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夜归线 > 第一章

午夜电话响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听筒里说:该回家了。
我笑着挂断,直到发现话筒上留着我的指纹——而我的右手正缠着绷带。
电话亭玻璃倒影中,另一个我浑身湿透站在雨里。
当我终于逃回公寓,门镜上映出的脸对我比着噤声手势。
衣柜深处的老式电话突然震响,听筒里传来溺水般的喘息:
你找到……我们的身体了吗

1
夜:错频
陆川被铃声拽出浅眠时,电子钟的血红色数字正跳向
00:00。黑暗粘稠如墨,只有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兀自亮着,嗡嗡震动,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他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刺得他眯起眼。一串乱码般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归属地显示未知。骚扰电话。他拇指滑向挂断,动作却在半空僵住——某种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死寂的深夜里,这铃声显得过于……空洞。不是机械的电子音,倒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从生锈的金属管道里传来的回响。
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接听。
没有电流杂音,没有推销员公式化的开场白。听筒里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吸饱了水的寂静。几秒钟后,一个声音贴着耳膜响起,带着奇怪的混响,像蒙着湿布说话:
该回家了,陆川。
陆川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声音……太熟悉了。沙哑的质地,句尾习惯性微微下坠的语调,甚至那点因常年抽烟留下的、几不可闻的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分毫不差。
谁!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错觉的叹息。紧接着,是挂断后的忙音。
嘟—嘟—嘟—
单调,持久,在死寂的房间里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的耳膜。陆川握着手机,直到屏幕光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冷汗浸湿了后背的睡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瞪着天花板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三个字如同冰冷的蠕虫,在他脑海里反复钻行。
该回家了。
他就在自己的床上,就在这个他住了五年的、堆满设计图纸和外卖盒的单身公寓里。回哪个家
窗外,城市沉睡的轮廓在厚重的窗帘缝隙外透出模糊的光晕。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像是醉汉踢倒垃圾桶的闷响,旋即又沉入更深的寂静。

2
夜:锈痕
第二天一整天,陆川都像踩在棉花上。设计图纸上的线条扭曲跳动,客户的电话接起来,对方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把昨晚的经历归结为压力太大导致的梦魇或者幻听。一个荒诞的噩梦,仅此而已。
直到夜色再次沉降。
00:00。那部沉默了一天的手机,屏幕准时亮起。依旧是乱码般的号码,依旧是未知归属地。
陆川盯着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他猛地抓过手机,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按下接听键,对着话筒低吼: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听筒里依旧是那种吸饱了水分的死寂。几秒钟后,那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再次响起:
下雨了,陆川。路上滑,小心点。
窗外,墨色的夜空晴朗无云,连一丝风都没有。哪来的雨
放屁!陆川对着话筒咆哮,指尖冰凉,你他妈在哪儿!
没有回答。只有挂断后的忙音,比昨夜更加急促、刺耳。
嘟—嘟—嘟—
陆川猛地将手机掼在床垫上,像甩掉一条毒蛇。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目光落在手机光滑的金属外壳上,心脏骤然一缩。
在手机屏幕边缘,靠近听筒的位置,清晰地印着半个模糊的指纹。灰白色的粉末状痕迹,像是沾了灰尘又被蹭上去的。这没什么稀奇,他天天用。
但那个位置……陆川的右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昨天下午,他在工作室切割亚克力板时,锋利的刻刀意外划破了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伤口不深,但为了防感染,他贴了两条创可贴,此刻还严严实实地裹着。
他刚刚接电话,用的是左手。挂断,也是左手。他的右手,从昨天受伤到现在,根本没碰过这部手机!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颤抖着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指纹的位置,拿起手机,凑到眼前。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他死死盯着那半个指纹的纹路走向。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独特的、偏左的箕形纹……是他右手食指的指纹。独一无二。

3
夜:雨中人
陆川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央,面对着大门。手机放在脚边冰凉的地砖上,屏幕朝下。右手上的创可贴被他撕掉了,露出两道已经结痂的暗红伤痕。他需要证明。证明那个指纹是幻觉,证明那声音是恶作剧。
时间一分一秒爬行,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电子钟的数字无声跳动:23:59。
陆川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汹涌而来的困意和更深沉的恐惧。
00:00。
脚下的手机屏幕,准时亮起。幽白的光,在地砖上晕开一小圈冰冷的光斑,映亮了他僵硬的脚踝。那串乱码,那个未知,像催命符般闪烁。
他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它。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不再是空洞的电子音,而是尖锐、凄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破音,一声紧似一声,疯狂地撞击着四壁,仿佛要把这狭小的空间彻底撕裂!
陆川咬紧牙关,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铃声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戛然而止。屏幕暗了下去。
他刚想松一口气。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老式转盘电话铃声,毫无预兆地,从他卧室紧闭的房门内传来!清晰、洪亮,带着一种陈旧机械特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陆川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记得那部电话!一台老掉牙的红色拨盘电话机,是他刚毕业时在旧货市场淘的,早就断了线,被他塞在衣柜最深处吃灰!它怎么可能响!
卧室里的铃声还在持续,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冲过去,一把拧开卧室门。
铃声停了。
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黑暗浓郁。衣柜的门关着,像一个沉默的黑色方匣。他僵立在门口,目光扫过凌乱的床铺、堆满杂物的书桌……最终,落在紧闭的衣柜门上。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令人心慌的白色噪音。城市的光晕在流淌的雨水里扭曲变形。
陆川的心沉到了谷底。那个声音说:下雨了,路上滑。
他需要空气。窒息的恐惧快把他憋疯了。他抓起玄关鞋柜上的零钱和钥匙,甚至没换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一头扎进楼道冰冷的空气里。他只想离开这间被诅咒的屋子,离开那部会自己响起的死物。
深夜的小区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昏黄的光在瓢泼大雨中晕染出一个个模糊的光圈,像垂死挣扎的眼睛。雨水冰冷刺骨,瞬间浇透了他的睡衣和拖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小区门口,那里有一个孤零零的老式公用电话亭,橘红色的塑料顶棚在雨幕中像一块模糊的污渍。
他拉开沉重的玻璃门,湿淋淋地挤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潮湿灰尘的混合气味。电话机是坏的,听筒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他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壁板,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
喘息稍定,他抬起头,视线下意识地投向电话亭正面的玻璃。
玻璃被雨水冲刷着,水流像无数条扭曲的透明小蛇蜿蜒而下。透过模糊的水幕和亭内昏暗的光线,玻璃上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湿透的头发紧贴额头,脸色惨白,睡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
突然,陆川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
在他倒影的旁边,紧挨着,几乎要贴在一起的地方,映出了另一个人影!
同样的身高轮廓,同样的湿透头发,同样惨白的脸……那是另一个他!
但那个他,浑身湿得更加彻底,像是刚从深水里捞出来。水珠不断从发梢、下巴滴落,在玻璃倒影中留下断续的水痕。更让陆川魂飞魄散的是,那个他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穿透模糊的水幕和扭曲的光影,死死地盯着亭内真实的自己!那眼神空洞,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专注,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陆川猛地回头!
电话亭外,大雨滂沱。昏黄的路灯下,空荡荡的人行道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除了他自己急促呼吸带起的水汽在玻璃上凝成的白雾,外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第二个人。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那面流淌着雨水的玻璃。
那个湿透的倒影,依然紧贴着他的倒影,站在那里。甚至,当陆川因为极度惊恐而微微后退,脊背离开玻璃壁板时,那个湿透的倒影,却依旧紧贴在玻璃上,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那不是外面的投影!它就存在于玻璃的倒影之中!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陆川的喉咙。他像被烙铁烫到,猛地撞开电话亭沉重的门,不顾一切地冲回雨幕之中,拖鞋拍打着积水,溅起冰冷的水花。他不敢回头,拼命朝着公寓楼的方向狂奔,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data-fanqie-type=pay_tag>

4
夜:门镜
陆川几乎是滚爬着回到公寓的。防盗门在身后被砰地一声重重甩上,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玄关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湿透的睡衣紧贴着皮肤,不断带走体温,冷得他牙齿咯咯作响。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在脚边积起一小滩冰冷的水渍。
门外是瓢泼大雨的喧嚣,门内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体的颤抖才稍稍平复。冰冷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心脏深处,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确认安全的渴望驱使着他。他必须知道,门外……那个东西……还在不在
陆川挣扎着,用手撑住冰冷的门板,一点点站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将右眼小心翼翼地凑向门板中央那个小小的猫眼。
猫眼冰冷的玻璃贴着他的眼皮。
门外楼道声控灯昏黄的光线透进来。空荡荡的走廊,斑驳的墙壁,对面邻居紧闭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一切如常。只有远处楼梯口传来雨声沉闷的回响。
没有那个湿透的身影。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也许……真的是幻觉压力太大淋雨发烧了他试图说服自己。
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的那一刻——
猫眼视野的边缘,靠近自家门框的位置,似乎……动了一下。
陆川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贴住猫眼,调整角度,将视线聚焦在那个角落。
在猫眼特有的广角畸变视野里,自家深色防盗门的门框边缘,紧贴着门板的位置,出现了一小块不规则的、颜色略深的区域。那区域微微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块深色区域向上移动了一点,露出了小半张脸的轮廓!
惨白的皮肤,湿漉漉紧贴额头的黑发,还有……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正透过猫眼狭窄的视界,从外面,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是它!是电话亭玻璃倒影里的那个湿透的他!
陆川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冻结了!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全身僵硬,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猫眼里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空洞,冰冷,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观察。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标本。
然后,在陆川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猫眼里映出的那张紧贴着门板的惨白嘴唇,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同时,那只眼睛下方,一根沾着水珠的、同样惨白的手指,缓缓抬起,竖着贴在了毫无血色的嘴唇前。
一个清晰无比的噤声手势。
嘘——
呃……一声极度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陆川喉咙深处挤出来。巨大的惊恐让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板再次瘫软下去,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他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陷进头皮,试图隔绝那来自门外的、无声的、冰冷的注视。

5
夜:深柜
陆川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不知蜷缩了多久。门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死寂重新统治了整个世界。门镜里那只眼睛和噤声的手势,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眨眼都清晰重现。
他不敢睡,不敢关灯。客厅惨白的吸顶灯一直亮着,将房间照得如同停尸房般毫无生气。他缩在沙发最角落,用一条薄毯将自己紧紧裹住,身体却依旧无法控制地间歇性颤抖。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惊惶地扫视着房间里每一个昏暗的角落,尤其是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衣柜。那台该死的红色老式电话机就在衣柜里。
昨晚它响了。在手机铃声停止之后。
一个早已断线、塞在杂物堆深处的死物,为什么会响它连接着什么那个湿透的他,是不是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疯狂地缠绕住他的思维,挥之不去。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想要彻底毁灭源头的冲动在他体内激烈交战。他必须处理掉它!把它砸烂!丢出去!烧掉!
天快亮时,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终于压倒了恐惧。陆川在极度的精神紧张中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灰蒙蒙的黄昏。房间里死寂依旧。他坐起身,毯子滑落,露出苍白憔悴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处理掉它。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甚至压过了恐惧。他需要解脱。他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走向卧室。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拧开门把手,推开房门。卧室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旧物腐朽的气味。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在靠墙的那个深棕色衣柜上。
衣柜的门关着,像一个沉默的、等待开启的黑色棺椁。
陆川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走到衣柜前,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拉开了柜门!
一股陈年的樟脑丸混合着布料和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子里塞满了过季的衣物、旧被褥和一些蒙尘的杂物箱。那台红色的老式拨盘电话机,就静静地躺在一堆旧毛衣的上面。暗红色的塑料机身落满了灰尘,听筒歪在一边,黑色的电话线像一条僵死的蛇,蜷缩着。
它看起来如此普通,如此无害,像一个被遗忘的岁月标本。
陆川盯着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伸出手,带着一种决绝的厌恶,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粗糙的塑料机身,将它从衣物堆里拽了出来。灰尘簌簌落下。他转身,准备将它拿到客厅,然后从窗户丢出去,彻底终结这个噩梦。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嗡…嗡…嗡……
一阵沉闷的、带着强烈震动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这台布满灰尘的红色电话机内部爆发出来!
那绝不是铃声!更像是某种沉重机械在密闭空间里疯狂旋转、撞击外壳发出的绝望咆哮!巨大的震动瞬间传遍陆川的整条手臂,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要脱手!
啊!陆川惊叫一声,手一松。
咣当!
红色的电话机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动停止了。
死寂重新降临。只有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缓缓飘落。
陆川惊魂未定,心脏狂跳,死死盯着地板上那台死寂的电话机,仿佛它随时会再次活过来。
几秒钟后。
滋啦……咕噜噜……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摔落在地的话筒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信号极差的电流杂音,又像是什么东西在粘稠的液体里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呼吸。是溺水之人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又被狠狠按下去时发出的、那种带着气泡破裂的、濒死的喘息。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粘稠和绝望。
紧接着,那个声音,那个属于陆川自己的声音,极度扭曲、破碎,仿佛被水压碾碎了喉骨,挣扎着从听筒的金属网孔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冰冷的水汽和沉沦的绝望:
你……找到……我们的……身体……了吗……

6
夜:躯壳
嗬…嗬…嗬……
听筒里传出的溺水喘息声,如同冰冷的蛆虫,钻进陆川的耳朵,在他的颅腔内疯狂蠕动、啃噬。那句破碎的询问——你找到……我们的身体了吗——更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我们的身体
谁的身体谁的!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陆川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粘稠、绝望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对着地板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不敢再看地上那台红色的电话机,仿佛它是通往地狱深渊的入口。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反手狠狠摔上房门,仿佛要将那声音彻底隔绝。他冲到客厅,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水壶,对着嘴巴猛灌了几大口凉水。冰冷的水流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恐惧和混乱。
身体……身体……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苍白,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那两道被刻刀划破的伤痕已经结痂,呈现出暗红的线状。他抬起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肌肉的触感真实而温热。
这具身体……是他的吗
听筒里那个声音的质问,像一颗毒种,在他混乱的思维里疯狂生长。电话亭玻璃里湿透的倒影,门镜里惨白的脸和噤声的手指,还有这具此刻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能感受到疼痛的躯壳……哪一个才是陆川或者说,陆川到底是什么
一个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如果他不是陆川,那真正的陆川……他的身体在哪里被谁占据了还是……像那个声音暗示的那样,沉没在某个冰冷黑暗的水底
他猛地冲向卫生间,啪地一声按亮顶灯。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他扑到盥洗池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陶瓷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审视,瞪视着镜中的影像。
镜子里的人也瞪着他,同样的惊恐,同样的血丝密布,同样的苍白憔悴。一模一样。甚至连睡衣上被雨水浸湿后留下的深色水渍都分毫不差。
陆川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死死盯着镜中人的眼睛。
他慢慢地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脸颊。
镜中人的右手,也同步抬起,伸向镜中的脸颊。
动作流畅,毫无延迟。
陆川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到了自己冰冷的脸颊皮肤。镜中人的指尖也触碰到了镜中的脸颊。
触感……是真实的。冰冷的皮肤,温热的指尖。
他稍微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痛感清晰传来。
镜中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陆川看着镜子里那张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混乱的思维如同沸腾的泥浆。这同步的动作,这真实的触感和痛觉……似乎都在证明,镜子里外是同一个存在。他就是陆川。
可是……电话亭的倒影呢门镜外的眼睛呢还有那台红色电话机里,溺水般的喘息和关于身体的质问……又是什么
啊——!陆川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镜面上!
砰!
镜面剧烈震动,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并未碎裂。蛛网般的裂纹以他的拳头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来,割裂了镜中那张同样痛苦扭曲的脸。
无数个碎裂的陆川在裂纹中看着他,眼神支离破碎。

7
夜:归途
碎裂的镜面像一张巨大的、布满裂痕的蛛网,悬在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每一个碎片都映照出陆川扭曲变形的脸的一部分,眼神空洞,如同破碎的玩偶。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滑坐到地上,额头抵着膝盖,精疲力竭。
一天一夜,他如同行尸走肉。手机被他远远丢在客厅角落,像一块废铁。那台红色的老式电话机被他用旧床单层层包裹,塞进了阳台最深的杂物堆,再用沉重的纸箱死死压住。他拉紧了所有窗帘,将房间彻底封锁成一个昏暗的、与世隔绝的囚笼。他不敢睡,只敢在极度疲惫时靠在沙发上打个盹,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恐惧像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他,一点点拖向窒息。
当电子钟的血红色数字再次跳向
00:00
时,陆川正蜷缩在沙发里,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沉浮。
没有手机铃声。没有老式电话的震鸣。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耳语,贴着地板,从阳台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执拗地渗透过来。
呲啦……呲啦……
像是沉重的、湿透的布料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行。
声音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粘稠感和……冰冷的水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个被他用纸箱压住的杂物堆里,艰难地、湿淋淋地爬出来,一点一点,向着客厅的方向蠕动。
呲啦……呲啦……
声音越来越近。已经穿过了阳台与客厅之间的推拉门缝隙。它进来了。
陆川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末端,手脚冰凉。他蜷缩在沙发里,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眼球因为极度的惊恐而疯狂转动,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客厅通往阳台的那片昏暗区域。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但那拖行的声音,清晰无误。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水淋淋的质感。他甚至能想象出,冰冷的水滴正随着那东西的移动,不断滴落在客厅的地板上。
呲啦……呲啦……
声音停在了沙发前的地毯边缘。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重的黑暗里,陆川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注视,穿透了沙发靠背,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一个声音,紧贴着他蜷缩的身体,从沙发靠背的另一侧传来。那声音湿漉漉的,带着深水之下的沉闷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粘稠的水草里艰难挤出:
时间……到了。
是那个声音!电话里那个属于陆川的声音!此刻,它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布艺沙发靠背,紧贴着他!
巨大的恐惧瞬间摧毁了陆川最后一丝理智!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如同被电击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向玄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离开这个地狱!
他颤抖着拉开防盗门,不顾一切地冲进昏暗的楼道!
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冲向电梯,疯狂地拍打着下行按钮!金属电梯门光亮的表面,不可避免地映出他此刻惊恐欲绝、如同厉鬼般扭曲的脸。
就在这时,陆川的动作僵住了。
电梯门光洁如镜的表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楼道里的景象。
在他身后,大约两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浑身湿透,深色的水痕在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头发紧贴着惨白的额头,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那张脸……正是陆川自己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直勾勾地盯着电梯门上映出的、真实的陆川。
湿透的陆川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同样惨白,皮肤被水浸泡得微微发皱。五根手指微微弯曲,掌心向上,对着电梯门里陆川的倒影,做出了一个无声的、清晰无比的手势——
来。
回家。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顶灯惨白,像一个等待吞噬的方形巨口。
陆川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前,背对着身后那个湿透的、无声召唤着自己的存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布满裂纹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被他紧紧攥在左手里。漆黑的屏幕如同一面小小的、破碎的镜子。
在那片细碎的黑暗之中,映照出他此刻扭曲变形的脸。
而在那张脸的旁边,紧挨着屏幕碎裂的边缘,另一张同样惨白的、湿漉漉的脸,正无声地从屏幕的黑暗深处浮现出来。嘴角,缓缓向上拉扯出一个冰冷僵硬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