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季向晚,一名心外科医生。
周五晚上十点,我刚结束一台长达八个小时的主动脉夹层剥离手术,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拖着回了家。
玄关的灯暖着。
我的妻子舒言,和往常一样,已经把我的居家拖鞋在门口摆得整整齐齐。
辛苦了。
她接过我脱下的白大褂,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百合香气一下子就盖住了我从手术室里带出来的消毒水味。
可就在这片让我安心的馨香里,却混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不是女士香水。
是一种松节油、颜料,还有某种高级木质调古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清冷,又有种说不出的侵略感,属于一个陌生男人。
我的身体,在那一下,僵住了。
我松开她,走进客厅,沙发上还放着她看到一半的书,旁边的杯子里是温热的柠檬水。
一切都和我离开家的时候一模一样,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我扯下领带,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
今天去哪儿了身上有股油彩味。
舒言正把我的白大褂往衣帽间里挂,听到话,她回过头,冲我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
下午在秦昊的画廊待了会儿,陪他看了看新画的稿子,可能不小心沾上的吧。
她的语气很淡,自然得听不出任何问题。
秦昊。
舒言嘴里那个才华横溢、我却一直不怎么待见的艺术家,男闺蜜。
我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进了浴室。
热水从头顶的花洒浇下来,冲刷着我这副快要散架的身体。
可那股子陌生的味道,却死死地盘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也冲不掉。
它不属于我们的家。
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我们这段被所有朋友羡慕的完美婚姻,那件看起来毫无瑕疵的瓷器,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2
周六,和舒言去朋友家聚会。
一推开门,那股子熟悉的松节油味儿,混着木质古龙水的味道,又一次钻进了我的鼻子。
秦昊果然在。
他穿了件质感很好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正靠在落地窗边谈笑风生。
这种人,天生就该是焦点。
舒言看见他,眼睛都亮了,很自然地就走了过去,插进了他们的话题里。
我捏着香槟杯,站在几步开外,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格格不入。
他们聊的是特纳的色彩,伦勃朗的光。
那是我的禁区。
我看着秦昊。
他说到兴头上,指尖会轻轻敲击杯壁,叮的一声脆响。
然后,他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对舒言说了句什么。
舒言笑得整个人都在抖,一缕头发落在了脸颊上。
秦昊伸出手,熟稔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刺眼地,帮她把那缕碎发掖到了耳后。
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了舒言的耳垂。
舒言的笑,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也就零点一秒的事。
我捏着杯梗的手指,关节泛白。
旁边的朋友们都没当回事。
在他们看来,这大概就是男闺蜜之间的小打小闹,不碍事。
可我看得分明。
那是在宣示主权。
没一会儿,秦昊端着酒杯,穿过人群,径直朝我走来。
季医生。
他举起杯,脸上那种艺术家特有的、恰到好处的迷人微笑,简直无懈可击。
久仰,我们这算是第一次正式认识吧。
秦先生,你好。
我同他碰了下杯,叮的一声。
他没喝。
就那么看着我。
那眼神不一般,带着侵略性,像是在审视什么东西。
他的视线是把手术刀,从我的眉骨,划过鼻梁,再到嘴唇。
最后,落在我那双握手术刀的手上。
眼神里没带什么敌意,但比敌意更让人不舒服。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欣赏,是在给一件艺术品估价,一件他马上就要拿到手的艺术品。
空气都凝固了。
我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的时候,他才终于喝干了杯里的酒。
舒言总跟我说,季医生的手能创造奇迹。
他放下酒杯,声音压得很低。
确实是双完美的手。
3
聚会回来,我整晚没睡着。
秦昊那双看艺术品的眼睛,还有他替舒言拨开头发的熟练劲儿,在我脑子里来回地转。
熬到凌晨两点,嗓子干得冒烟,只好爬起来去书房找水喝。
卧室门没关严,舒言睡得正沉,呼吸又轻又长。
刚走到床边,她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嗡地亮了。
一条新消息。
发件人:秦。
我当场就定那儿了。
手机那点微弱的光,把一行字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眼睛里。
睡了吗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听话,只有我懂你。
那句只有我懂你,臊得我脸上滚烫。
可浑身的血,却一下子凉透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攥紧了拳头,真想抓起那手机,狠狠往墙上砸个稀巴烂。
但我没动。
就那么在黑暗里站着,眼看着屏幕的光灭下去,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脚步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第二天,医院里一台三支血管搭桥手术在等我。
高难度。
无影灯下,护士把刀递过来。
我曾经对这把刀,有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它是我手的延伸,是意志的刀锋。
可就在我切开皮肤,分离组织,准备用那根零点几毫米的缝合线,穿过病人脆弱的冠状动脉时——
秦昊的脸,还有手机上那行字,就这么毫无道理地蹦了出来。
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的右手,那只稳得能绣花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仅仅零点一毫米的偏移。
在心脏外科,这就是生死。
季主任
身旁助手的问话里带着紧张。
我没吭声,咬着牙,跟那股突然冒出来的失控感死磕。
一秒。
两秒。
一滴汗从额角掉下来,砸在我的口罩上。
我逼着自己把所有杂念都碾碎,视线重新钉死在手术视野里那片方寸之地。
万幸,手稳住了。
三个小时后,手术结束,很成功。
可我脱下手术服,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刻,迟来的后怕才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不,这不是嫉妒,更不是愤怒。
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对自己意志的失控——一种更要命的恐慌。
秦昊这个名字,不再只是我婚姻里的一根钉子。
他成了一种病毒,开始侵蚀我赖以生存的职业生命。
而我的手,我的手术刀,今天,第一次对它产生了排异反应。
4
那只手极轻微地抖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等不了了。
我必须拿到证据,一个能盖棺定论的答案。
不是为了离婚。
是为了亲手,把我生活里那颗正在烂开的毒瘤,连根剜掉。
找了个靠谱的朋友搭线,我约了一位据说从不失手的私家侦探。
时间,周二下午三点。
地点,城南一家没什么人的咖啡馆。
我早到了十分钟,挑了临窗的角落坐下。
窗外,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可我一个音符都钻不进耳朵。
指尖一下下地轻叩着温热的杯壁,胸口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又沉又快,比我亲手打开的任何一个胸腔里的跳动都要乱。
三点整,对面的椅子被拉开,有个人坐了下来。
我抬起头,准备好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不是什么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
是个女人。
一个……我见过,却又没什么印象的女人。
她穿着件颜色寡淡的风衣,面容清秀,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整个人是灰的,被什么东西磨掉了所有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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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秦昊的老婆。
那个在各种聚会上,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安静得几乎不存在的影子。
我想起来了。
她叫林素。
脑子里嗡的一声,之前盘算好的一切,全成了废纸。
她怎么会来我约的侦探呢
林素没给我留下胡思乱想的空隙。
她省去了所有寒暄,连个客套的开场白都没有,径直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
纸袋被她推了过来,擦着木头桌面,滑到我手边停下。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温度。
季医生。
你要找的东西,应该都在这里了。
5
指尖碰到牛皮纸袋的封口,那股子凉意,直往骨头里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别打开。
可手已经不听使唤,撕开了它。
没有想象中那些不堪入目的床照,没有能毁掉一个家的龌龊。
我抽出里面的东西。
第一张照片,医院停车场。
我穿着白大褂从驾驶座下来,刚结束一台大手术,累得眉心都拧着。拍摄的角度很刁钻,贴着地面,从车底下往上拍的。
第二张,我家的阳台。
我穿着睡衣,给吊兰浇水,只有一个背影。那盆吊兰,还是我和舒言一块儿种的。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在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捏着后颈。
深夜里,一个人坐在书房,借着台灯光看书的侧脸。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跟同事说话时,脸上带着笑。
几十张照片,主角全是我。
地点横跨了我所有的生活轨迹,拍摄角度诡异得让人后背发凉,无孔不入。
我的生活,成了一场无死角的展览。每一个瞬间,都被人从暗处悄悄取下,封存,欣赏。
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爬上来,头皮都麻了。
对面的林素,一直很平静地看着我的反应。
直到我把照片放下,抬起头。
她才开口,声音又冷又硬,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我最后那点侥幸砸得粉碎。
秦昊的目标,从来都是你。
他收藏你的一切,要把你当成一件会呼吸的艺术品,弄到手。
舒言不过是他的第一个工具。用他那套艺术家的鬼话把她骗到手,再用这些照片威胁她,逼她跟你闹,跟你吵,制造你们夫妻不和的假象。
他想等你众叛亲离,等你精神垮掉,然后再扮成救世主的样子出现,‘拯救’你,然后……彻底控制你。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
而我,
是他的第二个工具。一个能帮他打理画廊,方便他接触你们这种‘完美猎物’的、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老婆。
咖啡馆里那舒缓的爵士乐,此刻听着,每个音符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荒诞得像个恐怖故事。
可手里照片那冰冷的质感,又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所以为的婚姻危机,原来是一场早就设计好的狩猎。
我所以为的背叛者,偏偏是第一个受害者。
而我,就是这场狩猎里,那头已经被麻醉、做好标记,马上就要被拖回巢穴的猎物。
林素的身子微微向前倾。
那双一直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亮了。
是一种冷得瘆人的决绝。
季医生,现在,你想怎么办
是继续当那个蒙在鼓里的完美猎物,等着他来收网
还是和我联手,把这个猎人,关进他自己设计的笼子里
6
回到家时,舒言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她没看书,也没开电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客厅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显得又小又孤单。
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沉甸甸的。
我们都心知肚明,戏,今晚就开锣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林素发来的信号。
我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张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
背景是秦昊的画廊,舒言侧着头,挂着笑,像在认真听秦昊讲着什么。而秦昊,身子前倾,嘴唇差不多已经挨到了她的耳朵。
完美的借位,完美的亲密照。
我抬起头。
她也正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怕,还有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我没吭声,一步步走过去,把手机屏幕杵到她面前。
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僵了。
舒言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
向晚……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误会。
台词,跟我们排练过的一字不差。
可我这心口,却真跟被刀子来回搅似的,疼得钻心。
误会
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又冷又硬。
哪一个是误会
是那瓶古龙水的味道,还是那句‘只有我懂你’
还是现在这张照片
我每问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她被我逼得连连后退,后背咚的一声撞在冰冷的墙上,再也躲不开了。
我每天在手术台上跟死神抢人,握着手术刀的手,连一微米都不能抖。
我以为家是我的避风港,是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可你呢舒言,你和你那个‘男闺蜜’,在我背后都干了些什么
我吼了出来,每个字都咬得死紧,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这些都是排练好的台词。
可吼出来那一刻,我眼眶还是烧得发烫。我看见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看见她抖得不成样子的肩膀。
她在演,我知道。
但她的疼是真的。
我的火是装的,可这锥心刺骨的滋味,也是真的。
我受够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向大门。
身后是她带着哭腔的哀求:
向晚!不要走!
我的手搭上门把,停了一秒。
在那个监视我们的魔鬼眼里,这一秒的停顿,是犹豫,是心软。
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用了多大的劲儿,才没转身回去把她死死抱住。
砰!
我用尽力气把门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楼道里嗡嗡作响。
门内,舒言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没走。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听见门后有轻微的响动,是她顺着门滑下去,跌坐在地上的声音。
之后,就是一片死寂。
门里,是她无声的眼泪。
门外,是我。
我们,都被困在了这场戏里。
7
我搬进了林素无意中提起的那间公寓。
一室一厅,不大。
装修是那种流行的冷淡风,整个屋子干净得不像住人的地方。
这里不是家。
这是我的手术台,是秦昊的观察室。
我得演好,演一个被婚姻伤透了心,彻底垮掉的男人。
便利店里最便宜的速食,货架上最烈的威士忌,都成了我的道具。
我跟舒言的结婚照,被我反扣在桌上。
等到深夜,再悄悄扶正,对着照片里的人掉眼泪。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把便宜的烈酒往喉咙里灌。
辛辣的液体呛得我一阵猛咳,狼狈不堪。
这屋子的某个角落,空调出风口,或者天花板的烟感器里,正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秦昊的眼睛。
他一定很兴奋,正贪婪地享受着他一手导出的好戏。
他把自己当成了神,在天上看着我这个凡人怎么被他玩弄,怎么痛苦,怎么一点点崩溃。
可他玩得太投入,没发现这张网里,已经不止一个猎物了。
裤兜里的手机嗡地振了一下。
我晃晃悠悠地摸出来,借着酒劲儿扫了眼屏幕。
是林素发来的。
没有字,就一张公寓的平面图,上面标了七个红点。
第一批,七个。
我删掉信息,仰头喝干最后一口酒,手一扬,空酒瓶就砸在了墙角。
哗啦——
玻璃碎得刺耳。
黑暗里,我无声地笑了。
我盯着一地狼藉,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秦昊那张心满意足到扭曲的脸。
继续看吧。
好好欣赏你的作品。
大幕马上就要落了。
而你,就是压轴的祭品。
8
我把自己灌了三天酒,活成一个烂人样。
第四天,天刚擦黑,门铃响了。
鱼,上钩了。
我没急着动弹。
先是晃了晃身子,把头发抓得鸡窝一样,又往自己身上倒了点酒。
完事儿,才拖着步子,蹭到门边,一把拉开。
门外,秦昊站着。
他一手提着瓶价格不便宜的勃艮第红酒,另一手是个高级餐馆的食盒。
他脸上的担忧和关心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副君子做派。
向晚,他开口,嗓音温润,我来看看你。舒言不放心,又不敢过来,就拜托我了。
一句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卖了个人情。
我没吭声,让开身子。
他进了公寓,扫了眼一地狼藉,眉头夸张地一拧,跟着就是一声叹息。
何必呢
他自顾自地在桌上清出一块空地,摆好带来的吃食,又用自己的开瓶器开了那瓶红酒。
猩红的酒液倒进水晶杯,果香一下就飘了出来。
舒言是个好姑娘,就是……太单纯了点。
秦昊把一杯酒推过来。
她不懂你这种男人,不懂你的世界,不懂你肩上扛着的东西有多重。
我的手插在裤兜里,指尖悄悄碰了碰那个冰冷的玩意儿。
录音笔,正开着。
我抬起头,用一双熬红了的眼睛看他,嗓子哑得厉害。
你懂
他笑了,笑意里带着怜悯和俯视。
我当然懂。
我们是一路人,向晚。我们追求的不是柴米油盐,是灵魂上的东西。你的手,能补好一颗烂掉的心,我的手,能画出别人看不见的魂。
他端着杯子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蛊惑的味道。
她不懂你的痛,只当你是犯倔。她不懂你的沉默,只当你是冷血。可我懂,我看得见你每次皱眉时心里的狂风,听得见你每一次呼吸里的那声儿叹息。
顶尖的艺术家,一辈子就为了一件最完美的作品。你这种男人,也一样,一辈子只需要一个真正懂你的人。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盖在了我的手背上,一个安抚的姿态。
他的手心很热,透着一股子自以为是的温度。
而我那双握手术刀的手,此刻没有半点活人的热气。
我抬眼看他,眼里的血丝更重了,嘴唇也开始发抖,像是被他戳中了最软的地方。
可我心里,却在清楚地倒数。
秦昊。
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给你自个儿的墓碑上,添砖加瓦。
9
跟秦昊打交道,每一步都跟走钢丝似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我得演,演出一副快被逼疯的样儿。
就等着他,那个自以为是的猎人,亮出他藏得最深的獠牙。
日子数到第七天,我等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秦昊发来一条信息,字里行间那股子狂热劲儿,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我的终极作品完成了,向晚。今晚八点,我的私人工作室,只为你一人开放。
出门前,我摸了摸口袋。
里面,是那支录满了罪证的录音笔,还有林素给我的,那个火柴盒大小的定位器。
他的工作室,没在画廊,反而在城郊一栋废弃的厂房里。
他亲自过来,嘎吱一声,给我拉开那扇死沉死沉的铁门。
门后头,没闻到松节油那股子刺鼻的味儿,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他手一按开关。
啪嗒。
一束光,接着又一束,然后,无数射灯刷地亮了起来,全都精准地钉在了一幅幅画上。
这里不像个画室,倒像一座神龛。
一座专为我打造的神龛,里面供奉的,全是他那病态的窥探和扭曲的爱。
墙上挂满了画。
每一幅画的主角,都是我。
在公寓里喝得烂醉的我,大半夜对着结婚照掉眼泪的我,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睡着的我……
他画得又疯又准,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笔触,把我所有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脆弱和痛苦,全给放大了挂在墙上。
正中间,最扎眼的,是个用几十块小屏幕拼起来的玩意儿。
屏幕上,是我在那间公寓里的一举一动。我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被切割、打乱、重组,在那几十个屏幕上疯狂闪烁,无声地宣告着他无孔不入的监视。
而在那堆屏幕前面,还挂着几十张被放大的照片,拿钢针穿透了钉着,就是我在咖啡馆里见过的那批。
我的一切都被摊开,钉在了这展厅的中央,无处可逃。
看到吗向晚!
秦昊张开双臂,活像个指挥家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声音都在抖,是那种到了极点的兴奋。
这才是你!不是那个被婚姻和责任捆住的完美医生,是一个在痛苦里打滚的、破碎的、闪着光的灵魂!
他几步走到我跟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张温文尔雅的假面,终于被他自己一把扯了下来。
舒言不懂你,她只能看见你表面的光鲜。但我,我能看见你灵魂上的裂缝,我为那个着迷!我剥掉你那些无聊的日常,让你痛,让你往下掉,因为你只有在碎掉的时候,才美到了极点!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吧台抄起一瓶红酒,倒了两杯。
他把其中一杯递过来,酒液在灯光下,红得妖异,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味道。
喝了它,向晚。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轻又柔,带着一股邪劲儿。
然后,你就彻彻底底是我的了。是我最伟大的,永恒的作品。
我盯着他那张狂热到扭曲的脸,又瞥了一眼那杯酒。
时候到了。
我慢慢伸出手,在发颤的指尖快要碰到冰冷杯壁的那一刻,我缓缓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我的眼神里,装满了恰到好处的绝望和屈从——正是他最想看到的那种。
心底里,一个冰冷的声音正在倒数。
三。
二。
一。
收网。
10
我的指尖,就快碰上那只杯子了。
砰——!
那扇铁门像是被攻城锤砸中,整个儿朝里飞了进来,撞在墙上,发出一声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巨响。
光。
白得晃眼的光,一下子捅穿了这间病房似的鬼地方,把所有的黑暗都撕了个粉碎。
秦昊嘴里的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他猛地扭过头,那张脸上神经质的狂热还没散干净,就僵成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舒言就站在门口。
她身后,是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个个表情严肃得能拧出水来。
这姑娘脸上哪还有半点平日的柔弱,剩下的全是冰碴子,冷得扎人。
你们是谁谁他妈让你们进来的!
秦昊的声音又尖又利,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野猫。
没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这个工作室里所有的投影仪。
所有的机器在同一秒钟被点亮,光束交错,投射在墙壁上,画作上,甚至……投射在秦昊那张扭曲的脸上。
光影里不再是他那些狗屁作品,全是他自己最见不得光的丑事。
那是我在公寓里醉得不省人事的监控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戳,清清楚楚。
那是他,坐在这间工作室里,对着一整墙的监视器,笑得又痴又醉,嘴里还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再然后,是我们俩的对话。
他自己的声音,带着那种特有的蛊惑劲儿,在整个厂房里回荡,一字一句,敲锣似的响。
舒言是个好女孩,但或许,她太简单了……
我们是同一类人,向晚……
喝了它,你就会彻底属于我……
秦昊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着那些画面,听着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身体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什么狗屁艺术,什么自以为是的掌控,什么天衣无缝……
全他妈成了个笑话。
就在这一刻,他被扒得精光,赤条条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下意识地朝门口看过去,像是在求救。
眼神扫过警察,跳过舒言,最后死死钉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人。
林素。
她就那么站着,身上还是那件素净的风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那个他一直以来当作工具,当作影子的女人。
此刻,她脸上看不出恨,也看不出报了仇的痛快。
只有一种平静。
一种看穿了一切的平静。
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在台上拼了命蹦跶,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吃屎的小丑。
11
警车刺耳的鸣笛声远去了。
那栋吞噬了太多东西的厂房,被贴上了封条,彻底安静下来。
我和舒言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谁也没说话。
我们就这么在阳台上坐着,一夜折腾下来,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但人靠在一起,终究是安稳的。
那些伪装、争吵、心里的疙瘩,都过去了。
却也在彼此心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疤。
黎明前的空气又冷又湿。
舒言的手伸过来,盖在我的手背上,五指收拢,攥得很紧。
她的手心很凉,指尖还在抖。
我翻过手掌,把她冰冷的手裹进我的掌心。
有些事,一起经历过了,道歉和解释就都显得多余。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掏出来,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屏幕上只有两个字。
保重。
是她。
林素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干净利落,没一句多余的话,不留一点痕迹。
她要去过她自己的新生,奔赴一条和我再也不会重合的路。
我删掉短信,把手机扔到一边。
我们不会再见了。
这个女人,曾与我在悬崖边并肩,冷静地将手术刀递到我手上。
我们救了彼此,也只能到此为止。
天边,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光线穿过云层,落在了我们交握的手上,带来了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