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已见过星河了 > 第一章

1.有个简单的问题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庄姿守在电视前,屏幕光影在她脸上跳跃,画面倏然定格——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的少年端坐于巨大的黑色三角钢琴前,聚光灯落在他身上,像一层清冷的薄霜。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流淌出的音符是贝多芬《月光》第一乐章,沉静之下,暗流汹涌。屏幕下方打出字幕:**陈星河,14岁,摘得肖邦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桂冠**。庄姿开心得在沙发上蹦跳。
二十二岁的庄姿,蜗居在出版社格子间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的工作是校对,日复一日地与错别字、病句搏斗,偶尔能接到给三流杂志写千字短文的机会,稿费微薄得像一种施舍。桌上堆着永远看不完的校样,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旧纸张的沉闷气味。窗外CBD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那里有她可望不可即的世界。深夜回到出租屋,她对着台灯下自己写了一半却屡遭退稿的小说残稿,手指一遍遍描摹着早已刻入骨血的名字:陈星河。他已是国际乐坛冉冉升起的新星,而她,青梅竹马的庄姿,不过是文字森林里一只迷途的蚂蚁。
2.什么是爱情
二十五岁,命运似乎对她露出了吝啬的微笑。出版社争取到了顶尖建筑大师于斯作品集中文版的出版项目。庄姿被临时抽调负责前期联络。第一次见到于斯本人,是在他下榻酒店的行政酒廊。他比杂志照片上更显沉稳,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眼神温柔得令人心安。闲聊时于斯说喜欢她校对稿上精准的注释和对空间诗意的理解。北京的深秋,他邀请她参观他设计的城市地标,在空旷的混凝土穹顶下,他低沉的声音讲解着光影的流动,指尖无意抚过她的发梢。庄姿的心,在长久的异乡漂泊中,贪恋着这点暖意。她没有躲开。她想,或许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
3.它是否是一种味道
这段被异乡风月包裹的感情,在一年后,撞上了现实的礁石。于斯有着虔诚的信仰,来自一个传统的基督家庭。当庄姿在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平静地说出自己无法皈依他的信仰、也不想未来在教堂举行婚礼时,于斯眼神骤然黯淡,庄姿,神不会祝福我们。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有一种无力的溃败感。他们安静地分了手,像两条短暂交汇的线,终究要回归各自的轨道,无声无息。
4.还是引力
像往常一样枯燥的工作时,小庄!放下你手头所有工作!立刻!马上!去大会议室!陈星河工作室的人来了!点名要你负责他的个人传记画册项目!
庄姿手中的咖啡杯一抖,滚烫的液体溅到手背,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强压住狼狈,她快步走向会议室。推开门,巨大的落地窗边逆光站着的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瞬间与记忆里的少年重叠。
5.从我初恋那天起
陈星河转过身。多年时光磨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眼神里沉淀着惯有的疏离。他穿着简单的风衣,目光扫过会议室,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秒,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庄编辑,好久不见。我看见了你给《建筑评论》写的短评,关于空间与记忆的隐喻,很有意思。
那一眼,穿透了岁月。他记得不过年少时短短一年的邻居生活,话都没说过几句……
6.先是甜蜜
项目启动,密集的采访、资料整理和文稿沟通成了日常。陈星河的工作室位于城市边缘一座由旧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挑高的空间里回荡着琴声。庄姿发现,生活中的陈星河在聊起音乐时,眼神依旧纯粹得令人心折。他会即兴弹奏一段刚刚捕捉到的旋律,问她像不像冬日清晨凝结在玻璃上的霜花;他会拿出厚厚一沓涂满修改符号的手稿,苦恼于如何用文字精准描述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里那种近乎毁灭的激情。庄姿的文字天赋以及因他而起的音乐兴趣,多年来也沉淀出独到的见解,这些见解每每让陈星河惊讶。一个眼神,一个关于乐章意象的描述,都能引来对方默契的共鸣和低低的笑声。陈星河看她的眼神,渐渐褪去了初时的淡漠,染上了让她心慌意乱的温度。
庄姿沉溺其中,却又如履薄冰。她太害怕了。害怕这只是短暂的镜花水月。当陈星河在一次关于灵感来源的深入采访后,看着窗外城市灯火,无意间低语:庄姿,你说,我们这样朝夕相处地挖掘我的内心世界,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灵魂共振
庄姿像受惊的兔子,慌乱地垂下眼睫,指尖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那句违心的话:陈老师开玩笑了……朋友不都是这样嘛。
陈星河沉默地转过身,手指无意识地在琴盖上敲击着一段沉闷的节奏。空气里只剩下肖邦夜曲的余韵和令人窒息的静默。
7.然后紧接就会有
就在这暧昧拉扯的当口,于斯的消息闯了进来。他父亲病倒了,这个一向坚韧的男人变得破碎不堪:庄姿……你能帮帮我吗……
心软是她的原罪。她只想以朋友的身份,给他片刻的依靠。却没想到,陈星河的车恰巧停在楼下。他原本是带着刚完成的传记核心章节手稿,想第一时间与她分享。车窗缓缓降下,他看见路边灯光下,庄姿正抬手,轻轻将一张纸巾递给低头掩面的于斯,于斯接过纸巾,顺势将她拥入怀中。陈星河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狠狠踩下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入夜色,副驾驶座上散落着写满心意的稿纸。
8.风雨
误会如藤蔓般疯长。陈星河开始刻意疏远,项目沟通变得公事公办,冰冷的邮件代替了面对面的讨论。庄姿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画册定稿会那天,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结束后,陈星河罕见地留了下来,等所有人都离开,他才走到正在整理文件的庄姿面前。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庄姿。他的声音压抑着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填补你空窗期的消遣还是一个提供素材的采访对象
庄姿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钉在原地。陈星河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看着我!告诉我!那个建筑师,就那么让你念念不忘那我呢我这几个月向你敞开的、我自己都未曾看清的角落,对你而言算什么写作素材吗
嘶吼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混乱中,庄姿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他,冲出办公室,将身后的一切连同他那双盛满痛苦与愤怒的眼睛,重重关在门内。夜风冰冷刺骨,吹在脸上,却分不清是风更冷,还是泪更凉。
9.爱就像蓝天白云
时间是最无情的雕刻刀。三十二岁的庄姿,早已不再是出版社角落里默默无闻的小编辑。她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小说《无声的航标》横空出世,横扫各大榜单。新书宣传期铺天盖地,签售、讲座、媒体采访,她忙得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裹挟在喧嚣的浪潮里。
风暴毫无预兆地降临。于斯在一个顶尖建筑论坛的压轴访谈环节,被问及影响最深的人生经历时,坦然地面对镜头:除了建筑,还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我和作家庄姿小姐,曾有过一段感情。她至今都影响着我对‘空间情感’的理解。
他语气平和,带着对过往的尊重与释然,并自然地提及庄姿的新书,表达了祝福。这段访谈视频被迅速传开,在文化界和读者群中掀起滔天巨浪。庄姿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与旧情、绯闻紧紧捆绑。
风暴之中,庄姿表面维持着平静,直到手机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出那个久违又刺眼的名字——陈星河。她指尖悬停片刻,终是接起。听筒里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几秒后,电话被骤然挂断。庄姿的心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抓起车钥匙,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陈星河看到采访,他忍不住联系了庄姿,打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10.晴空万里
车开到陈星河工作室所在的艺术园区。她凭着记忆轻车熟路地找到他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琴房,用他多年前曾给过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琴房没有开主灯,只有钢琴上一盏谱架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陈星河就坐在琴凳上,背对着门,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一个低沉的和弦,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听到开门声,他按在琴键上的手顿住,却没有回头。
空气凝固了。几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无形的、幽深的沟壑,却又在此刻被汹涌的思念和恐惧强行拉扯。
你……庄姿艰涩地开口。
陈星河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眼底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庄姿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混杂着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来自画册的后期制作),强势地将她包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带着灼人的热度。下一秒,一个带着掠夺与绝望意味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庄姿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顾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漫长光阴,都在这个激烈到近乎窒息的吻里被焚烧殆尽。她闭上眼,生涩而绝望地回应。混乱中,衣物散落在地板上,喘息和压抑的低吟交织,窗外城市的霓虹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迷离的光斑,映照着两个在绝望与渴望中沉沦、互相撕扯的身影,扭曲地倒影在光可鉴人的钢琴漆面上,如同一个荒诞而破碎的梦。
天光未亮,庄姿在身体的酸疼中醒来。昨夜的一切,不止琴房的疯狂,还有后来在她自己家中更深的纠缠,都像烙印般提醒着她。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心乱如麻。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床上那个身影,像逃离一场不堪的犯罪现场般离开了自己的家。她以为,这混乱疯狂的一夜,是结束,是告别,是一个潦草而疼痛的句点。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陈星河便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他坐起身,看着身边空荡冰冷的位置,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起身,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晨曦的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整个白天,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死寂般的沉默。没有信息,没有电话。庄姿在新书签售会上心不在焉,甚至给读者签错了名字。以什么身份联系呢朋友前项目合作者还是一夜情的对象哪一种都让她感到难堪
11.突然暴风雨
傍晚结束签售,同住的邻居兼出版社同事林朗热情地招呼她:庄姿,累坏了吧来我家!我妈寄了老家熏的腊肉,香得很!
庄姿本想拒绝,却拗不过林朗的盛情。饭后,林朗拿着第二天参加重要文学论坛要穿的西装外套,一脸懊恼:熨斗坏了!庄姿,救场如救火,借你家熨斗用用!
庄姿无奈,只能带着林朗一起回家。她习惯性地抬手输入密码,电子锁发出轻微的嘀声。门开了。客厅明亮的灯光,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庄姿脸上的疲惫瞬间僵住,凝固。
陈星河系着一条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碎花围裙(显然是庄姿的),正端着一盘摆盘精致的煎三文鱼从厨房走出来。看到门口的庄姿和她身后的林朗(手里还拿着那件待熨的西装),他也猛地顿住了脚步。三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凝固,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林朗看看陈星河,又看看庄姿,再看看陈星河身上那件滑稽的碎花围裙和他手里的盘子,瞬间嗅到了惊天八卦的气息。他眼睛一亮,脸上立刻挂上了标准的吃瓜群众表情,甚至还夸张地清了清嗓子。
陈星河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林朗手里的西装,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庄姿只觉得头皮发麻,血液倒流:你……没走
走陈星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我走了,好给这位……‘论坛伙伴’腾地方
他的视线最后死死钉在庄姿苍白的脸上,带着审视与嘲讽,看来我准备这顿饭,很多余
林朗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敌意,求生欲爆棚,连忙摆手:不不不!千万别误会!我就是来借熨斗的!纯邻居!纯同事!衣服熨完我立马消失!不耽误二位!
他火速找到熨衣板,手忙脚乱地开始熨烫西装,恨不得立刻原地蒸发,熨斗接触布料发出的嘶嘶声,成了这尴尬绝境里唯一的倒计时。
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小的空间。
陈星河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庄姿。庄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锐利的视线。
好了好了!搞定!林朗如蒙大赦,抱起熨好的西装冲向门口,二位慢用!不打扰了!
门被他砰地一声带上,隔绝了外界。几乎是同时,陈星河猛地将手里的盘子重重掼在餐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他一把扯下那条碎花围裙,几步逼近庄姿,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压迫感十足。
12.无处躲避
现在,能聊聊了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聊聊我们到底算什么朋友像你和于斯分手后那样的‘朋友’还是像你和刚才那位邻居同事那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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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姿被他逼得后退一步,长久积压的疲惫、委屈和愤怒瞬间如火山般涌了上来,你凭什么质问我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算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尖锐。
你算什么陈星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是谁在我面前,安慰旧情人是谁在我问我们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只说做朋友庄姿,是你!是你一直在推开我!用你的胆怯,用你的自以为是!
两人像两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困兽,互相撕扯着那些从未说出口的伤痛和渴望,试图用伤害对方来证明自己未被遗忘。
我没有推开你!庄姿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滚落,我只是害怕!陈星河,我怕得要死!我怕靠近了会彻底失去,怕拥有了终究会破碎!十四岁就开始仰望你的那个小女孩!拿什么和你并肩拿校对的稿费还是拿那些被退稿无数次、一文不值的小说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将心底最隐秘、最不堪的自卑彻底撕开,血淋淋地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我拼了命地写,拿命去熬那本《无声的航标》,就是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不依附任何人地站在你身边!而不是作为一个攀附你名气的附庸!你懂吗
13.总是让人始料不及
陈星河被她的眼泪和她话语里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自卑狠狠击中。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那些醋意只剩下心疼和懊悔。他从未想过,她看似平静坚韧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深不见底的自卑。他引以为傲的靠近,他汹涌的爱意,对她而言,竟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和枷锁。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声音艰涩:庄姿,你看着我。
他抬起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冰凉的泪珠,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你给杂志写的那些短评,你对音乐独特而深刻的感知,你在校样上那些精准到令人叹服的批注,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问我凭什么就凭你是庄姿!我爱的从来不是那个头顶光环的知名作家庄姿,我爱的是那个不用说话就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塞给我、会安静坐在旁边听我弹一下午琴的小女孩庄姿!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做朋友才能长久可庄姿,没有你,我像个断了弦的琴,连声音都是死的。这次我告诉自己,哪怕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在我身边。我再也……不能放你走了。
最后一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庄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地滑下去。陈星河眼疾手快地、用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一次,没有掠夺,没有强迫,只有失而复得般的珍重和一种沉甸甸的、尘埃落定般的确认感。他俯下身,温柔地吻去她的泪,然后深深地吻上她的唇,带着劫后余生的虔诚。
对不起……对不起……庄姿在他怀里失声呜咽,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星河收紧了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太笨,没早点看清你的害怕,没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庄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是朋友,是爱人。光明正大的爱人。
他捧起她的脸,望进她泪光迷蒙、通红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如同誓言,你愿意吗
庄姿用力地点点头,泣不成声:……好。
初冬,在飘散着煎三文鱼香气和眼泪咸涩的公寓里,两颗在各自轨道上流浪了太久、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在废墟之上,笨拙而绝望地,确认了彼此的位置。然而,这确认,却仿佛预支了未来所有的安宁。
14.人就像患重感冒
文学最高奖的桂冠,终于在庄姿三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实至名归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站在聚光灯的中央,一身简约的黑色丝绒长裙,衬得她沉静而夺目。她举起那座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水晶奖杯,光芒璀璨。目光穿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不停的镜头,落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陈星河坐在那里,隔着人海与喧嚣,对她露出一个温柔而骄傲的笑容。那一刻,庄姿觉得所有的艰辛都值得。她声音平静,带着穿透力:感谢文字,赋予我们对抗虚无的力量。这条路很长,我会继续走下去。
这句承诺,是说给他听的。陈星河的笑容更深了,指尖在膝上无声地弹奏着欢快的旋律。
然而,荣耀的光环之下,阴影悄然滋生。桂冠作家的身份带来的是更加密集的通告、更加严苛的审视和更加狭窄逼仄的私人空间。新书的全球版权洽谈、国际文学节的邀约、创作采风……行程表排到了半年后。陈星河的音乐事业同样步入新的高峰。他受顶尖乐团委托创作大型交响乐,筹备世界巡演,担任国际钢琴大赛评委,压力如影随形。起初,越洋电话里还能分享新乐章的灵感火花,互诉思念,声音里带着甜蜜的疲惫。渐渐地,疲惫和时差开始蚕食耐心,沟通变得简短而公式化。
庄姿,下个月维也纳首演,你能来吗这是我时隔三年第一场陈星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脆弱。背景是深夜排练厅隐约的乐器调试声。
庄姿刚结束一场长达八小时的跨国版权视频会议,头痛欲裂,眼前发花。她翻着助理递来的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缝隙的行程表,下个月她被北欧一个重要的驻留写作项目锁定,根本无法脱身。她揉着剧痛的额角,声音透着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星河,下个月实在不行,在挪威。首演……我录下来看好不好礼物我托人带给你……
15.打着喷嚏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几秒后,陈星河的声音传来,明显冷了下去,带着压抑的失望:录下来庄大作家现在的时间是按秒计费了吗上次我生日,你说在沙漠采风信号不好,连句‘生日快乐’都是隔天发的。上上次我急性肠胃炎住院,你在纽约签售,只打了个三分钟的电话。庄姿,在你心里,我和你的文字,到底哪个更重要
压抑许久的怨气和不安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庄姿的疲惫瞬间被点燃,转化为尖锐的烦躁:星河!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你知道这个位置我坐得有多难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看我笑话我停一天,灵感可能就断了!市场可能就冷了!我不是在玩!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不被理解的委屈。
理解我一直都在理解!陈星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受伤的愤怒,理解你的事业,理解你的追求!可谁来理解我理解我的等待,我的孤独庄姿,你告诉我,我们这样算谈恋爱吗还是只是……两个日程表偶尔交叉的陌生人
你胡说什么!庄姿气得浑身发抖,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我们都稳定些……
稳定陈星河打断她,语气充满讥诮和绝望,等到你拿遍所有文学奖等到我的名字彻底被遗忘在古典音乐年鉴里还是等到我们都白发苍苍,拿不动笔也弹不动琴了
他顿了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令人心碎的绝望,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想过和我有未来……没想过结婚
最后两个字,他问得异常艰难,带着最后的试探。
结婚庄姿像是被烫到一般,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慌,星河,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用一张纸来证明我父母失败的婚姻你看不到吗捆绑在一起互相折磨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失去自我!我害怕!我害怕婚姻会毁掉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长久以来对婚姻根深蒂固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暴露无遗,像一道冰冷的深渊横亘在他们之间。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漫长的寂静。良久,陈星河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带着心死的意味:呵……害怕好,很好。庄姿,我终于懂了。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在憧憬着那个可笑的未来……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像一把利刃割断了最后的联系。
16.发烧要休息
这一次争吵,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陈星河性格里偏执、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一面被彻底激发。他开始变得异常敏感多疑。庄姿在文学论坛上与男性评论家正常的合影被po上网,他能阴沉着脸发几十条信息追问细节,字里行间充满猜忌。她因写作闭关无法见面,他能整夜整夜地失眠,反复拨打她已关机的电话,直到手机发烫。创作的压力与情感的焦虑双重折磨下,他精神状态急剧下滑。排练时频频走神出错,对合作乐手暴躁易怒,音乐里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经纪人和助理忧心忡忡,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日渐消瘦,眼神日渐阴郁。
庄姿也身心俱疲,在荣耀的巅峰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她试图沟通,换来的却是陈星河更深的抗拒和冰冷的沉默。她送去的关心和礼物,被他视为敷衍和施舍。她疲惫地回到两人的家,常常看到陈星河蜷缩在琴房冰冷的角落里,窗帘紧闭,屋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烟味和未散的酒气。散落的乐谱,空了的酒瓶,像一道道无声而尖锐的控诉,狠狠刺痛她的眼睛和心脏。
17.冷热交替
最后一次争吵,庄姿刚从冰岛为期一个月的孤独写作营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和对新小说框架的兴奋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满室狼藉和刺鼻的威士忌气味。陈星河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斯坦威钢琴,脚边是空了的酒瓶。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扭曲而冰冷的笑意。
哟,大作家满载灵感而归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庄姿疲惫不堪,强压着怒火和担忧:陈星河,你又喝这么多!不要命了吗
怎么碍着你寻找伟大的灵感了陈星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逼近她,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我是不是该躲远点,别让我的俗气、我的失败玷污了你高贵的文字殿堂
你能不能别这样阴阳怪气庄姿的耐心彻底耗尽,新小说构思带来的兴奋被浇得冰凉,我很累!但我有新的想法想跟你分享!我以为你会……
分享陈星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尖锐刺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你当然有想法!忙着写你的传世之作,忙着接受世界的顶礼膜拜,忙着和那些文坛泰斗谈笑风生!哪里还有空管我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神疯狂而绝望,庄姿,看着我!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烦透我了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累赘拖累了你光辉灿烂的前程!
你别碰我!你弄疼我了!庄姿挣扎着,恐惧和愤怒交织。
别碰你陈星河眼底闪过一丝残忍而扭曲的快意,他猛地松开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滚!你给我滚!带着你那些该死的灵感,滚回你的书桌前!滚回你的世界去!我们分手!我他妈再也不想看见你!听你那些虚伪透顶的借口!
18.欢喜犹豫
庄姿气得浑身发抖,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被痛苦和酒精彻底扭曲的男人,最后一丝留恋也没有了
好!陈星河,这是你说的!她挺直脊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破碎的尊严,分手!我如你所愿!
门被重重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愤怒过后,是恐惧。陈星河手臂上多次自残的疤痕,刚才的状态……她颤抖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助理小龙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小龙!快来我们家看着星河!他一个人状态很不好!我怕……我怕他出事!
小龙赶到时,公寓里死寂一片,他一遍遍用力拍门,里面毫无回应。一遍遍拨打陈星河的手机,只有冰冷的关机提示音。他立刻拨通了庄姿的号码:庄姐!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陈哥电话关机了!密码是多少
电话那头的庄姿站在自己新公寓空旷冰冷的客厅里,窗外是陌生而璀璨的夜景,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的生日……0503……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小龙立刻输入密码。门锁弹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冲进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琴房里没有开灯,只有钢琴谱架灯亮着微弱昏黄的光,如同祭坛上的烛火。钢琴旁的地毯上,陈星河静静地歪倒在那里,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嘴唇泛着青紫色。他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台小巧的DV。他的脚边,散落着几个彻底空了的安眠药板,还有一瓶倾倒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威士忌。那台DV,屏幕固执地亮着,循环播放着一段影像——那是他们情浓时一时兴起录下的日常。画面里,阳光很好,庄姿笑得眉眼弯弯:
>(陈星河:你说我们结婚去哪里度蜜月)
>(庄姿:去圣托里尼吧,我特别喜欢那里。)
>(陈星河:那我们快点结婚吧就可以快点去。)
>(庄姿:不结婚你就不陪我去了)
>(陈星河:当然不是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庄姿:这还差不多。)
>(陈星河: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庄姿:先等我的作品拿了奖……然后看你表现吧!)
>(陈星河:那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庄姿:当然了,永永远远都赖着你。)
DV里带着憧憬、甜蜜的庄姿的脸,此刻像是对着现实最残酷的嘲讽。循环播放的对话,成了最绝望的安魂曲。
陈哥——!!!
小龙肝胆俱裂的嘶吼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了宁静的夜,宣告着某种终结。
庄姿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小龙瘫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那台从陈星河僵硬的手指中取出的DV。看到庄姿,:庄姐……这个……哥手里……攥得死死的……掰都掰不开……
庄姿颤抖着接过那冰冷的机器。屏幕上循环播放的画面,那些带着憧憬、甜蜜的誓言,此刻像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凌迟着她的心。画面里那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庄姿,此刻像是对着失魂落魄的她发出无声的控诉:看啊,这就是你承诺的永远!这就是你害怕失去的自我所换来的结局!她靠着墙壁,身体一寸寸滑落,蜷缩在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地板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搐,巨大的绝望将她彻底吞噬。
漫长的五天五夜,陈星河脱离生命危险,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她守在ICU外的玻璃窗前,看着他苍白如纸、插满管子的脸,氧气面罩下微弱起伏的胸膛,心如刀绞
第六天清晨,陈星河被转入普通病房。他的眼睫终于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茫然地转动着,视线扫过床边紧张注视着他的小龙、父母,最后落在庄姿身上。
他微微蹙起眉,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一丝困惑,声音沙哑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小龙我……睡了很久吗今天的排练……是不是迟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庄姿身上,带着纯粹的、工作上的询问,庄姿她……负责的画册……终校稿……她校对完了吗出版社那边……催得急……
他记忆的锚点,固执地、彻底地停在了几年前,传记画册即将付印的当口。那个他深爱的、与他纠缠至深、几乎同归于尽的庄姿,在他茫然的眼里,变回了那个仅仅是很有才华的责任编辑。
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齐齐看向面无人色的庄姿。庄姿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陈星河眼里的茫然和陌生,那是一种做不了假的、彻底的割裂。
在一片震惊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听到自己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我……我留下照顾他。
19.乐此不疲
出院后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庄姿推掉了几乎所有的写作邀约和活动,只保留了极少数无法推脱的、短期的文学交流。她把重心彻底移回了陈星河身边。他的身体在药物和复健下缓慢恢复,精神却始终困在那个错乱的时空里。他的情绪大部分时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配合着复健,偶尔甚至能对小龙安排的一些轻松的、非公开的音乐活动露出温和的、属于钢琴家陈星河的笑容。唯独对庄姿。
他记得父母,记得小龙,记得很多朋友。唯独不记得他们之间那场刻骨铭心、几乎毁灭彼此的爱恋。在他眼里,庄姿只是那个出版社派来负责我传记项目、工作非常认真出色的庄编辑。
妈,庄姿今天会过来讨论稿子吗上次她说第三章结尾那段描述,可能需要再润色一下。饭桌上,陈星河一边给母亲夹菜,一边很自然地问道,语气熟稔得像在讨论一份普通的工作文件。
陈妈妈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下来。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沉默扒饭、脸色苍白的庄姿,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星河,快吃饭,菜要凉了。庄姿……她最近可能比较忙。
哦。陈星河应了一声,低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眼神带着固执的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爸,庄姿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上次校对意见提得……是不是太苛刻了她好几天没来工作室了。
陈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庄姿握着筷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低着头,机械地将冰冷的米饭送进嘴里,味同嚼蜡。每一次这样的对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鲜血淋漓。
他有时会坐在琴房的飘窗上,望着窗外发呆,然后突然回头,带着一种属于合作者的认真询问她:你说,庄姿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难合作对文字要求太高
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仿佛在向一个陌生人求证关于另一个庄姿的看法。
庄姿只能艰难地摇头,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都哽在胸口,化作无声的剧痛。
一个月后,一个无法推掉的重要国际文学论坛需要庄姿作为主讲嘉宾出席。她收拾行李时,陈星河就靠在门框上平静地看着,眼神无波无澜。庄姿鼓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勇气,走到他面前,轻声说:我……要出去几天,参加一个会议。
陈星河点点头,语气平常得像在听天气预报:嗯,工作顺利。
庄姿心头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希冀,却听到他紧接着,用一种无比自然的语气问:那……庄姿呢她跟你一起去吗还是她忙完画册的其他事情再过来
他口中的庄姿,是那个存在于他错乱时空里的责任编辑,而非眼前活生生的她。
那一刻,庄姿所有的伪装彻底崩溃。她猛地转身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任由冰冷的水流声疯狂冲刷,掩盖自己压抑的痛哭。门外,陈星河似乎有些困惑地敲了敲门,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遥远而陌生:……你怎么了
20.有个头晕的问题
两年多,八百多个日夜,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每一次短暂的离开,每一次归来,面对的都是陈星河那双写满陌生和探询的眼睛,以及那句永恒的、将她打入地狱的庄姿呢。每一次,庄姿都像被剥掉一层皮,灵魂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被消磨殆尽。
陈星河的爸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无能为力。终于,在陈星河又一次深夜醒来,固执地要打电话给可能在加班校稿的庄姿时,陈妈妈再也忍不住。她坐在儿子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含着泪,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带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决绝:星河……别打了。庄姿她……她不会再负责你的项目了。你们……早就结束合作了。她……也不是你的编辑了。
她避开了分手这个更残酷的词。
陈星河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含泪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眼神从困惑到茫然,再到一丝难以捕捉的了然和……死寂。房间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最终,他没有说话,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放下了手机,拉高被子,背对着母亲躺下,蜷缩成一团,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黑暗中,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弱地抽动了一下。
那之后,他似乎真的接受了合作结束这个设定。他不再频繁地问起庄姿,不再执着于打电话。他按时吃饭,按部就班地参加一些极其简单的音乐沙龙或指导年轻学生,生活规律得像设定好的程序。他甚至开始研究一些以前从未接触的东西,比如……基督教的教义(庄姿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于斯曾经提过的一本圣经注释,书页间夹着一张圣托里尼蓝顶教堂的风景明信片)。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一丝波澜。庄姿像个尽职尽责却又被彻底遗忘的影子,活在他记忆的断层里。
直到那个深夜。
手机尖锐的震动将她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是小龙,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庄姐!哥不见了!工作室和公寓都没人!只留了张纸条!说‘我不会伤害自己,放心’……可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他的护照也不见了!
庄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不会伤害自己……放心……
这几个字在她脑中疯狂旋转,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激起更深的恐惧。电光火石间,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骤然闪现——她曾畅想过蜜月旅行圣托里尼的落日,还有陈星河书桌上,那张夹在圣经注释里的圣托里尼明信片!
21.什么叫爱情
希腊!圣托里尼!庄姿脱口而出,她猛地跳下床,甚至来不及换下睡衣,只胡乱抓起一件厚重的羽绒服裹在身上,赤脚踩进拖鞋,抓起钱包、护照和手机就冲出了门。凌晨的街道空旷寂寥,寒风刺骨。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机场!快!去机场!
在飞往雅典的航班起飞前,她给经纪人发了信息:急事去希腊。归期不定。所有工作暂缓。
她甚至来不及确认回复,就关掉了手机,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辗转飞机、渡轮,抵达圣托里尼的伊亚小镇时,已是将近二十个小时后。爱琴海的风带着咸涩和初冬的凛冽,吹拂着她凌乱的头发。庄姿拖着疲惫不堪、几乎虚脱的身体,穿着可笑的拖鞋和皱巴巴的羽绒服,站在迷宫般的白色巷弄里,茫然四顾。悬崖边层层叠叠的白色房屋和蓝色圆顶教堂在夕阳下美得像童话,却无法驱散她心中巨大的恐慌。她该去哪里找他
她走向悬崖边视野最好的那家酒店,直觉驱使着她。夕阳正缓缓沉入深蓝色的爱琴海,美得惊心动魄,庄姿却无心欣赏。她走向前台,递上护照,前台微笑着递给她一张房卡:女士,您的房间在顶楼,电梯在那边。
庄姿低着头走向电梯。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那枚她无比熟悉的素圈戒指(他曾说是灵感护身符)的手,倏地伸了进来,挡开了即将闭合的门扉。
庄姿下意识地抬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万物失声。
门外站着的,正是陈星河。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身形依旧清瘦,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
四目相对。隔着狭小的电梯空间,隔着被遗忘的漫长时光,隔着跨越生死的距离,在无声的对视中奔涌、撞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深海。
22.它是那么的真实
陈星河的目光缓缓扫过她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脚上沾满灰尘的拖鞋,还有那张写满极致疲惫、惊惶与难以置信的脸。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最终,他什么也没问。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拉住庄姿冰凉的手,像一对默契的、早已约好的伴侣,走进了电梯。他的手心带着海风的微凉。
没有解释,没有言语。
庄姿用房卡刷开房门。陈星河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询问,只是很自然地走了进去,径直走到宽敞的露台边,背对着她,望着那片燃烧着落日余晖的海面。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角,背影在熔金的光线中显得孤寂而遥远。
他记得!他一定记得什么!否则他不会出现在这里!否则他不会这样平静地走进她的房间!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让庄姿的心脏狂跳不止。
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扮演着情侣。一起在悬崖步道上沉默地散步,看蓝顶教堂在熹微晨光中苏醒;一起挤在热闹的临海小酒馆角落,听当地人弹奏欢快的布祖基琴,食物却味同嚼蜡;一起乘着老旧的小帆船出海,在爱琴海清澈见底、如同果冻般的海水中漂浮,阳光穿透水面,照亮海底洁白的沙砾,却照不进彼此的心底;一起坐在世界闻名的伊亚落日观景台,看着巨大的、橙红色的火球一点点沉入深蓝的海平线,周围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发出阵阵惊叹,他们却只是沉默地并肩站着,任由那辉煌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又迅速被暮色吞噬。
他们默契地避开所有沉重的话题。不谈遗忘,不谈自杀,不谈DV,不谈分手时的恶语相向。只谈论眼前的风景,谈论章鱼烤得是否够嫩,谈论海风里是否真的有糖融化般的甜香。像一对真正来度假的、相爱多年的伴侣,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一个易碎的肥皂泡。
只是,在那些不经意的瞬间——当庄姿赤脚踩在露台冰凉的石板上,陈星河会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拿起她的拖鞋放在她脚边;当她被傍晚骤起的海风吹得缩起脖子,他会很自然地将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风衣披在她肩上;当她在狭窄的巷弄小店前,对着一串手工烧制的蓝眼睛风铃多看了几眼,第二天清晨,那串风铃就挂在了他们房间露台的门框上,随着爱琴海的风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咚声,像一个温柔的嘲讽。
最后一天的夜晚,露台上,小圆桌的蜡烛在微凉的海风中摇曳,一瓶白葡萄酒已下去大半。远处小镇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河连成一片,璀璨得令人心碎。
陈星河晃动着杯中近乎透明的液体,目光落在远处深沉的夜色里,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虚假的宁静。
23.又很可疑
一个月前。他顿了顿,声音平静无波,就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事。
庄姿的心猛地一沉,握着酒杯的手指瞬间冰凉。
包括这两年。陈星河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庄姿脸上,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像跳动着冰冷的音符,记得你每一次回来,每一次离开。记得你在我问‘庄姿’的时候,拼命忍住的眼泪。记得我妈告诉我,我们‘结束合作’之后,你躲在洗手间里压抑的哭声……都记得。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她难以置信
他看向她,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我看着你趴在我床边睡着的样子,看着你因为我一句无心的‘庄姿呢’就红了眼眶……那一刻,我想,要不……就这样吧。
什么庄姿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就装作永远想不起来。陈星河的声音很轻,飘散在海风里,一辈子装下去。这样,我就能把你留在身边了。以一个‘病人’的身份,一个‘需要照顾’的身份。你愧疚,你自责,你就不会走。多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挣扎过。像个疯子一样跟自己打架。后来……我告诉自己,放过她吧,也放过自己。这偷来的、建立在谎言和痛苦上的平静,是毒药,不是解药。
他的目光投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海面。
我突然明白了,我必须来这里。不是逃避,是想找个地方,真正冷静地想一想。想想我们,想想这该死的、纠缠了快半辈子的一切,想想……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双手撑在冰凉的白色栏杆上,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黑暗和远处星星点点的、如同鬼火的渔船微光。
在电梯口碰到你……完全是意外。我那天是准备退房,提前回国的。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海风吹乱他的头发,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如同审判的光影,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最后自私一次。让我当几天陈星河,你是庄姿,只是庄姿。不是知名作家,不是谁的愧疚对象,不是被我的疯狂吓跑的可怜虫……只是……我的庄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燃烧后的灰烬感,以前,我只顾着说爱你,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抓住你,向你索要安全感,证明你爱我……像个偏执的疯子,只想让你按我的乐谱演奏。可我忘了去做‘爱你’这件事本身。忘了问你需要什么,忘了看你累不累,忘了你站在那个文学巅峰有多孤独多难,忘了……你也会害怕,害怕婚姻的枷锁,害怕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我,害怕再次被我的感情吞噬。
24.研究过很多誓言,海枯石烂
我甚至……联系了于斯。
他坦然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我想知道,在他眼里的庄姿,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你们在一起时,你是什么样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告诉我,你和他在一起时,从来都不是轻松的。外界的压力,他的信仰,他家庭的期望……像沉重的建筑蓝图,框死了所有可能。他更告诉我,你和我在一起时……似乎更紧绷。你害怕舆论,害怕我的情绪起伏,更害怕……你自己配不上这份感情,害怕自己永远只是那个仰望钢琴王子的女孩。你的‘怕’,比我想象的,深得多。
他向前一步,走到庄姿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冰川,庄姿,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或者说,我了解的,只是我想象中、我渴望中的那个庄姿。我的爱,成了囚禁你的牢笼,也把我自己逼到了悬崖。
露台上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海风呜咽,烛火摇曳,如同祭奠的烛光。陈星河缓缓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明天……我们回去吧。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25.发觉越想要解释越乱
巨大的空客A380开始缓缓下降,穿过云层,旅程即将抵达终点,回到那个充满伤痕和回忆的地方。
陈星河解开安全带卡扣,细微的咔哒声在静谧的头等舱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侧过头,看向庄姿。
他的声音很轻庄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