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永远带不走角落陈年的霉味,就像辅导员张老师那永远挂着的得体笑容,永远捂不住话里透出的冰凉。学校旧行政楼的三层,我的脚踩在褪色的水磨石地板上,寂静里唯有回音。他递来一张打印纸,没抬眼:
肖遥,图书馆那事有了定论。学校认定你行为不端。
纸页上黑字赫然:记过处分。落款是鲜红的公章,红的刺目。我攥着那沓市医院皮肤科病历在衣兜里揉出沙沙声响——大腿根顽固发作的特应性皮炎今年格外嚣张,一层汗一层溃烂,夜里辗转反侧,连带着指缝渗出的组织液,都是最卑微的人证。
张老师,这是病历,我可以解释当时——
他手轻轻一抬,截断我的话。镜片后那眼神分明是冰的。小肖同学,他压低了声,学校声誉重要。顾全大局。
他眼神扫过窗外楼下渐渐聚起的人影——已经有人举着手机对着行政楼窗户。那大局二字像块裹着蜂蜜的砒霜,硬塞进我喉咙,噎得我窒息。转身离开时,后背的衬衫已然被冷汗浸透,贴在发痒的皮肤上,如同无数冰冷爬虫。
推开楼道的旧木门,外面骤然汹涌的声浪夹杂着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扑面砸来。我本能地低头疾走,像一头被迫闯入聚光灯下的困兽。闪光灯交织成一张眩目却冰冷的网,兜头罩下。
就是他!看着人模狗样!
变态滚出武大!
咒骂混着唾沫星子溅在我后颈。我冲破了人群的缝隙,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冲回宿舍反锁房门的瞬间,后背重重抵着冰冷的铁门。世界仿佛安静了半秒,只剩心锤在肋骨上撞出的狂响。可紧接着,比敲门声更锋锐的东西穿透了门缝——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推送不断跳出我的名字。
肖某个人信息深扒,惯犯!父母详情点击查看!!!
图书馆偷拍狂高清无码照!速存以免和谐!
点开。一个顶着我的证件照的丑陋头颅被人粗暴PS在一片黑色背景里。配文猩红刺眼:恶心!不干净的东西就该烧掉!
头像下潮水般的评论在几秒内刷满屏幕。无数双手隔着网线撕扯着我的人生。窗外斜阳如血,染红对面宿舍楼的灰墙,像块巨大的、流血的布。
一夜之间,我的名字成了病毒编码,在互联网的暗河里疯狂复制、变异。起初只是朋友圈的流言蜚语,几天后便已发酵成吞噬现实的巨浪。爷爷的小卖店被愤怒涂满了红漆——垃圾家族。老人在村口被指指点点,几天后被人发现栽倒在自家冷清的小店里,再没醒来。我妈电话里嗓子彻底哑了,只余破碎的抽噎,说外公听到消息直挺挺倒了下去,成了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
手机嗡嗡震动,是院党委书记李国华的信息:肖遥同学,速到教务处,面谈处分细节。
最后一线微弱的光终于亮了亮。
教务处办公室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空气凝滞闷人。李书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容冷硬如大理石雕琢。
肖同学,他声音没什么起伏,摊开一份文件,处分的具体执行期是下学期开始。这学期末……
李书记,我喉咙像堵着沙砾,法院!法院一审驳回了,判决都下来了!说不是骚扰!我能申请复议吗我想撤销这个处分!
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厌烦掠过他眉梢。程序正义当然有,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但在程序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舆情现实。他食指轻轻点着桌面,仿佛敲打我的心脏,舆情需要出口。没有处分,汹涌的民意会反噬学校自身。
他从抽屉里推出一份打印材料。页眉是触目惊心的关于法学院杨某某同学保研资格的公示说明
。我死死盯住那行小字——因相关举报行为引发广泛关注与积极讨论,彰显当代大学生维权勇气,符合我校人才培养特色要求……特批给予保研资格。
……维权……勇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他递过一支笔,笔尖正指着处分文件末页的签名栏。现在,他说,声音里毫无感情,冷得像数九寒天的钢刃,签了它,这场风波才能体面平息。杨同学是‘典型’,你,就做那个为大局牺牲的‘缓冲带’。签吧,肖遥。这是为你好。
滚出去!你们是要毁了我家男人的名声啊!窗下骤然炸开女人刺耳的尖啸,如一把利斧劈开了屋里粘稠的死寂。
李书记脸色瞬间铁青,两步跨到窗边,哗地拉开半扇窗帘。
楼下宿舍区的空地上,几个穿运动服的大妈慌乱地躲闪着。他的妻子——那位常在办公室给李书记泡茶的、温婉沉静的女士——此刻头发凌乱,面孔通红扭曲,一手攥着个廉价的大喇叭,一手狠命驱赶着那群大妈,嗓音嘶厉:
天天跳!吵死人!现在好!网上说我男人(指李书记)没管好你们,骂他不是男人!你们这群丧门星!有人用手机在拍。女人看到镜头,疯了似的扑过去要抢。
李书记猛地将窗帘拉严实,发出极大的声响,隔绝了外面的混乱。他转过身,脸色灰败如败絮。几秒钟前那上位者的掌控感彻底碎裂,只剩下焦头烂额的狼狈。办公桌上的处分文件仿佛成了一个刺眼的讽刺。
签!他猛地拔高音量,带着一丝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又更像是溺水者的喘息,手指用力戳向签名栏旁边的空白,签字!签了马上给我滚!
法院判决书那几页轻飘飘的纸,最终没能撬动那张厚重的处分书。
夏末的江城,太阳把沥青路烤得冒烟,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十字路口,巨大的LED屏正轮播着本市文明创建宣传片,衣着靓丽的主播笑容可掬:欢迎光临新洲市——文明、和谐、幸福之城!声音甜腻却机械化。新闻突然切换:严肃整顿!针对网络流传的虚假‘警情通报’,市局再次抓获……确保……
屏幕下方晃过一个眼熟的身影。我猛刹住自行车。那人低着头,被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半架半拖着,押进路边警车。那张脸曾在网上曝光过,是当初叫嚣得最凶、P图把我脸和墓碑拼接的那个账号主人——张大明。
警车低调地闪着红蓝光,悄无声息汇入车流。我愣在原地,皮肤暴露在正午的毒日头下,莫名地一阵发冷。这就是当初把我撕碎、连同我的家人一起推入深渊的人如今看起来也轻飘飘的,像一张被随手揉皱丢弃的废纸。
看什么看!走开!一个粗哑的吼声。扭头,路边绿化带旁,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正用铁链把几辆破旧的三轮车锁死,几个老人徒劳地试图阻挡叫骂。
收!你们这些广场舞的车子,统统没收!领头的一个矮胖子保安指着老人骂,再占地方!妨碍公务!
这就是文明创建。世界依旧轰轰烈烈运转,把曾经的泥点和血污碾进更深的尘土里,然后盖上光鲜的印章。我和张大明,连同那把我和爷爷钉上耻辱柱的处分决定,都不过是这张美丽画布角落一笔不起眼的油污。
刺骨的秋风卷走了江城的最后一点暖意。城市主干道两旁,悬挂起了巨大的横幅:喜迎新学期,再创新辉煌!红底黄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扎眼地招展。新洲一中门口立着崭新的新生报到处牌子和巨大的宣传海报:一切为了明天!我校新举措获广泛赞誉!一群顶着统一板寸头和耳下三公分短发的学生们沉默地排着队,眼神里空茫一片,像待检阅的兵丁。几个拿着大号剪刀和电推子的理发师穿梭其中,面无表情地修剪着那些被风撩起的、不合规的发梢。
我站在对面店铺的屋檐下避风,裹紧了外套。这寒意似乎能钻进骨缝里。手机在兜里震动,是母亲,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干哑:
……遥遥……你外公……昨天夜里……走了……
风刮过干枯的树枝,发出尖锐的啸叫,和听筒里母亲的啜泣混杂着。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视线模糊地扫过街道对面那些被整齐修理的年轻头颅,又飘向远处辉煌的横幅。整个世界像一张巨大的、冰冷虚伪的网,笼罩下来,连悲伤都变得如此多余和无力。
一辆破旧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停下。车门嘎吱打开,两个穿制服的人带着疲惫推搡着一个戴手铐的青年下来。赫然是张大明!他胡子拉碴,囚服外的黄色马甲刺眼。车身上印着江城看守所。他佝偻着背,被推搡着走过人行道,麻木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地面。经过校门口理发摊时,电推子嗡嗡的噪音让他猛地瑟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似乎不经意地抬起头,穿过马路,朝我站的方向望了一眼。短暂的视线交汇,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瞬间又被更深的死寂淹没。像两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各自不同却一样深不见底的深渊里,连回响都欠奉。
江城漫长的冬天开始了。
春天的阳光刚有点暖意,又被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绞得粉碎。我从成堆的卷宗资料里惊醒(被迫休学一年后,我靠着一点微薄的补助金艰难地挣扎在司法考试的泥潭中),隔壁单元李书记妻子的尖厉哭声穿透墙壁和窗户:
老李——老李你怎么了!救护车啊——!
楼下一阵混乱。我奔到窗边,只看见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个身影钻进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裂小区的宁静,瞬间远去。手机本地新闻App跳出推送快讯:我市教育系统一官员突发疾病,疑似压力过大,已送医抢救……其工作相关争议问题仍存疑……
模糊的配图似乎是医院门口的场景。
一种冰冷疲惫的预感攥住了心脏。傍晚,我还是去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几番询问,才在一间安静的病房外,隔着门上小窗看到了李国华。他半靠在病床上,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双目紧闭,胸膛在薄被下艰难地起伏着,床边仪器上绿色的光点毫无生气地跳动着。那曾经掌控处分生杀予夺、试图用沉默的大局压服我的姿态,被几根塑料导管和闪烁的电子屏幕榨干了。他妻子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低垂着头,肩膀不时抽动一下。仅仅几个小时,她鬓角的白发似乎多得刺眼。一个年轻医生低声安慰她:李主任是突发心源性问题…还没脱离危险…压力太大积累的…家属也别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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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源性问题。压力。我默默地站了片刻。窗外的夕阳余晖穿过走廊尽头的高窗,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斜斜的、暗淡的光条。
回去的路上,手机忽然震动。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肖遥吗对方语气急促,城东新区工地!挖掘机挖出东西了!有人抢!还有收老货的沈胖子!你快来!
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风啸和工地特有的金属摩擦声。沈胖子那个曾经在校园论坛上鼓噪着给垃圾物理超度的ID他转行倒腾文物去了
医院的墙壁永远那么苍白,永远逃不开消毒水和绝望混杂的味道。呼吸机单调的嘶鸣成了这白色世界唯一的声音背景。
我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吵醒。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撕裂般的剧痛。浑噩中,我艰难地转动脖颈——护士刚刚拔掉监测我胸口的那些贴片和线缆,身体像被肢解过又草草缝合起来。
侧过脸,旁边床上躺着一个更年轻的身影。各种管子缠在她纤细的手腕和身上,氧气面罩几乎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闭却还在不断渗泪的眼睛,那眼泪是无声的,混着脸上的青紫淤痕和消毒水亮晶晶地滑向耳际。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不规则地跳动着她的数据。床边椅子上靠着个男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死寂的夜。
是她。那个曾站在聚光灯下慷慨陈词、后来在保研资格公示上笑容灿烂的女孩——杨子。江城大学法学院的天之骄女。指控我性骚扰的那个英雄。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翕动着,极微弱的气流凝结成断断续续的音节,夹杂着哭泣:……爸……他们……凭什么……砸我电脑……翻我东西……说我……
床边的男人(是她父亲)只是疲惫地握了握她的手,没说话。他眼底的血丝像蛛网,脸像一块揉过的破布。
护士端着托盘快步进来,动作麻利地更换杨子吊瓶里的液体。冰冷的金属弯盘与换下来的空瓶短暂碰撞,叮一声脆响,划破了病房里凝滞的悲伤和仪器的嘶鸣。护士转身走到我这边,调整输液管速度。
醒了就好,她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疲惫低语,六楼摔下来……肋骨、手臂、骨盆……命真大。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也是……跟同学在楼顶平台……为点奖学金的事……拉扯,失足……脑损伤、肺挫伤……还没过危险期。
仪器的电流声持续地嗡嗡响着。我喉头滚动了一下,看着护士再次检查连接杨子身体的管线。那苍白的身体在无菌床单下仿佛随时会破碎。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突然,远远地,穿透医院死寂的走廊和厚重的玻璃窗,一丝变了调却无比清晰的女人叫骂硬生生挤了进来:
老东西!你跳!接着跳啊!害了我家老李还不够!还有脸露头!谁要毁他声誉我跟谁拼命!
隐约夹杂着几个老人的争辩和推搡的声音,但很快又被那尖锐的女声撕破。我艰难地侧过头。楼下住院部入口处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老人正相互拉扯。而冲在最前面,披头散发举着个小喇叭状物体死命挥舞的——是李国华的妻子!她的面孔在昏暗光线下扭曲变形,像一头受伤发狂的母兽。那个曾在办公室给他泡茶、温雅端庄的女人,和她丈夫大局体面的外壳一起,彻底被碾碎了。
喇叭那破音的嘶鸣,救护车远去的鸣叫,隔壁床呼吸机沉闷的鼓动,还有那窗下饱含着无尽怨恨、愤怒、委屈和失控的咒骂,所有这些声音交织缠绕,尖利的电流般钻入脑髓。隔壁病床上,杨子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线缝隙。迷蒙的泪光中,那双眼睛似乎短暂地聚焦,穿透病床之间的隔帘,无神地落在我的脸上。
氧气面罩下,她极其虚弱地动了动嘴唇。没有了丝毫网络上的凌厉与正义凛然。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被呼吸机的噪音彻底吞噬、却又如同鬼魅呓语般清晰的气流:怕了……是不是……怕这世道……现在……知道了吗……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引得监护仪发出更频繁的短促鸣叫。
我们……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来自另一个更脆弱维度,流着……同一种血的……随即,一阵剧烈的呛咳掐断了这呓语。护士快步上前检查面罩,调整参数。那双刚刚睁开一丝缝隙的眼睛痛苦地闭上,更多的泪水涌出,无声地湿了鬓角。
窗外的叫骂与撕扯并未停歇。李国华妻子那失却理智的嘶吼还在夜空中回荡。隔壁床急促的心电音滴滴作响,像倒计时敲打在这片白色的生死场之上。
护士挡在两张床中间,隔绝了我看向对面的视线。只留给我一片雪白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帘布轮廓。
外面那撕裂夜空的咒骂、隔壁无法抑制的痛苦呛咳、还有自己胸腔深处每一次呼吸牵扯出的闷痛……这些声音、这些感受无孔不入地渗进来,最终凝固成了一种巨大的、令人几近窒息的寂静。我们好像都成了囚徒。被困在这些惨白的病床栅栏内,被困在永远也撕不掉的标签里,被困在各自无法平息的创伤和无法申辩的过往中。流着同一种血不,是被同一种冰冷无声的机器吸干了所有的血。窗外的喧嚣与病房里的死寂,像一幅巨大讽刺的拼图。护士的白影在帘子后晃动,李书记妻子的谩骂终于被保安喝止拉远。世界仿佛又回到一种虚假的、机器般精确的轨道上运行,滤掉了那些失控的尖叫和压抑的啜泣。只有监护仪的红灯绿灯,还在各自床头,不知疲倦地明灭闪烁。那规律搏动的光点,是生命还在挣扎的证明,还是系统重新开始计时的冰冷回响我闭上眼,眼皮下只有一片被仪器光芒染透的、永恒不褪的血色。
针剂带着冰冷的锐利,刺进血管,像另一根无形的导管,把那尖锐到撕开思维的痛意抽走了一部分。力气和怒意被一同抽干了,我陷在枕头里,骨头散架般沉重。护士长拉上窗帘,挡死了楼下最后一点嘈杂。只余隔壁病床监护仪规律的、机械的滴答声,像是某种永不休止的倒计时。
眼睛涩痛得厉害,却不敢闭上。一闭眼,就是那盏晃得人无所遁形的手术灯,白惨惨的光砸下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在颅腔内沉闷地回响。那是从35层楼高的绝望里坠落后的声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佝偻着挤进来,是杨子的父亲。他搬了张方凳,挨着我床脚坐下。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他的疲惫。他不看我,头低垂着,视线死死锁住自己一双粗糙的手。
能……给我一支烟吗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突兀地撞破了仪器的嗡鸣。
我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喉结滚动了一下。护士不让吸烟,这他知道。
他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对着空气忏悔。她那些话……别放心上……人烧昏了头……他顿了顿,喉头剧烈滑动,从胸腔深处挤出更深的喑哑,她……她也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一回……摔得……
话音断在一声沉重浑浊的叹息里。他抬起头,目光浑浊地扫过我的病床,扫过我脸上未消的青紫,掠过我打着石膏悬吊的手臂,最后,短暂地停留在被被子盖住的双腿位置——那下面,骨头大概还插着钢钉。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同病相怜、被命运车轮碾碎后的茫然和钝痛。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站起身,凳子腿刮着瓷砖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养了个好女儿啊!他突兀地冷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彻底的绝望。保研保了,法考也过了!结果呢争破脑袋抢那么一点奖学金,就为给老病爹妈贴补俩药钱……他弓着背往外走,脚步拖沓,争吧……争着抢着从六楼掉下来……争个屁!
病房门在他身后落锁。寂静重新淹没过来,比刚才更厚重,带着他残余的痛苦和我的窒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天快亮时,是李书记病房方向先炸开的锅。
尖锐的仪器报警声穿透几层墙壁扎进耳朵,比任何噪音都刺穿神经。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急促的呼喊李国华!李主任!醒醒!——然后是更混乱、更专业的设备推送和人员奔忙的声浪。
整个楼层都被惊动。隔壁的杨子似乎也被惊扰,发出几声压抑的哼鸣。
又过了很久,可能有一小时,外面走廊才恢复了一种紧绷的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压着沉沉的、死亡的气息。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匆匆走过我的门外,在压低声音打电话:……对,情况危重,上ECMO了……家属情绪很不稳定,一定要小心处理……后面几句听不清了,但ECMO这个词像块冰滑进心口。那机器我知道,号称最后的手段,把全身的血液抽出来泵给机器,再把机器里的血灌回身体,像活人在体外造个假心假肺。
他妻子那绝望尖锐的哭号撕了一夜,此时竟消停了。大概是真累到极点,也或恐惧到了极点。
只有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把医院大楼的轮廓勾勒得清晰无比。一群晨起的灰鸽子扑棱棱落在对面住院楼的窗台上,像一群无知无觉的幽灵。
是张主任。市考古研究所的老张。他脸上带着熬夜过后的疲惫和一种焦急,直接坐在我床边。
醒了真好!他开门见山,脸上没什么笑意,反而眉头紧锁。他从那个磨损严重的公文包里小心地取出几张印着照片的文件,轻轻摊在我视线能够勉强看清的位置。那工地挖出来的东西……麻烦了。照片拍得很专业,光线充足,每一寸斑驳的细节都清清楚楚。
一把青铜短刀。大概小臂长短,弧度流畅而暴烈,带着典型的北方草原气息。刀柄是髹了暗红漆的木柄,尾端是狰狞的狼首。刀刃靠近根部的地方,刻着一行歪歪扭扭、但力透蚀痕的铭文——不是汉字,更像是早期党项文的雏形。照片特写放大了刀身靠近护手的一处暗沉。那不是铜绿锈蚀,是一种渗透进青铜肌理的、不均匀的乌沉色污渍。像凝固的陈年血迹。
我心口莫名地一紧。
这是国一。铁定的国一。老张的食指重重敲着照片上那血迹样斑痕,工地几个包工头当晚就想抢了散卖!幸好小刘…哦,就是那个给你打电话报信的,他报了警。他顿了顿,抬眼直直看着我,参与抢东西的人全栽了,一个姓沈的胖子,听说还在文物圈有点小名气,直接进去待着。但邪门的是——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锐利起来。这玩意儿来历蹊跷得要命!根据土层堆积和伴出物初步判断,根本就不是墓葬埋藏或窖藏!倒像是……被人临时埋进去的……时间不会太长!也就这两三年的事!
老张的呼吸都带着焦灼。关键来了,这东西和一起案子有关!西夏王陵早年失窃的大案!档案我调了,手法、还有这把刀的描述,像得很!可失窃的那把是完好的!而且案发地在宁夏,这把带血的……在我们江城一个刚开工不到半年的商住楼盘下头埋着!这他妈……什么路数
我的目光无法从照片上那把刀移开。那凝固的暗沉颜色和刻痕,像是某种沉睡的诅咒,无声地凝视着我这个躺在惨白病床上的人。工地的喧嚣、沈胖子被按倒、甚至隐约牵扯着那场西夏旧案的影子……一个刚刚爬出深渊的人,仿佛又被一条看不见的暗线往回拽。
你……老张犹豫了一下,好好养伤。我就是……听说你原来学法的,又跟考古系那边……嗯,有些渊源。这事儿太吊诡了……等我消息吧。他匆匆收起照片,塞回破旧的公文包,起身离开,像一阵裹挟着历史尘烟的阴风。
病房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仪器的声音。可那青铜狼首短刀的样子,刀身上那片如同诅咒的暗色印记,还有临时埋藏、带血这些字眼,像某种冰冷的毒素,沿着我僵直的脊椎慢慢向上侵蚀。那些遥远旧案里的血色,似乎与江城新开掘的泥土、与此刻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根无形的线,在刺眼的病床灯光下,似乎看得更清楚了。
杨子彻底醒了。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
她父亲偷装在她病服口袋里的录音笔,在她意识昏沉、情绪剧烈波动的那两天,忠诚地捕捉到了王处长的慰问。那些声音被提取出来,变成数字文件,被她父亲颤抖着上传了。
杨子同学,清醒了就好嘛!录音里,王处长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圆融和那种自上而下的距离感,听不出什么情绪,像隔着一层冰。这次意外……令人痛心!我们也在核实网上关于奖学金评选流程的那点小杂音……(一阵略显不耐烦的窸窣)程序嘛,公开公正!我们校方当然是维护学生利益的堡垒!但有些网上的流言蜚语,别有用心哪!你年纪轻,别被蛊惑,安心养身体,才是头等大事!学校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
录音里杨子的喘息声忽然变得粗重而破碎,带着无法抑止的哽咽和愤怒的控诉,混杂着仪器管线的碰撞声。……王处长!那名单上……那个名额!为什么临时换掉公示的第……第一……凭什么换上一个关系户!我差……差哪里……就差那点钱……我爹妈要吃药……你们……
王处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度,清晰了很多,那层温润的冰壳出现了裂痕,透出强行压抑下的冰冷。杨子同学!注意措辞!这是医院!不是大街上可以随便喊冤!你这叫什么对抗组织我看你精神状况还不稳定!年轻人,认不清现实要吃大亏的!奖学金评定综合考量,不是你分数高点就只手遮天!再给你重申一遍,身体第一!管好自己!不要挑战底线!
紧接着是脚步声和开门声。
录音到此结束。后面只有杨子压抑的、绝望的嚎哭。
这段录音像一枚引爆网络的核弹。标题醒目——高坠女生病床惊魂记:武大高官逼问学生‘你是不是要挑战组织底线’!
无数个王处长在社交平台裂变:病房里冷漠傲慢的王处长、公示文件上签字的王处长、奖学金名单里玩魔术的王处长、甚至……更久以前,那个在图书馆事件通报中,负责维稳舆情协调的王处长。
舆论像被浇了滚油的沸汤,翻腾出压抑已久的愤怒。病危逼问吃相难看只手遮天的标签疯狂刷屏。王处长的名字成为了某个系统性冷血、傲慢和潜规则操作的符号。那些隐晦地指向学术资源小圈子、裙带关系的匿名爆料帖,开始雨后春笋般冒出,牵扯出更多疑似的王处长们。高校行政体系这尊原本带着光环的庞然大物,此刻被拖到了火山口炙烤。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我的脸。评论区的喧嚣如同潮水般冲刷过来。有人喊拔出萝卜带出泥,有人喊看看他银行卡,还有人把矛头重新对准了武大的整个体系:又一个‘顾全大局’的牺牲品出来了!上次是肖某,这次是杨某,下次是谁
王处长。那个在大局面前轻易碾碎我的处分流程上签过字的王处长。那张签着杨某某同学保研资格情况说明的纸,恐怕也留有他的墨迹。此刻他正在舆论的炙烤下蜷缩。看着屏幕上他名字后的关联词条像病毒一样繁衍,看着那些曾经轻易贴在别人身上的标签如今被疯狂贴回他自己的头顶,一丝无法形容的情绪攫住了我——不是复仇的快意,更像是在看一场荒诞剧中无比熟悉的舞台道具轰然倒塌,尘土呛得人无法呼吸。
隔壁床的杨子出奇地安静。她没有像最初醒来那样哭泣、控诉、甚至挑衅我。她只是偏着头,看着窗外。窗外其实没什么风景,只有医院大楼间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日光通过窗玻璃反射进来,映在她瘦削苍白、淤痕未消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漠然。那眼神空茫,却又似乎穿透了现实的喧嚣,凝望着某个更深、更远、也必将埋葬一切的虚无。
王处长会成为下一个祭品吗那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落下时,砸碎的,真的只是他一个人吗网线那头挥舞着锤子、鞭子、和镣铐的民意巨手,又将在下一个瞬息抓住谁呢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王处长名字的热搜,又看了一眼邻床杨子那看向虚空的、失焦的眼睛。一种巨大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渗出,比刚摔碎时的剧痛更沉重百倍,如同坠入无尽的流沙。
那青铜狼首短刀的照片在我手机屏幕上幽微地亮着,像一块凝固了千年暗血的寒冰。老张的消息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直接砸进眼底:血型!鉴定结果出来是O!老案子失窃那把根本没这痕迹!这把是新的‘工具’!方向有了!
短短一行字,字字都带着滚烫的铁腥味。方向有什么是去往地狱血池的新路标吧
消息紧挨在下面的是本地新闻热推的爆炸性标题——王建伟被正式立案审查!疑涉违规操作、滥用职权!标题下是王处长那张曾意气风发、此刻被无数放大镜聚焦的脸,油腻的额角沁出清晰的汗珠,挤出的笑容僵在脸上,成了荒诞剧里小丑最拙劣的油彩。评论区是岩浆翻滚的热炉:拔出萝卜!查他银行流水!让子弹飞!无数个陌生的ID燃烧着滔天的怒火,轻易地撕开了那张我曾需要倾尽所有都无法撼动的面具。
心口被一股巨大到虚脱的疲惫击中。我松开手指,手机屏幕无声地暗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隔壁杨子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声。窗外是江城市政大楼刺眼的LED幕墙,新一季的城市宣传口号明晃晃地亮着:活力江城,创新高地,未来可期!
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杨子的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白纸。他没进来,只是把那张纸无声地塞到我靠门这边的床头柜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纸张摩擦桌面发出一丝沙响。他眼神浑浊,不敢与我对视,嘴唇翕动了两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说,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是那份关于杨子因个人意外受伤暂时退出的奖学金事件调查情况说明复印件。最后一页盖着学校鲜红的公章,签署日期就在三天前,说明文字空洞、程式化,完美地将一切推给了意外和个人因素,把所有的震荡、质疑和鲜血淋漓的代价都巧妙地消化在这方印章之下。公章红得刺眼,像一块永远不会愈合的凝血块。
拆掉石膏出院那天,江城下着冰冷的春雨。雨丝细密无声,却浸透骨髓。
我拖着一条活动僵硬、每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小腿,排在市司法局长长的队伍里,麻木地递上材料,参与下一场名为程序的审判——考公体检。医生的笔在记录表上划过,在体检结论那一栏毫不犹豫地落下:下肢功能性障碍符合XX标准……不合格。黑色的碳素墨水清晰地烙印在纸上,像一张新的盖棺论定的判词。
走出大厅灰蒙蒙的玻璃门,阴湿的风裹着雨点劈头盖脸砸过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推送:喜讯!我市重要考古发现取得突破性进展——西夏青铜器见证丝路文化交融!配图是那把狼首短刀的展览照,在精心打光的展柜里熠熠生辉。文字里充满了民族自豪和学术价值,只字未提那刀身上的O型血污和它引出的、曾经可能存在的冰冷尸体。评论区一片欢腾:江城文化底蕴深厚!了不起的发现!仿佛那刀刚刚从某个祥瑞的云端降落,洗尽了身上所有的泥垢和秘密。
雨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积起一小滩冰凉的绝望。
在穿过那条破旧巷子、准备去出租屋收拾最后一点东西时,巷口杂货店的旧电视机聒噪地响着。午间本地新闻的女主播语调平板无波:
……经法院审理查明,原新洲一中副校长李国华,因犯受贿罪、滥用职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同时查明,其在处理学生处分问题上存在不当,市教育局已责成相关单位撤销处分决定……
……另据报道,‘江城工地文物大案’关键中间人沈某,有重大立功表现,且有悔罪退赃情节……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江城著名文旅企业‘丝路印象文化公司’今日宣布获得新一轮战略投资……将围绕本土历史文化IP进行深度开发……
李国华、沈某、处分决定、丝路印象文化公司……几个词冰冷地碰撞着,在巷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腐朽的气息。我站在屋檐下狭窄的干地里,看着雨水不断砸在泥泞的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远处那座丝路印象文化公司的新大楼的玻璃幕墙,在灰暗的天色下反着惨白的光,冰冷、巨大、纹丝不动。它的底座,似乎正稳稳压在我那被撤销的处分书、杨子摔碎的身体、李国华缩小的身影、还有沈胖子那笔见不得光的老货赃款上。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淅淅沥沥,冲刷着这城市所有的色彩和痕迹。
又一年枯水季。那个曾让我短暂做过暴富梦的水库彻底见了底,像一个被彻底掏空的腹腔,裸露着灰黑色的淤泥和无用的石块。记忆里当初挖出陶罐的位置已模糊不清。岸边围着蓝白相间的警戒线。线外,几台大型挖掘机沉默地矗立着,钢铁的臂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某种等待执行命令的刑具。
警戒线内,一群穿着制式马甲的男女来回忙碌,有人拍照,有人小心翼翼地从泥里捧起破碎的瓷片瓦砾放进塑料袋。有人拿着喇叭对着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几个看热闹的村民解释:请大家配合!这是保护性挖掘!维护我们共同的历史文化遗产!
一个穿着考究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人被几个记者围着,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认得他,是文旅局的新任负责人,曾在新闻里风光无限地介绍过那把青铜刀的重大价值。他笑容可掬,手势有力:……此前的发现意义已经初步显现!我们相信,配合未来的‘丝路印象文化公园’规划,此地进行系统性的考古工作,必将揭开江城更深层的历史面纱,为文旅融合发展注入……
一阵阴冷的风从裸露的水库淤泥上方卷过,夹杂着土腥和枯草腐败的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风中似乎裹挟着什么,是泥土深处被封存的陶罐残骸碎片还是某个瞬间被碾碎的人生遗落的一点尘埃
风掠过,又消散在更广阔的、漠然无边的空气里。
只有那片被反复挖掘又覆上新泥的土地,沉甸甸地躺在警戒线内,无声地吞噬着过去,又在等待着被塑造为全新的、光鲜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