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雨带着铁锈味,我躲在桥洞下避雨时,听见了她的歌声。
那声音穿透雨幕,像月光浸透薄纱。
循声望去,白衣少女赤足站在芦苇荡里,雨水顺着她睫毛滴落,脚边漂着刚放走的莲花灯。
她在祭谁我问船夫。
云期姑娘啊,在给亡魂引路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眼中映不出我的倒影,却能描摹我心底最深的疤。
当我终于画出令皇帝落泪的《烟雨祭》,她却跪在疫病蔓延的河滩,为腐烂的尸体唱着安魂曲。
跟我走,我能治好你的眼睛。我撕碎价值连城的画稿。
她摇头时雨珠在锁骨窝颤动:若代价是再听不见世间哭声,我宁愿永堕黑暗。
——原来最痛的悟,是看清那双盲眼映照的,才是真正的人间。
建安三年的夏末,雨水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这雨不像往常江南的雨那般缠绵悱恻,反倒挟着一股从北地吹来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沉重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汴河的水位眼见着涨了起来,浑浊湍急,裹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甚至偶尔还能瞥见一两件破旧家具的残骸,在浪头里翻滚沉浮,无声诉说着远方水患的狰狞。
我,沈墨,一个丢了官帽、被贬黜到江南的前宫廷画师,此刻正狼狈地蜷缩在城东那座古老石拱桥的桥洞之下。身上的青布袍子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抱着臂,试图留住一点可怜的暖意,眼睛望着桥洞外那片被雨帘模糊得只剩灰蒙蒙轮廓的世界。雨声震耳欲聋,哗啦啦地响,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都冲刷干净,连同我身上那些洗不掉的、属于宫廷的尘埃和失意。
就在这喧嚣的雨声几乎要淹没一切知觉时,一缕声音,极其微弱,却又极其清晰地,刺破了厚重的雨幕,飘了进来。
那声音……空灵得不像凡尘所有。它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悠长婉转的调子,低回往复,清泠泠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什么呢我贫瘠的想象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比喻——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最纯净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浸透了薄如蝉翼的素纱,清辉流淌,冷冽又温柔。
它从雨声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入我的耳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烦闷。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侧耳细听。声音似乎来自桥洞另一侧,那片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连绵成片的芦苇荡深处。
鬼使神差地,我扶着冰凉湿滑的桥墩,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目光穿过密集的雨线,艰难地投向那片水泽。
芦苇丛生的河滩浅水处,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静静地立在浑浊的河水里。
雨太大了,砸得水面全是白茫茫的水泡,也模糊了她的轮廓。但我能看清,她赤着双足,素白的裙裾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地贴在纤细的小腿上,裙摆随着水波微微荡漾。雨水无遮无拦地冲刷着她,顺着她乌黑如墨的长发流淌,汇聚在她低垂的眼睫尖,凝成一颗颗饱满的水珠,颤巍巍地坠落。
她的脚边,浑浊的河水中,一盏小小的、用素纸扎成的莲花灯,正被水流温柔地推离岸边,载沉载浮,那一点微弱的烛火在风雨中顽强地跳跃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子。她微微俯身,苍白的手指轻轻触了一下水面,指尖划过灯盏边缘,仿佛在给予最后的祝福。那空灵的歌声,正是从她微启的双唇间流泻而出,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低低地盘旋,如同某种古老的、安抚亡魂的咒语。
这一幕,像一幅突兀闯入现实的水墨画,带着湿漉漉的墨痕和无法言说的孤寂与虔诚。我怔怔地望着,一时忘了寒冷,忘了狼狈,心湖深处似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带着微凉的震动。
船家,我下意识地出声,声音有些发紧,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抹白色的身影上,那姑娘……她在做什么祭奠谁
桥洞另一侧阴影里,一条破旧的小乌篷船拴在桥墩上,随着水流轻轻晃荡。一个戴着旧斗笠的老船夫正缩在船舱口避雨,闻声抬起一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睛顺着我指的方向望过去,随即了然地点点头,嗓音粗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哦,那是云期姑娘啊。他咂咂嘴,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敬畏,又在给亡魂引路咧。这雨大水急,每年这时候,上游遭灾的,过河翻船的,总有些魂儿飘下来,找不到归处,在河边哭嚎,搅得人不安生。云期姑娘心善,每逢这种天气,就出来唱唱,放盏灯,送他们一程,好让他们安息,莫要缠着活人。
引路……亡魂我喃喃重复,心头那股莫名的震动感更清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等凶险的天气里,独自涉水,只为安抚那些看不见的亡魂这行为本身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执拗和悲悯。
老船夫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是啊,先生是外乡人吧云期姑娘可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渡魂人’。都说她那双眼睛……唉,生来就瞧不见东西的。可奇就奇在,她好像能‘听’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能‘感觉’到那些冤屈不舍的魂灵。这歌声,就是给他们引路的灯啊。
瞎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再次凝神望向那片芦苇荡。雨中的少女依旧安静地立在水里,侧脸对着我的方向,轮廓柔和,却异常苍白。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可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浑浊的雨水,穿透了这具沉重的皮囊,落向了某个凡人无法触及的、遥远而虚空的彼岸。
那眼神里没有焦距,没有倒映这世间的任何光影,只有一片空茫的、带着水汽的朦胧。然而,她唇边却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近乎虔诚,仿佛正与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温柔对话。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渗入衣领,寒意刺骨。可心底深处,却因为这惊鸿一瞥的相遇,因为这双空茫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悄然生出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驱散了被贬黜后的颓丧阴霾,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对未知的渴求。
我紧紧抱着那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画夹——它是我如今仅存的、证明过往身份与价值的东西。手指隔着湿透的油布,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硬木夹板的轮廓。那里面夹着的,是我一路南下,沿途所绘的草稿与习作。南国的烟雨楼台,小桥流水,市井百态,皆在其中。技艺依旧精湛,笔触依旧老练,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画,徒有其形,内里空空如也。它们打动不了任何人,更打动不了我自己那颗被挫败感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宫廷里那位至尊的叹息犹在耳边:沈卿画技,天下无双。然所绘人物,神韵皆失,如庙中木偶,徒具其表。
这判词,断送了我的前程,也几乎击垮了我赖以存身的信念。
可此刻,桥洞外风雨如晦,芦苇荡中那抹白色的身影,那双空茫却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眼睛,像一道撕裂阴云的微弱天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我枯竭的心田。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要画她。
不是画她清丽的容颜,不是画她湿透的白衣,甚至不是画她放灯引魂的奇异举动。我要捕捉的,是那穿透雨幕的歌声里蕴含的悲悯,是那双盲眼深处倒映出的、凡俗肉眼无法窥见的世界,是她身上那种与天地风雨、与幽冥亡魂浑然一体的奇异神韵!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寒冷与失意。我几乎是踉跄着,从桥洞的阴影里又向外挪了一步,全然不顾更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我飞快地解开油布包裹的结扣,手指因寒冷和激动而有些僵硬颤抖。画夹被打开,露出里面干燥的、带着松烟墨特有香气的宣纸。我顾不得寻找支撑,就着桥洞内壁略为干燥的一小块石面,将画纸按了上去。冰凉的石头透过纸背传来寒意。
蘸墨,落笔。
笔尖在微糙的纸面上划过,留下第一道深浓的墨痕,试图勾勒出那个雨中独立的身影轮廓。
然而,笔下的线条却僵硬无比。无论我如何屏息凝神,如何回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何试图将心底翻涌的、对那双空茫眼睛的震动感倾注笔端,落到纸上,却只剩下一个苍白、单薄、毫无生气的剪影。
那歌声里的空灵悲悯呢那赤足立于浊水中的孤勇决然呢那盲眼深处仿佛洞悉幽冥的寂静呢我拼命地想要抓住,想要表达,可它们却像指缝间的流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笔下的云期只是一个僵硬的符号,一个穿着白衣的、立在雨中的模糊人形。没有灵魂,没有温度。与我过去所画的那些被皇帝斥为木偶的宫廷人物,又有何异
噗!
一滴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从桥洞顶部的缝隙滴落,正正砸在画中少女空白的眼窝位置。墨迹瞬间被水洇开,晕染成一团丑陋的污渍,迅速扩散,将那刚刚勉强勾勒出的、本就毫无神采的眉眼彻底模糊、吞噬。污浊的墨色在纸上蔓延,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我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因初见而燃起的微小火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哽得生疼。精心包裹的画夹,里面那些引以为傲的技巧,在这片混沌的天地和那个神秘的少女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我猛地将笔掷在脚下湿漉漉的石地上,墨色的汁液在积水中迅速化开。那幅被雨水毁掉的画稿,被我狠狠揉成一团,带着满腔的羞愤和无力,用力掷向桥洞外湍急浑浊的河水。
纸团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瞬间便被汹涌的水流吞没,消失无踪,如同我此刻沉入谷底的心绪。
呵……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浓重的自嘲和疲惫,从我唇间逸出。我颓然地靠回冰冷的桥墩石壁,闭上眼睛。冰凉的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滑过脸颊,带来一片麻木的冷意。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芦苇荡中的白色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穿透雨幕的歌声,不知何时也悄然停歇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望向那片芦苇荡时,水边已是空空荡荡。只有浑浊的河水依旧湍急地奔流,那盏小小的莲花灯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的一切,连同那空灵的歌声和白色的身影,都只是这连绵阴雨带来的、一场转瞬即逝的迷离幻梦。
唯有脚边冰冷的积水里,那支被我丢弃的、笔头已然开叉的毛笔,和空气中若有似无残留的一丝清冷气息,证明着那并非完全的虚幻。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水幕之中。
连着几日的阴雨终于有了暂歇的迹象,天空虽然依旧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着鳞次栉比的黛瓦屋顶,但至少不再泼水似的往下倒。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水,倒映着灰暗的天光和两旁店铺模糊的灯笼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水腥、泥土和某种隐约腐败气息的味道,挥之不去。
我背着画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昨日桥洞下的挫败感并未消散,反而像这阴湿的天气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画不出,抓不住的感觉如影随形。可那抹白色的身影,那空灵的歌声,却如同生了根,固执地盘踞在脑海里,驱之不散。
云期……云期姑娘……
我下意识地低语着这个名字,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巷。这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她歌声的余韵,也像她放走的那盏随波逐流的莲花灯。
脚步不知不觉偏离了主街,拐进一条更狭窄、也更幽静的巷子。两旁的院墙高耸,爬满了湿漉漉的深绿苔藓。巷子尽头,一株巨大的古樟树虬枝盘曲,浓密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带着药味的清香。樟树下,露出半截灰黄色的院墙和一角飞檐,檐角悬挂着一只小小的铜铃,风过时,发出极其细微、几乎要被淹没在巷子深处各种生活杂音里的叮铃声,清冷孤寂。
一座小庙。门楣上的匾额油漆剥落,字迹模糊难辨,只隐约看出一个觉字。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我走了过去。庙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常年香火和新鲜雨水气息的凉风迎面扑来。庙宇很小,光线也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尘埃。正殿供奉着一尊面容模糊、彩漆剥落的小佛像,香案上供着几样简陋的瓜果,一只小香炉里插着三支细细的线香,青烟袅袅,笔直地升腾,在昏暗中划出几道细微的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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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前,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素净得近乎褪色的白衣,只是今日干燥了些,勾勒出少女单薄而挺直的脊背线条。云期。她背对着殿门,双手合十,微微垂着头,姿态虔诚而宁静。阳光吝啬地只在她身周投下一点模糊的光晕,更衬得她像一尊沉静的白玉雕像,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污浊。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片凝固的寂静。目光落在她合十的手上,那双手骨节纤细,肤色近乎透明,却有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她是在为谁祈祷是为那些昨日雨中引渡的亡魂还是为了这笼罩水乡、令人不安的疫气
就在这时,殿侧通往后方禅房的布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个穿着灰布僧衣、面容清癯的老住持踱步出来,手里捻着一串磨得油亮的菩提子。他先是对着佛像微微躬身,随即目光便落在了香案前的云期身上,又似有若无地扫过门口伫立的我。
老住持的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穿透力。他并未言语,只是对着云期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仿佛穿透了眼前少女单薄的身躯,看到了更沉重、更令人揪心的东西。
这无声的叹息,像一枚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心头那份因画不出而生出的焦躁和挫败,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所取代。我悄悄退后一步,将自己更深地掩入门廊的阴影里,目光却无法从那个纤弱的背影上移开。在这弥漫着陈腐香火气息的昏暗小庙里,在佛像无言的注视下,在住持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看不见光明的少女,她所背负的,似乎远非一个渡魂人的身份那么简单。那沉默的虔诚背后,涌动着一股庞大而无声的暗流。
我默默地从画夹里抽出一张新的素纸,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细腻的纹理。看着那袅袅的青烟在她头顶盘旋,听着殿外古樟树叶上残留的雨水滴落檐下的清响。在这片寂静中,另一种渴望悄然滋生——不是急于捕捉她的形貌,而是想要靠近,想要理解,想要探寻那空茫眼眸深处,究竟映照着怎样一个世界。
日子在江南潮湿的空气中缓慢流淌,像沉滞的河水。我在这座名叫云泽的小城暂时赁下了一处临河的陋室。每日里,除了应付生计,为城中几家富户画些应景的扇面、屏风换取微薄酬劳,更多的时候,我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在小城的街巷、水岸边徘徊。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搜寻着那抹素白的身影。
我渐渐摸清了她的一些踪迹。她似乎住在城西靠近废弃码头的一片低矮棚户区,那里聚集的多是些贫苦的船工、纤夫和洗衣妇。她常在清晨薄雾未散时出现在河边,用竹篮淘洗一些简单的衣物;午后若天气尚可,会在城南那家老字号的回春堂药铺门前坐上一阵,药铺的掌柜娘子似乎对她颇为照顾,偶尔会递给她一碗温热的汤药;而每当雨落,特别是那种带着铁锈味的、预示着什么不祥的暴雨时,她总会出现在河边僻静的芦苇滩或某座桥下,用那空灵的歌声,放走一盏小小的莲花灯。
我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窥视者,远远地、沉默地观察着她。有时隔着一条喧闹的街市,有时藏身于某棵垂柳的浓荫之后,有时则在她常坐的药铺对面的茶摊上,要一碗最便宜的粗茶,一坐就是半晌。画夹总是随身带着,里面渐渐积累起一叠厚厚的、关于她的速写。
画她的侧影,在晨雾弥漫的河边,俯身浣衣时露出的那一段纤细脆弱的颈项;画她的背影,在药铺斑驳的门框前,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旧画;画她赤足踩在雨后泥泞的河滩上,留下的一串小小的、清晰的足印……我画得极其细致,衣褶的走向,发丝的飘动,甚至足踝沾上的泥点都力求逼真。
可每一张画稿,最终都难逃被揉皱丢弃的命运。
无论笔触多么精细,无论形态捕捉得多么准确,画中的云期,始终只是一个安静的、美丽的、却毫无生气的躯壳。我画不出她触摸河水时指尖流露出的那种对万物细微触觉的敏锐感知,画不出她倾听街市喧嚣时眉宇间那种沉浸于声音世界的专注,更画不出她放灯引魂时,那种近乎神性的、与幽冥相连的寂静光芒。尤其那双眼睛,无论我用多么淡的墨色去晕染,试图营造空茫,最终呈现出来的,都只是空洞,是虚无,是令人沮丧的失败。
挫败感日复一日地累积,像河床上淤积的泥沙,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有时,我会在废弃的码头边,对着那些在风中吱呀作响的破船枯坐半日,看着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朽烂的木桩。画夹摊在膝头,笔悬在半空,却落不下去。眼前的景象——断橹、破帆、浑浊的水波——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一片压抑的灰暗。耳边仿佛又响起宫廷画院里那些同僚的窃窃私语,还有皇帝那一声冰冷的叹息。
沈墨啊沈墨,我对着河水苦笑,声音低哑,你画得了金碧辉煌的宫阙,画得了珍禽异兽的皮毛,却画不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画不出她眼中的‘无光’。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双盲眼所看见的世界,是否早已超出了凡人笔墨所能描绘的极限那是我技艺的牢笼,还是我心灵从未真正打开的藩篱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驱散了些许连日的阴霾。我又坐在回春堂对面的茶摊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漂浮的劣质茶叶梗。云期就坐在药铺门前的石阶上,微微仰着脸,似乎在感受那难得的、带着暖意的阳光。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满脸愁苦的汉子,背着个不断咳嗽的小女孩,匆匆走进药铺。不多时,里面便传出掌柜娘子压低的、带着歉意的声音,还有汉子近乎绝望的哀求。最终,汉子背着依旧咳嗽不止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脚步沉重。
经过云期身边时,那小女孩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汉子停下脚步,疲惫地靠在门框上,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刀刻。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着的云期,忽然微微侧过了头。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仿佛能听见那绝望的叹息和痛苦的咳嗽具体来自哪个方向。她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从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布袋里,掏出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
她伸出手,将那小小的油纸包递向那汉子的方向。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和与坚持,指尖微微向前探着。
老哥,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这包艾草,晒得干,您拿回去,煮水给孩子熏熏屋子…多少能压一压咳。
汉子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眼睛看不见的姑娘递来的东西,又看看她脸上那份平静的善意,眼圈瞬间红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小的油纸包,喉咙里哽咽着挤出两个模糊的字:谢…谢谢姑娘!
云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安慰般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安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这一幕,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我猛地低下头,近乎粗暴地从画夹中抽出纸笔,墨汁几乎要泼洒出来。手指因激动而颤抖,笔尖疯狂地在纸上游走。我不再追求形似,不再拘泥于衣褶发丝。浓墨泼洒,淡墨晕染,大块混沌的阴影,几笔锐利的留白线条……我画那汉子佝偻绝望的背影,画那小女孩蜷缩咳嗽的轮廓,画药铺门楣投下的冰冷阴影,画那午后吝啬的阳光……而在那一片压抑的灰暗与痛苦的中心,我用最柔和的笔触,最干净的留白,勾勒出那只伸出的、递出艾草的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阴霾的、近乎圣洁的微光!它仿佛不是伸向一个具体的、愁苦的汉子,而是伸向了这世间所有沉重的苦难本身!
当最后一笔落下,我喘着粗气,死死盯着画稿。画中的那只手,在周围粗粝的墨色和绝望的线条衬托下,像淤泥中生出的一茎素莲,脆弱却无比坚定,散发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它传递的不仅仅是草药,是无声的悲悯,是黑暗自身对光明的确认!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不是得意,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震撼。我终于,终于触碰到了那层无形的障壁!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只是通过一只手的旁敲侧击,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空茫眼眸深处所蕴藏的巨大力量——那是一种无需视觉,便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最深处悲苦与微光的奇异感知力。
我猛地抬起头,再次望向药铺门前。石阶上,阳光的碎金正落在云期安静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似乎微微侧耳,倾听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空茫的神情。然而此刻,在我的眼中,这空茫不再是虚无,而是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深海。
就在这时,药铺的掌柜娘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出来,小心地放在云期手边的石阶上。她看着云期,目光里充满了慈爱与深深的忧虑。
云期啊,掌柜娘子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沉重,听说了么城西…码头棚户那边…好像不太平了。
云期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微微仰起脸,看向掌柜娘子的方向,空茫的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嗯,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尘埃里,哭声…多起来了。
掌柜娘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愁容满面:唉,这该死的时气!又是水又是瘟的……官府的人只晓得封路拦船,哪里管那些穷苦人的死活听说……昨儿夜里,那边又抬出去好几个了……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担忧地看着云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你身子弱,自己更要当心些,这药……记得趁热喝了。
云期没有回应掌柜娘子的叮嘱,只是安静地端起那碗深褐色的药汤。浓重的药味随着热气弥漫开来,苦涩得令人皱眉。她小口地啜饮着,眉头却连一丝都没皱,仿佛那极致的苦味对她而言,不过是世间百味中再寻常不过的一种。
她的沉默,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
我坐在对面的茶摊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稿的边缘,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因激动而留下的汗湿痕迹。掌柜娘子的话像冰锥,刺破了午后短暂虚假的安宁。城西码头棚户……哭声多起来了……抬出去好几个……
瘟气二字,如同阴云中炸响的闷雷,沉沉地滚过心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而黏腻,悄然缠了上来。
预感很快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现实。
坏消息如同瘟疫本身,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飞速滋生蔓延。不过几日,云泽小城的气氛彻底变了。街头巷尾的喧闹被一种压抑的死寂取代,行人的脚步变得匆忙而惊惶,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双写满恐惧的眼睛。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混杂着劣质烧酒和刺鼻草药的味道,无处不在,钻进鼻腔,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官府的行动是粗暴而冰冷的。穿着皂衣的衙役和戴着狰狞面具的兵丁开始出现在街头,粗暴地封锁了通往城西棚户区的所有大小路口。粗大的木栅栏被钉死,缠上带着铁蒺藜的绳索,荷刀持枪的士兵像一尊尊铁铸的雕像,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与声音。告示被刷在显眼的墙壁上,墨迹淋漓,无非是严防死守、擅闯者格杀勿论之类的冰冷词句,将那片本就贫瘠混乱的棚户区,彻底化为令人闻之色变的死地。
恐惧如同瘟疫的帮凶,在未被封锁的区域里疯狂滋长。任何一声突兀的咳嗽,一个无力的踉跄,都会引来周围惊恐的尖叫和仓惶的躲避。昔日的邻里温情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猜忌与自保。昔日云期常坐的回春堂门前,如今门可罗雀,掌柜娘子愁眉紧锁,药铺里弥漫着比以往浓烈数倍的艾草和苍术焚烧的气味。
我的陋室临河,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窗,就能看到浑浊的河水和对岸那片被封锁的、死寂的棚户区。白日里,那里静得可怕,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能看到一些佝偻的身影在低矮破败的窝棚间缓慢移动,如同行尸走肉。而到了深夜,风从河对岸吹来,便会带来一些断断续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压抑的哭泣,绝望的哀嚎,痛苦的呻吟,甚至还有辨不清内容的、嘶哑含混的呓语……那是死亡逼近时发出的、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悲鸣。
这些声音,如同无形的爪子,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狠狠地挠刮着我的神经。我无法入睡,只能枯坐在窗边,望着对岸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区域。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风送来的、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
那抹白色的身影……云期!她就在那片死地之中!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毒蛇噬咬,带来尖锐的恐慌。她一个看不见的、孱弱的姑娘,如何在那样的炼狱里生存那些悲苦的亡魂需要她的歌声引渡,可谁又能引渡她逃离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几天前在药铺门前,掌柜娘子那句沉重的哭声多起来了,以及云期那近乎凝固的沉默,此刻都变成了最不祥的注脚。她听见了,她早就听见了那片土地深处传来的、属于死亡的哭声!
我再也无法安然坐在远离危险的陋室中。一种混杂着担忧、焦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冲动,驱使着我走向那些被封锁的路口。我试图向那些戴着狰狞面具、眼神冰冷的守卫解释,试图塞给他们一些仅剩的银钱,恳求他们放我进去寻一个人,或者哪怕只是递个消息。
滚开!
回应我的永远是粗暴的推搡和刀鞘冰冷的撞击声。一个守卫像驱赶苍蝇般挥着手,面具后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恐惧:里面的都是瘟神!进去就是找死!要找死也离我们远点,别把晦气带过来!滚!
冰冷的拒绝和守卫眼中赤裸的恐惧,像一盆冰水浇头而下。我踉跄着后退,绝望地看着那高耸的、缠绕着铁蒺藜的栅栏。它隔绝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生与死的界限。云期,就在那界限的另一边。
颓然地回到河边陋室,我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画夹就扔在墙角,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那些曾经让我痴迷、让我痛苦的关于她的速写,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技巧神韵在这真实的、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面前,艺术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我抓起画夹,粗暴地打开,手指划过那些一张张描绘着她的纸张——浣衣的侧影,药铺前的背影,赤足的印迹……最后,停留在我画的那只递出艾草的手上。画中的微光,此刻却像是对残酷现实的绝妙讽刺。
有什么用我对着画稿低吼,声音嘶哑,充满了自我厌弃,画得再好,救得了谁救得了她吗
一股暴戾的情绪冲上头顶。我猛地将画夹狠狠摔在地上!硬木夹板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刺耳。里面厚厚的一沓画稿散落出来,如同秋日枯败的落叶,铺了一地。那些精心勾勒的线条,那些试图捕捉的神韵,在尘土中显得无比脆弱和廉价。
我大口喘着粗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窗外,对岸死寂的棚户区方向,又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心,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雨,毫无征兆地又落了下来。不是建安三年初遇时那种带着铁锈味的暴雨,而是一种粘腻的、冰冷的、仿佛裹挟着无数细小冰针的雨丝,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云泽城。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陋室,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走到河边的。或许是那些日夜不停的、来自对岸的死亡低语最终击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只知道,当我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透,神智才稍稍回笼时,发现自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朝着下游被封锁的码头棚户区方向跋涉。
靴子早已陷进泥泞里,每一次拔出都带起沉重的、散发着腥腐气味的烂泥。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河面比往日更加浑浊湍急,翻滚着肮脏的泡沫和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断裂的草席、破烂的衣物、甚至是一些辨不清形状的、令人心悸的深色团块。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在雨水的作用下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变得更加浓烈刺鼻,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草木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冰冷的、带着毒素的液体强行灌入肺腑。
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和难以抑制的咳意。我不得不拉高湿透的衣领掩住口鼻,但这薄薄的布料根本无法阻挡那无孔不入的死亡气息。
绕过一道长满枯黄芦苇的河湾,眼前骤然出现的景象,让我如遭雷击,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这里远离了主城区,是棚户区下游一处荒僻的河滩。平日里少有人迹,只有大片大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而此刻,这片荒滩却成了人间地狱的入口。
靠近浑浊水线的泥泞滩涂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十几具……不,或许更多……被草席或破烂油布草草包裹的尸骸。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它们,有些包裹物被冲开,露出下面肿胀发黑、面目全非的肢体,有的手脚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有的口鼻处凝结着暗黑的血块。蛆虫在腐烂的皮肉间蠕动,密密麻麻,白花花一片,贪婪地啃噬着,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下去,落入泥泞。无数绿豆蝇在尸堆上空疯狂地盘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持续不断的嗡嗡轰鸣。
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胸口。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片尸骸狼藉、蛆蝇肆虐、恶臭滔天的炼狱中心,在那浑浊冰冷的泥水边缘,我看到了她。
云期。
她跪在那里。
素白的衣裙早已被泥浆彻底浸透、染黑,沉甸甸地裹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几乎与身下的污泥融为一体。湿透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流淌。她跪得很直,双手交叠按在泥泞的心口位置,微微仰着头,空茫的眼睛望着灰暗压抑的天空。
她在唱歌。
歌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蝇群嗡鸣,穿透了雨水的冰冷喧嚣,穿透了死亡本身散发出的浓重恶臭,清晰地传递过来。
依旧是那空灵婉转的调子,没有歌词。但此刻,这歌声里蕴含的东西,却与初遇时、与药铺门前时截然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悲悯和安抚,而是融入了无尽的哀伤、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巨大痛苦、以及一种在无边绝望中迸发出的、近乎神性的、纯净到极致的祈祷力量!每一个悠长的音符,都像一根饱蘸血泪的针,狠狠地刺入听者的灵魂深处,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与震颤。
她脚下的泥泞中,一盏小小的、用最粗糙的油纸勉强扎成的莲花灯,正被浑浊的河水推着,在漂浮的秽物和近在咫尺的尸骸间,艰难地、微弱地亮着一点豆大的烛光。那点光,在无边的黑暗、腐烂与死亡映衬下,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得令人心碎。
一步,又一步。她并非行走,而是保持着跪姿,在冰冷的泥水中,用膝盖艰难地挪动着,围绕着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尸堆。每一次挪动,都让泥水更深地淹没她的膝盖,让那身白衣染上更浓重的污秽。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那穿透灵魂的歌声。
一步一莲灯,一步一悲歌。
她不是在行走,她是在用自己孱弱的躯体,在这片被世界彻底遗弃的死亡滩涂上,丈量着无边无际的苦难,用歌声为每一个无声的亡魂,点燃一盏通往彼岸的微灯。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将我吞没、撕碎。所有关于绘画技巧的执着,所有因画不出她神韵而产生的挫败、焦虑甚至自我厌弃,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炼狱中心的景象,被这泥泞中跪行歌唱的少女,彻底碾为齑粉!
什么宫廷画师的荣辱,什么画技的瓶颈,什么皇帝的叹息……在这真实到残酷的苦难面前,在这用生命吟唱的安魂曲面前,都渺小如尘埃,轻薄如飞灰!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被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泞之中。泥水四溅,污浊的泥点沾满了衣裤。
我跪在那里,离她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生死轮回的鸿沟。雨水冰冷地冲刷着我的脸,冲刷着眼前这片人间地狱,也冲刷着河滩中心那个泥塑般跪行歌唱的白色身影。
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听着,感受着这灵魂被撕裂般的巨大冲击,我还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在铺天盖地的死亡和这超越死亡的歌声面前,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无力的、被彻底震撼到失语的旁观者。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穿透死亡与雨幕的歌声终于缓缓停歇。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消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寂静,只有蝇群的嗡鸣和雨水的淅沥声顽固地填补着空白。
河滩中心的少女,云期,停止了跪行。她依旧保持着跪姿,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泥水里,微微仰着的头低垂下来,湿透的长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庞。整个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只剩下一个被泥浆包裹的、单薄而脆弱的轮廓。那盏小小的油纸莲花灯,早已不知被浑浊的河水卷去了何方。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河滩的另一侧,那片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的芦苇丛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咳嗽声。声音极其微弱,但在雨声和蝇鸣的间隙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生命垂危的挣扎。
跪在泥泞中的云期,身体猛地一震!
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猛地抬起了头,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空茫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咳嗽声传来的方向!那空洞的眸子里,此刻竟仿佛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光芒。
她甚至来不及站起身,就用沾满污泥的双手撑住冰冷的泥地,试图朝着声音的方向挪动。膝盖深陷在泥泞中,每一次挣扎都显得无比艰难,污泥四溅,让那身本就污秽不堪的白衣更加狼藉。
咳……咳咳……
芦苇丛里的咳嗽声更加急促,带着垂死的呛咳。
云期更加急切,她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挣!身体却因力竭和泥泞的阻滞而猛地向前扑倒!
小心!
一声嘶哑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冲出。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在她即将完全栽倒在泥水里时,一把抓住了她冰冷而沾满污泥的手臂。
触手一片冰凉滑腻,带着河水的寒气和泥浆的污浊。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意志的重量。
云期被我猛地拉住,身体僵了一瞬。她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存在,空茫的眼睛带着一丝瞬间的茫然和惊疑,转向我的方向,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谁
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剧烈的喘息,像被砂纸磨过。
是我……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里火烧火燎,沈墨。
这个名字似乎并没有在她空洞的记忆里留下太多印记,她只是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所有的注意力又立刻被芦苇丛里那愈发微弱的咳嗽声吸引过去。她用力地、甚至带着一丝抗拒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放开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那边……还有人……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在风雨中摇曳的、深密的芦苇丛。咳嗽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那片芦苇丛……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是奄奄一息的病人还是……刚刚倒下的尸体
不行!危险!
我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将她往后拉,你不能过去!那里……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我无法对着她说出可能也是疫病源头这样冰冷残酷的字眼。
放开!
云期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凄厉的决绝。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我的手,身体再次向前扑去,跌跌撞撞地就要爬向那片芦苇丛!
就在这拉扯挣扎的瞬间,芦苇丛里的咳嗽声骤然停止了。
死寂。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片死亡河滩。只有雨声依旧,蝇群依旧嗡鸣。
云期向前扑爬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她维持着那个狼狈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湿透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息之后,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从她低垂的身影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蜷缩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压缩进这小小的躯壳里。
她失败了。又一次,在她面前,一个生命无声无息地消逝了。而她,甚至来不及靠近,来不及用歌声送他最后一程。
看着她在泥泞中蜷缩颤抖的身影,听着那压抑到令人心碎的抽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楚、无力、愤怒和某种决绝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连日积压的恐惧,对死亡的无力感,对她处境的揪心,对这不公世道的愤怒……所有的一切,都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够了!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地咆哮出来,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对着这阴沉的天空,对着这片死亡的河滩,对着眼前这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少女,云期!跟我走!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显得突兀而疯狂。
云期似乎被我的吼声惊动,微微抬起了沾满泥污的脸,空茫的眼睛望向我声音的方向,带着一丝茫然和不解。
我一步跨到她面前,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她冰冷瘦削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双空茫、沾着泥点却依旧纯净得惊人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和铁锈的味道: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能想办法!我能治好它!我认识人,我有……
我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我有钱!我还有画!我去求药!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让你重见光明!
仿佛是为了增加这承诺的分量,我猛地松开一只手,粗暴地扯下一直背在身后的画夹。那硬木夹板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冰冷。我像是要彻底斩断与过去无谓的纠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砸向旁边浑浊的河水!
噗通!
画夹溅起巨大的水花,瞬间被湍急的浊流吞没。里面那些我曾经视若珍宝、苦心孤诣绘就的画稿——无论是精致的楼台,还是那些未能抓住她神韵的速写——顷刻间化为乌有,被污浊的河水卷走、泡烂、沉入无尽的黑暗河底。它们存在的意义,在这炼狱般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我毫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云期的脸,喘着粗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看!你看!那些都没了!没了!只要你跟我走!离开这里!我们去找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能看见了!看见这河,这天,这……
后面的话,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就在我砸掉画夹、歇斯底里地描绘着重见光明的美好愿景时,云期那张沾满泥污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没有任何欣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滴落,汇聚在她微微凹陷的、线条优美的锁骨窝里,积起一小汪清澈的水洼。那水洼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着,映着灰暗的天光,像一颗凝固的、冰冷的泪珠。
她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动作轻微,却带着千钧之力。
然后,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淬了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所有狂热的幻想和自以为是的救赎:
若那代价……是再听不见这世间的哭声……
她顿了顿,空茫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躯体,望向了更深远、更沉重的苦难之海。那汪在她锁骨窝里颤动的雨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在她染满污泥的衣襟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我宁愿,永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