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他把毒酒灌进我喉咙时,指尖摩挲着我发间那支凤钗——那是他当年用半条命换来的。长公主,他声音很轻,像在哄我,喝了,就不疼了。
后来北燕皇宫的雪,下了三十年。宫人说,陛下总对着一支断钗流泪,说那上面有他弄丢的命。
第一章
毒酒穿肠
永昌七年,惊蛰。
我跪在太极殿冰凉的金砖上,看着萧景煜亲手斟满那杯毒酒。
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映出他玄色龙袍上绣的金线,刺得人眼睛疼。殿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极了那年质子府的雪声。
喝了吧。他把酒杯递到我面前,指尖沾着点龙涎香,是北燕皇室的味道。
我没接。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是我当年送他的,青白玉雕的凤凰,如今被摩挲得温润透亮。萧景煜,我声音发颤,你还记得那年质子府的雪吗
他手顿了顿,眸色沉了沉。
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他被顾言的人打断了腿,躺在破庙里等死。是我偷了太医的药,裹着棉被去找他。雪下得太大,我摔在雪地里,把药揣在怀里焐着,等找到他时,棉裤都冻成了冰壳。
他那时攥着我的手,血和雪混在一起,说:沈昭宁,等我夺回北燕,就娶你。
我信了。
可现在,他是北燕的皇帝,我是大梁的亡国公主。他踏破我家城门时,白袍染血,像极了当年雪地里的红梅。
记得又如何他收回手,将酒杯凑到我唇边,语气淡得像水,大梁亡了,沈明德的命,抵不上北燕半寸疆土。你这长公主的命,本就是我赐的。
毒酒的气味钻进鼻腔,苦得发涩。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眉骨比当年锋利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没睡好。
那支凤钗呢我突然问。
是他十六岁生辰那天,从顾言刀下抢回来的。他那时手臂被划得见骨,却把钗子死死攥在手里,血顺着钗尖滴在雪地上,像开出一串红梅。他说:昭宁,这支钗,能护你周全。
萧景煜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不是早就扔了我仰头看着他,也是,北燕皇帝的后宫,怎么能留着亡国公主的东西。
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喝下去。他声音冷得像冰,别逼我动手。
毒酒顺着喉咙滑下去,火烧火燎的疼。我咳了起来,血沫子溅在他明黄的龙靴上,像极了那年他跪在我面前时,滴在我裙角的血。
萧景煜,我抓着他的袍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说过,欠我的……要拿命还。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后退半步,像是被烫到。殿外的雨更大了,打在窗上噼啪作响,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我倒在地上,五脏六腑像被拆开重组。意识涣散间,看见他弯腰捡起我发间滑落的凤钗——不是他送我的那支,是我后来自己雕的,青竹料的,粗糙得很。
他摩挲着钗尖,喉结滚了滚,声音轻得像叹息:沈昭宁,我没扔。
可我听不清了。
只觉得疼,从喉咙一直疼到心里。
原来他说的护我周全,是护我死得周全。
原来那年雪地里的话,和这杯毒酒一样,都是穿肠的药。
第二章
雪夜抢钗
第一次见萧景煜抢钗,是在他被扔进冰湖的第三天。
他发着高烧,裹着我偷给他的棉被,蜷缩在质子府的柴房里。顾言带着人闯进来,手里捏着我那支凤凰点翠钗——前一晚我落在他书房的。
萧质子,顾言笑得阴柔,用钗尖划着萧景煜的脸,长公主的东西,你也配碰
萧景煜烧得迷迷糊糊,却突然抓住顾言的手腕,眼神亮得吓人:放下。
哦顾言挑眉,将钗子往火盆里扔,想要自己去捡。
那支钗是父皇给我的及笄礼,上面镶着南海珍珠,烧不得。我急得要冲上去,却被侍卫按住。
然后就看见萧景煜猛地扑过去,手伸进滚烫的火盆里,把那支钗捞了出来。
炭火燎得他手背滋滋作响,起了一层水泡。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把钗子死死攥在手里,对着顾言笑,笑得满嘴是血:顾相,下次想动她的东西,先问过我。
顾言气得脸色铁青,让人把他往死里打。木棍落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始终没松开手。
那天我蹲在柴房外,听着里面的打杀声,眼泪掉得像断线的珠子。青黛拉着我说:殿下,他就是个质子,不值得。
可我知道,他不是为了那支钗。
他是为了我。
后来他养伤,我天天去看他。他背对着我,不肯让我看他的伤,只说:沈昭宁,你该离我远点。
为什么我递过伤药,你为我受这么重的伤……
因为我是北燕质子,他打断我,声音硬得像石头,因为我迟早要踏平大梁。到时候,你父皇的人头,我会亲自来取。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天火盆里的温度,都没他这句话冷。
可我还是忍不住靠近他。
我知道他夜里会咳血,就偷偷把父皇的参汤给他送去;知道他被其他质子欺负,就提着鞭子去替他撑腰;知道他想查母妃的死因,就冒死闯进皇家档案馆,给他偷来卷宗。
他总是骂我傻,说我迟早被自己的好心害死。可我每次闯祸,他都会第一个出现,替我收拾烂摊子。
有一次我被蛇咬了,他背着我跑了半夜去找太医。我趴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昏昏沉沉地说:萧景煜,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闷在喉咙里:疯丫头,少胡说。
可那天之后,他看我的眼神,软了很多。
直到他要回北燕的前一晚,他把那支凤钗还给我,钗尖被他打磨得光滑,还刻了个小小的煜字。等我,他看着我的眼睛,火光在他眸子里跳跃,最多三年。
我把钗子插进头发里,点头如捣蒜:好,我等你。
那时的雪下得真软啊,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糖。
我怎么也想不到,三年后等来的,是他带着北燕铁骑,踏碎了大梁的城门。
第三章
龙袍染血
城破那天,我穿着嫁衣。
不是要嫁给他,是父皇安排的,让我假死逃出去。可我没走。
我站在宫墙上,看着他白袍染血,提着顾言的人头,一步步走上城楼。
沈昭宁,他仰起头,风掀起他的衣袍,下来。
我笑了,把那支刻着煜字的凤钗拔下来,往城下扔。萧景煜,你看清楚,这是你当年给我的。
钗子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来,指腹摩挲着那个煜字,眼神暗得像深潭。
你想要的,都得到了。我张开双臂,迎着风,大梁亡了,父皇死了,顾言也死了。你满意了吗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沈昭宁,你下来,我让你做北燕的皇后。
不必了。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嫌你的龙袍,染了我大梁百姓的血。
他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猛地跃上城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我不准你死!
你凭什么不准我看着他,眼泪掉下来,萧景煜,你杀了我父皇,踏破我家国,现在又想让我做你的皇后你是不是觉得,我沈昭宁贱得很
他的手松了松,眸子里涌上血丝:我母妃是被沈明德害死的!北燕三十万冤魂,都要算在大梁头上!
所以你就可以滥杀无辜我甩开他的手,你告诉我,城门外那些死去的百姓,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后来我被他关在北燕皇宫,一间没有窗户的偏殿。他每天都来,有时坐一会儿就走,有时会带些我爱吃的点心,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吃不喝,日渐消瘦。他看着我,眼里的疼惜藏不住,却还是嘴硬:沈昭宁,你敢死试试。
我早就死了。我看着他,从你踏破城门那天起,就死了。
他猛地掐住我的下巴,把一碗药灌进我嘴里。药很苦,我咳得撕心裂肺,他却死死地按住我,眼泪砸在我脸上,烫得惊人。
为什么不恨我他声音抖得厉害,你恨我啊,沈昭宁,你恨我……
你不要心里没有我好不好。
我闭上眼,不想看他这副样子。
恨吗
恨他背信弃义,恨他血洗大梁,恨他把我关在这里,像囚禁一只鸟。
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质子府的雪,想起火盆里的凤钗,想起他背着我找太医时,急促的呼吸声。
那些好,真真切切。
那些疼,也真真切切。
直到那天,他端来那杯毒酒。
他说:昭宁,喝了吧。北燕的史官会写,大梁长公主沈氏,殉国而亡。
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再恨我了。
毒酒穿肠的时候,我看着他手里那支断钗——是我当年扔下去的那支,不知他用了多少心思,才修复好。钗尖的煜字,被摩挲得发亮。
原来他没扔。
原来他说的护我周全,是想让我留个体面。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
像当年在质子府,他发烧时,我偷偷摸他的额头那样。
可我没碰到。
只听见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极了那年柴房里,木棍落在他背上时,他强忍着的闷哼。
后来听说,北燕的雪,下了三十年。
新帝终身未立后,案头常摆一支断钗。
宫人说,陛下总对着钗子说话,说些什么等我、对不起、回来好不好。
可他们不知道,那支钗上,刻着两个字。
一个是他的名字,一个是我的命。
早就和着那年的雪,那年的血,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第四章
断钗生花
时间朔回
我死的第三年,北燕皇宫的梅花开了。
萧景煜站在梅林里,手里攥着那支断钗,指腹反复摩挲着断裂的截面。寒气从袖管钻进来,冻得他指尖发红,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就那么站着,直到暮色漫过宫墙。
陛下,该回了。老太监低声劝道,捧着一件狐裘斗篷。
他没动,目光落在一枝开得最盛的红梅上。那颜色太艳,像极了我唇边呕出的血。你说,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会不会怪我
老太监垂着头,不敢接话。
谁都知道,陛下心里住着个死人。那个亡国的大梁长公主,死在了陛下亲手斟的毒酒里,却成了这北燕皇宫里,谁也不敢提的禁忌。
他忽然笑了,笑声空荡荡的,在梅林里撞出细碎的回音。她一定怪我。他把断钗贴在眉心,冰凉的触感刺得眼眶发酸,怪我没等她把话说完,怪我……没告诉她那毒酒里掺了续命的药。
那年城破,他在偏殿的香炉里藏了西域的奇香,能让人脉息全无三日。他以为只要瞒过天下人,就能把我藏起来,像当年在质子府那样,偷偷护着。可他没料到,我早已断了生的念头,连那点续命的药,都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想起我最后看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烧尽后的灰烬。
陛下,老太监颤巍巍地递上一封密信,南楚送来的,说……找到了一位医术通神的异士。
萧景煜拆开信的手在抖。三年来,他派出去寻找起死回生之法的人,能从北燕排到南楚。可每一次,都是空欢喜。
信上只有一行字:欲唤旧魂,需以命抵命。
他猛地抬头,眼里迸出骇人的光。备车。他转身就走,龙袍扫过梅林的积雪,留下深深的辙痕,去南楚。
第五章
以命换命
南楚的瘴气很重,湿冷的风裹着腐叶的味道,钻进骨头缝里。
萧景煜站在山洞口,看着那位须发皆白的异士点燃三炷香。烟雾缭绕中,异士指着石台上的青铜鼎:陛下确定要换
鼎里盛着漆黑的液体,泛着诡异的光泽。异士说,那是用百种毒物熬制的回魂汤,饮下者需承受七七四十九日剜心之痛,若能撑过去,便可换回逝者一魂一魄,借尸还阳。
换。萧景煜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他解开龙袍,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有当年为我挡的刀,有登基后彻夜难眠抓出的血痕,还有……那日我死后,他用匕首刻下的昭宁二字。
异士叹了口气,递过一碗汤药。陛下可想清楚,这痛,比烈火焚身更甚。
他接过碗,仰头饮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化作千万根针,顺着血脉往心脏钻。他闷哼一声,额头的冷汗瞬间滚了下来,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他想起质子府的那个雪夜,我把参汤塞进他手里,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说我不冷。
想起城墙上我扔掉凤钗时决绝的眼神,想起毒酒穿肠时,我最后伸向他的那只手。
痛吧。他想。
越痛越好。
这样才能记住,他欠我的,何止一条命。
四十九日,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鬓角竟生出了几缕白发。可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却笑了——那痛还在,说明他撑过来了。
异士说,三日后,我会在大梁旧地的一处农家醒来,只是会忘了前尘往事。
别告诉她真相。萧景煜声音嘶哑,就让她……做个普通人。
第六章
杏花惊梦
大梁旧地的杏花,开得比北燕的梅花热闹。
我坐在门槛上编草绳,指尖缠着青黄的草茎,心里却空落落的。阿婆说我是她在山脚下捡的,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只攥着半支断了的凤钗。钗身是暖玉的,断口处却磨得冰凉,像块浸了雪的石头。
阿宁,看谁来了阿婆掀帘出来,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衫的男人。
他很高,站在杏花树下,玄色衣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衬。眉眼很深,只是脸色太白,像是久病初愈。他看我的时候,眼神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又沉又重,带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有惊,有痛,还有点不敢靠近的惶恐。
路过讨碗水。他声音很低,尾音有点发哑,像是许久没说过话。
我起身去灶房舀水,转身时发间的断钗滑了下来,当啷一声掉在他脚边。
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弯腰去捡,指尖触到钗子的瞬间,指节突然收紧,手背青筋都跳了起来。
这钗子……他抬头看我,眼里竟有细碎的光在闪,是你的
嗯。我接过钗子重新插好,捡我的时候就攥着的。
他没再说话,捧着水碗一口口抿,喝得很慢。阳光穿过杏花落在他侧脸,能看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忍什么。后来他常来,有时带些镇上的麦芽糖,有时只是坐在老槐树下,看我编草绳,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话少,却总在细节处透着妥帖。知道我怕虫,会提前把院里的杂草除干净;知道我晚上读书费眼,会悄悄把油灯挑亮些;知道我爱吃阿婆做的杏花糕,会天不亮就去后山采最新鲜的杏花。
有一次我问他:你好像很懂我
他正在给我削木簪的手顿了顿,低头笑了笑,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或许……上辈子就认识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很沉的梦。
梦里是座很大的宫殿,红墙高耸,雪下得像要把整个世界埋了。一个穿龙袍的男人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杯琥珀色的酒,声音冷得像冰:沈昭宁,喝了,就不疼了。我看着他腰间的玉佩——青白玉的凤凰,突然心口像被刀剜了似的,疼得喘不过气。
不要……我挣扎着醒过来,冷汗浸透了中衣。窗外有响动,我披衣出去,看见他站在柴房门口,手里攥着件薄毯,指尖还在发颤。
做噩梦了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我盯着他的脸,梦里那个龙袍男人的轮廓突然和他重叠。尤其是那双眼睛,沉得像深潭,藏着化不开的痛。你是谁我后退一步,后背抵着门框,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些,你认识我,对不对
他手里的毯子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我……他张了张嘴,喉结滚了滚,最终只是捡起毯子,往我手里塞,夜里凉,披上。
我没接。指尖摸到发间的断钗,断口处的冰凉突然刺得我指尖发麻。这钗子,我拔下来递给他,是你的,对不对
他看着那支钗,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是。
那梦里的人……我声音发颤,也是你
他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光全灭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灰。阿宁,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忘了吧。对你好。
忘了什么我追问,心口的疼越来越烈,忘了你是谁忘了这钗子的来历还是忘了……你对我做过什么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指腹蹭过我腕间的皮肤,带着滚烫的温度。别问了。他低吼道,眼里竟有血丝在爬,求你,别问了。
那天晚上,他搬到了村外的破庙里。阿婆说他走的时候,背篓里只装了件换洗衣裳,还有那支被我扔在地上的断钗。
杏花还在落,飘进院里,像谁在无声地哭。我摸着腕上被他攥出的红痕,心里空落落的疼。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就像这断钗,就算磨平了断口,裂痕也始终都在。
第七章
旧痛如刺
萧景煜没走。
他就在村外破庙里住着,每天天不亮就绕到院后,帮我挑满水缸,劈好柴火,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假装没看见,却总在倒水时,对着水缸里他模糊的倒影发呆。
直到那天我去镇上卖草编,撞见几个醉汉调戏邻村的姑娘。我刚要上前,就看见个青布身影冲了过去,三两下就把醉汉打趴了。是他。
他转身时看见我,愣了一下,手背被划开道口子,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你怎么来了他语气里带着点急,像是怕我撞见什么。
我没理他,只是盯着他的手。那道伤口在虎口下方,形状很熟悉——像极了梦里,那个龙袍男人捏着酒杯的手。
跟我来。我转身往村外走,他沉默地跟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像道甩不掉的影子。
破庙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光,照见地上铺着的草席和一个掉了角的包袱。我指着墙角的石墩:坐。
他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在受审。我从包袱里翻出阿婆给的伤药,倒在掌心,猛地抓住他的手。他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挣扎。
说吧。我低头给他涂药,声音冷得像冰,你是谁我是谁这钗子到底怎么回事
data-fanqie-type=pay_tag>
药粉撒在伤口上,泛起细密的白泡。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真想知道
他说,我是大梁的长公主沈昭宁。
他说,他是北燕皇帝萧景煜。
他说,是他带兵踏破了大梁的城门,是他亲手把毒酒灌进我喉咙,是他……欠了我一条命,还有一个国家。
他说起质子府的雪,火盆里的凤钗,城楼上的嫁衣,语气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我听着听着,心口就像被无数根针在扎,疼得喘不过气。那些被遗忘的画面,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记忆——
他跪在雪地里,手伸进滚烫的火盆,把凤钗紧紧攥在手里,血顺着指缝滴在雪上,像开出一串红梅花。
他白袍染血站在城楼上,手里提着顾言的人头,对我说:沈昭宁,你的国,你的家,都是我毁的。
他把毒酒凑到我唇边,指尖摩挲着我发间的凤钗,声音轻得像在哄我:喝了,就不疼了。
够了!我猛地推开他,药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你滚!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眼里的痛快要溢出来:昭宁,我知道你恨我。可我……
恨我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萧景煜,我连恨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恨他踏破城门,恨他杀了父皇,恨他让我成了亡国公主。可我更恨,自己记起来的不只有这些——还有他背我找太医时急促的呼吸,还有他把披风脱给我时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他说等我回来时,眼里比星光还亮的光。
这些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记忆里,拔不掉,剜不去。
你走吧。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就当没见过我。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才听见他低低地说:我不走。
阿婆说,你捡我的时候,我攥着这钗子。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说明,连老天爷都不想让我们断干净。
我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破庙外的杏花还在落,飘进窗里,落在脚边,像谁碎掉的心。
第八章
旧物如刀
萧景煜真的没走。
他还住在破庙里,只是不再绕到院后帮忙,改成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我去镇上卖草编,他就远远跟着,替我挡开乱窜的牲口,帮我把沉重的草筐扛到肩上。
我不理他,他也不恼,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个沉默的影子。
阿婆看在眼里,私下里劝我:阿宁,他对你是真心的。那天他跟我说,为了让你醒过来,他在南楚受了四十九日剜心之痛,差点没挺过来。
我摸着发间的断钗,指尖冰凉。剜心之痛比得上国破家亡的痛吗比得上毒酒穿肠的痛吗
真心能换我父皇的命吗我问阿婆,声音发颤,能换大梁十万冤魂吗
阿婆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那天我去给邻村送草席,回来时撞见几个流寇在抢东西。为首的刀疤脸看见我,眼睛都直了,伸手就要抓我的胳膊。我吓得往后躲,却被人猛地拽到身后。
是萧景煜。
他把我护在怀里,徒手夺过刀疤脸的钢刀,动作快得像阵风。可他毕竟受过伤,没避开刀疤脸踹来的一脚,重重摔在地上,后背撞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萧景煜!我惊呼出声。
他却像没听见,爬起来继续打,直到把所有流寇打跑,才扶着腰直起身,脸色白得像纸。
你怎么样我冲过去扶他,指尖触到他后背的衣服,湿冷的一片——是血。
他咧嘴笑了笑,想装作没事,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没事……老毛病了。
我把他拖回破庙,解开他的衣衫,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后背上纵横交错全是疤,新伤叠着旧伤,最显眼的是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形状像条蜈蚣——是当年为了护我,被顾言的人砍的。
你是不是疯了我拿着布巾给他擦血,手一直在抖,为了我这种人,值得吗
值得。他看着我,眼神很亮,像极了当年在质子府,昭宁,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这种人’。你是……
他没说下去,只是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跳得很凶,隔着薄薄的衣衫,烫得我指尖发麻。
那天之后,我没再赶他走,却也没理他。
他依旧在村口等我,我依旧给他送药,只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层看不见的东西,像那支断钗的裂痕,谁也跨不过去。
直到那天,他从破庙里翻出个旧包袱,里面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袍。
这是……我愣住了。
城破那天穿的。他声音很低,上面的血,有顾言的,有敌军的,还有……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还有你的。
我摸着白袍上暗红的血迹,突然想起毒酒穿肠的滋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收着这个做什么我声音发颤,提醒你自己,杀了多少人吗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眼里的痛快要溢出来:我收着,是想让自己记住,我欠了你多少!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半支凤钗——和我发间那支正好能对上,这是你当年扔下楼的那支。我找了三个月,才从瓦砾堆里刨出来。
沈昭宁,他把两半钗子拼在一起,断口严丝合缝,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你的心,从来都没假过。质子府的雪是真的,火盆里的血是真的,南楚的痛是真的,现在对你好,也是真的。
我看着那支拼好的凤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原来有些痛,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原来有些爱,不是说恨就能抹去的。
杏花又落了,飘进破庙里,落在拼好的凤钗上,像撒了把碎糖。我看着萧景煜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或许我可以试着……不那么快原谅他,但也不那么快推开他。
毕竟,这断钗上的裂痕,总要些日子,才能慢慢磨平。
第九章
慢火温茶
日子像村口的溪水,慢慢悠悠地淌。
萧景煜还住在破庙里,只是我偶尔会让他来院里坐坐。他会帮阿婆劈柴,会陪我编草绳,话依旧不多,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
有一次我编错了草绳的花样,他伸手过来教我,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我的,像有电流窜过。我们都顿了一下,然后猛地缩回手,脸颊都有些发烫。
阿婆在灶房里看着,偷偷笑出了声。
他开始跟我讲北燕的事。说他母妃是怎么被陷害的,说他是怎么在质子府忍辱负重的,说他登基后是怎么整治朝纲的。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踏破大梁城门。他看着院里的老黄牛,声音很轻,我只想杀了顾言,为我母妃报仇,然后……带你走。
我手里的草绳突然断了。
可顾言把你父皇卷了进来。他转过头,眼里的痛很深,我没得选。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顾言当年为了夺权,确实设计陷害了他母妃,还把我父皇也拉上了贼船。可知道是一回事,原谅又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我低头重新编草绳,声音很轻,但我还是需要点时间。
他笑了,眼里的光柔和了许多:我等。多久都等。
那天之后,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只是多了些分寸。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把杏子摘下来先泡在井水里镇凉,会在我读书时悄悄把灯挑亮,却再也不会贸然碰我,也不再提过去的事。
就像煮茶,用慢火一点点温着,不急不躁,等着茶香慢慢飘出来。
秋收的时候,村里要去山上割稻子,阿婆年纪大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萧景煜二话不说,扛着镰刀就跟我上了山。他割稻子的动作很熟练,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帝,倒像个常年劳作的农夫。
你怎么会这个我问他。
质子府里,什么活都干过。他擦了把汗,笑容有点涩,那时候就想,要是能活着回北燕,就找个像这样的村子,种几亩地,过安生日子。
我心里一动。原来他也向往过这样的生活。
割完稻子下山时,天已经黑了。山路上不好走,他走在前面,用柴刀劈开挡路的荆棘,时不时回头叮嘱我:慢点,小心脚下。
走到半山腰,我不小心踩空了,他眼疾手快地转过身扶住我。我撞在他怀里,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青草的气息,竟不觉得难闻。
小心点。他扶着我的胳膊,声音有点发紧。
我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还有微微发红的耳根。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像被风吹乱的草绳。
谢谢。我挣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脸颊烫得厉害。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脚步很轻。
回到家时,阿婆已经做好了晚饭。红薯粥冒着热气,配着腌菜,简单却暖心。萧景煜坐在对面喝粥,动作很斯文,不像我狼吞虎咽的。
多吃点。阿婆给他夹了块红薯,今天累坏了。
他笑着说了声谢谢阿婆,然后把红薯掰了一半,放进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红薯,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上,像一道长长的影子。我想起萧景煜后背的伤疤,想起他说多久都等时眼里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第二天我去镇上,特意绕到布店,买了块青灰色的布。阿婆问我做什么,我红着脸说:给……给萧景煜做件新衣裳。
阿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该做,该做。他那件青布衫,都洗得发白了。
我坐在院里的杏花树下缝衣裳,萧景煜就坐在对面看书。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他看得很认真,偶尔翻书时,指尖会轻轻划过书页,动作温柔得不像个曾踏过尸山血海的人。
你看得懂吗我忍不住问。那是本大梁的诗集,他一个北燕人,未必看得明白。
他抬起头,笑了笑:有些懂,有些不懂。他指着其中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
我脸颊一热,低下头继续缝衣裳,指尖却不小心扎到了手。他立刻放下书跑过来,抓起我的手就要往嘴里送,刚碰到指尖,又猛地缩回手,红着脸说:我……我去拿药。
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至少,他会为我紧张,会为我脸红,会把我放在心上。
衣裳做好那天,我把它递给他,没敢看他的眼睛:试试合不合身。
他接过衣裳,手指摩挲着针脚,眼里的光亮得惊人。你做的
嗯。
他没去里屋试,就在院里脱下旧衣裳,换上新的。青灰色的布衬得他肤色更白,也衬得他眉眼更清俊。他转了个圈,像个讨夸奖的孩子:好看吗
还行。我嘴硬道,心里却觉得,比他穿龙袍好看多了。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留在院里吃饭。阿婆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他吃得很香,却总把肥肉挑出来,夹到我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
我看着碗里的肥肉,突然想起质子府的日子。那时候他总把好吃的留给我,自己啃干硬的窝头。原来有些习惯,他一直都没变。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碗,笨拙地拿着抹布擦盘子,水珠溅了他一脸。我站在门口看着,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或许,我真的可以试着……慢慢原谅他。
第十章
岁月缝补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时,萧景煜收到了北燕的密信。
他看完信,沉默了很久,才对我说:北燕朝臣想让我回去。
我正在给阿婆纳鞋底,针猛地戳到了指尖,血珠滴在米白色的布面上,像个小小的红点。哦。我低头吮掉血珠,声音听不出情绪,那你就回去吧。
他却摇了摇头:我问过阿婆了,她说,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可以不回。
我捏着鞋底的手紧了紧。去北燕那个埋葬了我家国的地方,那个他穿着龙袍、我饮下毒酒的地方
我不……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却看见他鬓角的白发。他才二十七岁,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活得像个暮年之人。南楚那四十九日的剜心之痛,三年来的自我折磨,早已掏空了他。
我想去看看。我改了口,指尖划过鞋底的针脚,看看你治理的北燕,是不是真的……比大梁好。
他眼里猛地亮起光,像雪地里燃起来的火。好。他声音发颤,我带你去。我们不住皇宫,就住城外的别院,种几亩地,像在村里一样。
离开村子那天,阿婆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那支钗子的金镶边,她拍了拍我的手,有些裂痕,得用金子慢慢补。人心也一样。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片薄薄的金箔,被阿婆细心地剪成了凤凰的形状。阳光落在金箔上,晃得人眼睛发酸。
北燕的雪,果然比大梁的冷。
萧景煜没骗我,我们住的别院在城郊,有个小小的院子,他亲手种了棵杏树,说等开春了,就像村里那样开花。
他没再穿龙袍,常穿件青布衫,跟在我身后学做饭、缝补。有一次他给我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虫子,我笑得直不起腰,他却红着脸说:多练练就好了。
朝臣们自然不乐意,天天有人来别院跪劝,说皇帝该回宫理政,该选秀纳妃。萧景煜每次都挡在我身前,对着那些老臣冷冷地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有一天我在书房翻到他的奏折,字里行间全是百姓生计,减免赋税、兴修水利,条理清晰,透着一股沉稳的狠劲。原来他不仅会打仗,更会治国。
看得懂吗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发顶,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嗯。我翻过一页,比你补衣服强。
他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衣衫传过来,暖暖的。那以后,治国归我,补衣服归你
我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抓过来,按在奏折上。他的指腹有层薄茧,是握刀、握笔、也是劈柴留下的。这双手,沾过血,也暖过我。
开春时,院里的杏树真的开花了。
萧景煜搬了张竹椅放在树下,我坐在他怀里,看他给那支断钗镶金。金箔被他一点点敲进断口,动作笨拙却认真,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侧脸,鬓角的白发竟不那么显眼了。
好了。他把钗子递给我。
断口处被金凤凰紧紧裹住,暖玉的温润混着金子的光泽,竟比完整时还要好看。
像不像……他声音很轻,我们
我把钗子插进他发间,笑着说:像个唱戏的。
他也笑,伸手把我搂得更紧。杏花落在我们发间、肩头,像谁撒了把碎糖。
后来,北燕的史官在史书里写:帝后居城郊别院,布衣蔬食,一如庶民。帝常为后镶钗,后常为帝补衣。
没人提大梁的亡国恨,没人提那杯穿肠的毒酒。
就像那支断钗,裂痕还在,却被岁月用金子细细补好,成了独一无二的模样。
有时我会想起阿婆的话,人心的裂痕,也得用岁月慢慢缝补。不是忘了痛,而是痛过之后,终于明白,有些爱,值得我们放下执念,好好珍藏。
夕阳西下时,萧景煜牵着我的手在院里散步,杏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暖暖的,像那年质子府,他攥着凤钗的手。
阿宁,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谢谢你。
我知道他谢的是什么。
谢我没在他最不堪时转身离去,谢我愿意给他时间,谢我们最终没错过彼此。
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像一片杏花落在他唇边。
萧景煜,我说,余生请多指教。
风穿过杏树,落了满身花。有些痛,终会被岁月温柔覆盖。有些爱,历经劫数,才更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