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十七昼夜,孤城血! > 第一章

逆骨忠魂:这脊梁,我裴约来扛!
>我是裴约,潞州一裨将。
>李嗣昭将军尸骨未寒,其子继韬举泽潞叛降大梁。
>满城文武,唯我按剑而起:使君分财飨士,志报国仇!今郎君背父叛君,裴约宁死,不降!
>泽州孤城,血战十七昼夜。
>城破时,我拄断槊立于尸山之上。
>李存勖闻讯长叹:失一州易,失裴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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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顺着残破的垛口流下,混合着城墙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在脚下汇成一道道污浊的小溪。泽州城头,寒风如刀,刮得人脸上生疼。我扶着冰凉的墙砖,望向城外。目力所及之处,尽是连绵起伏的营帐,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丑陋疮疤,一直延伸到沉沉的雨幕深处。无数面董字大旗在湿冷的北风中狂乱地抖动着,像招魂的幡。更远处,隐约可见象征梁帝威严的玄色龙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那是梁将董璋的大营,五万精锐,将这座小小的泽州城围得铁桶一般。
十七天了。
城下的尸体早已堆积如山,又被雨水浸泡得发胀发白,散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乌鸦聒噪着,在尸堆上空盘旋,黑色的羽翼掠过阴沉的天幕,带来不祥的预兆。城墙上,我麾下还能站着的弟兄,已不足三百人。人人带伤,甲胄残破,脸上是洗不去的疲惫和血污,只有那一双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城下蠕动的敌军,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
将军……身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队正陈七,他左臂用脏污的布条草草吊着,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得晃荡,脸上新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皮肉翻卷,雨水混着血水淌下,更显狰狞。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面刺眼的玄色龙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梁狗……连朱温的龙旗都竖起来了……这是要……要赶尽杀绝啊!
赶尽杀绝我心中一片冰冷。从少帅李继韬打开潞州城门,跪迎梁使的那一刻起,泽州,就成了风暴中心一座注定沉没的孤岛。而我裴约,就是这岛上最后一个不肯降下旗帜的疯子。
**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温暖与刀锋般的痛楚,瞬间淹没了我。**
那一年,河东大旱,赤地千里。饿殍倒在路边,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我不过是个十六岁的流民少年,瘦骨嶙峋,倒在潞州城外的官道旁,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了。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我身边停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刺目的阳光。他翻身下马,甲叶铿锵,蹲在我面前,没有嫌弃我身上的污秽和虱子。
小子,哪来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张棱角分明、胡须浓密的脸,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温和。是李嗣昭将军!潞州城的守护神!我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力气指了指北方家乡的方向。
他皱了皱眉,解下腰间的水囊,小心地掰开我干裂的嘴唇,灌下几口清凉的水。那水,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甘甜的东西。接着,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邦邦、带着体温的胡饼,塞进我手里。
吃!跟我走!潞州城,有老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这些没爹娘的小崽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量几乎将我拍散架,却让我冰冷的身躯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他身后的亲兵将我扶起,架上了一匹驮马。
就这样,我进了潞州,进了李嗣昭的军营。他待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少年兵,与其说是主将,不如说是个粗豪又护短的大家长。他分财飨士,是真的分!打了胜仗,缴获的财帛,大头都分给有功将士和阵亡者的家小,他自己只取微薄的一份。我记得有一次,一个从汴梁缴获的、镶嵌着宝石的金杯,他随手就赏给了在攻城时第一个登上城头、断了三根手指的老卒王胡子。
老王!拿着!回去给你家婆娘打副好镯子!这玩意儿,老子嫌硌牙!他大笑着,声音震得营帐嗡嗡响。而他自己,常常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战袍,靴子磨破了洞也不在意。他总是拍着我的肩膀,把最烈的酒塞给我:裴约!好小子!跟着老子,有肉吃,有酒喝,更有砍不完的梁狗脑袋!等哪天踏平了汴梁,揪出朱温那狗贼,老子要亲自问问,他凭什么敢害死我李克用叔父!他的眼神在提到朱温和李克用时,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那不仅仅是国仇,更是家恨!
他教我武艺,从最基础的握刀姿势教起,手把手纠正我的动作。他让我做他的亲兵,把守城门的重任交给我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他说:裴约,我看人准!你小子骨头硬,心眼实!这泽州门户,交给你,老子放心!
那信任沉甸甸的,压在我的肩上,也刻进了我的骨子里。我裴约这条命,是使君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这身本事,是使君手把手教的!这份信任,更是比金子还重!潞泽之地,就是我的家!使君,就是我的天!
可如今……天塌了。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落在陈七那张因恐惧和伤痛而扭曲的脸上。恐惧是人之常情,尤其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死亡。我用力拍了拍他仅存的右肩,力量透过冰冷的铁甲:怕了
陈七浑身一颤,猛地挺直了腰杆,独眼里射出凶悍的光:怕他个鸟!跟着将军,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只是……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甘和迷茫,少帅他……他怎么能……使君尸骨未寒啊!他可是使君的亲儿子!
他的独眼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被至亲背叛后那种刻骨的痛和不解。陈七是使君的老亲兵,看着李继韬长大的,这份背叛,对他的打击不亚于我。
父丧未葬,尸骨未寒……我喃喃重复着陈七的话,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砸在冰冷的心湖上,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意。是啊,棺椁还停在潞州帅府的正堂,孝布尚未除下,他李继韬,身为人子,竟已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梁国的官袍,对着汴梁的方向叩首称臣!何等讽刺!何等无耻!他践踏的,不仅是使君毕生的信念,更是我们这些追随使君、将潞泽视为家园的将士们,用血汗和忠诚筑起的根基!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巨大背叛感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转身,面向城墙上那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着兵刃的士卒。雨水冲刷着我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的痕迹,声音却像淬了火的钢铁,在呼啸的风雨中炸开,压过了城下隐隐传来的敌军号角:
弟兄们!都给我听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眼神里有茫然,有恐惧,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一丝等待最后命令的决绝。他们大多是潞泽子弟,他们的父兄或许就曾跟随使君在战场上浴血拼杀。
看看城外!我手臂猛地一挥,指向那无边无际的梁军大营和招摇的龙旗,五万梁狗!要踏平泽州!要砍下我们的脑袋去领赏!怕不怕!
短暂的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怕!一个年轻的士兵带着哭腔喊了出来,随即被旁边年长的同伴狠狠捅了一下。
怕,很正常!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老子也怕!怕死在这冰冷的城墙上,尸体被乌鸦啄食!怕死了,都没人记得我们是谁!怕死了,还要被扣上叛逆的帽子,遗臭万年!
我环视着他们,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认同和更深的恐惧,想想!如果今天,我们像李继韬那个畜生一样,跪下去!投降了!将来我们的名字会怎么写‘叛将’!‘降卒’!我们的爹娘妻儿,在潞州,在泽州,会被指着脊梁骨骂!‘看!那就是叛徒的家人!’
士兵们骚动起来,眼神更加复杂,恐惧中夹杂着不甘和屈辱。
但是!我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阴沉的雨幕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潞州方向,我更怕对不起一个人!更怕死了,没脸去九泉之下见他!
使君!李嗣昭将军!我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城墙上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他待我们如何!他分财飨士,自己却穿着旧袍!他心心念念,就是要带我们杀进汴梁,砍了朱温那狗贼的脑袋,为先帝,为无数死在梁狗手中的河东父老报仇雪恨!他尸骨未寒!棺椁未葬!孝布还挂在潞州帅府!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剧烈颤抖,剑尖也在微微嗡鸣。脑海中闪过他塞给我胡饼的手,拍在我肩上的手,教我握刀的手……最后定格在他得知李克用死讯时,那双瞬间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
可他亲生的儿子!李继韬!这个畜生!已经跪在梁使脚下,献上了潞州!献上了使君毕生守护的基业!献上了我们河东男儿的脊梁!
我猛地将剑指向城下那黑压压的梁军,也把我们!把泽州!把你们!把我裴约!当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垫脚石!当成他换取荣华富贵的筹码!
轰——!如同在滚油里泼进冷水,城头瞬间炸开了锅!压抑了十七天的愤怒、屈辱和被至亲出卖的痛苦,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畜生!
忘恩负义的东西!
使君在天之灵如何能安息啊!
少帅……不,李继韬!不得好死!
陈七独眼赤红,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刀柄,指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嘶吼道:将军!您说!怎么办!弟兄们跟着您!是死是活,皱一下眉头,不是爹娘养的!
好!我长剑狠狠劈在身前的雉堞上,火星四溅,我裴约!承蒙使君厚恩,受命守此泽州!二十余载!吃的是河东的粮,穿的是河东的甲,领的是使君的俸禄!使君待我如子侄,托我以门户之重!
我挺直脊梁,让雨水冲刷掉脸上的血污,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此刻却都燃烧着火焰的脸庞,我裴约,生是河东的人!死是河东的鬼!潞泽的脊梁,不能断在我裴约手里!
我猛地将长剑高高举起,剑锋直指阴沉的天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彻全城的怒吼,如同要将这漫天的阴霾和屈辱都吼破:
今日!他李继韬背父叛君,认贼作父!我裴约,宁死于此!绝不降梁!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愿随我者,守此孤城,以死明志!让天下人看看,这河东,还有不弯的脊梁!还有不忘恩义的血性男儿!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陈七第一个举起残臂,歇斯底里地咆哮,脖子上青筋暴起。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不降!死战!!
让梁狗看看河东汉子的骨头!
为老帅报仇!为河东雪耻!
怒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席卷了整个泽州城头!那些原本疲惫绝望的眼神,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悲壮火焰点燃!恐惧被更大的愤怒和一种殉道般的决绝所取代!三百残兵,三百个伤痕累累的身躯,爆发出震天的战吼,压过了城外的风雨,压过了梁营的号角!这吼声,不仅是为生存,更是为尊严,为那个给了他们家园和信念的人!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一阵骚动。一队打着白旗的梁军骑兵护拥着一个文官模样的人,缓缓来到护城河边。那文官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特制铜喇叭的扩音下,清晰地传上城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劝诱:
城上守军听着!吾乃大梁天子驾前宣慰使!尔等主将李继韬已明大义,举泽、潞归顺天朝!天子仁德,泽州已成孤城,尔等困守绝地,徒增死伤!何不效仿尔主,早开城门归降天子有令,凡弃械归顺者,官升一级,赏钱百贯!若执迷不悟,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回应他的,是城头上一片死寂。三百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下方。没有愤怒的叫骂,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看死人般的漠然。这沉默,比任何唾骂都更让那梁使心惊。
陈七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齿,独眼里满是嘲弄。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带着浓痰和血块的唾沫,如同精准的箭矢,狠狠啐下城头,正落在那梁使马前不远处的泥水里。
呸!陈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梁狗!滚回去告诉你那篡位的朱三瞎子!还有李继韬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泽州城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跪地的孬种!想让你爷爷投降下辈子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刻毒和轻蔑。
对!滚回去!
让李继韬那个畜生来!看老子不活劈了他!
狗官!再多说一句,老子射穿你的狗嘴!
稀稀拉拉的箭矢,带着守军最后的力气和极致的轻蔑,歪歪扭扭地射在护城河边,溅起一片泥水。那梁使吓得脸色煞白,在骑兵的掩护下狼狈后撤。城头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嗤笑声。
劝降的喧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寂。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压抑得令人窒息,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城外的梁军大营,也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有雨水敲打帐篷的单调声响。
但这死寂,是毁灭风暴降临前的最后喘息!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远古巨兽心跳的鼓声,猛地从梁军大营深处炸响!它砸在潮湿的空气中,也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口!脚下的城墙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颤!
咚!咚!咚!咚!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一声接一声,连成一片滚雷般的轰鸣!这声音不再是号令,而是纯粹的、赤裸裸的毁灭宣言!是碾碎一切抵抗的钢铁意志!
呜——呜——呜——!!!
凄厉到刺穿耳膜的进攻号角,如同无数冤魂的尖啸,猛地撕裂了沉重的雨幕!这声音充满了嗜血的疯狂,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
杀——!!!
地狱之门,轰然洞开!
黑压压的梁军步卒,如同决堤的黑色狂潮,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出!他们扛着无数云梯,推着包裹厚重铁皮、前端尖锐如怪兽獠牙的沉重冲车,顶着密密麻麻、如同移动森林般的橹盾!喊杀声、战鼓声、号角声、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掀翻城池的毁灭性声浪,排山倒海般扑向伤痕累累的泽州城墙!
来了!顶住!我厉声嘶吼,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生存与毁灭的最终碰撞!
弓弩手!仰射!压制!陈七的独眼瞬间变得血红,仅存的右臂挥舞着腰刀,声嘶力竭。残存的弓弩手挣扎着拉开早已软塌、弓弦都被雨水泡得松弛的弓弩,稀稀拉拉的箭矢歪歪扭扭地射向蜂拥而至的敌群,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被黑色的浪潮吞没,效果微乎其微。
礌石!滚木!砸下去!别让他们靠近城墙!我抢过旁边士兵手中一根碗口粗、沾满血污的擂木,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城下一架刚刚搭上垛口的云梯狠狠砸下!
轰隆!
咔嚓!
擂木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天神掷下的巨杵,狠狠砸在云梯顶端!木屑如同爆炸般纷飞四溅!攀爬在最前面的几个梁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砸得骨断筋折,如同破麻袋般跌落下去,砸翻了下面一片人!但这微不足道的损失,根本无法阻挡狂潮!更多的云梯如同雨后毒笋,密密麻麻、疯狂地搭了上来!无数面目狰狞的梁兵,口衔钢刀,手脚并用,亡命地向上攀爬!他们眼中闪烁着贪婪和疯狂,城破后的烧杀抢掠许诺,刺激着他们每一根神经!
滚油!快!浇下去!陈七嘶吼着,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他带着几个同样浑身是血的士兵,奋力将一口烧得滚烫、表面翻滚着粘稠气泡、冒着刺鼻青烟的大铁锅抬到垛口边缘。锅里的金汁(混入毒物的滚烫粪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滋啦——!!!
滚烫的金汁混合着沸油,如同地狱岩浆般倾泻而下!瞬间,城下响起一片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被浇中的梁兵皮开肉绽,皮肤瞬间焦黑起泡,油脂混合着毒物在高温下沸腾!他们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疯狂地扭动、翻滚、跌落,在泥泞中挣扎哀嚎,散发出皮肉焦糊和恶臭混合的恐怖气味!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崩溃!
但这恐怖的景象,只是让后面督战队冰冷的刀锋和更加密集、如同飞蝗般的箭雨,更加疯狂地驱赶着后续的梁兵!他们踩着同伴还在抽搐冒烟的尸体,踏着被油脂浸透的泥泞,更加亡命地扑上来!一架架云梯被掀翻、被砸断,立刻就有新的云梯顶着箭雨礌石,更加疯狂地搭上来!冲车在无数橹盾的掩护下,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在号子声中,沉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早已开裂变形、发出痛苦呻吟的城门!
咚——!!!
咔嚓……嘎吱……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砸在心脏!城门在剧烈颤抖,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断裂声!城门洞内,几十名士兵用血肉之躯、用肩膀、用木桩、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死死顶住城门内侧!每一次撞击的巨力传来,都让他们口鼻溢血,内脏仿佛都要被震碎!但他们死死咬着牙,眼中是同样的血丝和疯狂!身后就是他们的将军,他们的同袍,他们的……家!城破了,所有人都得死!
守住城门!死也要顶住!我劈手夺过一名被冷箭射穿咽喉、刚刚倒下的士兵手中的长矛,看也不看,狠狠捅穿一个刚刚从垛口冒头、满脸凶悍的梁军悍卒!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了我一脸!我抹也不抹,反手拔出长矛,又狠狠扎向下一个!
城墙上,已经彻底变成了修罗血狱!每一个垛口,每一段残破的女墙,都成了惨烈争夺的死亡漩涡!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的铿锵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者的哀鸣……汇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死亡交响曲!身边的弟兄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个接一个倒下。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被一个爬上来的梁兵一刀捅穿了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他临死前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抱住那个梁兵的腿,硬生生拖着他一起滚下了高高的城墙!同归于尽!
陈七已经彻底变成了血人!他的腰刀早已卷刃崩口,他就用刀柄砸,用断臂的骨头茬子戳,用头撞!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疯虎,独眼闪烁着骇人的凶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他身边倒下了七八具梁兵尸体,但他身上也插了好几支箭,左腿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只能靠着城墙勉强站立!
将军!西……西门!西城楼……被突破了!!一个浑身是血、丢了一只耳朵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到我跟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绝望。
什么!我心头剧震!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西城楼!那是俯瞰全城的制高点!一旦失守,整个西门防线将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瞬间崩溃!董璋这条老狗,终于找到了最致命的突破口!
还能动的!跟我来!我嘶吼一声,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破裂!带着身边最后十几个还能勉强支撑的亲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至少两三处伤),踩着脚下粘稠滑腻、由血水、雨水、碎肉和内脏混合成的泥浆,跌跌撞撞、连滚爬爬地扑向西城楼的方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身边兄弟倒下的闷哼!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窟!
通往西城楼的狭窄阶梯,已经完全被尸体堵塞!层层叠叠,有守军的,更多是梁兵的!粘稠的血水顺着台阶往下淌,形成一道道暗红的溪流。梁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蚁,正源源不断地从被突破的城墙缺口处涌进来,沿着阶梯向上猛冲!城楼上,那面象征着使君、象征着潞泽抵抗意志的李字大旗,已被粗暴地砍倒,扔在血泊中!一面刺眼猩红的董字大旗,正被几个面目狰狞的梁兵,在一片狼藉中奋力竖起!那飘扬的猩红,像是对我们所有人最大的嘲弄和侮辱!
夺回城楼!把旗给老子砍倒!!我目眦欲裂,眼球几乎要瞪出血来!一股混杂着无边愤怒和绝望的狂气直冲顶门!我挺起手中那杆沾满脑浆和碎肉的长矛,如同彻底失去理智的疯魔,第一个扑向那密集的、正顺着阶梯向上涌的黑色潮水!身后仅存的亲兵发出野兽般不似人声的嚎叫,紧随其后!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绝望的自杀式冲锋!长矛在捅穿第一个梁兵胸膛时就折断了!我拔出腰刀,刀锋狠狠劈开一个梁兵的脖颈,滚烫的鲜血喷了我满头满脸!刀卷刃了,我就用拳头砸,用膝盖顶,用牙咬!一个梁军悍卒的横刀狠狠劈在我的左肩,肩甲碎裂,冰冷的刀锋深深嵌入骨肉!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一股更暴戾的凶性被彻底激发!我反手用断掉的矛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戳进了他因狞笑而大张的嘴里!滚烫的脑浆和碎牙溅了我一脸!
我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也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砍倒那面该死的董字旗!让使君的旗重新立起来!哪怕只有一瞬!
终于,我们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挂满碎肉和内脏,冲上了城楼!我一眼就看到那个刚刚插稳旗杆、正得意地挥舞着腰刀的梁军小校!他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狞笑,似乎在欣赏城下汹涌而入的梁军洪流!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疑!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合身扑上!在他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将手中早已卷刃崩口的腰刀,狠狠捅进了他那被精良札甲保护的胸膛!刀尖穿透铁片,撕裂皮肉,直贯心窝!同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我沾满血污和脑浆的头颅,狠狠撞在他的面门上!
咔嚓!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那小校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变成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剧痛,哼都没哼一声,眼珠暴突,软软地瘫倒在地,鲜血从他塌陷的面门和胸口的破洞汩汩涌出。
旗……倒了!身后传来陈七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吼声。我猛地回头,只见他像只被射成刺猬的野兽,浑身插着好几支箭矢,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却用仅存的右臂和身体,死死抱着那根刚刚竖起的董字旗杆!他用尽最后的生命,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向前一扑,将那沉重的旗杆连同底座,硬生生推下了高高的城墙!那猩红的旗帜翻滚着,坠入城下的尸山血海之中!
城楼上的梁兵被我们这不要命、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惊得一愣。趁着这瞬间的混乱,我带来的十几个亲兵(此刻也只剩下五六个还能站立)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如同濒死的狼群,硬是将涌上来的梁兵暂时逼退了几步!
但,这只是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点火星。更多的梁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源源不断地涌上城楼。放眼望去,整个泽州城墙上,梁军的旗帜越来越多,如同瘟疫般蔓延。抵抗的厮杀声越来越稀疏,越来越微弱。完了。大势已去。泽州,这座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孤城,终于走到了尽头。
将军!陈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和喧嚣都已离他远去。他背靠着冰冷的、满是血手印的城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沫子从嘴角涌出。那支深深插在他胸口的长矛柄,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他仅存的独眼望着我,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解脱般的释然和深深的、无法弥补的遗憾,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弟兄们……尽力了……泽州……守不住了……对不住……老帅……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那颗倔强的头颅,无力地垂向了一边。他至死,都靠着城墙,保持着坐姿,仿佛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我的目光扫过城楼。尸横遍地,层层叠叠,分不清敌我。还能站着的,除了我,只剩下两个浑身浴血、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稳的士兵,他们茫然地看着我,眼中是同样的死寂。城下,梁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如同海潮般席卷而来,充满了胜利的狂喜。城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巨响,伴随着木料彻底碎裂的刺耳声音——城门,终于被彻底撞开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我辜负了使君的托付吗没有!我裴约,对得起这身铠甲,对得起使君那句好小子!对得起他塞给我的那块胡饼!对得起他拍在我肩膀上的那份信任!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十七昼夜,每一寸城墙,都浸透了我和弟兄们的血!每一块砖石,都刻着我们的不屈!
是啊……守不住了……我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我拄着那柄从梁兵尸体上捡来的、同样卷刃的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城楼最高处,面向潞州的方向。雨水混合着血水,从脸上不断淌下,流进嘴里,是浓重的铁锈味和苦涩。
远处,潞州城的方向,一片死寂的灰暗。少帅李继韬,此刻想必正穿着梁国的崭新官袍,在温暖如春、熏香缭绕的府邸中,对着汴梁来的天使,卑躬屈膝,享受着新主子赏赐的荣华富贵吧使君……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您寄予厚望的儿子!这就是您用一生心血、用无数弟兄的性命守护的基业!被他像破抹布一样,随手丢给了仇人!换来了他的顶戴花翎!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凉、冲天怒火和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冰寒,猛地冲上喉头!我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潞州的方向,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泣血的咆哮!这咆哮,如同孤狼对着冷月发出的、充满怨恨与诅咒的悲鸣,穿透了震天的欢呼和风雨,响彻在泽州城的上空:
李——继——韬——!背——父——叛——君——!汝——不——得——好——死——!苍——天——在——上——!我——裴——约——在——下——!必——咒——汝——世——代——为——奴——!永——堕——畜——道——!!!
吼声未落,一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我口中狂喷而出!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的色彩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被彻底抽空,我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一根冰冷、布满刀痕箭孔的廊柱上。手中那柄卷刃的腰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溅起几点浑浊的血水。
视线开始模糊、发黑。城下,汹涌的梁兵洪流已经如同黑色的污水般灌满了城门洞,正沿着街道疯狂地席卷、蔓延!城楼上,最后的抵抗者也倒下了。几个面目狰狞、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兴奋的梁兵,正挺着染血的长矛,一步步向我逼来。为首那个军官的脸上,带着狞笑和即将收割最后战功的得意。
裴约!你的死期到了!你的人头,值百金!受死吧!
冰冷的矛尖,带着死亡的寒意和金属特有的腥气,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急速放大,直刺我的心口。
结束了。
使君……末将裴约……无能……守不住泽州了……但……末将……没给您丢脸……没给河东丢脸……黄泉路上……末将再给您……牵马执镫……
**黄河。浊浪滔天,声若奔雷。**
庄宗李存勖一身耀眼金甲,矗立在巨大的龙舟船头,身形稳如山岳,眉头却紧锁如川。连日暴雨,河水暴涨,浊浪排空,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巨响,溅起丈高的水花。风急浪高,渡河艰难,对岸梁军防线森严,如同铁壁,战事陷入了令人焦躁的胶着。更让他心头如同压着巨石的是后方传来的噩耗——潞州李继韬叛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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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继韬……李嗣昭啊李嗣昭……李存勖一拳狠狠砸在湿漉漉的船舷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金甲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你英雄一世,豪气干云,对朱温恨之入骨!怎么……怎么就生出如此不忠不孝、寡廉鲜耻的犬子!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充满了痛惜、愤怒和一种被至亲背叛般的切肤之痛。潞州!那是河东腹地的门户!是李嗣昭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的重镇!潞州一失,泽州必然不保!整个河东腹地如同敞开了大门!他精心筹划的渡河决战,后方根基却已动摇!这打击,比眼前的黄河巨浪更让他心旌摇荡!
就在这沉重的压抑几乎让人窒息之际——
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得如同爆豆般的马蹄声,撕裂了风雨的喧嚣,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沿着泥泞湿滑的河岸飞驰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湿透,泥浆裹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嘴唇干裂出血痕,显然是不惜马力、日夜兼程、拼了性命赶来!他冲到岸边,对着龙舟方向,用尽最后的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激动而尖锐变形:
陛下——!急报!泽州!泽州——!急报——!!
龙舟上,侍立在李存勖身后的心腹大将符存审(李存审)瞳孔一缩!泽州!这两个字此刻如同惊雷!他不及多想,身形如电,几步踏下跳板,踩着湿滑的河岸泥泞,冲到几乎虚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信使身边。信使挣扎着,从贴胸的油布包裹里,掏出一份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浸透大半、边缘已然破烂的染血文书,颤抖着递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符存审一把抓过文书,入手一片湿冷粘腻。他顾不得污秽,迅速展开。目光急扫过上面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却依旧透着铁血气魄的字迹。只看了几行,他那张久经沙场、早已看惯生死的刚毅面庞,骤然变色!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巨大的震撼,最后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回龙舟甲板,单膝跪地,双手将文书高高呈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泽州急报!李继韬叛降后,泽州守将裴约,率全城军民,据城死守,誓死不降!董璋率梁贼五万精锐,昼夜猛攻十七日!死伤枕藉,血流漂杵……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句:
至今——!城!犹!未!破——!!!
什么——!
李存勖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快,带起一阵金甲铿锵!金盔下的双眼,瞬间爆射出如同实质般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电,穿透了眼前的雨幕,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一把夺过符存审手中的文书,急切地、近乎粗暴地扫视着上面模糊的字迹!雨水打湿了文书,墨迹晕开,但他仿佛能从那些扭曲的笔画中,看到一个浴血不屈的身影!
裴约……裴约……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而急促。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记忆中迅速清晰起来——李嗣昭身边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却总被李嗣昭豪爽地拍着肩膀,赞一句好小子!的年轻裨将!是他!竟然是他!在满城皆降、主将叛国、孤城悬于敌后、内外交困的绝境下,以区区数千守军,硬撼五万梁军精锐十七昼夜!城犹未破!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猛地涌上李存勖心头!是震惊!是狂喜!是巨大的振奋!更有一种久违的、对忠义之士的强烈渴求与敬重!在这个朝秦暮楚、背叛如同家常便饭的五代乱世,这份孤忠,这份气节,这份在至暗时刻点燃的熊熊烈焰,如同划破漆黑夜空的璀璨流星,耀眼得让他心头发烫,血液沸腾!这不仅仅是一个城池未破的消息,这是对背叛者最响亮的耳光!是给所有心怀忠义者的一剂强心针!是潞泽之地不屈灵魂的呐喊!
好!好!好一个裴约!好一个忠肝义胆!好一个铁骨铮铮!李存勖猛地抬起头,之前的阴郁和焦躁一扫而空,眼中精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剑!他激动地来回踱步,金甲叶片在雨中发出细碎而有力的碰撞声。他猛地停在符存审面前,右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决断和一种近乎急切的珍视:
存审!点兵!立刻点齐朕的五千沙陀精骑!卸掉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干粮!人衔枚,马裹蹄!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钉在泽州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甲板之上,也敲在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将领心头:
星夜兼程!不惜一切代价!给朕冲进泽州城!把裴约救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朕把尸首抢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郑重:
失一州易!失一裴约……难!此等忠义无双之士,乃是我大唐重建之脊梁!是我河东十万将士之魂!朕!绝!不!允!许!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