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呻吟,缓缓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门内那片弥漫着消毒水、绝望和药物馊味的混沌世界。外面,是沉甸甸的夜,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骤然劈下,瞬间照亮了前方嶙峋陡峭的悬崖轮廓,也照亮了陆欣脸上蜿蜒的雨水——或者说,是雨水混着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紧随而至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震得脚下湿滑的泥地都在微微颤抖。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过分削瘦的骨架轮廓。她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泥泞和尖锐的石子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隐隐暗红的印记。那暗红源自她手腕上那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旧疤,此刻被冰冷的雨水浸泡,泛起针扎似的刺痛,也像一道永不熄灭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
就是这只手,这只曾经被沈修砚温柔地捧在掌心、虔诚地吻过指尖、再郑重其事戴上婚戒的手,三年前,在同一个雨夜,在同一个悬崖边,被同一个男人,用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用锋利的瓷片,狠狠割开。
欣欣,记忆里,沈修砚的声音温柔得能溺死人,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和窗外此刻同样狂暴的雨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他那张英俊得如同雕塑的脸上,是足以让任何人沉沦的深情,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他骨节分明的手,曾经是她最眷恋的温度,此刻却稳稳地捏着一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温水,耐心地递到她干裂的唇边。而她,像一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被他圈在怀里,毫无反抗之力,只有空洞的眼睛里映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具。药片被温柔地推进口中,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带着致命的甜腻。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她残存的听觉捕捉到了他贴在耳边的低语,不再是温情,而是淬了冰的寒刃:精神病院……比离婚协议更适合你。乖,别怪我。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陆欣喉咙深处挤出来,又被她死死咬住的下唇堵了回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疯狂滚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抬起头,望向悬崖下翻涌咆哮的黑色大海,那巨浪疯狂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嘶吼,仿佛在替她呐喊。
沈修砚,林薇。
这两个名字,如同淬毒的钢针,一根根钉进她的心脏。三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婚礼,那个本该是她人生顶点的日子,却成了她跌入地狱的起点。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刺呼啸着撞入脑海——
*奢华的新娘化妆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她穿着价值连城的定制婚纱,巨大的裙摆像一朵盛放的、不谙世事的百合花。镜子里映出她精心描画过的脸庞,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和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指尖微微颤抖着,想去拿放在化妆台上的手机,想再看一眼沈修砚刚刚发来的甜蜜信息。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目光无意间扫过镜面深处。
化妆间角落那扇虚掩的更衣室门内,两个熟悉到刻骨的身影正紧紧纠缠在一起。
沈修砚,她的新郎,穿着笔挺昂贵的定制西装,身姿挺拔如松。而被他用力抵在门板上的,是她的伴娘,她视为手足、无话不谈的闺蜜——林薇。林薇身上那件淡粉色的伴娘礼服裙摆被揉得凌乱不堪。
他们吻得那样投入,那样旁若无人。沈修砚的手甚至已经探入了林薇的礼服……
世界在陆欣眼前骤然崩塌,碎裂成无数尖锐的玻璃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让她几乎窒息,四肢百骸瞬间冻结成冰。极致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颤抖着摸出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她同样冰冷的手心。她凭借最后一丝本能,手指哆嗦着按下了录制键,小小的屏幕对准了那扇罪恶的更衣室门。
屏幕忠实地记录着门内那对男女不堪入目的纠缠。
然而,陆欣所有的感官都被巨大的痛苦和背叛所攫取,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她举起手机的那一刻,化妆间里那面巨大的、光洁如水的落地镜,清晰地映照出了她苍白如鬼的脸,以及她手中那个正在录制的、闪烁着微光的手机屏幕。
镜面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无声地记录下了她的绝望和那致命的疏忽。
那镜中的影像,成了后来沈修砚将她打入深渊最有力的证据——一个精神失常、妄想成疾的疯女人,在臆想自己的丈夫和闺蜜有染。
嗬……陆欣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压了下去。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刺骨的寒意反而让她混乱而灼痛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精神病院不,那只是沈修砚为她精心打造的一座活死人墓。
她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神在闪电的映照下,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刺向悬崖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沈修砚,林薇。
你们欠我的,该还了。
三年后。
沈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如林的钢铁森林,阳光透过特制的玻璃幕墙洒进来,在地面投下冰冷而规整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香氛和昂贵雪茄混合的、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气味。
长会议桌尽头的主位上,沈修砚微微向后靠着意大利定制的真皮座椅。他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衬得肩线越发挺拔。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魅力,只是那份英俊之下,隐隐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古巴雪茄,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眼眸中的神色。他正听着下属汇报一个重要的海外并购案,会议室里气氛肃穆,只有汇报者清晰平板的声调在回荡。
厚重的会议室大门被无声地推开。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极具穿透力的嗒、嗒、嗒声。这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会议室内凝滞的空气。
所有正在进行的汇报、低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向门口。
逆着光,一道纤细却气场惊人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女人穿着一身极简的纯黑色西装套裙,线条利落得像出鞘的刀锋,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却完美勾勒出她清冷而强势的轮廓。如瀑的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一张冷艳得令人屏息的脸庞。她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眉如远山,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嫣红,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幽暗、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扫视过会议室众人时,仿佛带着实质性的寒流,让接触到她目光的人不由自主地脊背一凉。
她身后跟着两位面无表情、穿着同样一丝不苟黑西装的助理,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沈修砚夹着雪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一点。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突兀闯入的女人。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他深邃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种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无法辨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惊疑、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岁月尘封的、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死去的悸动
太像了!像得让他心惊肉跳,像得让他瞬间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雨夜,那个被他亲手送走的女人!然而,眼前这张脸,虽然轮廓相似度惊人,但气质却截然不同。陆欣是温室里精心养护的百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柔软;而眼前这个女人,是雪山之巅的冰凌,是淬了毒的刀锋,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和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女人对周遭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长会议桌靠近沈修砚一端的一个空位前。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将手中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随意地扔在了光洁如镜的桌面上。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抱歉,路上有点事,耽搁了。她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山泉,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疏离。她甚至没有看沈修砚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沈修砚的脸色沉了下来,眉宇间凝结起一层寒霜。他掐灭了手中的雪茄,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这位小姐,你似乎走错了地方。这里是沈氏集团高层战略会议,不接待……他的目光扫过她扔在桌上的文件袋,语带警告,无关人士。
女人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他脸上。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几不可察,却充满了冰冷的嘲讽意味。
无关人士她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冰锥轻轻敲击着玻璃,我想沈总大概忘了,贵集团上个月那个岌岌可危的娱乐子公司,是谁注入了一笔三千万美金的救命钱,让它暂时避免了破产清算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声。
三千万美金
是她那个神秘投资人‘L’
不是说是个老头子吗
沈修砚的瞳孔猛地一缩!那个在沈氏娱乐濒临绝境时突然伸出援手、条件苛刻却解了燃眉之急的神秘投资人L,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又酷似陆欣的女人!他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那张冰冷的面具下找出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女人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她没有理会那些惊疑的目光,伸出两根纤细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开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的封口。然后,她从里面抽出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动作随意得像在丢弃一张废纸,手腕一扬——
照片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精准地摔落在沈修砚面前的会议桌上,光滑的桌面甚至让那照片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沈修砚的咖啡杯旁边。
照片上,是一张肿胀、淤青、布满不规则凸起和缝合线痕迹的脸。整容填充物移位、假体轮廓清晰可见,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紫色,肿胀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嘴角歪斜着,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只有那精心描绘过、此刻却糊成一团的眉眼轮廓,以及耳朵上一只标志性的、夸张的钻石耳钉,还能勉强辨认出这曾经是沈氏娱乐最近力捧的当家小花——林薇!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压抑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天哪!那是……林薇
怎么会这样!昨天娱乐头条还在吹她的‘神颜’……
这脸……彻底毁了!
沈修砚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看着照片上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薇是他一手捧红的,是他放在明面上的红颜知己,更是他掌握娱乐板块的重要棋子。这张照片一旦泄露出去,对林薇本人、对沈氏娱乐的股价、对他精心维持的形象,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一股被挑衅、被算计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烧毁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会议桌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骇人的戾气,隔着宽大的会议桌,一把死死攥住了女人正欲收回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像是铁钳,瞬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你到底是谁!沈修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雷霆般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失控的疯狂。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与记忆中那人酷似的脸,试图从她冰冷的眼底找出答案。三年了,那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埋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此刻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相似和挑衅而疯狂躁动。谁派你来的你想干什么!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女人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但那只是一瞬。她甚至没有试图挣脱,只是抬起眼,平静地迎视着沈修砚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更深沉、更混乱情绪的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在沈修砚因愤怒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的钳制下,她缓缓地、用一种极其优雅而冰冷的姿态,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手术刀,精准地落在沈修砚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他惊疑不定的脸上。
一抹极淡、却足以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终于在她冰冷的唇角清晰地绽放开来。那笑意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弄和一种掌控全局的残酷。
她没有回答沈修砚的咆哮质问,而是微微抬起了自己刚刚被他攥过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设计极其简约的铂金戒指,在会议室顶灯冰冷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锐利而刺目的光芒。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会议室内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沈总何必动怒她的视线掠过桌上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又回到沈修砚脸上,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带着淬毒的锋芒,脸崩了,不过是一张皮囊。沈氏娱乐财大气粗,换一个新人捧,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就像……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沈修砚眼底最深处,就像沈总当年换掉一个‘精神失常’的妻子,不也一样干脆利落么
轰!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高爆炸弹,瞬间在沈修砚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带着掌控一切神采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深埋的恐惧!他高大的身躯甚至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会议桌边缘才稳住身形。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被他亲手葬送在雨夜悬崖边的陆欣!不,不可能!她明明……她明明应该在那座与世隔绝的牢笼里彻底腐烂,或者早已葬身鱼腹!
巨大的冲击让沈修砚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甚至无法思考眼前这个女人是如何知道那件被他深埋、被他用无数谎言和金钱精心掩盖的往事!
整个会议室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那些高管们个个面无人色,冷汗涔涔,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沈总换掉精神失常的妻子这惊天秘闻像一道惊雷劈在他们头顶!谁还敢听谁敢看所有人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的文件或桌面,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成为这场恐怖风暴的下一个目标。
女人——陆欣,将沈修砚眼中那瞬间的崩塌和恐惧尽收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复仇者快意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不再看沈修砚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仿佛他只是路边一截肮脏的朽木。
她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被攥得微皱的袖口,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
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轻松得如同谈论天气,目光却带着冰冷的审视,再次扫过桌上林薇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沈总的新宠这张脸……修复起来恐怕代价不小。不过没关系,沈总家大业大,这点钱,想必还是有的。
她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只是不知道,沈总对着一张曾经完美、如今却支离破碎的脸,午夜梦回时,会不会也偶尔想起……别的什么破碎的东西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针,一根根精准地扎进沈修砚最不愿触碰的角落。每一个字都在提醒他,提醒他三年前那个雨夜,提醒他亲手造成的毁灭。
沈修砚的脸色由白转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地盯着陆欣,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又像是在绝望地试图从这张冰冷的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曾经那个温软爱人的痕迹。巨大的愤怒和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恐慌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陆欣却不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她优雅地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清脆地响起。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沈修砚已然崩塌的世界废墟上。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带着两个如同幽灵般的助理,径直走向会议室大门。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她冷冽的背影,也隔绝了会议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沈修砚濒临爆发的、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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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会议室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沈修砚那如有实质的、濒临疯狂的阴鸷目光。陆欣脸上的冰冷面具没有丝毫松动,步伐依旧稳定而从容,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在空旷的高级办公区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韵律。
然而,当转入一个无人的拐角,确认身后没有尾巴,只有她那两个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助理时,陆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她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壁,微微仰起头,闭上眼。
呼……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空调送风声掩盖的吐息从她唇间逸出。她一直紧攥着文件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节泛着失血的青白,此刻正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感。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了极致快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疲惫的复杂风暴。
刚才在会议室里,当沈修砚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帘,当他眼中那深埋的恐惧被她亲手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一股滚烫的、近乎毁灭性的快感瞬间席卷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她几乎要战栗起来。三年!整整三年!每一天在绝望和仇恨的烈火中煎熬,支撑她活下来的,就是这一刻!看到仇人崩塌、恐惧、痛苦!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更冷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就像耗尽毕生力气终于攀上复仇的悬崖,却发现脚下是万丈深渊。那快感燃烧得过于炽烈,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陆总身边传来助理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陆欣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瞬间翻涌的激烈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重新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站直身体,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疏离。
我没事。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去车库。
电梯平稳下行,数字无声地跳动。陆欣看着光洁如镜的梯门上映出自己模糊而冷硬的倒影,眼神锐利如刀。
沈修砚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个人,掌控欲深入骨髓,绝不容忍任何失控,更不容忍一个死人从地狱爬回来搅乱他的王国。刚才会议室里他那噬人的目光,就是最危险的信号。
报复才刚刚开始。摧毁林薇那张脸,只是开胃小菜。撕开他伪善的面具,让他暴露在众人猜疑的目光下,也只是第一步。她需要更狠、更准、更致命的打击。
一个计划在她冰冷而精密的大脑中迅速成型,冷酷而有效。沈修砚最在意什么沈氏集团,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以及他那不容置疑的掌控权。还有……他那颗在权力和欲望中早已扭曲、却依旧渴望真爱来填补空虚的心。
陆欣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屏幕上是一个加密号码发来的简短信息,只有几个冰冷的字符和一个地址:
目标:南岸游艇会。时间:明晚21:00。
信息下方,附着一张偷拍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认出画面中央那个穿着昂贵休闲装、神态倨傲的男人——沈修砚。他正微微侧头,和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低声交谈着什么。那女子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极了三年前的陆欣!尤其是低眉浅笑时那种温顺柔和的神态。
陆欣盯着那张照片,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划过那个酷似自己旧影的女子脸庞。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算计。
替身呵。沈修砚,原来你也需要这种拙劣的慰藉吗
很好。那就让你尝尝,被自己精心挑选的慰藉,亲手推入深渊的滋味。
她收起手机,冰冷的笑意在眼底凝结成霜。游戏,才刚刚进入最有趣的阶段。
南岸游艇会。私人泊位区。
夜色浓稠如墨,将奢华游艇的白色船身染成幽暗的蓝。港口的风带着咸腥的水汽,吹拂着岸边的彩灯,在水面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远处城市的霓虹喧嚣被水面隔开,只留下一种纸醉金迷的、刻意营造的宁静。
一艘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私人游艇静静停泊着,艇上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悠扬的爵士乐和模糊的谈笑声。这是沈修砚名下最私密也最奢华的一艘游艇星澜号,今晚正举办着一场小型的私人聚会,参与者皆是沈修砚核心圈子的富豪名流。
陆欣站在岸边一处被阴影笼罩的廊桥下,一身低调的黑色修身长裙,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冰凉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她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精准地锁定在星澜号的甲板上。
那里,沈修砚正被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簇拥着。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西装,姿态放松,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接受着旁人的恭维。但他的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甲板的另一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浅米色真丝长裙的年轻女子正倚着栏杆。她长发微卷,披散在肩头,侧脸的轮廓柔和温婉,在柔和的灯光下,确实有几分陆欣旧日的影子。她微微低着头,手里也端着一杯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与周围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就是沈修砚最近的新欢,一个叫苏晚的、刚在艺术圈崭露头角的小画家,以气质温婉脱俗著称。
陆欣的唇边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猎物已经入网。
她将手中的香槟杯递给身旁的助理,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发送出一条早已编辑好的信息。
几秒钟后,苏晚放在精致手包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疑惑地拿出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猛地抬头,慌乱地四下张望,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无助,最后,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祈求,投向了不远处的沈修砚。
沈修砚显然也注意到了苏晚的异常。他微微蹙眉,跟身边的人简短交代了一句,便穿过人群,快步走向苏晚。
陆欣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看着沈修砚走到苏晚身边,低声询问着什么。看着苏晚像只受惊的小鹿,慌乱地摇头,却又忍不住抓住沈修砚的衣袖,急切地低语,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看着沈修砚的脸色由疑惑转为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搜寻潜在的威胁。
很好。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陆欣知道那条信息的内容——几张苏晚家人被意外拍到的、角度刁钻的照片,暗示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威胁。对于苏晚这样背景单纯、渴望被保护的金丝雀来说,这足以让她方寸大乱,紧紧抓住身边唯一的依靠——沈修砚。
时机成熟。
陆欣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没有走向游艇登船口,而是沿着岸边灯光昏暗的小径,走向游艇会深处更为僻静、专供顶级VIP使用的私人观景露台。那里背对着喧嚣的星澜号,只有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
她选了一个临水的座位坐下,点了一杯冰水。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看起来像是在独自享受片刻宁静。
果然,不到十分钟。一个高大的、带着浓重压迫感的身影便出现在露台的入口处。
沈修砚来了。他显然摆脱了聚会上的人,甚至没带任何随从。他脸色阴沉,步履带着压抑的怒意,径直走到陆欣的桌边,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是你搞的鬼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锐利如鹰隼,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破绽。你对苏晚做了什么
陆欣缓缓抬起头,迎视着他愤怒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慌乱,反而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困惑,红唇微启:沈总在说什么什么苏晚我不认识。她的声音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
别跟我装傻!沈修砚猛地俯身,双手重重拍在玻璃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水杯都晃动起来。他逼近她,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和压抑不住的怒火气息。那条威胁信息!那张照片!除了你,还有谁会干这种下作的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眼神死死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陆欣脸上的困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她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残忍的天真,目光在他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孔上逡巡。
沈总这么紧张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却带着更深的嘲讽,看来这位苏小姐,在沈总心里的位置……很不一般啊。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沈修砚眼中瞬间掠过的复杂情绪——被戳破的狼狈、强撑的愤怒,还有一丝更深、更难以言说的东西。
她端起桌上的冰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然后,她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和沈修砚之间那危险的距离。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如刀:
沈总还记得三年前,你把我送进那个地方之前,说过什么吗她的眼神锐利如针,直刺他眼底深处,你说,‘欣欣,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你,也只有我能保护你。’
她模仿着他当年温柔得令人作呕的语气,随即,脸上瞬间只剩下冰冷的讥诮,现在呢沈总这份‘独一无二’的爱和保护,这么快就转移给了一个赝品
赝品两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修砚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狼狈和暴怒。他盯着陆欣,眼神变幻不定,惊疑、愤怒、某种深埋的痛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她提及爱这个字眼而泛起的涟漪,在他眼底激烈地冲撞着。
闭嘴!他低吼出声,声音因压抑而沙哑,你不配提过去!你……他似乎想说什么更恶毒的话,但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些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欣却笑了。那笑容在她冰冷的面容上绽开,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
沈总何必动怒她好整以暇地向后靠回椅背,姿态重新变得疏离而优雅,仿佛刚才那致命的靠近从未发生。我只是好奇,沈总当年保护我的方式,是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那现在……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星澜号的方向,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致命的威胁,你打算用什么方式,‘保护’这位让你如此紧张的苏小姐呢再送她一张去整容医院的特护病床还是……
她故意没有说完,留下无限恐怖的想象空间。
沈修砚的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死死地盯着陆欣,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她凌迟。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彻底引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陆欣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她的助理。她拿起手机,当着沈修砚的面,直接按下了接听键,甚至还刻意点开了免提。
助理清晰而冷静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了出来,在寂静的露台上显得格外突兀:
陆总,沈氏集团刚刚提交给证监会的第三季度财报初稿,以及那份关于收购‘宏远科技’的补充协议电子版,已经全部截获。财务造假的关键数据和那份刻意隐瞒的巨额关联交易条款,已清晰标注。文件已按计划,发送至指定邮箱和监管部门的匿名举报通道。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修砚的心口!
财报造假!隐瞒关联交易!这是足以让沈氏集团股价暴跌、甚至引发监管风暴、让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致命把柄!
轰!沈修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刚才因苏晚而起的怒火瞬间被更巨大、更冰冷的恐惧所取代!他猛地看向陆欣,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
她是怎么做到的!沈氏的核心财务数据,他藏得比命还深!那份补充协议更是只有他和极少数心腹知晓!她竟然……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陆欣平静地听着电话,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漠。她对着手机,声音毫无波澜:知道了。按原计划执行。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抬起眼,看向眼前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沈修砚。
看来,陆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沈总今晚,有的忙了。她拿起自己的手包,优雅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僵在原地的男人,红唇勾起胜利者残酷的弧度,好好想想,怎么收拾你的烂摊子吧。至于苏小姐……沈总还是先顾好自己为好。毕竟,一个自身难保的男人,拿什么去‘保护’别人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高跟鞋敲击着地面,清脆而从容地消失在通往岸边的昏暗小径尽头。留下沈修砚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旷的露台上,像一尊被彻底击碎的雕像,面对着脚下翻涌的黑色海水和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夜风卷起他昂贵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处,星澜号上的欢声笑语,此刻听来,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嘲讽。
沈氏集团的股价如同雪崩。一纸措辞严厉的监管问询函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市场的恐慌。连续三个交易日,沈氏的股票开盘即死死封在跌停板上,卖盘堆积如山,却无人接盘。屏幕上那根断崖式下跌的绿色线条,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沈氏股东和员工的心头。昔日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沈氏大厦,此刻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沈修砚的个人资产在短短几天内疯狂缩水。银行催贷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从最初的客气转为焦躁,最后只剩下冰冷的最后通牒。几个合作多年的重要伙伴纷纷找借口暂缓项目,甚至有人开始悄悄接触沈氏的竞争对手。墙倒众人推的寒意,比深秋的冷风更刺骨。
他把自己关在顶层那间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色。昂贵的实木办公桌上堆满了紧急文件,烟灰缸里塞满了雪茄烟蒂。他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带被扯松。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焦躁、愤怒,更深处是无法言喻的恐惧。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试图压下风波,但所有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那个神秘举报人的证据链太过扎实,直指核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处精准地操控着一切,将他所有的挣扎都轻易拍碎。
而这只手的主人,除了陆欣,还能有谁
当秘书战战兢兢地再次送来一份显示着集团核心资产即将被银行冻结的文件时,沈修砚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冷静终于彻底碎裂。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厚重的防弹玻璃窗!
哗啦——!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办公室内炸开!蛛网般的裂纹在特制玻璃上蔓延开来,映出沈修砚那张因绝望和疯狂而扭曲的脸。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盯着那些裂纹,如同盯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帝国。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死,他也要拉着那个女人一起下地狱!
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带着毁灭的气息,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三天后,入夜。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海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起数米高的巨浪,如同发怒的海神挥舞着巨鞭,狠狠抽打着一切。墨黑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里,连最老练的渔民也早已归港,整个海港一片死寂,只有狂风暴雨在肆虐。
一艘中型游艇如同鬼魅,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起伏、颠簸。艇上的灯光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驾驶舱内,沈修砚双手死死抓着湿滑的方向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雨水混合着汗水从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前方一片混沌的黑暗,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
他用了最后一点能动用的资源和人脉,甚至不惜抵押了仅剩的几处私产,才在台风预警发布、所有船只禁航的最后一刻,强行弄到了这艘艇和一条极其危险的出港许可。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用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那条信息:
想拿回你父母的骨灰一个人来‘海鹰号’,现在。否则,我让它们沉进这片海,永不见天日。
他知道陆欣一定会来。那是她仅存的、真正在乎的念想。他赌的就是她这一点软肋!他要在今晚,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怒海上,和她做个彻底的了断!要么她死,要么……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去想自己内心深处那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名为挽回的奢望。
时间在狂风巨浪中显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终于!一道刺目的强光穿透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艰难地劈开黑暗。另一艘体型稍小的快艇,如同海燕般在惊涛骇浪中起伏穿梭,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直直地朝着海鹰号冲来!
快艇在距离海鹰号十几米的地方猛地减速,船头高高扬起,又重重砸落海面,激起巨大的浪花。艇上只有一个人影!穿着黑色的防水冲锋衣,身形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力量感。
是陆欣!
沈修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说不清是嗜血的兴奋还是别的什么。他一把抓起旁边的强力防水探照灯,猛地打开,炽白的光柱如同利剑,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定了快艇上那个身影!
强光下,陆欣的脸清晰地暴露出来。雨水顺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疯狂流淌,打湿的额发紧贴着皮肤。她没有任何防护雨具,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剧烈颠簸的快艇船头,身体随着浪涛起伏,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吞噬。她的眼神,隔着翻涌的雨幕和咆哮的风浪,死死地钉在海鹰号驾驶舱内的沈修砚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冰冷的恨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骨灰呢!她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却依旧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砸向沈修砚!
沈修砚看着她在怒海中飘摇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恨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有报复的快感,有掌控的得意,但更深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和恐慌!她真的……为了那两坛骨灰,连命都不要了
上来!沈修砚用尽力气嘶吼,声音被风浪吞掉大半。他指了指海鹰号摇晃不休的侧舷,那里垂着一副湿漉漉的绳梯,在狂风中疯狂摆动,如同一条垂死的蛇。
陆欣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关闭了快艇的引擎,任由它在浪涛中无助地漂浮。然后,她看准一个浪头将两艘船短暂推近的瞬间,如同离弦之箭般,纵身扑向那副湿滑危险的绳梯!
砰!她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湿透的船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闷哼一声,手臂传来一阵剧痛,但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冰冷的绳索!狂风卷着巨浪,一次次劈头盖脸地砸向她,试图将她卷入漆黑的海底。她像一只顽强的壁虎,手指抠进绳索的缝隙里,指甲瞬间翻裂,渗出血丝,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她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向上攀爬!
沈修砚站在船舷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死亡边缘挣扎。他本该感到快意,可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滔天巨浪中渺小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叶子,看着她每一次被浪头吞没又顽强地挣扎出来,一种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更深的、被烈火焚烧般的愤怒彻底淹没了他!
她宁愿死!宁愿承受这地狱般的折磨!也不肯向他低头!也不肯……给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
当陆欣湿透的、冰冷的手终于抓住船舷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上甲板,瘫倒在冰冷的积水里剧烈喘息时,沈修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猛地扑了过去!
他一把将她从湿漉漉的甲板上粗暴地拽起来,巨大的力道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他赤红着双眼,将她死死抵在同样冰冷湿滑的驾驶舱外壁上!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他们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沈修砚的咆哮声嘶力竭,混合着雷声和浪涛,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毁灭一切的疯狂,陆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的一切都快被你毁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命吗!
他的脸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雨水冲刷着他,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从他赤红的眼眶里涌出。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深不见底、只有恨火的眸子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陆欣浑身湿透,冰冷刺骨,身体因为脱力和撞击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比这暴风雨中的海水更冷,比万年玄冰更硬。她任由他钳制着自己,甚至没有挣扎,只是抬起那双被恨意彻底淬炼过的眼睛,直直地刺入他混乱癫狂的眼底。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极地寒冰的匕首,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缓慢地刺穿他最后的防线:
沈修砚……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那是一个毫无温度、只有无尽嘲弄和悲凉的弧度,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扫过他写满痛苦和不解的脸,最终定格在他赤红的、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睛上。
我要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万钧之力,清晰地穿透风雨,从来就不是你的命。
沈修砚的身体猛地一僵,钳制她的手无意识地松了一瞬,眼中那疯狂混乱的漩涡似乎停滞了一下,闪过一丝茫然的微光。
不是他的命那是什么是什么让她恨到如此地步恨到不惜同归于尽
就在他心神剧震、防御出现一丝缝隙的刹那!
陆欣的眼底骤然掠过一道狠绝至极的寒光!她一直垂在身侧、被沈修砚忽视的那只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抬起!她的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在探照灯余光下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小巧却足够致命的战术匕首!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疑!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冰冷的金属,带着陆欣积攒了三年的所有恨意、痛苦和毁灭一切的决绝,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沈修砚毫无防备的左下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震耳欲聋的雷声、狂暴的雨声、海浪的咆哮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沈修砚脸上的所有表情——愤怒、痛苦、疯狂、迷茫——在瞬间彻底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腹部。那把匕首的握柄正被陆欣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握着,深深没入他的身体,只留下短短一截闪着寒光的刃身。温热的液体,正透过他昂贵的衬衫布料,迅速地洇开,在冰冷的雨水中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剧痛如同延迟的电流,瞬间沿着神经炸开!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钳制着陆欣的手彻底松开,无力地垂落下来。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驾驶舱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陆欣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疯狂和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纯粹的、仿佛灵魂都被瞬间抽空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涌上喉咙的只有一股浓烈的腥甜。
陆欣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匕首的锋刃还深深留在沈修砚的身体里。她看着他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空洞和悲凉的眼睛,看着他腹部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暗红,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战栗感猛地席卷了她的全身!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大仇得报后的巨大虚无,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
嗬……沈修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费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捂伤口,而是颤抖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他的身体沿着冰冷的舱壁缓缓向下滑落,最终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身下的雨水迅速被染成暗红。
他仰着头,目光涣散地越过陆欣,望向她身后那片被狂风暴雨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冰冷正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那双失焦的眼睛,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聚焦在了陆欣的脸上。
雨水冲刷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冲刷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他看着陆欣,看着这个他曾经深爱过、又亲手毁灭、如今又将他彻底推入地狱的女人。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几下,气若游丝,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陆欣……
这样……也好……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染血的甲板上,一动不动。
陆欣依旧站在原地,如同被钉住一般。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也冲刷着甲板上那滩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暗红。那把匕首还握在她手中,冰冷的金属沾染了温热的血,此刻正顺着她的指尖滴落,混入雨水。
结束了
沈修砚……死了
被她亲手……杀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空茫一片的脑海中轰然炸开!支撑了她整整三年的、那根名为复仇的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没有预想中铺天盖地的狂喜和解脱。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巨大的虚无,如同脚下这片深不见底的、咆哮的黑色大海,瞬间将她吞没!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牙关,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