冰冷的湖水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块表!就戴在他手上!
他撒谎!单据可以伪造!
我失控地喊道,他在骗你们!他一定有办法拿到那块表!或者他根本就没送去修!他在演戏!
冷静点,苏小姐。
王警官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伪造单据需要时间,尤其涉及正规店铺。而且,更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凝重,陈默提供了他今天下午案发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王警官从面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推到桌子中央,转向我。照片拍的是一个报告厅的场景,前方是讲台和投影幕布,上面似乎显示着某种复杂的图表。台下坐满了学生。照片的焦点,落在中间偏左的位置。
那里坐着的,赫然是陈默!
他穿着和下午在家时一样的灰色T恤,侧脸清晰,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讲台。照片右下角,清晰地显示着报告厅前方悬挂的电子钟的时间——
14:12。
我的死亡时间!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电子钟。14:12。分秒不差!正是我被推下湖、在冰冷湖水中挣扎的最后时刻!
一股寒气,比人工湖的水更加刺骨,瞬间从我的脊椎骨窜升上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这不可能……
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绝对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他了!就在图书馆!就在顶楼!他推的我!就在那个时间!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像是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维修单据不在场证明报告厅照片电子钟的时间这一切都严丝合缝,完美得无懈可击!指向一个清晰的结论——陈默当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图书馆!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濒死前的幻觉可那块表,CM的刻字,那种被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怎么可能是幻觉!
照片的来源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是校学生会负责活动记录的同学拍摄的现场照片之一,原始文件时间戳与电子钟显示一致。报告厅距离图书馆人工湖,直线距离超过三公里。而且,
王警官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审视,苏小姐,关于你提到的‘死亡循环’和‘重生’……以及那十封举报信……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在他们眼里,我的证词,我的整个指控,都建立在一个荒诞不经、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基础之上。一个精神崩溃者的妄想一个受害者的过度臆想
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王警官那张刚毅的脸似乎有些模糊。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照片里那个清晰的电子钟数字上。
14:12。
这个时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进了我混乱意识中某个锈死的锁孔。喀哒一声,一个被滔天恐惧和恨意淹没的、至关重要的细节,骤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对!
时间不对!
濒死前,我最后望向图书馆顶楼那个破碎窗口的瞬间,目光扫过墙壁上悬挂的、同样巨大的圆形电子钟!那个钟……那个钟显示的时间……
不是14:12!
是……
一个完全不同的、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张报告厅照片里的时间!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