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书上,温晴的签名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带着一种解脱后的敷衍。我的名字,陈烁,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像刻下的墓志铭。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像看惯了生死的法医,公式化地问:双方是否自愿财产分割有无异议
我们点头,像两个配合尸检的家属。
走出那扇门,天是灰色的,一如我们婚姻最后那两年的每一天。这场婚姻的死亡,病因复杂。我是主治医生,也是第一责任人。我是陈烁,一个从皖北农村,靠着一根筋的拼劲,考进985,挤进一线城市,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做到项目总监的凤凰男。我的病,是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和因自卑而异化出的、对成功的病态渴求。
温晴是我的战利品,一个完美的、能证明我在这座城市立足的勋章。她漂亮,家境优渥,父母是本地事业单位的小领导,她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我们相识于一次朋友聚会,我的木讷和上进,在她眼中成了独特的闪光点。她的温柔和不食人间烟火,在我眼中是需要被征服的圣域。
婚后的现实,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割开了阶级差异的伪装。我每月要雷打不动地寄一万块钱回老家,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攒首付。温晴无法理解:陈烁,我们也要生活,也要还房贷。我更无法理解她的无法理解:那是我爸妈,我弟!我不管他们谁管
她喜欢插花、看话剧、买几百块一个的香薰蜡烛。我认为那是矫情的、资产阶级式的无病呻吟。我最大的放松,是看着银行账户里上涨的数字,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我们吵架,她的武器是冷暴力和红着眼圈说你不懂我。我的武器,是把加班时积攒的戾气,化成一句最伤人的话:你花的不都是我挣的钱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妈的到来。她带着淳朴的、不容置疑的乡土价值观,企图改造这个一尘不染的儿媳妇。她会在温晴睡懒觉的早上,故意把拖把撞得砰砰响;她会翻看温晴的化妆品,咋舌说这小瓶子比一亩地的收成还贵;她会在饭桌上,当着温晴父母的面,大声宣布: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温晴你肚子要争气,先生个孙子!
温晴崩溃了。我也崩溃了。一边是孝道的绑架,一边是爱情的枯萎。我像个蹩脚的调度员,在两场即将撞轨的列车间束手无策,最终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逃避。我以项目忙为由,睡在公司,把这个战场留给了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战争以温晴提出离婚告终。
陈烁,她最后一次和我心平气和地谈话,是在咖啡馆,像两个即将分手的项目合伙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背负的,我扛不起。放过彼此吧。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拼命赚钱,就能给她一个稳固的港湾。到头来,我建好的,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我签了字,分了财产,我拿走了大部分存款,她拿走了那套我们共同拥有的房子,因为她说,她不想离开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那一刻,我恨她,也恨我自己。我恨她的娇气和不体谅,也恨我自己的无能和愚孝。这场死亡,没有凶手,我们都是彼此的共犯。
2.txt
离婚后的第三个月,我接到了温晴的电话。
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茫然,像迷路的孩子。陈烁,我……我怀孕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让我在初秋的深夜里,出了一身热汗。
多久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八周。离婚前就……就有了。
八周。我飞快地计算着日期。是的,是我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做任何措施的同房。那是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我们像两只互相撕咬又舔舐伤口的困兽,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图证明些什么,又或者,只是为了发泄些什么。
是……是我的我问出了这句连自己都觉得混账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的沉默后,是她压抑的哭声。陈烁,你一定要这么羞辱我吗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瞬间软了下来。愧疚、懊悔,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K察的、死灰复燃的狂喜,交织在一起。
对不起,晴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太激动了。我语无伦次,你别怕,有我呢。我马上过去找你。
我连夜开车去了她那里。还是那套我们一起住了五年的房子,只是没有了我成堆的技术书籍和加班用的电脑,显得空旷而冷清。她穿着宽大的睡衣,脸色苍白,小腹依旧平坦,却仿佛蕴藏着一个足以颠覆我们所有决定的宇宙。
那一夜,我们没有谈复婚,却胜似复婚。我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给她倒热水,削水果,像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的守护者。我们聊起了过去,那些曾经让我们争吵不休的细节,在孩子这个巨大的柔光滤镜下,似乎都变得可以原谅。
我的凤凰男自尊,在即将成为人父的巨大喜悦面前,暂时被压制了。我甚至开始反思,或许我真的对她不够好,不够体贴。而她,那个曾经决绝地要离开我的孔雀女,此刻也像一只寻求庇护的猫,温顺地靠在我身边。
孩子,成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们两个溺水的人,都拼命地抓住了它。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妈。电话那头,我妈先是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她用方言对着我爸大喊:老头子!我要抱孙子了!我们陈家有后了!
第二天,我妈就带着我爸,提着大包小包的老家特产,杀到了温晴的住所。这一次,她没有了之前的挑剔和刻薄,看温晴的眼神,像看护一尊送子观音。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炖的鸡汤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她拉着温晴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晴晴啊,之前是妈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只要你给我们陈家生个大胖孙子,你就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
温晴的父母也来了。他们的表情复杂,有对女儿未婚先孕的责备,但更多的是对既成事实的无奈。温晴的母亲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陈烁,我们家晴晴现在身子不方便,你们的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但这次,你如果再敢让她受一点委屈,我们绝不答应。
我拍着胸脯保证,像一个立下军令状的士兵。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离婚这个词,仿佛只要不提及,那张绿色的本子就不存在。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甚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以孩子为中心的、畸形的和谐。
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一个让我修正所有错误,重建一个完美家庭的机会。我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希望里,像一个吸食鸦片的瘾君子,对所有危险的信号,都视而不见。
3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温晴生了,是龙凤胎。这个消息像一枚幸福的核弹,在我、在我们整个陈氏家族中炸开。
护士抱着两个襁褓出来的时候,我妈第一个冲了上去,她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男婴,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孙子!我的大孙子!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传国玉玺一样,从护士手里接了过去。我爸跟在后面,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一个劲地搓着手。
我凑过去,看着那个小生命,我的儿子。他闭着眼睛,小嘴巴一张一合,我的心瞬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感填满了。这是我的血脉,我的延续,是我陈烁在这座冰冷城市里,最坚实的根。我奋斗的一切,加班熬夜掉的每一根头发,在这一刻,都有了最终极的意义。
我给儿子取名,陈念辰。念辰,思念的念,时辰的辰,我希望他能记住我们陈家的来处。这个名字,是我和我爸妈商量了很久的结果,充满了我们家族对长孙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期望。
女儿是温晴取的名字,叫林愿曦。愿曦,愿望的愿,晨曦的曦。她说,希望女儿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永远充满希望。我当时沉浸在得子的狂喜中,并未深究她为什么给女儿取了一个跟她姓林的姓氏,只当是她作为母亲的一点小小的坚持。我甚至大度地想,儿子跟我姓,女儿跟她姓,也算公平,更能体现我们这个新时代家庭的开明。
我忽略了,温晴不姓林。
孩子出生后,我请了最好的月嫂,把温晴和孩子们接到了本市最贵的月子中心。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砸了进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觉得这是我该做的,是我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把公司所有能推掉的项目都推了,每天就泡在月子中心,学习怎么换尿布,怎么喂奶,怎么给孩子拍嗝。
我妈也每天都来,她的眼里只有孙子。她会抱着陈念辰,从早到晚地念叨:看看这眉眼,多像我们家陈烁小时候。这鼻子,这嘴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对于女儿林愿曦,她只是偶尔瞥一眼,淡淡地说一句:这丫头片子,长得倒清秀,不像我们老陈家的人,像她妈。
我当时只觉得我妈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并未多想。我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父亲,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我给念辰买蓝色的玩具车,就给愿曦买粉色的洋娃娃。我抱着念辰,也一定会亲一亲愿曦。
愿曦确实长得更像温晴,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明亮,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念辰则完全是我的翻版,单眼皮,高鼻梁,连睡着时微微皱眉的样子都和我一样。我常常看着他们俩,一个像我,一个像她,觉得这真是上天最完美的安排。
复婚的事情,我提过几次。温晴总是说:等孩子大一点吧,现在太累了,没精力想这些。
我以为她是产后情绪不稳定,需要时间恢复。我加倍地对她好,包揽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我甚至主动去缓和她和我妈的关系,在我妈又一次抱怨温ah晴奶水不够、饿着她大孙子的时候,我第一次冲我妈发了火。
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曾经破碎的家庭也即将重圆。我像一个蹩脚的导演,努力地维持着这个阖家欢乐的剧本,强迫自己相信,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直到孩子满月那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像一把手术刀,在我精心缝合的伤口上,狠狠地划开了第一道裂口。
4
孩子满月那天,我们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办了满月宴。场面很盛大,我几乎请了所有公司的同事和重要的合作伙伴,我急于向全世界宣告我的幸福。
宴会上,温晴抱着女儿愿曦,我抱着儿子念辰,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我妈和我爸更是容光焕发,抱着孙子在亲戚朋友间穿梭,仿佛在炫耀一件绝世珍品。
就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酒店服务生送来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礼盒。卡片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祝愿曦小公主,一生被阳光和爱包围。
落款,是一个烫金的L。
我当时没太在意,只当是哪位朋友送的。温晴看到卡片时,脸色却微微变了一下,她迅速地将卡片收进了包里,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
我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镶着钻石的脚链,一看就价值不菲。我妈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这谁啊,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咱们念辰的礼物呢怎么光给丫头片子送
我打了个圆场,说是朋友送错了,可能是两份礼物只送到了一份。但这小小的插曲,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晚上回到家,我趁温晴睡着,悄悄拿出了那张卡片。那个花体的L,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温晴的手机,她的手机没有密码。在她的微信里,我找到了一个同样备注为L的人。
点开朋友圈,第一条就是几周前发的,一张婴儿床的照片,配文是:新的责任,新的开始。定位,是本市的一家私立妇产医院,不是温晴生产的那家。评论区里,一片恭喜他喜得贵子的祝福。
我点开头像,那是一张英俊而儒雅的脸。我认得他,林子轩。温晴的大学学长,也是她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我记得,我们热恋时,温晴曾无意中提起过他,说他家境很好,人也温柔,是她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后来他出国了,她们才断了联系。
我往下翻,发现林子轩已经结婚了,妻子很漂亮,也是个富家千金。他们刚刚有了一个儿子。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一个已婚的、刚刚当上父亲的男人,为什么会单独给我的女儿送这么昂贵的满月礼物还用这么暧昧的口吻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把手机放回原处,躺在床上,整夜无眠。温晴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她身边的女儿愿曦,也睡得香甜。我看着那张酷似温晴的小脸,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彻骨的寒意。
我安慰自己,或许只是我想多了。林子-轩也许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出于礼貌送一份礼物。温晴也许只是怕我误会,才收起了卡片。
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黑暗中疯狂地生根发芽。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温晴。我发现她常常会对着手机出神,看到我走近,又会慌忙地锁上屏幕。她对儿子念辰,依旧是母亲的温柔,但对女儿愿曦,似乎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愧疚和怜惜的复杂情感。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到温晴正坐在床边,借着月光,默默地看着愿曦,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我问她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慌忙擦干眼泪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觉得对不起这孩子。
我问她对不起什么。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翻过身,背对着我。
那个夜晚,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比整个银河系还要遥远的距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坏掉了。
5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日积月累的每一根。
那个周末,我带着温晴和孩子们去楼下的公园散步。阳光很好,念辰在婴儿车里睡得正香,温晴抱着愿曦,坐在长椅上,神情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无声地滑到我们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了林子轩那张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脸。
温晴他故作惊讶地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好巧,你也住这附近
温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站了起来,抱着愿曦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学长……你……
我来这边见个客户。林子-轩的目光,从温晴略显慌乱的脸上,滑到她怀里的愿曦身上。他下了车,很自然地走到我们面前。他比照片里更高,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身上有股淡淡的木质香水味,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得体。
相比之下,我穿着因为照顾孩子而几天没换的T恤,身上还有一股奶腥味,显得狼狈不堪。
这是你女儿真可爱。林子轩的眼神,专注地落在愿曦的脸上,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有欣赏,有怜惜,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属于父亲般的温柔。他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愿曦的脸,但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陈烁,这是我大学学长,林子轩。温晴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僵硬地介绍道。
你好。我伸出手,声音冷得像冰。
你好。林子轩握了握我的手,手心温暖而干燥。他打量了我一眼,那种目光,我太熟悉了。那是我去见那些大公司投资人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和评估,彬彬有礼的表象下,是无法掩饰的阶级优越感。
这位是你先生吧一表人才。他笑着说,但那笑意未达眼底。他转向温晴,孩子多大了满月了吗
刚……刚满月。温晴的声音细若蚊蝇。
真好。林子轩感叹了一句,目光再次回到愿曦身上,这孩子,眼睛真像你,又大又亮。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婴儿车里睡着的念辰,随口问了句:这是……双胞胎
嗯,龙凤胎。我抢着回答,同时往前站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温晴和他的中间,像一只宣示主权的雄性动物。
龙凤胎好啊,有福气。林子-轩笑了笑,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敌意,也不再多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有空联系。
他转身,优雅地上了车。保时捷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仿佛从未出现过。
公园里恢复了宁静,但我心中的海啸,才刚刚开始。
他怎么会来我质问温晴,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
我怎么知道就是碰巧遇到了。温晴不敢看我的眼睛。
碰巧温晴,你当我是傻子吗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醒了车里的念辰,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陈烁你吼什么!会吓到孩子的!温晴也激动起来,她一边哄着怀里同样开始不安的愿曦,一边反驳我,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不是碰巧你就是不相信我!
又是这句话,你不相信我。我们婚姻的最后一年,这句话成了她所有问题的挡箭牌。
我看着她怀里的女儿,再看看林子-轩刚才看女儿的那个眼神。一个可怕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像一条毒蛇,猛地从我心底钻了出来,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盯着愿曦那张白皙的小脸,那双酷似温晴的大眼睛。我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这丫头片子,长得不像我们老陈家的人……
不像我们老陈家的人。
那像谁
像谁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怕那个答案,会把我彻底摧毁。
6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想开口,看到我阴沉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晚上,我约了两个最好的哥们儿出去喝酒。都是从大学就认识的铁哥们,一个叫王胖子,一个叫李锐。
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从那份昂贵的满月礼物,到今天与林子轩的偶遇。
王胖子是个直性子,听完当场就拍了桌子:烁子,这事儿不对劲啊!你那前妻……哦不,你媳妇,跟那个什么白月光,肯定有事儿!不然一个已婚男人,犯得着对你女儿这么上心
李锐则比较冷静,他推了推眼镜,分析道:陈烁,你先别急。你现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光凭猜测解决不了问题。但你这个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那个林子轩,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出现,动机确实可疑。
我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却浇不灭心里的邪火。我就是觉得憋屈!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到头来,可能……可能连孩子都不是我的!
哪个孩子王胖子突然问。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女儿!儿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谁也抢不走!我脱口而出。
那不就结了。王胖子一拍大腿,烁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别嫌我混蛋。去做个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对!王胖子压低了声音,现在这技术多成熟啊,偷偷拔孩子几根头发,再拔自己几根,寄过去就行了。是你的,皆大欢喜,你也能彻底放心,跟你媳F妇好好过日子。如果……我说如果,不是你的,那也早发现早了断,总比当一辈子冤大头强吧
李锐也点了点头:虽然这招有点伤感情,但目前来看,是唯一能让你走出这个死胡同的办法了。你再这么猜忌下去,别说复婚了,人都要疯了。
我沉默了。做亲子鉴定,这个念头,其实在我脑海里盘旋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我害怕。我怕那张薄薄的纸,会宣判我整个人生的死刑。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孩子,更是关于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的尊严。
烁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王胖子看我犹豫,又加了一把火,你想想,万一女儿真不是你的,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付出的每一份感情,都是在替别人养孩子!那个姓林的开着保时捷,住着豪宅,凭什么让你这个苦哈哈的凤凰男替他背锅
凤凰男三个字,精准地刺中了我的痛处。是啊,我凭什么我从泥潭里一步步爬出来,靠的是自己的血和汗。我吃的每一分苦,都是为了让我自己的家人,我自己的孩子,过上好日子。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以这种方式,来窃取我的胜利果实。
那一刻,所有的爱、温情、对复婚的期盼,都被一种冰冷的、被羞辱后的愤怒所取代。
我做了决定。
回到家,已经快午夜了。温晴和孩子们都睡了。我走进婴儿房,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看着摇篮里熟睡的两个孩子。
陈念辰,我的儿子,连睡姿都跟我一样,四仰八叉,毫无防备。
林愿曦,那个名义上是我的女儿的孩子,睡得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盖在眼睑上。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我小心翼翼地,从她的头上,捻起了几根柔软的胎发。然后,我又从念辰的头上,取了同样的样本。最后,我从自己头上,狠狠地揪下了一撮头发,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将三份样本,分别装进三个事先准备好的、写着父、子、女标签的密封袋里。整个过程,我像一个冷静而专业的罪案现场勘查员。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房间,在网上找了一家最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下了单。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最煎熬的一周。我表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扮演着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好父亲。但我的内心,早已变成了一片焦土。
我无数次地幻想过结果。最好的结果,两个孩子都是我的,我从此放下心结,和温晴重归于好。最坏的结果……我不敢去想。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是我多心了,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温晴不是那种人。
但是,那个身穿得体西装、眼神温和的男人,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和那句这孩子,眼睛真像你,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
7
鉴定报告是通过加密邮件发送过来的。
我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点了三次鼠标,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那个PDF文件。
屏幕的白光,照在我脸上,冰冷,且毫无温度。
我直接跳过了前面那些复杂的术语和图谱,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最终的结论上。两行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鉴定意见】:
1.
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送检样本父为送检样本子(陈念辰)的生物学父亲。
2.
根据DNA分析结果,排除送检样本父为送检样本女(林愿曦)的生物学父亲。
支持。
排除。
短短四个字,构建了我人生的天堂与地狱。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的车水马龙,客厅里我妈逗弄孙子的笑声,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和血液冲上大脑后,耳膜里尖锐的轰鸣。
我把那份报告,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看了不下二十遍。我试图从那些复杂的基因位点数据里,找出一丝一毫的错误。但我失败了。科学,以它最冷静、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宣判了我的死刑。
儿子是我的。
女儿不是。
温晴,我的前妻,我孩子的母亲,她给我生了一对龙凤胎。但是,这对龙凤胎,却来自两个不同的父亲。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地摆在眼前,我绝不相信,这种只会在社会新闻和狗血电视剧里出现的情节,会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
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爆发。我想冲出去,把这份报告狠狠地摔在温晴的脸上,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但紧接着,是一种更深邃的、灭顶的悲凉。
我想起了过去那段日子。我像个傻子一样,沉浸在龙凤胎带来的巨大喜悦中。我把所有的积蓄,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这个虚假的完美家庭里。我抱着那个不属于我的女儿,亲吻她的额头,给她换尿布,想象着她长大后,会挽着我的手臂,甜甜地叫我爸爸。
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陈烁,一个拼尽全力想要在这座城市证明自己的凤凰男,最终成了一个替别人养女儿的冤大T头。而那个别人,是开着保时捷、住着豪宅、拥有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家世和背景的林子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背叛了。这是一种阶级式的、碾压式的羞辱。
我瘫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那些曾经代表着我的梦想和野心的钢筋水泥,此刻看起来,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书房的门被敲响,是我妈的声音:烁啊,出来吃饭了。今天妈给你炖了甲鱼汤,好好补补。
我没有回答。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将那份DNA报告,打印了出来。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
我拿着那张还带着温度的、薄薄的A4纸,走出了书房。我知道,这张纸,将要引爆的,是一场毁灭一切的战争。而我,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8
我走出书房时,温晴正抱着愿曦在喂奶。我妈坐在旁边,怀里抱着念辰,嘴里不停地念叨:还是我大孙子能吃,壮实!不像那个丫头片子,猫食一样。
温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走到她面前,把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她和孩子之间的茶几上。动作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这是什么温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一开始是随意的一瞥,随即,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她的身体,像被冻住一样,僵在了那里。喂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怀里的愿曦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她却毫无反应。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血色从她的嘴唇上褪去,最后变成了一种骇人的青灰色。
陈烁……你……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怎么了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情而已。比如,我女儿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我妈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停止了逗弄孙子,疑惑地看着我们。什么女儿的爹烁啊,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有理她,目光像两把手术刀,死死地钉在温晴的脸上,观察着她每一寸肌肉的颤抖。
我……温晴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需要我提醒你吗我冷笑一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林子轩。建筑设计师,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刚刚喜得贵子。对吗
这句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温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怀里的愿曦,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也跟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整个客厅,瞬间被孩子的哭声和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填满。
是……是的。她终于承认了,声音微弱得像濒死的蝴蝶在扇动翅膀,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就一次……真的就一次!
一次我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自嘲,好一个‘一次’!温晴,你告诉我,是哪一次是我们谈离婚,还没办手续的时候还是我们已经领了离婚证,你侬我侬地跟我说,想要冷静一下的时候
是……是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她哭着说,那天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去喝酒,正好遇到了他……我喝多了……我真的不是故C意的……后来我发现怀孕,我也不知道……我以为都是你的……
你以为我猛地站起来,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我指着她,指着那个无辜的孩子,声音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你以为!你就是用这个‘你以为’,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来耍!你让我,让我妈,让我们全家,都围着你,围着这个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团团转!温晴,你心安理得吗!
野种两个字一出口,温晴像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陈烁!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她也是我的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此刻终于听明白了,她抱着孙子,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冲了过来,指着温晴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就说这丫头长得不像我们家人!原来是个杂种!你这个贱人,竟然敢让我们陈家替别人养孩子!你安的什么心!
她一边骂,一边试图去抢温晴怀里的孩子,嘴里喊着:把这个小野种给我扔出去!我们陈家不养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
客厅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我妈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出荒诞而丑陋的闹剧。
我站在混乱的中央,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我的家。我用尽全力想要维系的家。
此刻,它正在我面前,分崩离析,化为一片废墟。而废墟之上,只有无尽的、令人作呕的背叛和欺骗。
9
我妈和温晴的争吵,最终以温晴的父母冲进门而达到了顶峰。
不知道是谁通知了他们。温晴的母亲,王阿姨,一进门看到女儿抱着孩子在哭,我妈像个泼妇一样在旁边叉着腰骂街,当场就炸了。
陈烁!你妈在干什么!王阿姨冲过来,一把将温晴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温晴的父亲,温叔叔,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好人,此刻也是满脸怒容,指着我说:陈烁,我们把女儿交给你,不是让你和你妈这么欺负她的!
欺负她我妈冷笑一声,把怀里的念辰往我爸手里一塞,自己则像个准备战斗的将军,挺直了腰板,你们还好意思说!你们该问问你家这个好女儿,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捡起地上的那张DNA报告,狠狠地甩在温叔叔脸上。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个丫头片子,根本就不是我们陈家的种!你女儿,在外面跟野男人鬼混,生了个野种,还想赖在我们家!想得美!
温叔叔和王阿姨拿起那张纸,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错愕,再到羞愧,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王阿姨的手开始发抖,她回头看着温晴,声音都在颤:晴晴……这……这是真的吗
温晴抱着孩子,早已哭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地摇头,又一个劲地点头。
这一下,整个战场,立刻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
一边,是我妈和我爸,代表着我们老陈家的尊严和血脉。我妈的战斗力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她将所有积攒的、对这个城里儿媳妇的不满,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语言。
我说呢,当初死活要离婚,离了婚发现怀孕了又跑回来!原来是早就找好了下家,看人家不要你这个破鞋了,就想让我们陈家当这个接盘的!门儿都没有!
不要脸!一家子都不要脸!教出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儿!
另一边,是温晴的父母,代表着他们作为城市中产阶级的体面和对女儿的维护。王阿姨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地将矛头转向了我。
陈烁!这事都怪你!你要是但凡对我们家晴晴好一点,她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加班,知道挣钱,你关心过她吗你妈搬过来之后,给了她多少气受,你管过吗
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晴晴有错,你敢说你一点错都没有吗是你先把这个家变成冰窖的!是你把她推出去的!
他们的争吵,已经完全脱离了事件本身。这不再是关于一场背叛,而是两个阶级、两种价值观的全面战争。
我妈代表的,是传统的、以血脉传承为核心的宗族逻辑。在她看来,女人的身体和子宫,是属于夫家的财产,任何形式的不贞,都是对整个家族的宣战。
王阿姨代表的,是现代的、以情感需求为核心的个体逻辑。在她看来,婚姻是需要经营的,感情的破裂,必然是双方的责任。女儿的出轨,是儿子失职在先的后果。
我,陈烁,这个所谓的凤凰男,被夹在中间,像一个被双方撕扯的祭品。我过去所有的努力,我在这座城市里取得的所有成就,在此刻都变得毫无意义。在岳母眼中,我是一个不懂感情的、来自底层的功能性丈夫。在我妈眼中,我是一个被城里狐狸精蒙骗、差点就断了香火的傻儿子。
没有人关心真相的细节,没有人关心那份报告上冰冷的数据。他们吵的,是面子,是尊严,是积怨已久的阶级鄙视和城乡偏见。
客厅里,像一个失控的法庭。每个人都是原告,每个人都是法官,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价值观,来审判对方。
而那两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的孩子,一个在我爸怀里因为惊吓而啼哭,一个在她母亲怀里因为悲伤而抽泣。
他们是这场战争中,最无辜、最脆弱的战利品和牺牲品。
10
战争的硝烟,在警察上门调解后,才暂时平息。邻居不堪其扰,报了警。
送走所有人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屋子。
我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是在那场丑陋的战争中,在我妈的咒骂和岳母的指责中,逐渐成形的。它冰冷,残酷,且不容置疑。
我走到温晴面前,她还坐在地上,双眼红肿,神情麻木。
我们谈谈吧。我说。
她抬起头,空洞地看着我。
第一,我们不可能复婚了。永远不可能。
她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
第二,孩子,我要一个,你留一个。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那把最锋利的刀,插进了我们之间,陈念辰,我的儿子,必须留下。林愿曦,你和林子轩的女儿,你带走。
温晴的身体,猛地一颤。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陈烁……你说什么你要把他们分开
不然呢我冷漠地反问,难道你还指望我,继续替别的男人养女儿温晴,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普通男人。我做不到看着她,而不去想她的父亲是谁,不去想你是怎么背叛我的。我做不到。
可他们是龙凤胎!他们是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她哭喊起来,他们还那么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以后总会知道的。我打断她,我不想我的儿子,将来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和猜忌的家庭里。我也不想他有一个不清不楚的妹妹。长痛不如短痛。
陈烁,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在杀了他们!你也是愿曦的父亲,你抱过她,亲过她……
从我看到那份报告开始,我就不是了。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法律上,她是在我们婚姻存续期间受孕,我或许有抚养她的义务。但情感上,我和她,从今天起,一刀两断。
我站起身,不再看她。我走到我妈面前,我妈还因为刚才的战斗而气得胸口起伏。
妈,你和爸先带念辰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我说。
我妈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对!就该这样!我们只要我亲孙子!那个小野种,让她妈带走,找她亲爹去!我们陈家,不认!
温晴彻底崩溃了。她抱着女儿,跪在地上,向我爬过来,试图抓住我的裤脚。陈烁,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惩罚我,怎么惩罚我都行,别伤害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陌生和厌恶。她的眼泪,她的忏悔,都无法再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我的心,在那张DNA报告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一心一意,想要夺回自己血脉,捍卫自己最后一点可怜尊严的,复仇者。
这个决定,让我成为了一个魔鬼。我知道。它将我钉在了伦理的十字架上,让我被所有人审判。
但那一刻,我不在乎。
我只要我的儿子。
这是我在这场战争中,唯一想要,也唯一能得到的,战利品。
11
温晴最终还是抱着女儿离开了。她的父母开着车,像从战场上抢救伤员一样,仓皇地接走了她。
家里恢复了死寂。我妈带着我的儿子陈念辰,也按照我的计划,回了老家。她说要让孙子远离这个晦气的地方。
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曾经被称为家的战场。空气里,还残留着争吵的余温和泪水的咸味。
我开始着手处理后续的事情。我找了本市最好的离婚律师,我的诉求只有一个:我要求获得儿子陈念辰的独立抚养权。
与此同时,正如我所预料的,林子轩那边,也炸了。
我不知道温晴是怎么联系上他的,或许,他们之间,一直就没断过联系。
林子轩的妻子,是本市一家上市公司的千金,性格泼辣,手眼通天。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我想象的,更加狗血,也更加现实。
林子-轩给我打来了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直接对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不再是那天在公园里遇到的温和与从容,而是充满了压抑的、焦头烂额的烦躁。
陈先生,他开门见山,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误会我笑了,林先生,亲子鉴定报告上的白纸黑字,算误会吗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听着,我和温晴,只是过去有些交情。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才犯下了错误。这是一个意外,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不明白,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这个‘意外’,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了下去,陈先生,我希望我们能理智地解决这个问题。我承认,孩子是我的。我会负责。我会给温晴一笔钱,一笔足够她们母女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我希望,你能……高抬贵手,不要把事情闹大。
闹大我反问,怎么才算闹大是去找你那位千金老婆,告诉她你有一个私生女还是去你岳父的公司,和他聊聊你这个女婿的家庭责任感
你敢!电话那头的他,终于撕下了体面的伪装,露出了威胁的獠牙,陈烁,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什么背景,我一清二楚。跟我斗,你没有好下场。
是吗我冷笑,林先生,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么呢光脚的,永远不怕穿鞋的。
我挂了电话。
我不会去找他的妻子,也不会去找他的岳父。那不是我的战争。
我的战争,在温晴身上,在我的儿子身上。
但林子轩的反应,却让我看清了所谓上层精英的真面目。在巨大的利益和体面的家庭面前,所谓的白月光,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可以被明码标价、随时切割的累赘。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几天后,温晴约我见面。
我们在第一次谈离婚的那家咖啡馆,见了最后一面。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神情却异常平静。
他找过你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
他也找过我。她自嘲地笑了笑,他给了我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我带着孩子,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说,他老婆已经知道了,如果我不消失,他不能保证我和孩子的安全。
所以,你准备接受
我把支票撕了,扔在了他脸上。温晴看着窗外,淡淡地说,陈烁,我以前总觉得,我嫁给你,是委屈了自己。我总觉得,如果我当初选择了他,会比现在幸福。现在我才明白,我有多傻。
你不是傻,你只是贪。我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你既想要我这种老实人提供的、稳定的生活和经济支持,又放不下他那种富家子弟能带给你的、虚无缥缥的浪漫和阶级优越感。温晴,你什么都想要,最后的结果,就是什么都得不到。
她没有反驳。
陈烁,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儿子,我可以让你抚养。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女儿的独立抚养权。并且,我要求,在法律上,你必须断绝和愿曦的一切关系。我不想让她将来知道,她有一个,像你这样,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就抛弃她的,所谓的‘父亲’。
好。我答应得异常干脆。
这正是我想要的。
她以为这是在报复我,殊不知,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
我们达成了协议,像两个冷酷的商人,分割完最后一笔资产,准备分道扬镳,永不相见。
12
我和温晴的夺子官司,还是开庭了。
虽然我们私下达成了协议,但孩子的抚养权变更,必须通过法律程序。这场庭审,成了一场对我们那段失败婚姻的、公开的、合法的二次凌迟。
我站在原告席上,温晴站在被告席。我们之间,隔着冰冷的法庭,和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我的律师,言辞犀利,他将那份DNA鉴定报告作为核心证据,将温晴的过错无限放大。他向法官陈述,温晴的行为,不仅构成了对婚姻的背叛,更是对我的、恶意的欺骗,给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伤害。他强调,我作为陈念辰的亲生父亲,拥有无可置疑的抚养权,并且,我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能给孩子提供更优越的成长环境。
温晴的律师,则试图将整件事,描绘成一个因爱生恨的悲剧。他将我的凤凰男出身、我母亲的强势以及我对温晴的情感忽视,作为她犯错的诱因。他声称,我之所以要抛弃女儿,并非因为所谓的精神伤害,而是出于我极端自私和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
审判长,温晴的律师,义正言辞地说道,我的当事人,承认她在道德上犯了错误。但是,我的委托人想请法庭思考一个问题:一个男人,仅仅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抛弃一个他抚养了数月、倾注了感情的女婴吗这种行为,难道不比一次情感上的过失,更加冷酷,更加残忍吗
他试图将我钉在道德的审判席上。
旁听席上,坐着我们双方的家人。我的父母,一脸的理直气壮。温晴的父母,则满眼的悲愤。
法官问我:原告,你是否确认,自愿放弃对婚生女林愿曦的一切抚养权和探视权
是的,我确认。我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法官又问温晴:被告,你是否也同意,将婚生子陈念辰的抚养权,完全交由原告
温晴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个世纪。然后,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是的,我同意。
法庭里,一片寂静。
我能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法官和律师,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异样。那种眼神里,有不解,有鄙夷,甚至有恐惧。
他们或许觉得,我是一个冷血的怪物。
但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当一个男人,将传宗接代、血脉延续,视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奋斗的唯一意义时,那种被从根上斩断的、绝望的愤怒。
他们不懂,当一个凤凰男,用尽全力,想要洗刷掉自己出身的烙印,却最终被以一种最羞辱的方式,打回原形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的挫败感。
我的律师,在我上庭前,曾问过我:陈先生,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样做,对你的社会评价,会非常不利。
我想好了。
我不要什么好的社会评价。我已经被这场婚姻,剥得一干二净。
我只要我的儿子。
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底线。
13
判决书下来了。
结果,毫无悬念。
根据双方自愿达成的协议,法庭判决:婚生子陈念辰,由其父陈烁独立抚养;婚生女林愿曦,由其母温晴独立抚-养。双方各自承担抚养费用,并……拥有对另一名子女的探视权。
最后那个探视权,像一个冰冷的、充满讽刺意味的附加条款。是我和温晴,都没有想到的。
律师解释说,这是法院出于儿童利益最大化原则的考虑。法官认为,无论父母之间有何种纠纷,都不能完全剥夺孩子们作为同胞手足相见的权利。
我对此,不置可否。温晴,也没有提出异议。
我们像两个刚刚完成器官移植手术的病人,被切掉了一半,又被强行安上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零件。
走出法院的那天,阳光刺眼。
温晴的父母,早已等在门口,他们用一种看仇人般的眼神,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护着温晴,匆匆上车离开。
我的父母,也从老家赶了过来。我妈抱着我的儿子念辰,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传家宝。她看都不看温晴离去的方向,只是一个劲地对我说:烁啊,结束了,都结束了。以后,咱们就跟那个扫把星,一刀两断,再也没关系了。
我看着她怀里的念辰。他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审判。他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一同来到这个世界,却在今天,被强行分割开的,双胞胎妹妹。
我接过儿子,他小小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指。那种血脉相连的、温热的触感,给了我一丝虚幻的、安定的感觉。
我赢了吗
我得到了儿子的抚-养权,我捍卫了我们陈家的血脉。从世俗的结果来看,我似乎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但为什么,我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带着儿子,回到了那个曾经属于我们四个人的家。如今,这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两人。所有属于温晴和愿曦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了。婴儿房里,那张粉色的婴儿床,也消失了。
我抱着念辰,坐在空旷的客厅里。
我突然想起,在我最愤怒、最痛苦的时候,我曾对温晴嘶吼,说愿曦是野种。
那一刻,我是真的恨她。恨她的出生,因为它代表着我所受到的、最极致的羞辱。
但此刻,当一切尘埃落定,当那个孩子,真的从我的生命里,被连根拔起,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的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闪过她小小的、酷似温晴的脸。闪过我抱着她时,她在我怀里,咿咿呀呀的样子。
我用力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些画面驱逐出去。
我对自己说:陈烁,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拿回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从今以后,你的世界里,只有你,和你的儿子。
这就够了。
14
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也是最残忍的雕刻刀。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我成了一个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单身父亲。我辞掉了之前那份需要无休止加班的996工作,跳槽到一家相对清闲的国企,薪水少了近一半,但我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我的儿子,陈念辰。
念辰长得很快,他几乎是我的翻版。一样的单眼皮,一样的高鼻梁,连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下撇的弧度,都和我一模一样。我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他身上。我给他买最贵的玩具,报最好的兴趣班,送他去学钢琴、学围棋、学跆拳道。
我试图把他培养成一个完美的、精英式的继承人。
但我知道,我的爱,是畸形的,是充满补偿意味的。我会在他睡着后,一遍又一遍地,端详他的脸,仿佛要从那上面,找到我自己存在的证据。我对他,有一种病态的、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我会在他和小朋友玩耍时,下意识地告诉他:念辰,不要跟他们玩太久,他们会把你带坏的。
我会在他问起妈妈为什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时,用一种成年人最自私的、经过包装的语言,告诉他:因为妈妈,做错了事情,她离开了我们。
我没有告诉他,他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觉得,那是一个肮脏的、不应该存在于他纯白世界里的秘密。
而温晴,和她的女儿林愿曦,也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们履行了法庭上的约定,也履行了我们之间无声的默契。我们没有再见过一次面,没有通过一次电话。那个所谓的探视权,成了一纸空文。
直到,念辰六岁生日的前一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是温晴。
她的声音,比五年前,沙哑了许多,也疲惫了许多。陈烁,她说,明天,是孩子们的生日。我想……我想让她们见一面。
我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就一次,我求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愿曦……她问我好多次了。幼儿园的老师告诉她,她是双胞胎。她总是在画画的时候,画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她问我,她的姐姐或者妹妹,在哪里。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陈烁,我们大人的恩怨,已经过去了五年。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有权利,知道彼此的存在。就当是为了念辰,也为了……愿曦,好吗
我沉默了。
这五年来,我刻意地,不去想那个孩子。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她就不存在。
但温晴的这个电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我早已结冰的心湖。
最终,我答应了。
不是因为我原谅了谁。而是因为,我无法拒绝一个母亲,用孩子的名义,提出的请求。
也或许,在我内心最深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角落里,也有一丝,想要再看一眼那个孩子的好奇。
我想知道,她长成什么样了。
她过得,好不好。
15
我们约在了一个儿童主题公园。
我牵着念辰的手,远远地,就看到了温晴。她站在旋转木马前,身边,牵着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就是林愿曦。
她和念辰,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完全继承了温晴和林子轩的优点,皮肤白皙,眼睛像黑葡萄一样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卷翘着,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而念辰,跟在我身边,穿着一身小西装,像个小大人,神情里,带着一种和我如出一辙的、警惕的拘谨。
两个孩子,就这样,隔着几米的距离,好奇地、陌生-地,打量着对方。
那一刻的画面,荒诞,且令人心碎。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却因为上一代的恩怨,活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念辰,我蹲下来,对儿子说,这是……愿曦妹妹。
愿曦,温晴也对女儿说,这是……念辰哥哥。
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
愿曦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怯生生的欣喜。她似乎想走过来,但又不敢。
念辰的脸上,则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表情。有疑惑,有抗拒,还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本能的敌意。这是我五年教育的结果。我把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只认同自己世界的我。
最终,还是愿曦先迈出了一步。她走到念辰面前,伸出小手,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哥哥,她用稚嫩的声音说,这个,给你吃。
念辰没有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
告诉他,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女孩,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她的父亲,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男人。所以,我们不能和她在一起。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那天下午,我们四个人,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组合,在公园里,度过了几个小时。我们一起坐了旋转木马,一起吃了冰淇淋。
念辰和愿曦,从一开始的陌生,到后来,也逐渐有了一些孩子气的互动。他们会因为抢一个玩具而争吵,又会在看到有趣的表演时,发出同样的、清脆的笑声。
我看着他们俩并排坐在一起的背影。一个像我,一个像她。一个,是我倾注了所有心血的作品。一个,是我亲手推开的错误。
夕阳西下,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在公园门口,愿曦抱着温晴的腿,突然回头,对念辰说:哥哥,我们下次,还能一起玩吗
念辰又一次看向了我。
我看着他那张充满了困惑和期盼的脸,再看看远处,那个同样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的小女孩。
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
我以为,我切断的,只是一段错误的、令我羞耻的关系。
但我实际上切断的,是一个孩子,与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的手足之间的,天然的纽带。
我以为我赢了,我保住了我的血脉,我的尊严。
但在这两个孩子清澈的、无辜的眼神面前,我输得,一败涂地。
故事的最后,没有答案。
我没有回答念辰,也没有回答愿曦。
我只是牵着我儿子的手,转过身,向着停车场走去。身后,是温晴带着女儿,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背影。
我们的车,驶向了城市的两个不同角落。
我知道,这样的会面,或许还会有下一次。或许,再也没有了。我们四个人,都被困在了这个由背叛、阶级、和血缘构筑的、无解的迷宫里。
而真正的审判,不在法庭,不在过去,不在我们这些成年人的恩怨里。
它在未来。
在我的儿子,和她的女儿,将来某一天,当他们终于明白了一切之后,看向我们的,那个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