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的花香
山谷里的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甜腻。漫山遍野的野花,红的像血,白的像骨,紫的像凝固的淤青,在五月的阳光下疯长,将这片隐秘之地渲染得如同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祭坛。空气里浓郁的花香,不再是清新,而是粘稠的,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新鲜血液干涸后特有的气息。
我坐在花海中央,背靠着一座新堆起的土丘。泥土还很湿润,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冷。指尖深深插进松软的土里,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褐色的泥垢,还有……干涸的血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弹过吉他、写过情诗、捧过恋人脸庞的手,如今沾满了无法洗净的腥红。
我杀了他。
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在这片过分喧嚣的寂静里,连回声都没有,只有风吹过花茎的呜咽,像是无数细小的哭泣。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完成了这场蓄谋已久的狩猎。目标是一个总是蒙着脸的男人,一个像幽灵一样缠绕在我生命边缘的债主。他潜伏在我日渐衰败的记忆里,窃取那些珍贵的片段——初恋的悸动、成功的狂喜、友情的纯粹……他一点点抽干它们,留下空洞的疲惫和日复一日的灰暗。他是我逝去青春的具象化恶魔。
找到他并不容易。他行踪诡秘,像个真正的影子。但我嗅到了他的气息,那种混合着旧时光霉味和冰冷金属的味道,最终将我引向了这片隐秘的山谷。伏击是精准而冷酷的。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恨意喷薄而出。锋利的匕首刺入血肉的触感,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的灼热,以及那双透过蒙面布瞬间失去神采的眼睛……一切都清晰得可怕。
他倒下了,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我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病态的解脱。我走上前,用颤抖的手,揭开了那层染血的蒙面布。
然后,时间凝固了。
山谷的风声、鸟鸣、甚至我自己的心跳,都在那一刻被抽离。世界只剩下那张脸——一张年轻得令人心痛的脸。皮肤紧致光滑,鼻梁挺直,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无忧无虑的弧度。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像两颗蒙尘的琉璃,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那是我。
确切地说,是二十年前的我。是我大学刚毕业时,意气风发、眼中闪烁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那个我。是照片里被我无数次摩挲、如今却只能在模糊记忆中寻找的那个青年。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滚,我跪倒在地,剧烈的呕吐。不是食物,是胆汁,是恐惧,是无法理解的荒谬感。我杀了……我自己我的青春
2
沉默的坟茔与不速之客
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茫然淹没了我。我没有尖叫,没有逃跑,只是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拖动着那具尚有余温的自己的尸体,在花海深处,用沾满血和泥的手,挖了一个坑。每一铲泥土落下,都像是埋葬一部分自己尚存的气息。墓碑不需要。这座开满鲜花的土丘,就是最讽刺的纪念碑——青春之冢。
我坐在坟边,任由疲惫和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感将我包裹。悔恨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玩弄后的麻木。阳光渐渐西斜,将山谷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那些摇曳的花朵在阴影中仿佛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花香越发浓烈,甜得发腻,甜得让人窒息,甜得……充满了某种引诱的恶意。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寂静和花香逼疯时,一阵不属于山谷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踩碎了花茎,由远及近。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匕首还插在坟里的尸体上。
一个身影从茂密的花丛后钻了出来。是个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深色风衣,尽管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冷漠。他扫了一眼我,目光随即落在我身边那座突兀的新坟上,最后定格在我沾满泥土和暗红污渍的双手和衣服上。
他没有拔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只是用一种平板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问:陈默
我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我的名字。这意味着什么
市局刑警队,张峰。他亮了一下证件,动作干脆利落。有人匿名报案,说这片山谷发生了命案。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我身上,看来,报案人没说谎。死者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3
自首的囚徒与荒谬的证词
我没有试图狡辩,也没有逃跑。在张峰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任何伪装都显得徒劳可笑。我甚至感到一种解脱——终于有人来结束这场荒诞的噩梦了。
是我杀的。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静。
张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如此干脆的自首。为什么杀人
我抬起头,望向那座鲜花环绕的坟茔,又看了看自己肮脏的双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因为他偷走了我的东西……偷走了我的青春。
张峰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是否精神错乱。偷走青春具体点。他是谁名字身份你们有什么过节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如实回答,声音空洞,他一直蒙着脸,像个幽灵。我不知道他的身份。至于过节……他掠夺我的记忆,抽干我的活力,让我变得像个行尸走肉。他是我过去……美好时光的窃贼,是寄生在我身上的‘债主’。我指向那座坟,我追到这里,杀了他。然后……我揭开了他的蒙面布。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不解,我看到的是……是我自己!二十年前的我!
张峰的表情彻底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我,又看了看那座新坟,眼神在震惊、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之间飞快转换。他显然认为我疯了,但一个疯子无法如此清晰地描述作案过程和环境,除非……除非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挖开它。张峰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没有反抗。再次挖开自己亲手堆砌的坟墓,无异于将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泥土被一铲铲翻开,那股混合着新鲜泥土、腐败植物根茎和……淡淡血腥味的诡异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很快,那具穿着黑色衣物的尸体显露出来。蒙面布已经被我揭开,那张年轻、熟悉、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暴露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下。
张峰蹲下身,仔细检查。他戴上手套,翻动尸体,检查伤口(匕首仍留在胸口),查看手指、衣物。他的动作专业而迅速。当他凑近观察那张脸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锐利如刀,在我脸上和
在我脸上和那具年轻尸体的脸上反复扫视,仿佛要从这跨越二十年的相似中找出破绽。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尸体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谨慎,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古董,又像是在确认某种难以置信的真相。
证件。张峰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要身份证明。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本磨得边角发白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张峰接过,对着夕阳看了看,又对照着尸体的脸看了看,眉头拧得更紧了。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十年前拍的,那时我脸上还有些残留的锐气,不像现在这般被生活磨得只剩下疲惫,但眉眼间的轮廓,与坟里那张年轻的脸,分明就是同一人。
他的证件呢张峰问。
我摇头:没有。我翻遍了他所有口袋,只有这块蒙面布,还有……这个。我指了指尸体紧握的右手。刚才埋他时,我就注意到他的手攥得很紧,像是握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张峰示意我让开,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尸体僵硬的手指。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氧化的银质戒指露了出来。戒指很简单,就是一个素圈,内侧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CM。
是我的名字缩写。
张峰捏着那枚戒指,指尖微微颤抖。他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嫌疑人的冷漠,而是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像是困惑,像是惊疑,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把他弄出来,带回局里。张峰站起身,对着对讲机沉声下令,通知技术科,准备最高级别的尸检。另外,查一下陈默近二十年的所有资料,从出生到现在,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很快,增援的警察和法医赶到了。他们用专业的设备将尸体从坟里抬出来,装在特制的尸袋里。当尸袋的拉链缓缓拉上,遮住那张年轻的脸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我啊。是那个曾经在大学操场上奔跑、在吉他社里弹唱、在图书馆里偷偷给暗恋的女生递纸条的我。是那个相信努力就能成功、爱情就能永恒、未来一片光明的我。
而我,亲手杀了他。
我被戴上手铐,塞进了警车。车窗外,山谷里的野花依旧在疯狂地摇曳,像是在嘲笑这场荒诞的杀戮。花香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甜腻中带着血腥,成了我青春葬礼上最诡异的哀乐。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照得人无所遁形。张峰坐在我对面,面前放着那枚银戒指和我的身份证。他没有立刻提问,只是不停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幽深。
那枚戒指,终于,他开口了,你认识吗
我点头,声音干涩:认识。是我大学毕业时,用第一个月兼职的工资买的。当时觉得戴着很酷,后来工作了,觉得幼稚,就摘下来收进了抽屉,再后来……就找不到了。
什么时候找不到的
大概……十年前吧。我努力回忆,具体记不清了,好像是搬家的时候弄丢的。
张峰又问:你说他是‘青春的窃贼’,他具体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个积满灰尘的潘多拉魔盒。那些被遗忘的疲惫、愤怒、不甘,瞬间喷涌而出。
他让我忘了很多事。我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的血痂已经被洗干净了,却依旧残留着某种粘稠的触感,忘了第一次拿到奖学金时的激动,忘了和兄弟们通宵看球的疯狂,忘了初恋女友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他让我觉得那些日子很可笑,很幼稚,让我觉得只有现在这种为了生计奔波、为了利益算计的日子,才是‘成熟’。
他让我变得麻木。我的声音开始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看到不公,我学会了沉默;遇到困难,我学会了逃避;面对爱情,我学会了怀疑。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勇敢、正直、有温度的人,可现在……我只是个被生活推着走的行尸走肉。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一点点偷走了我的热情,我的理想,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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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说越激动,手铐在手腕上摩擦,留下一圈红痕。张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只是眼神越来越复杂。
所以,你就杀了他他问。
我必须杀了他!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以为杀了他,就能把我的青春夺回来!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我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可是我揭开他的脸,看到的却是我自己。原来,偷走我青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是我亲手杀死了那个曾经的我。
审讯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我压抑的啜泣声在回荡。张峰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的资料,我们查得差不多了。过了很久,张峰才缓缓开口,二十年前,你大学毕业,意气风发,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后来,你经历了职场倾轧,被朋友背叛,和初恋女友分手……十年前,你换了一份工作,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你的生活轨迹,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充满了起起落落。
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技术科对那具尸体进行了初步检查,发现他的死亡时间,确实是今天下午。但他的身体组织、骨骼年龄,都显示他就是二十年前的你,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他的DNA,和你的DNA完全一致。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什么我真的杀了二十年前的自己这怎么可能
还有这个。张峰拿起那枚银戒指,技术科在戒指内侧发现了一些微量残留,经过化验,是一种……目前无法识别的物质。另外,我们在你所说的‘他潜伏的地方’——也就是你以前住过的几个地方,都发现了同样的物质残留。
我彻底懵了。无法识别的物质潜伏的痕迹这一切越来越像一场科幻电影,而我,就是那个被困在剧情里的傻瓜。
陈默,张峰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你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精神失常。那具尸体,确实是二十年前的你。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在,为什么会被你杀死……这一切,都需要我们去查清楚。
他走到我面前,解开了我的手铐:在真相查明之前,你不能离开警局,但我们不会把你当犯人对待。
我揉了揉被手铐勒红的手腕,茫然地看着张峰。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我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迷失在时间洪流里的孤魂。
我杀了我的青春。不,是我杀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我现在是谁是杀死自己的凶手还是被岁月篡改的赝品
山谷里的花香仿佛又弥漫在了鼻尖,甜腻中带着血腥。那座开满鲜花的青春之冢,埋葬的不仅是二十年前的我,还有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信任和理解。
而这场荒诞的杀戮,显然才刚刚开始。
4
时间的褶皱与记忆的裂缝
警局的临时休息室像个被遗忘的角落,白墙泛黄,空气中飘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我坐在硬板床上,盯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痕——那是手铐留下的印记,像一道拙劣的年轮,圈住了我与过去的割裂。
张峰没有再提审讯的事,只是派人送来换洗衣物和简单的饭菜。他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困境,那具二十年前的陈默的尸体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警局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技术科的灯亮了一整夜,隔着走廊都能听到仪器运转的嗡鸣,像是在对这桩违背常理的案件发出无声的抗议。
凌晨三点,张峰推门进来时,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他手里拿着一叠报告,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有发现。他把报告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在那具尸体的衣物纤维里,找到了微量的辐射残留。不是核辐射,更像是……一种时空扭曲产生的能量波动。
时空扭曲我愣了一下,这个词只在科幻小说里见过。
是理论物理的概念。张峰点了支烟,烟雾在他眼前缭绕,简单说,就是时间和空间可能像纸一样被折叠,形成了一个连接不同节点的‘褶皱’。那具尸体,可能就是从二十年前的时空,掉进了这个褶皱里。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比我杀了自己更荒谬。那他为什么要缠着我为什么要‘偷’我的青春
张峰沉默了片刻,从报告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照片上是那具年轻尸体的手腕,皮肤上有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形状像一个旋转的旋涡。技术科用特殊仪器才拍到这个。我们查了你的体检报告,十年前,你手腕上也出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当时医生诊断为‘不明原因的皮肤色素沉着’。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十年前……正是我弄丢那枚银戒指、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的年份。
我们推测,张峰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个‘褶皱’可能就是在十年前出现的。二十年前的你,或许是意外掉进了这个褶皱,被困在了过去与现在的夹缝里。他无法回到自己的时空,只能看着你一步步变成现在的样子——那个他从未想过的、麻木的、疲惫的‘未来’。
他不是在偷你的青春,张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是在提醒你。提醒你别忘了曾经的样子。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我早已结痂的心脏。我想起那些被遗忘的瞬间:大学毕业那天,我站在图书馆前,对着天空大喊我要改变世界;第一次领到工资,我请兄弟们吃饭,醉到抱着电线杆傻笑;和初恋分手时,我在大雨里哭了整整一夜,却在第二天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会好起来的……
那些被我视为幼稚的瞬间,其实是我最鲜活的证明。
而二十年前的我,那个被困在时空褶皱里的少年,看着我一点点丢掉那些珍贵的东西,该有多绝望他蒙着脸,或许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怕被我认出——怕我看到他眼中的失望,怕我发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
那枚戒指,我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发颤,内侧的字母……是我和初恋女友的名字缩写。‘C’是我,‘M’是她,林小满。
张峰的眼神动了一下:我们查到了林小满的资料。她在十年前出国了,现在定居在加拿大,已经结婚生子。
我低下头,喉咙发紧。十年前,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她太理想化,说这个世界不是靠爱情就能活下去的。她哭着说我变了,变得不像那个曾经说要和她一起看遍世界的少年了。然后,她就走了。
原来,在我杀死那个蒙面人的瞬间,在我揭开他脸的刹那,看到的不仅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还有那些被我亲手推开的人、被我刻意遗忘的事。
5
迟来的告别与未尽的路
尸检报告最终没有对外公布。那具二十年前的陈默的尸体,被送往了国家最高级别的物理研究所,成为了研究时空褶皱的秘密样本。而我,作为这桩诡异案件的嫌疑人,也被暂时保护了起来,住在警局安排的公寓里,每天都有专人陪同。
张峰偶尔会来,带来一些研究所的进展——他们在尸体的细胞里发现了一种特殊的蛋白质,能抵抗时空扭曲带来的损伤;他们模拟出了十年前那片区域的能量波动,与我记忆中弄丢戒指的地点完全吻合……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明白,那个被我杀死的青春窃贼,其实是另一个时空的我,是来拯救我的信使。而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拒绝了这场救赎。
一个月后,张峰告诉我,研究所找到了关闭时空褶皱的方法,但需要我的配合——我的DNA与那具尸体完全一致,是启动关闭程序的钥匙。
我跟着他去了研究所。那是一个建在地下的巨大空间,中央放着一个透明的容器,里面漂浮着那具年轻的尸体,周身环绕着淡蓝色的能量光晕。他看起来很平静,像是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
启动程序后,他会彻底消散,回到属于他的时空节点。张峰递给我一个手环,你只需要戴上它,站在容器前,集中精神想着‘告别’就好。
我戴上手环,走到容器前。隔着透明的屏障,我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穿着白衬衫、眼神明亮的少年,那个还相信努力就能成功的傻瓜,那个还没被生活磨掉棱角的陈默。
对不起。我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我忘了你说过的话,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对不起……我杀了你。
眼泪落在手环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想起了林小满,想起了兄弟们,想起了所有被我辜负的人和事。
但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我会去找回那些丢掉的东西。我会去加拿大,跟林小满说声对不起。我会联系兄弟们,喝顿酒,说说这些年的不容易。我会重新拿起画笔,画一画这个你曾经期待过的世界。
再见了,少年。我看着容器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谢谢你来看我。剩下的路,我会好好走下去。
手环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与容器里的能量光晕交织在一起。那具年轻的尸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融化的冰雪,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最后,他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我的承诺。
程序结束后,张峰拍了拍我的肩膀:研究所的人说,时空褶皱已经关闭了。以后,不会再有‘过去的你’来找你了。
我知道。我看着空荡荡的容器,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但他一直都在。
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那个少年,那些青春的碎片,其实一直都藏在我心里,只是被我遗忘了而已。
离开研究所那天,阳光很好。我没有回警局安排的公寓,而是买了一张去加拿大的机票。手机里,我给兄弟们发了条信息:有空吗出来聚聚。
走在机场的大厅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生机。手腕上的红痕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有些印记永远不会消失——那是青春留下的伤疤,也是重新开始的勇气。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青春之冢。我们埋葬了曾经的自己,却在不经意间,被那些逝去的时光提醒:别忘了为什么出发,别忘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我的冢上,终于开出了不再带血的花。
6
跨越重洋的信笺
飞机穿越云层时,我望着舷窗外棉花糖般的云海,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那是林小满的微信,十年前争吵后拉黑的联系人,三天前才通过老同学辗转找回。验证消息发送时,我的手在发抖,输入框里的好久不见删了又改,最终只留下一片空白。
落地温哥华时,正是当地的清晨。阳光透过机场的玻璃幕墙,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里飘着咖啡和面包的香气。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到达口,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和林小满挤在学校的冷饮店,她一勺一勺喂我吃草莓冰沙,说以后一定要去加拿大看极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小满通过验证的消息,附带着一句简单的问候:是陈默吗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她当年哭红的眼睛。最终回复:是我。我来温哥华了,想请你喝杯咖啡,就当……为十年前的事道歉。
她的回复很快:地址发给我,我下午过来。
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我在酒店附近的街区闲逛,看到路边的画廊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漫山遍野的虞美人,红得像火,让我瞬间想起那座开满鲜花的山谷。店主是个白发老人,笑着问:喜欢这幅是个年轻女孩画的,说灵感来自故乡的山谷。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叫什么名字
林小满。
原来她还记得。记得我们当年在后山摘的野虞美人,记得我说以后要把你画进花海的傻话。
下午三点,林小满走进咖啡馆时,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米色风衣,脸上带着淡妆,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却比当年更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柔。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好久不见,陈默。
好久不见,小满。我站起身,喉咙发紧。
我们沉默地喝着咖啡,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当年我出国,不是因为吵架,是拿到了奖学金,怕你不让我走,才故意说狠话的。
我的眼眶瞬间热了。原来那些年的自我谴责,那些以为被我亲手摧毁的爱情,其实藏着这样的隐情。
对不起。我低声说,那时候的我,太害怕了。怕你走了就不回来,怕自己抓不住你,就用最笨的方式推开了你。
她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其实我一直留着这个。
盒子里是一枚银戒指,和我杀死的自己手里攥着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内侧的CM已经被磨得模糊。当年你送我的时候,说要等我回来就求婚。我走那天,把它埋在了学校的香樟树下,去年回国扫墓,又挖出来了。
我看着那枚戒指,突然明白二十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会握着它。那不是什么青春的信物,是被时光困住的少年,对这场错过的爱情最后的执念。
我后来想,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如果当年的你,能像现在这样坦诚,或许我们会不一样。
那现在呢我问,心跳得像要撞碎胸腔。
她笑了,眼里有释然,也有遗憾:我结婚了,先生是个画家,很温柔。但我不后悔见你这一面,陈默。有些事,总要告别才算完整。
离开咖啡馆时,夕阳正浓。她拥抱了我一下,说:回去吧,好好生活。别再让以后的自己,后悔现在的选择。
我站在街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原来青春的告别,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而是笑着说谢谢和再见。
7
重逢的烟火
回到国内时,正是中秋。张峰来机场接我,递过来一个档案袋:研究所那边有新发现,说那具尸体消散前,细胞里残留的最后一段记忆,是你大学毕业那天,和兄弟们在操场喝啤酒的场景。
我打开档案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五个少年挤在单杠旁,举着啤酒瓶傻笑,最左边的我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脸上还沾着蛋糕奶油——那是毕业晚会的照片,我早就弄丢了。
他们三个,张峰指着照片上的另外三个人,我们查到了联系方式,都在本市。
当晚,我在以前常去的烧烤摊订了位置。老板还是那个挺着啤酒肚的王叔,看到我时愣了半天:小陈你可是有十年没来过了!
七点刚过,李然、赵凯、周明就到了。李然开了家装修公司,肚子圆了一圈;赵凯成了中学老师,戴着金边眼镜,斯文了不少;周明继承了家里的书店,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却总在关键时刻递上一句暖心的话。
你小子,总算肯露面了!李然一拳打在我肩膀上,力道不轻,眼里却闪着光,当年你突然断了联系,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拿起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泡沫沾在嘴角,像回到了那个无所顾忌的夜晚,那几年过得太糟糕,觉得没脸见你们。
谁没糟过赵凯给我倒满酒,我刚当老师时,被学生气得躲在办公室哭;然子开公司,被骗得差点跳楼;老周的书店,去年差点被电商挤垮。
周明笑了笑:但我们都挺过来了。就像你当年说的,‘兄弟就是摔倒了,能拉你一把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从大学时的糗事,说到各自的家庭,说到那些被生活磨出的伤痕。李然说,当年我总说要改变世界,其实不用改变世界,能守住自己就很了不起;赵凯说,他现在教学生,总会讲起我们当年在操场看球的样子,说年轻就是要有点傻气;周明默默从包里拿出一本素描本,是我当年落在他那里的,里面画满了兄弟们的侧脸。
你看,他指着其中一页,你那时候就说,要当画家。
我翻着素描本,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了当年的铅笔痕迹。原来那些被我遗忘的梦想,一直被别人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快散场时,李然提议:下周去后山看看吧听说那边修了步道,还种了好多野菊。
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林砚之蹲在坡上,手里攥着野菊冲我笑。原来有些地方,有些记忆,早就刻在了骨子里。
8
花冢上的新芽
去后山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飘着野菊的清香。我们四个走在步道上,像当年一样吵吵嚷嚷,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看,那就是我们当年偷偷喝酒的大石头!赵凯指着路边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面还能看到模糊的刻字——是我们五个的名字缩写。
我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浅浅的刻痕,突然明白二十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座山谷。他不是来提醒我,是来告诉我: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那些爱过的人,交过的朋友,追过的梦想,都在时光里陪着你。
下山时,周明递给我一个帆布包:给你的。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画笔和颜料,还有一本他自己印的诗集,扉页上写着:青春不是用来埋葬的,是用来怀念,然后带着它继续走的。
我拿着画笔,站在山脚下,望着远处的城市轮廓。突然想画点什么——画二十年前的白衬衫少年,画咖啡馆里的释然微笑,画烧烤摊上的碰杯,画此刻身边笑闹的兄弟。画那些被我杀死过,又重新活过来的青春。
回到家后,我收拾了画室。落满灰尘的画架被擦得干干净净,墙上贴满了新的素描:林小满的侧脸,兄弟们的背影,后山的野菊,还有那座开满鲜花的山谷——只是这一次,山谷里的花不再带着血腥,而是闪着温暖的光。
张峰偶尔会发信息来,说研究所还在研究时空褶皱,但他已经不负责这个案子了。昨天看到你发的画了,他说,比当年的素描进步多了。
我笑着回复:因为现在的画笔,握着两个人的力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座山谷。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花海中央,没有蒙面,笑着冲我挥手。我走上前,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却抢先开口:你看,花开得多好。
是啊,花开得多好。
那些被埋葬的青春,那些被辜负的时光,那些以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其实都在时光的土壤里,悄悄发了芽。而我,终于学会了带着它们,继续走下去。
窗外的月光落在画架上,照亮了未完成的画布。上面画着一座山谷,山谷里开满了花,花冢上,有一株新芽正迎着阳光,努力生长。
9
画笔里的新生
画室的窗总是开着的,风带着楼下银杏叶的气息溜进来,吹动画纸上未干的油彩。我开始规律地画画,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画布上渐渐堆满了故事——有温哥华咖啡馆里那杯没喝完的拿铁,有烧烤摊升腾的烟火气,有兄弟们在后山步道上拉长的影子,还有林小满当年最喜欢的、开得泼泼洒洒的野菊。
周明常来画室坐坐,他不打扰我动笔,只是坐在角落翻书,偶尔抬头看看画布,轻声说:这里的光影,像极了大学图书馆的午后。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段时光。那时我们总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待一下午,他读诗,我画画,阳光把书页和画纸都晒得暖洋洋的。原来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日子,细节从未模糊,只是需要一支画笔来唤醒。
这天,我正在画一幅《山谷》。画面中央不再是孤零零的坟茔,而是一片蓬勃的花海,花海深处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穿着风衣的现在的我,一个是穿着白衬衫的二十年前的我,他们并肩望着远方,像是在对话。
画笔顿在半空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我老家的小城。
请问是陈默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声音,我是城南老街‘修表铺’的老王,你父亲……昨天走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油彩滴在画布上,晕开一小片突兀的橙黄。父亲在我十岁时就和母亲离婚了,这些年我们很少联系,记忆里他总是沉默地坐在修表铺的柜台后,戴着放大镜,手指在齿轮间灵活地游走。我甚至忘了,他已经老到需要别人来通知他的死讯。
回老家处理后事的那几天,天气阴沉。修表铺的木门上积着厚厚的灰,柜台里还摆着没修完的旧手表,玻璃柜面倒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老王递给我一个铁盒:这是你父亲留的,说等你回来交给你。
盒子里没有存折,没有遗嘱,只有一沓画纸。是我小时候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小人,不成形的太阳,还有一张画着爸爸的画,下面用拼音写着我长大了要给爸爸画很多画。
画纸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剪报,是二十年前市报的角落,刊登着青年画家陈默获校园美术奖的消息。旁边有父亲用铅笔写的小字:吾儿,真棒。
我蹲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抱着铁盒,第一次为这个陌生的父亲哭出声。原来他一直都在看着我,看着我从那个爱画画的小孩,变成意气风发的青年,再变成后来那个躲在壳里的中年人。他的沉默不是冷漠,是笨拙的守护。
回城市的那天,我带走了那沓画纸,还有父亲的放大镜。画室的墙上,多了一幅新的素描——修表铺的柜台后,一个老人戴着放大镜,手指捏着细小的齿轮,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跃。
张峰来看这幅画时,沉默了很久:其实,每个人都在时光里扮演着‘守护者’。你父亲守护你的童年,二十年前的你守护你的初心,而现在的你,在守护他们留下的光。
我看着画布上的老人,突然懂了。青春之冢从来不是终点,它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那些爱过我们、期待过我们的人,都在桥的那头,看着我们一步步走向更远的地方。
10
永不褪色的花期
秋末的时候,我办了一场小小的画展,就在周明的书店里。没有邀请函,没有媒体,只有兄弟们帮忙钉画框,林小满从加拿大寄来的向日葵插画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我新画的《极光》——画里的极光下,站着两个牵手的少年,像极了当年我们憧憬的样子。
来的人不多,大多是书店的老顾客,还有几个当年的老同学。有人在《山谷》前驻足,小声问:这里的花,为什么看着这么温暖
我笑着说:因为它们是用回忆浇的水。
画展的最后一天,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怯生生地问我:叔叔,我也想画画,可是我妈妈说画画养不活自己……
我递给她一支画笔:你看这面墙,从童年的涂鸦到现在的画,它们从来不是为了‘养活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像自己。
女孩接过画笔,眼睛亮闪闪的,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我,第一次握着画笔时的样子。
傍晚收摊时,李然突然说:明年春天,去那座山谷看看吧说不定花又开了。
我想起那片红的像血、白的像骨的花海,想起那座被我亲手堆砌又告别的坟茔。如今再想起,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温柔的怀念。
好啊。我点头,带上画板。
第二年清明,我们四个果然去了那座山谷。路比想象中好走,大概是有人来过。野花依旧疯长,只是这一次,我能清晰地分辨出虞美人、鸢尾和野蔷薇,它们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含笑的眼睛。
我们在花海中央坐下,李然开了瓶酒,赵凯哼起了当年的老歌,周明翻开诗集,念起那首关于青春的诗。我打开画板,开始画眼前的景象——三个笑着的男人,一片灿烂的花,远处的云,流动的风。
画到一半时,我忽然停笔。画布上,在花海的边缘,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白衬衫,背着画板,像是正要走进这片花里。
画错了赵凯凑过来看。
没。我笑了笑,继续下笔,是添了个老朋友。
风穿过花茎,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应和。
下山的时候,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花海,突然明白:所谓青春,从来不是某段特定的时光,它是藏在心底的勇气,是对生活的热望,是无论走多远,都记得为什么出发的初心。
它会被辜负,会被遗忘,甚至会被杀死,但只要我们愿意,它总能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借着一朵花的绽放,一缕风的吹拂,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就像此刻,我口袋里的银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画布上的白衬衫少年笑得明亮,而远方的城市里,我的画室还开着窗,等着新的故事,在油彩里,永不褪色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