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刚亮,我就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它们排着队往洞里钻,黑乎乎的一串,像爷爷烟袋锅里的灰。
小雅。
我抬头,看见高序背着手站在太阳底下,白衬衫被晒得发亮。他总爱穿这件衬衫,是城里表哥穿旧的,袖口磨破了边,他却洗得干干净净。
小高哥哥。我站起来,辫子上的红绳滑到胸前。
他从背后摸出根冰棍,塑料纸撕得刺啦响。绿豆味的,绿莹莹的,像田埂边的草。拿着,化了。
我捏着冰棍棍儿,小口小口地舔。甜丝丝的凉味儿从舌尖跑到心里,像喝了口山泉水。路过的二赖子吹口哨:哟,高序又给傻丫头买东西!
高序的脸一下子沉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二赖子吓得赶紧跑,我拽了拽高序的衣角:别打架。
他低头看我,眼睛里的火气慢慢消了,变成软软的光:他再欺负你,就告诉我。
我点点头,把冰棍举到他嘴边:你吃。
他咬了一小口,牙齿白得晃眼。我看见他脖颈上有颗小痣,像掉了颗黑米粒。上次他帮我摘槐花,被树枝刮破了胳膊,我偷偷把娘给的鸡蛋给他,他就是这样,咬了一小口,又塞回我手里。
下午下雨,我娘把我锁在屋里。我扒着窗棂往外看,看见高序蹲在墙根下,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只落汤鸡。
小高哥哥!我喊他。
他站起来,往我这边走。我从窗缝里塞出去颗糖,是王奶奶给的水果糖,我攒了三天。给你。
他接住糖,手指碰到我的指尖,暖暖的。等雨停了,我带你去摘酸枣。
天黑时雨停了,高序果然来敲门。我娘在灶房骂骂咧咧,他却不管,拉着我的手往山上跑。月光把路照得发白,草叶上的水珠沾湿了我的布鞋,他就蹲下来,背着我走。
他的后背宽宽的,像家里的老槐树。我趴在他肩上,闻见他身上的肥皂味,混着青草香。小高哥哥,你会一直给我买冰棍吗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闷闷的:会。
那你会嫌我笨吗我揪着他的衬衫角,那地方补了块蓝布,是我偷偷缝的。
他突然停下来,把我放下,蹲在我面前。月光落在他眼睛里,亮得像星星。谁嫌你笨,我揍谁。
我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其实我不笨,我知道谁对我好。高序会把最甜的冰棍给我,会在我被人欺负时挡在我身前,会背着我走湿滑的山路。
他就是我的糖,是藏在兜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那种甜。
下山时,他手里攥着把酸枣,红彤彤的像小灯笼。他一颗一颗摘给我吃,自己却不吃。酸。他说。
我咬了一颗,酸得眯起眼睛,心里却甜得冒泡。
回到家,娘又在骂我,高序站在门口,像尊石像。婶子,小雅是我带出去的,要骂就骂我。
娘的声音突然小了,像被风吹灭的柴火。
我躺在床上,摸着兜里高序给的酸枣,睡不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墙上,像高序的影子。
我想,等我长大了,要给小高哥哥做布鞋,做最软的那种;要给他买好多好多冰棍,橘子味的、菠萝味的、奶油味的;要一直叫他小高哥哥,叫到头发都白了。
因为他是我的小高哥哥啊,是把所有糖都给了我的小高哥哥。
第2章
我蹲在河边上看小鱼,脚丫子泡在水里,凉丝丝的。高序坐在柳树下抽烟,烟圈儿飘啊飘,被风吹散了。
小高哥哥,鱼会睡觉吗我回头问他。
他把烟蒂摁在地上,走过来脱了鞋,也把脚伸进水里。不知道,可能在石头底下睡吧。他的脚趾头很长,踢起的水花溅到我腿上,凉得我缩了缩。
二赖子带着人从桥上走,看见我们就喊:傻丫头,跟野小子玩水呢!
我没理他,高序却站了起来,水顺着裤腿往下滴。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像冬天的风,刮得人耳朵疼。
二赖子他们撒腿就跑,我拉着高序的手往回拽:别追了,鱼要被吓跑了。
他低头看我,眼睛里的冰碴子化了,变成水。以后他们再骂你,你就骂回去。
我摇摇头,从兜里掏出颗糖给他。是橘子味的,糖纸亮晶晶的。我不骂,我有糖。
他剥开糖纸,却塞进我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我看见他耳根红了,像熟透的西红柿。
那天下午,他带我去镇上赶集。供销社的玻璃柜里摆着花发卡,蝴蝶形状的,蓝盈盈的。我盯着看了好久,他突然说:想要
我赶紧摇头,手却攥紧了衣角。娘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他没说话,拉着我往那边走。售货员阿姨笑着说:给妹妹买啊这挺好看的。
嗯。他掏出钱,硬币在柜台上叮当作响。
发卡别在头上,凉飕飕的。我摸了又摸,生怕掉了。太贵了。我小声说。
不贵。他往前走,脚步迈得大,比二赖子的弹弓便宜。
我跟在他后面跑,蝴蝶发卡在头发上扇动翅膀,像真的飞起来了。路过冰棍摊,他又买了两根橘子味的,递一根给我。
你咋总给我买东西我舔着冰棍问。
他咬着冰棍,含糊地说:乐意。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踩着他的影子走,一步一步,像踩着他的脚印。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看我:别踩了,摔着。
我笑了,把冰棍举到他嘴边:给你咬一口。
他低头咬了一小口,糖汁沾在嘴角,我伸手替他擦掉。他的脸一下子热了,像被太阳晒烫的石头。
快到村口时,碰见王奶奶。她看着我头上的发卡,笑着说:小雅真俊,是高序给买的吧
我点点头,心里甜得像揣了罐蜂蜜。高序挠挠头,没说话,耳朵却红得更厉害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把发卡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底下。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发卡上的蓝蝴蝶像在飞。
我想,明天要早点起来,去给小高哥哥送红薯。娘蒸的红薯,甜得流油,我要留最大的那个给他。
还要告诉他,蝴蝶发卡没掉,在枕头底下好好躺着呢。
就像他在我心里,也好好的,稳稳的。
第3章
天没亮我就醒了,摸黑找出藏在床底的布包。里面是我攒了大半年的碎布,一针一线拼出双布鞋,针脚歪歪扭扭的,鞋面上还绣了朵小野花——我偷偷学着绣的,像不像模像样的。
高序说今天要去县城找活干,天不亮就得走。我揣着布鞋蹲在院墙外,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远远看见他背着包袱走来,我赶紧把布鞋往身后藏。
小高哥哥。我站起来,声音有点抖。
他停下脚步,眼睛在晨光里亮亮的:咋起来这么早
给你……我把布鞋递过去,布包被攥得发热,我做的,可能不好穿。
他接过去,翻开来看,手指轻轻摸着鞋面上的野花。好看。他抬头看我,嘴角翘起来,比供销社卖的好看。
我脸红了,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娘烙的饼,路上吃。
他接过去揣进怀里,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等我回来,给你买草莓味的冰棍。
嗯!我使劲点头,看着他转身往前走。他走几步就回头看我一眼,我也看着他,直到他的影子拐过村口的老槐树,看不见了。
白天跟娘下地干活,我总忍不住往村口望。王奶奶笑着说:想高序了
我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汗:没有。
可心里像空了块地方,风一吹就发慌。他会不会找不到活会不会忘了买草莓味的冰棍会不会……不回来了
天擦黑时,我正坐在门槛上发呆,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高序背着包袱站在月光里,脸上带着灰,眼睛却亮得很。
小高哥哥!我站起来就往他那边跑。
他张开胳膊接住我,身上有股尘土味,还有点机油味。想我了没他低头问,热气吹在我额头上。
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脸烫得厉害。
他从包袱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来,是两根草莓味的冰棍,化了点水,黏糊糊的。路上耽误了,有点化了。
不碍事。我接过来,小口舔着,甜丝丝的草莓味在舌尖散开,心里的空地方一下子被填满了。
布鞋我试了,正好。他抬脚给我看,新布鞋套在他脚上,比我想象中好看。
我笑了,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颗糖:给你,橘子味的,你爱吃的。
他剥开糖纸,却塞到我嘴里。你吃,我有你做的鞋就够了。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他的影子把我的影子整个罩住,像他总爱挡在我身前那样。我舔着草莓味的冰棍,看着他眼里的月光,突然觉得,就算他走再远的路,也总会回来的。
因为他说过,要给我买一辈子的冰棍啊。
第4章
高序在县城的汽修厂住了快一个月,我才攒够勇气去找他。揣着娘给的煮鸡蛋,走了两个钟头的路,鞋底磨得发疼,可一想到能看见他,脚底下就像生了风。
汽修厂的铁门哐当一声推开时,他正蹲在车底下拧螺丝,油污蹭了满脸,只剩眼睛亮得惊人。听见动静抬头看,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你咋来了他站起来,手在裤子上蹭了又蹭,想碰我又缩回去。
给你送鸡蛋。我把布包递过去,鸡蛋还温着。他的工友们凑过来看热闹,有人吹口哨:高序,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丫头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太阳晒透的铁块。别瞎说。他把我往旁边拉,屋里坐。
他的宿舍就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摆着我给他做的布鞋,刷得干干净净。我摸着鞋面上的野花,突然觉得脚不疼了。
厂里管饭,不用送东西。他给我倒了杯热水,搪瓷缸子豁了个口。
娘让我给你送来的。我撒谎,其实是我自己想来。
他低头剥鸡蛋,蛋壳剥得整整齐齐,递到我嘴边:你吃。
给你吃的。我推回去。
我不爱吃蛋黄。他把蛋黄咬掉,蛋白塞给我。热乎乎的蛋白滑进嘴里,我看见他咽了口唾沫,原来他不是不爱吃。
下午他带我去逛百货大楼。玻璃柜里的花布真好看,红的绿的,像院子里开的花。我盯着块蓝底白花的料子看,他突然问售货员:这布多少钱一尺
一尺八毛五。
我赶紧拽他的胳膊:我不要,就是看看。
他没理我,掏出钱数了数,够扯一身衣裳的。做件夹袄,天冷了穿。他说。
我摸着那块布,心里又酸又甜。娘说过,不能总花别人的钱,可小高哥哥的钱,好像不一样。
回去时坐拖拉机,风把头发吹得乱蓬蓬的。他从包袱里翻出块手帕,笨手笨脚地给我擦脸。下次别自己来了,我去接你。
嗯。我点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拖拉机突突地跑,像在唱歌。
快到村口时,他突然说:等我挣够钱,就娶你。
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像打鼓,脸烫得能烙饼。谁要你娶。我小声嘟囔,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他笑了,露出白牙齿:那我就赖着你。
月亮升起来时,他送我到院门口。我从兜里掏出颗糖,塞到他手里:橘子味的,你揣着。
他攥着糖,没说话,就看着我。我转身往院里走,走到门口回头,他还站在那儿,像棵老槐树。
小高哥哥,晚安。
晚安,小雅。
躺在床上,我摸着枕头底下的蓝布,心里像开了朵花。王奶奶说,女孩子总要嫁人的,要是能嫁给心里有你的人,日子就会像糖一样甜。
我想,小高哥哥心里是有我的吧。不然他不会给我买发卡,不会把蛋白让给我,不会说要娶我。
明天要把布藏好,别让娘看见了。等天冷了,我就自己做夹袄,针脚一定要缝得整整齐齐的,像小高哥哥剥的鸡蛋壳那样。
还要攒点钱,给他买块新的搪瓷缸子,不要豁口的那种。
第5章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我坐在灶台前烧火,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心里却七上八下的——高序昨天说今天回来,可这都快天黑了,还没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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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坐着干啥把衣裳收了。娘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把湿淋淋的豆角,看我的眼神冷冷的。
我赶紧站起来往院里跑,刚把晒着的被单扯下来,就听见院门口有动静。抬头一看,是高序,背着个大包袱,裤脚沾着泥,头发被雨打湿了,贴在额头上。
小高哥哥!我跑过去,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手里的包袱往地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给你买的桂花糕,没淋湿。
油纸包有点潮,我赶紧抱在怀里往屋里跑,娘在灶台边咳嗽了两声,没说话。
他跟进来,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脸通红。厂里活多,耽搁了。他解释道,眼睛却看着我怀里的桂花糕。
我把糕点摆在桌上,一块一块掰开,最大的那块递给他。你吃。
他接过去,没往嘴里送,先塞给我娘一块。婶子,尝尝。
娘瞥了一眼,没接。我们家不吃外人的东西。
空气一下子僵了,我捏着手里的桂花糕,甜香味好像都变成了刺。高序的手停在半空,过了会儿,慢慢收了回去,把那块糕放进我手里。你吃。
晚饭时,娘把一碗咸菜推到我面前,高序碗里却是白米饭。我往他碗里拨了点咸菜,他又夹回来,筷子碰到我的筷子,麻酥酥的。
高序,娘突然开口,声音硬邦邦的,你跟小雅不是一路人,以后别总来找她。
高序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抬头看我娘:我会对她好的。
好你能给她啥娘把碗往桌上一墩,你一个修汽车的,能让她不受穷
我急了,想说我不怕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高序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鸡蛋夹给我,黄澄澄的,像小太阳。
吃完饭,他要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找出把油纸伞塞给他,他却把伞往我手里推:你留着,我跑回去就行。
那怎么行我拉着他的胳膊,雨太大了。
他看着我,眼睛在昏黄的灯光里亮晶晶的:那你送我到村口
娘在屋里咳嗽,像是在警告。我咬咬牙,抓起伞跟他冲进雨里。雨水打在伞上,噼里啪啦响,伞往他那边歪了大半,我的肩膀很快湿透了。
伞往你那边挪挪。他把伞柄往我这边推。
不用。我摇摇头,你明天还要干活呢。
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他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枚银戒指,圈口有点歪,却闪着光。我自己打的,可能不好看。
我盯着戒指,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伞面上。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他伸手替我擦眼泪,指尖带着雨水的凉:因为你是舒小雅啊。
就这一句话,让我心里的委屈和害怕都没了。我把戒指攥在手里,暖暖的。我娘她……
我知道。他笑了笑,等我再挣点钱,就来娶你,让她放心。
雨小了点,他催我回去。我站在树下看着他跑远,背影在雨里越来越小,手里的戒指硌得手心发烫。
回到家,娘坐在炕沿上抽烟,看见我手里的戒指,突然把烟袋锅往桌上一磕: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娘,高序他对我好。我把戒指紧紧攥在手里,第一次敢跟她顶嘴。
好能当饭吃娘的声音抖了,当年你爹也说对我好,结果呢
我没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我知道娘是怕我受苦,可我也知道,高序不是爹。他会把最后一口饭留给我,会在雨里把伞往我这边歪,会为了我,笨手笨脚地打一枚银戒指。
夜里躺在床上,我把戒指戴在手上,不大不小正合适。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的,像在数着日子。
我想,等天晴了,就去找王奶奶,让她帮我跟娘说说。我不怕穷,不怕累,就想跟小高哥哥在一起。
就像他说的,我是舒小雅,他是高序,我们就该在一起的。
第6章
我把银戒指藏在枕头底下,夜里总忍不住摸一摸,冰凉的圈口被体温焐得温热。王奶奶来找我娘唠嗑,我蹲在灶房烧火,听见她在里屋叹气:小雅那丫头,心里早就有人了……
娘没接话,只听见烟袋锅敲桌沿的声音,笃笃笃,像敲在我心上。
过了两天,高序托人捎来口信,说汽修厂接了个大活,得住在厂里盯几天。我揣着给他纳的鞋垫往县城跑,刚到厂门口,就看见他蹲在地上,胳膊上缠着绷带,渗出血迹。
你咋了我扑过去,手指头不敢碰那绷带。
他赶紧把胳膊往后藏,笑出一口白牙:没事,小伤,拧螺丝时蹭了下。
旁边的师傅插话说:啥小伤昨天卸零件时砸的,流了好多血,硬挺着不吭声。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攥着鞋垫的手都在抖。为啥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他伸手想擦我眼泪,又想起手上有油,赶紧缩回去,真不疼,你看,还能给你买冰棍。
他从兜里摸出根橘子味的,塑料纸被汗浸得发皱。我没接,拽着他往医务室走:去换药。
他乖乖跟着,像个被老师训的学生。医生拆开绷带时,我别过头不敢看,他却扯我的衣角:小雅,你看,真快好了。
我瞪他一眼,眼泪却掉得更凶。他笨手笨脚地用没受伤的手给我擦泪,指尖蹭过脸颊,糙糙的,却让人踏实。
回村时,他非要送我到桥头。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他突然说:我跟老板预支了工钱,够给你扯两身新布了。
我不要新布。我摇摇头,把鞋垫塞给他,你好好养伤。
他接过去,摸出枕头底下那枚银戒指——原来他一直戴着。等我胳膊好了,就去跟你娘说。他的眼睛亮得像河里的光,这次我不跑。
我心里暖烘烘的,突然想起那天在雨里,他说因为你是舒小雅啊。原来这句话,能抵得过所有的难。
到家时,娘正坐在院里择菜,看见我就问:又去县城了
我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高序给的桂花糖,往她手里塞了颗。娘,他对我真的好。
娘捏着那颗糖,没说话,择菜的手却慢了。
夜里,我听见娘在跟王奶奶说话,声音轻轻的:那小子胳膊伤了,还想着给小雅买糖……
王奶奶叹着气笑:傻丫头有傻福,高序那孩子,是个能扛事的。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偷偷笑。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枕头底下的银戒指上,亮闪闪的。
我想,等他胳膊好了,我就把攒的鸡蛋都给他补身子;等他来跟娘说,我就站在他旁边,像他总护着我那样,护着他。
因为我们是舒小雅和高序啊,是要一起吃一辈子桂花糕,啃一辈子窝头,也要攥着对方的手不放的人。
第7章
高序的胳膊拆线那天,特意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来家里。我正在院里晒被子,看见他从老槐树下走过来,脚步迈得稳稳的,阳光落在他绷带上,白得晃眼。
娘在屋里呢。我小声说,手心里全是汗。
他点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两包红糖,是县城供销社最好的那种。我跟王奶奶打听了,说婶子爱吃这个。
我领着他往里屋走,娘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见我们,手里的线轱辘啪嗒掉在地上。
婶子。高序把红糖放在桌上,腰杆挺得笔直,我今天来,是想求您件事。
娘没抬头,捡起线轱辘继续纳鞋,针脚扎得又快又狠。说吧。
我想娶小雅。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我知道我现在没钱,但我有力气,会修车,以后肯定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写保证书,以后挣的钱都给她管,她要是受一点委屈,您就揍我。
我站在他身后,手指绞着衣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娘纳鞋的手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你知道她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她多不容易
我知道。高序往前挪了半步,以后我替她爹疼她,替您分担。您要是愿意,就把她交给我,我这辈子都不会负她。
娘突然放下鞋底,从炕柜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双绣着并蒂莲的布鞋,针脚细密得很。这是我当年给她爹做的,他没穿上就走了。她的声音发颤,小雅随我,认死理,认定了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高序没说话,只是看着娘,眼睛里的光很稳。
你们要走就走吧。娘把布鞋往桌上一放,背过身去,别像我一样,守着个空院子,盼着个没影的人。
我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娘的后背,她的肩膀瘦得硌人。娘!
高序也红了眼眶,对着娘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婶子。
那天下午,高序帮着娘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水缸挑得满满的。娘坐在门槛上看着他干活,嘴角没笑,眼里的冰却化了。
临走时,娘从里屋拿出个红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你爹留下的,给你当嫁妆。我打开一看,是对银镯子,磨得发亮。
娘……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走吧。娘挥挥手,到了县城,好好过日子。
高序拉着我的手往村口走,我回头看,娘还站在院门口,像株老槐树。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们脚边。
你看,高序捏了捏我的手,我说过会好的。
我点点头,把红布包抱在怀里,银镯子硌着心口,暖暖的。路过小卖部时,他进去买了两根橘子味的冰棍,递给我一根。
甜吗他问。
甜。我咬了一口,冰得眯起眼睛,心里却像揣了团火。
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起我辫子里的红绳。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他蹲在槐树下抽烟,看我被人抢了窝头,默默递过来半块饼。
原来从那时起,我们的路就走到一起了。
小高哥哥,我说,等我们有了家,就种棵桂花树吧。
好啊。他笑了,再给你买一冰箱的冰棍,橘子味的。
阳光正好,路也正好,身边的人也正好。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他牵着我的手,只要嘴里还留着橘子味的甜,再难的路,我也敢走。
因为我们是舒小雅和高序啊,是要一起把日子过成糖的人。
第8章
县城的小院收拾妥当那天,高序把我娘给的银镯子戴在我手上,叮当响。他蹲在院里刨坑,要种我念叨了好几回的桂花树。这土够肥,明年准能开花。他抹了把汗,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浅浅的——是当年为我打架留下的。
我蹲在旁边看,手里攥着刚纳好的鞋底,是给高序做的。他新买的缝纫机摆在窗下,针脚跑得比我手纳的匀,可我还是爱用手缝,觉得这样才把心思都缝进去了。
歇会儿吧。我递过搪瓷缸,里面放着晾好的绿豆汤。他接过去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喉结滚动,像当年在河边喝水的模样。
晚上想吃啥他问,用袖子擦嘴。
饺子。我笑,猪肉韭菜馅的,你爱吃的。
他突然凑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像羽毛扫过。我红了脸,把鞋底往他怀里塞:快去买肉,不然供销社关门了。
他笑着跑出去,蓝布褂子的衣角在风里飞。我摸着额头上的温度,看他的背影拐过巷口,突然想起娘说的话:日子是慢慢过出来的,不是盼出来的。
现在才算懂了。
傍晚包饺子时,高序的工友们来热闹,屋里挤得满满当当。李师傅举着酒杯笑:高序这小子,总算把心尖子娶进门了。
高序红了脸,往我碗里夹饺子:吃你的。
我低头咬了口,韭菜的香混着肉的鲜,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甜。高序在桌底下攥住我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我的皮肤,踏实得很。
夜深了,送走客人,他蹲在院里给新栽的桂花树浇水。月光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霜。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银镯子蹭着他的胳膊,叮当响。
在想啥我问。
想以后。他转过身,把我搂在怀里,等桂花开了,给你做桂花糕;等攒够钱,就把这院子买下;等……
等有了孩子,教他数蚂蚁,还教他修自行车。我接话,抬头看他,眼睛里的星星比天上的亮。
他笑了,低头吻我,带着饺子的香。都听你的,傻丫头。
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野菊,是我从路边掐的,黄灿灿的。缝纫机上摆着没做完的小衣裳,是我偷偷给将来的孩子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满是盼头。
院门外的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狗吠和近处的虫鸣。高序的手紧紧攥着我的,像攥着全世界的甜。
我知道,这就是家了。有他,有桂花树,有橘子味的冰棍,有过不完的日子。
真好啊。
第9章
桂花树种下的第三年,终于开了花。细碎的黄朵挤在枝桠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了我一围裙。
快别摇了,够腌两罐子糖桂花了。小高哥哥从修车行回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吃完的橘子冰棍,冰水滴在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我回头笑,鬓角别着朵桂花:小高哥哥,给你留了块刚蒸的糕,在灶上温着呢。
他把冰棍递给我,自己蹲在花池边捡桂花,指尖沾着金黄的粉。念安今天在幼儿园画了幅画,说画的是咱们家,树是黄的,我是黑的,你是红的。
这孩子,净瞎画。我舔着冰棍笑,糖渍沾在嘴角,像颗小太阳。
傍晚收衣裳时,看见晾衣绳上挂着件小小的蓝布褂,是给念安做的,袖口绣着只小蚂蚁——他总爱蹲在院里看蚂蚁搬家,跟当年的我一个样。
高序不知啥时候站在身后,手里举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新摘的桂花。王奶奶捎信说,村里的老槐树被雷劈了,她念叨着让你有空回去看看。
我的手顿了顿,衣裳从竹竿上滑下来。那树都长了几十年了……
等周末我陪你回去。高序把玻璃罐放在石桌上,给王奶奶带罐糖桂花。
夜里躺在床上,我摸着高序胳膊上的疤,那道被零件砸出来的印记,早就成了浅白色。小高哥哥,当年你要是没去县城修车,现在会干啥
还能干啥,在家种地呗。他翻了个身,把我搂得紧了点,不过那样,就遇不见你了。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墙上的合照上。照片里的我梳着两条辫子,头上别着蝴蝶发卡;高序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笑得露出白牙。旁边还贴着念安的画,歪歪扭扭的三个人,站在一棵金黄的树下。
你闻,我往他怀里钻了钻,桂花味飘进屋里了。
嗯。高序闭着眼笑,跟你身上的味儿一样。
听到这话,我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桂花落在枕头上,香得人发困。
其实日子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不过是他修完车回来,手里总攥着根橘子冰棍;不过是我腌糖桂花时,总会多留一碗给他当零嘴;不过是孩子趴在膝头,听我们讲当年在村里的事,眼睛亮得像星星。
就像此刻,桂花香,月光软,身边人睡得安稳。
我又往高序怀里靠了靠,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像小时候听着他蹲在槐树下抽烟的动静,让人踏实得很。
明天得早点起来,把晒干的桂花收进罐子里。我想。还要给念安的蓝布褂钉个新扣子,他昨天在院里跑,把扣子蹭掉了。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着,挺好。
第10章
念安上初中那年,个头猛地蹿高,高序修自行车时,他站在旁边递扳手,脑袋已经快齐高序肩膀了。我在厨房蒸桂花糕,听见院里父子俩拌嘴——念安嫌高序拧螺丝的手法老派,高序骂儿子毛躁,声音里却带着笑。
别吵了,吃糕。我端着盘子出来,念安伸手就抓,被高序拍开手背:洗手去,跟你妈一个样,馋嘴。
我瞪他一眼,把最大块的糕塞进念安手里:长身子呢,多吃点。
傍晚去菜市场,高序推着自行车,我挽着他的胳膊,慢悠悠地走。卖橘子的摊贩笑着招呼:高师傅,买点橘子新摘的,甜得很。
高序挑了袋,往秤上一放:多称两斤,我家老婆子爱吃。
听的我在他胳膊上掐了下,脸上却热烘烘的。路过冷饮店,念安隔着玻璃指:妈,他们有橘子味的冰沙。
高序掏钱买了三份,我舀了一勺,冰得牙床发麻,抬头却看见高序正看着她笑,眼里的光跟当年在村口给她递冰棍时一模一样。
看啥我嗔怪道。
看你吃冰的样子,还跟小姑娘似的。
念安在旁边起哄:爸,你又哄我妈!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的白发混在黑发里,像落了点雪。高序突然停下,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支银簪,簪头刻着朵桂花。前阵子看你总掉头发,给你买的。
我接过来,簪尖凉凉的,心里却暖。浪费钱。
给你花,不浪费。他帮我把簪子插进头发里,手指蹭过耳后,糙糙的,却让人安心。
夜里念安睡了,我在灯下缝补高序的工作服,袖口磨破了个洞。他蹲在旁边看,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明天我自己找裁缝补吧。
我缝得结实。头也不抬,针线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忘了当年给你做的布鞋,穿了三年都没坏。
他笑了,掐了烟帮我理线团。月光从桂花树的缝隙漏下来,落在我发间的银簪上,闪着光。还记得当年在村里,你总蹲在槐树下哭吗
早忘了。我嘴硬,眼角却有点湿,要不是你总给我买冰棍,我才不跟你走。
是是是,他凑过去,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都是冰棍的功劳。
我把缝好的衣服叠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明天去看看王奶奶吧,上次捎信说她腿不利索了。
好。高序应着,往我手里塞了颗糖,橘子味的,给你留的。
糖在嘴里慢慢化开,甜丝丝的。我看着窗外的桂花树,花早就落了,枝桠光秃秃的,却透着股韧劲。就像我们走过的这些年,有过风雨,有过磕碰,却总在转弯处,遇见点甜。
我知道,日子还长着呢。会有念安考上大学的那天,会有我们走不动路的那天,但只要高序还在身边,还会笑着叫她傻丫头,还会把最后一颗糖留给自己,这日子,就永远有嚼头。
就像此刻,灯亮着,他在旁,糖是甜的。
足够了。
第11章
念安考上大学那年,家里的桂花树又疯长了半尺。我踩着凳子摘桂花,高序在底下扶着我的腿,嘴里念叨:慢点慢点,摔着我可不管饭。
你敢。我回头瞪他,手里的竹篮晃了晃,金黄的花瓣撒了他一肩。
送念安去火车站那天,小子红着眼圈塞给我个布包:妈,这是我兼职攒的钱,给你和爸买补品。又凑到高序耳边说,爸,我妈念叨好久的金镯子,你记得买啊。
高序笑着捶他一下:就你话多。
火车开远了,我还站在月台上抹眼泪。高序把我往怀里搂了搂:哭啥,放假就回来了。
我是高兴。我在他衬衫上蹭鼻涕,咱儿子有出息了。
回家的路上,路过首饰店,高序突然拽着我进去。柜台里的金镯子闪得晃眼,他指着最宽的那款:就要这个。
我赶紧往外拉他:太贵了,不要。
念安都发话了。他掏出存折拍在柜台上,我老婆子操劳大半辈子,该戴个金的了。
镯子戴在手上,沉甸甸的,跟当年娘给的银镯子不一样,却同样暖。我摸着上面的花纹,突然笑了:当年你给我打的银戒指,还在不
在呢,收樟木箱里了。高序牵着我的手往家走,回头找出来给你戴上,金的银的换着戴。
院子里的菜地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冒火。高序不爱去修车行了,天天蹲在菜地边帮倒忙,要么浇多了水,要么拔错了苗。
你还是去修你的车吧。我把他往外赶,别在这儿添乱。
他却从背后掏出根橘子味的冰棍,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刚从冰箱拿的,没化。
我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冰得牙酸,心里却甜。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盐,可看我的眼神,还跟年轻时一样,带着点痞气的温柔。
小高哥哥,我突然说,咱去拍张婚纱照吧
高序愣了愣,耳根红了:都这把年纪了,拍那干啥。
我想拍。我拽着他的胳膊晃,就穿那白裙子,你穿西装,跟电视里一样。
拍婚纱照那天,我站在镜子前,看着穿白纱的自己,突然有点害羞。高序西装革履地走进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竟比年轻时还精神。
好看不我转身问。
他喉咙动了动,半天憋出句:傻丫头,还是那么俊。
摄影师让他们靠近点,高序别扭地搂着我的腰,手都在抖。我忍不住笑:小高哥哥,当年在村口强吻我的劲儿呢
他瞪我一眼,却把我搂得更紧了。闪光灯亮的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光,亮得像当年在雨里给我递戒指时那样。
照片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是念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每天都要擦一遍,高序就坐在旁边看,烟抽得少了,话也少了,却总爱攥着我的手,一攥就是一下午。
你看啥呢我问。
看你。他笑,看一辈子都看不够。
桂花又开了的时候,念安带着女朋友回来。小姑娘嘴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帮着我腌糖桂花,手忙脚乱的,像当年的自己。
高序坐在院里的躺椅上,看着三个年轻人笑闹,我给他剥橘子,一瓣一瓣喂到他嘴里。
甜不我问。
甜。他眯起眼睛,阳光透过桂花叶落在脸上,暖烘烘的,跟当年的冰棍一个味。
我知道,这就够了。有他,有孩子,有满院的桂花香,有过不完的甜日子。
真好啊。
第12章
念安要结婚那年,高序把修车行彻底盘了出去,天天在家琢磨着给新房打家具。他年轻时学过两天木工,刨子推得歪歪扭扭,木屑却扬了满院子。
我端着茶水出来,看见他额头上沾着木渣,像朵白花花的桂花。歇会儿吧,木匠师傅明天就来了。
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我亲手打个床头柜,给孩子们留个念想。说着举起手里的木料,你看这花纹,像不像当年村里老槐树上的疤
我凑过去看,果然像。眼眶突然一热,想起王奶奶前年走了,走的时候还攥着她给的糖桂花,说甜得很。
婚礼那天,我穿着红棉袄,高序穿着新做的中山装,站在门口迎客。念安的媳妇给我戴了朵红绒花,跟当年我嫁给高序时,鬓角别着的桂花一样鲜灵。
拜堂时,司仪让新人给父母敬茶。我接过茶杯,手有点抖,看念安给高序鞠躬,突然想起这小子小时候跌跌撞撞扑进怀里,含糊地喊爹的样子。
哭啥。高序用袖口替我擦眼泪,孩子成家是好事。
我点点头,却看见他自己也红了眼眶,赶紧转过头去看窗外——院子里的桂花树又开花了,黄澄澄的,风一吹就往屋里飘。
新房的床头柜摆在窗边,高序打的那个歪歪扭扭的,跟旁边精致的家具格格不入,却被念安擦得锃亮。我摸着上面的花纹,听见高序在身后说:等开春,咱回村里看看吧,听说老槐树的根上,又冒出新枝了。
好啊。我转过身,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却还像当年那样,愿意陪着我走很远的路。
回村那天,天很暖。我们沿着田埂慢慢走,高序牵着我的手,跟年轻时一样。新冒的槐树枝芽嫩嫩的,绿得发亮。
你看。我蹲下来,指着土里的蚂蚁,跟当年我数的那群一样,排着队搬家呢。
高序也蹲下来,从兜里掏出颗糖,橘子味的,塞到我嘴里。甜不
甜。我含着糖笑,看见他脖颈上的小痣,还像当年那样,像颗黑米粒。
风吹过新绿的槐树,吹过我们的白发,吹过田埂上摇曳的野花。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蹲在晒谷场的石墩上,给自己买了第一根橘子冰棍,阳光落在他身上,白衬衫亮得晃眼。
原来日子真的像条河,载着我们慢慢淌,淌过了春,淌过了秋,淌过了青丝变白发,却总在某个瞬间,让自己觉得,一切都还像昨天。
小高哥哥,我拽了拽他的手,回家吧,我给你蒸桂花糕。
好。他牵着我往回走,脚步慢慢的,却很稳。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棵靠在一起的老树,根在土里缠得紧,枝在风里摇得轻。
我咬着橘子糖,看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辈子啊,能遇见个愿意给你买一辈子冰棍,陪你数一辈子蚂蚁的人,真好。
真的,挺好的。
第13章
小孙女会叫爷爷奶奶那天,我抱着孩子在桂花树下转圈,银簪上的桂花随着动作晃啊晃。高序蹲在旁边给孩子削木陀螺,刀削在木头上,沙沙响,像当年给我削冰棍棍儿的动静。
爷爷,转!小丫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地上的陀螺。高序笑着抽了一鞭,陀螺转得飞快,孩子咯咯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我靠在树干上看,突然觉得头晕,扶着树晃了晃。高序眼疾手快地扶住自己,手往我额头探:咋了是不是晒着了
没事。我摇摇头,却被他半扶半抱地送回屋。他给我倒了杯温水,又从抽屉里翻出降压药,是念安特意买的。说了让你别总抱着孩子疯跑。
你懂啥,这叫天伦之乐。我瞪他一眼,却乖乖把药吃了。
夜里睡不着,高序给自己揉腿,手指的力道还是那么准——当年在地里崴了脚,就是他这么揉好的。明天让念安带你来县城检查检查。
不用,老毛病了。我抓住他的手,你还记得不当年在村里,我总头晕,你背着我去卫生院,路上摔了两跤,还嘴硬说‘不疼’。
他笑了,手背蹭过我的脸颊:你这记性,咋就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因为甜啊。往他怀里钻了钻,苦日子记不住,甜的都刻在心里了。
窗外的月光落在床头柜上,摆着我们的婚纱照。白纱里的自己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西装革履的高序有点拘谨,却紧紧攥着我的手。旁边是念安小时候的画,歪歪扭扭的三个人,站在金黄的树下。
小高哥哥,我突然说,等咱走不动了,就让念安把咱埋在桂花树下吧。
他的手顿了顿,声音有点哑:胡说啥。
我说真的。我抬头看他,眼里的光很柔,这样就能天天闻着桂花香,听着孩子们说话,多好。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
转年春天,我的记性更差了,有时会对着桂花树发呆,问这是谁栽的。高序就一遍遍地说:是我啊,傻丫头,给你栽的。
我会笑起来,像个孩子:哦,是小高哥哥啊。
有天念安带他们去公园,小丫头指着卖冰棍的摊子喊:要橘子味的!我突然眼睛一亮,拽着高序的手往前走:给我买一根,橘子味的。
高序赶紧买了两根,递一根给我。我舔了一口,突然笑了,眼泪掉在冰棍上:跟当年的一个味。
他掏出手帕给我擦脸,我小声说:小高哥哥,我没忘……我没忘你。
他心里一酸,把我搂进怀里:我知道,我知道。
夕阳把湖面染成金红色,小丫头举着冰棍跑,念安在后面追。我靠在高序肩上,嘴里含着橘子味的甜,慢慢闭上了眼睛。
风吹过,带着远处的花香,像很多年前那个秋天,他蹲在槐树下,看自己举着冰棍冲他笑,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
原来这辈子,真的就这么过来了。
有他,有自己,有吃不完的橘子冰棍,有闻不够的桂花香。
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