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朔风卷过应州木塔,万千檐铎摇碎清光。修复师苏河的指尖触到一枚冰沁铜铃——雀衔契丹秘文,尾曳流云银纹。
当尘封暗格訇然洞开,一段湮没于血色莲台的旷世绝恋,正随铃音溯流而来……
铃叩尘封(2017年)
应州木塔,三层幽暗。
修复师苏河的手电光如利剑,刺入须弥座莲瓣交叠的罅隙。千年尘絮惊起,镊尖轻触一点冰沁入骨的坚硬——一枚微缩铜铃。铃纽银灰尾雀引颈欲飞,契丹小字内壁盘旋,若雾锁寒江。
守塔灵猫抱抱幽瞳凝视,尾尖流云纹在光柱中流转秘银般的光泽。塔外长风骤起,万千檐铎齐鸣,清越之声汇成时光湍流,裹挟着苏河,坠向铁血与柔情交织的岁月渊薮……
莲台锁幽魂
(金大定五年·1165年)
应州佛宫寺释迦塔,巨大的须弥座下,阴影浓稠似化不开的墨。
阿术(耶律术)蜷缩在朽木寒铁间,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肋下新愈的鞭伤,痛如烙铁。他是亡辽宫廷细木作大师耶律延明之子,如今国破家亡,姓氏与祖传的鬼斧神工,反成为颈上枷锁,坠入罪余的永夜。
一点松脂灯火摇曳,银狐裘边缘镀上暖金——来人是南院大王掌珠完颜清和。她缓缓蹲身,裙裾如墨莲委地,放下粗陶药罐,目光却被阿术身侧一物攫住:一尊深褐木胎筑鸟,引颈振翅,羽翼虬劲欲裂苍穹,唯眼窝空洞,吞噬所有光。
何物清冽女真语,指尖悬停鸟首寸许。
筑鸟。塔中旧物,损了。阿术垂眼,喉结滚动。这是父亲遗物,城破时碎于金兵铁蹄,他夤夜忍痛偷修,刀锋游走木纹,是血脉里不肯熄灭的野火。
清和凝视那空洞,指尖几不可察一颤,似确认隔世遗痕。她的目光在阿术棱角分明的侧脸停留,带着审视与寒潭般的追忆,最终无言起身。
光影曳过银狐裘尖梢,没入石阶的森然。
阿术胸腔擂鼓,一丝藤蔓滋长的疑惑萦绕——她眼底沉沉的哀恸,为何如契丹草原早逝的星光,令他心悸
无人知晓,筑鸟腹内,一行契丹小字深藏:延明遗羽,待清和启。
佛垂慈悲泪
(金大定六年·1166年
春)
阿术被遣往修复木塔二层被战火殃及的胁侍菩萨。
佛首断裂,颈茬狰狞如伤。他耗尽心神榫接,指尖抚过菩萨低垂眼帘下的细微刻痕——细细看来并非破损,是辽代巨匠以无上悲心,刻下的一滴泪!身后,清冷如冰泉声起:佛像…也会悲泣
阿术悚然回眸。
完颜清和立于浮尘光影,目光穿透微尘,锁住泪痕。父王言,金戈所向,神佛亦低头。此泪,是匠人僭越
阿术握紧刻刀,骨节嶙峋泛白,嘶哑嗓音字字如凿:非僭越。佛见众生苦海沉沦,故垂泪。匠人手随佛心,凿刀亦是菩提。迎上那双深邃眼眸,辽人造此浮屠时,心中无国界藩篱,唯有…佛国净土。一木一石,皆是菩提心证。刹那间,父亲立于巨大梁架下澄澈的信仰之光重现。
清和沉默久长,指尖虚拂冰凉泪痕。母亲临终望南哀眸,与另一双坚毅如磐石、曾于塔影下温柔注视她的契丹匠人目光叠印。
她留下半块御赐松烟墨,墨香清冷:调色,遮了泪痕。活着…才能造佛,守心。离去低语散入风中:有些泪,原该…流在心里。阿术心头如遭重击,那痛楚自嘲的眼神,深烙眼底。
刃寒惊神舞
(金大定六年·1166年
夏祭)
塔外萨满舞癫狂。皮鼓震地,兽骨铃狂雨,舞者赤足踏火。
清和盛装高台,银狐裘冷艳孤绝。阿术等罪奴匍匐尘埃。
狂舞高潮,老萨满甩铜铃链,链尾铜球呼啸砸阿术头颅!死亡阴影罩顶!
银虹裂空!
锵!!!
清和弯刀半出鞘,寒刃精准格开夺命铜球!火星迸溅如金屑纷扬!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萨满怒目如炬,似欲噬人。
清和缓缓收刀入鞘,动作优雅蕴千钧力,声音冰寒彻骨:祭天之舞,不容血光冲撞神明!此奴魂灵系佛前金身,伤他,即渎神!尔等欲招天谴乎!她威仪目光扫过萨满惊惶,落定阿术挺直脊梁倔强下颌,带着不容置疑的王族威仪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回护。
祭典余烬未冷,清和独自踏入须弥座下的幽暗,丢给阿术一卷坚韧的上好羊肠琴弦:换上。
阿术珍若性命的雕琴旧弦,在方才的混乱中已被悄然割断。他愕然抬首,只捕捉到她融入光柱高窗泻下的纤影,银狐裘沾一抹灰烬如命运烙痕。
弓弦啸惊魂
(金大定六年·1166年
深秋)
塔外演武场,呼喝震天。金兵肆意嘲弄阿术的羸弱。一匹受惊的烈马突然挣脱缰绳,嘶鸣如失控巨锤,直冲向堆放珍贵紫檀木料的工棚!
千钧一发,角落里的阿术如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暴起!他抄起地上一张蒙尘的旧弓——典型的契丹骑弓,短悍反曲,弓胎上暗刻的狼头图腾依稀可辨。无箭,他抓起一把碎石!引弓,开弦如满月!紧绷的弓弦发出刺耳欲裂的尖啸!
嗖!嗖!嗖!
碎石如流星赶月,精准无比地击中马眼、马鼻!烈马惨嘶人立,在撞上木料堆的前一瞬惊险转向!动作行云流水,是刻在骨血里的契丹骑射之魂在绝境中轰然觉醒!
高台上,清和清冷的眸中第一次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异彩,那弓马身影,与记忆中那个在木塔巨大梁架间如履平地、曾将她护在身后、面对金兵刀锋亦毫无惧色的辽国匠师身影,完美重叠!
当夜,一张保养得油光锃亮、样式与旧弓惊人相似的新契丹弓,连同一壶白翎羽箭,悄然置于须弥座下阿术的破旧工具旁。无人言语,唯有紧绷的弓弦在塔外呼啸的北风中,发出低沉而坚韧的嗡鸣,如同两个不屈灵魂在暗夜中的共鸣。
几日后,清和惯坐的座基石凹里,多了一只边角料雕成的灵动小银狐,狐身线条流畅矫健,狐眼处嵌着两粒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深色琉璃,温润幽光流转,静静守护着她的一方天地。
她拿起,指尖细细摩挲过每一道刻痕,冰冷的石塔中,无人处,唇角漾开一丝极浅、却真实如春冰初泮的笑意。这是阿术在严密监视的缝隙里,忍着伤痛,以沉默献上的守护图腾。
火噬丹心图
(金大定六年·1166年
秋末)
阿术呕心沥血,耗尽无数不眠之夜,终于绘就修复塔顶一处因战损而微倾、隐患深藏的斗拱结构图纸。每一道墨线都凝聚着心血与对父亲技艺的敬畏,精密标注着榫卯尺寸与千钧之力的支点。然而,图纸被王府管事搜出,视为辽奴妄图毁塔的铁证,呈于大王完颜宗弼威严的案前。
宗弼震怒!
须发戟张!图纸被当众狠狠掷入熊熊燃烧的火盆!烈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吞噬着阿术数月心血结晶,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如同最残忍的凌迟。
拖下去!杖毙!
冰冷的命令如九幽寒冰,砸落殿中。
随侍仆从皮靴踏地的沉重声如催命符步步逼近。阿术闭目,身体因绝望而僵硬,指尖却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莲花浮雕纹路,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点生的依托。就在兵士粗糙的手即将触到他肩臂的刹那——
且慢!
清和如银风闯入,无视父亲铁青的脸和满堂惊愕,径直扑向那跳跃着死亡之舞的火焰!
她竟徒手从滚烫的炭火与灰烬中,硬生生抓出几片边缘焦黑卷曲、核心尚存墨迹的图纸残片!掌心瞬间皮开肉绽,烫起骇人的水泡!
钻心的痛楚让她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她却高高举起那犹带火星的残图,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却字字如金铁交鸣,响彻死寂的殿宇:父王!此图所标,正是塔顶危倾之处!杀他,塔若倾颓,佛怒天罚降于谁身!女真新朝煌煌基业,天下瞩目,可容得下这‘渎神’之滔天大罪!
她将滚烫的残图紧紧按在自己素净的宫装胸前,烫伤的掌心印在衣料上,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如血如泪的焦痕!
宗弼眼中怒火翻腾,却在那焦痕与女儿眼中焚尽一切的决绝里,感受到一丝深藏的忌惮与…不易察觉的心虚,他最终挥袖默许。
阿术被释后,心忧清和焦急万分。他拖着伤躯,在修复佛像的废弃物料里尽力搜寻白及、冰片、地榆炭等药材,偷偷配了极简陋但有效的伤药。他无法靠近清和的高阁,只能将药粉仔细包在一个干净的桦树皮小盒里,放在那只小银狐镇纸旁。盒子上,用炭笔极轻勾勒了一个代表愈合的契丹祈福符文。
清和发现后,紧紧握住那尚带木屑清香的桦皮小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对着幽暗冰冷的塔壁,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世上有另一个灵魂,荷载同样伤痕累累的躯体,尝试守护自己。
雪夜共华严
(金大定六年·1166年
隆冬)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封锁了木塔,天地皆白,万籁俱寂,唯闻风雪在塔外咆哮怒号。
清和裹着厚重的银狐裘巡视至须弥座下,发现阿术蜷缩在避风的角落,借着炭盆微弱跳动的红光,竟在冰冷的沙地上,用枯枝专注地书写着契丹文字。
字迹刚劲虬结,力透沙地,正是《华严经》片段: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清和驻足于阴影中,风雪在塔外肆虐,塔内的时间仿佛凝滞。良久,她用契丹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沙地上的经文世界,接诵道: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
阿术猛地抬头,炭火的红光映亮他眼中难以置信的震动,也映出清和眸底深藏的疲惫与一丝奇异的、觅得知音般的共鸣。
我的母妃…是汉人。她缓缓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另一堆木料上坐下,银狐裘在火光下泛着柔光,幼时,每逢这样的雪夜,她便拥我在怀,于灯下诵念此经。声音带着遥远的追忆,卸下了所有王族的盔甲,她…也曾教我契丹语,和一些…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阿术沉默地拨旺了炭火,让暖意更靠近她一些。他甚至尝试着,用略显生涩的女真语,轻声复诵了一遍她刚才念的句子,声音低沉却透着真诚。
两种语言在炭火的噼啪声中低徊交织,古老的经文超越了国仇家恨的森严壁垒,成为这两个漂泊于凛冽寒夜中的孤独灵魂,相互靠近、汲取温暖的不灭薪火。
阿术在沙地边缘写下父亲耶律延明曾教他的、一个独特的契丹祈福符号。清和的目光触及那符号,身体骤然一僵,随即迅速别开脸,望向幽暗的塔壁,但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剧烈波动,却被敏锐的阿术捕捉殆尽——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真郡主,为何识得辽国宫廷匠人间秘传的符记片片疑云在心头堆积。
火光跃动,清和掌心烫伤未愈,换药笨拙。阿术沉默递上新调药膏。
这点伤…不算什么。她苦笑,无意卷袖,小臂上狰狞的陈年烫疤触目惊心。
阿术目光骤凝,神色凝重。
清和莞尔,似是觉着平常,指尖轻点疤痕:十岁那年,我偷玩了辽国进献的莲花香炉…父王震怒,还记得他说‘金枝玉叶岂能沾染辽奴秽物’,于是以炉中香饼烙此印记长久警示罢了。
清和一惯声如铃音清越,却在此刻沉如寒冰,那炉…便是耶律大师所制。莲瓣生香…可惜,碎了。
阿术剧震!哑声道:器物何辜人心…才是利器。美之所在,何分辽金
清和抬眸,火光跳跃眼中:是了。如这塔,骨子里流淌的是辽人的血,汉人的智,佛家的魂…它当只属时间,属于仰望它的众生。
阿术有些怔忡,他忍不住伸手,极小心地蘸取药膏,将清和手上的新伤与旧疤一一点染,虔诚如绘神明,指尖粗粝触达细腻伤肤,两人俱颤。
清和未抽手,只静看他低垂眉眼,如是继续缓言道:阿术…我的母妃最爱在塔顶上看落日熔金。她说…那是希望之色,属辽、属金、属南朝…是自由的辉光……
复言,语声忽哽:可她最终…死于流言与猜忌。那年辽塔将倾,她与耶律大师殚精竭虑、拼死护塔,父王却疑他二人有私…母妃为证清白,撞向父王剑锋…泪无声坠入炭灰,她攥着被扯碎的契丹符记…至死…未放开。
阿术如遭雷击!父亲临终紧握的半片残符,霎时与清和之言重合!疑云裂开——清和识符记之因,竟是其母以血浸透的遗恨!
data-fanqie-type=pay_tag>
第六幕:金簪焚心羽
(金大定七年·1167年
春)
清和掌心的伤,换来了阿术在更严密监视下继续修塔的默许。那只寄托了无限心魂的筑鸟,终于即将到达最后一步——点睛。
他寻遍塔中角落,找到凝固发黑的特制鱼鳔胶质,却独缺那画龙点睛、赋予其生命灵光的金粉。王府库中金箔堆积如山,耀目生辉,却没有一粒能落入他这罪余辽奴之手。
一个午后,阳光艰难地穿透高窗,在幽暗的塔底投下几道光柱。清和屏退所有耳目,独自来到须弥座下。她默默拔下云髻间一支赤金累丝凤簪——那是她及笄之礼时,父王亲手簪上的荣耀象征,凤凰于飞,华贵不可方物。她素手紧握簪身,眼中闪过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光芒,皓腕猛然发力一拗!
咔!一声清脆又令人心碎的轻响,金凤那精巧华美的尾羽被生生折断!她将犹带体温与幽香的断簪递向阿术,断裂的金丝在昏暗中流淌着沉重而凄艳的柔光。
以此…代笔。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却重若千钧,压得阿术几乎窒息。
阿术浑身剧震,双手因震惊与恐惧而颤抖,不敢去接。毁御赐之物,其罪非轻!这不仅是金簪,更是她身份与父权的象征!
金为死物,
清和不容分说,将带着她体温、幽香和决绝的断簪,塞入他染满木屑、疤痕累累、骨节粗大的手中,指尖冰凉如雪,点活此鸟,令其破空长唳,方不负它千年沉寂,不负…我断簪之念。
她的视线掠过他手背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新痕,最终落在那筑鸟空洞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眼窝深处,让这金…替我们…看一眼那自由的碧落旷野,看一眼…我们永生永世无法抵达的…山河远阔。
她的眼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深沉的渴望与无言的、巨大的哀伤。
阿术紧握那沉甸甸的断簪,如同握住一份滚烫的、以生命为质换来的承诺,掌心被金簪的棱角硌得生疼,心口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悸动。
是夜,塔内森严。阿术隐于莲台浓影调试金胶,清和悄然一人,送来金箔。
郡主…为何是我为何屡次护我、助我、以及…阿术哑然声涩。
清和近前,低语如风:为耶律大师…为我母妃…更为你。火光映亮她眼中痛楚,塔被围困时,是大师护我与母妃藏身密道,引开追兵…他临去前,将半片染血符记塞予我母妃之手并叮嘱:‘护好阿术…他是我半生心血所寄’。
阿术浑身剧颤!怀中那半片残符骤然滚烫!
清和声微哽:母妃咽气前…亦嘱我:‘守塔…守耶律之子…这是…生死盟誓’。她抬眸直视阿术,父王疑她勾结耶律大师通辽叛国,可我一直不愿相信…我……!
阿术忽然伸手,轻握清和冰凉手腕:清和…首次唤名,声沙哑如砾,这塔…这鸟…你,我以命守!
清和反手紧握他粗粝手指,月光下两双手如古藤交缠。断簪金芒幽闪,心魂于此夜彻底相契。
秽血濯莲心
(金大定七年·1167年
夏)
女真祓禊节,驱邪祈福。
心怀怨毒的兵士狞笑着,将一桶腥臊污血,劈头盖脸泼向正跪伏于地、修复莲台浮雕的阿术!污血糊眼,腥臭刺鼻,蜿蜒玷污着圣洁的莲花纹路,如同最恶毒的亵渎。
刻骨耻辱如毒蛇噬心,阿术僵立,紧握的刻刀几乎嵌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放肆!
清和的厉喝如冰刃裂帛!她疾步上前,竟全然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污秽,抽出随身雪白绢帕,毫不犹豫地伸向阿术沾满血污的脸颊!指尖不经意掠过他滚烫的耳廓,带来一丝战栗的凉意。
…脏。他下意识侧头,声音干涩低沉。
清和动作微滞,眼中复杂光芒急闪,却更固执地擦拭。绢帕瞬间猩红刺目!
她转身,目光如淬冰的箭矢扫过呆若木鸡的兵士:以秽物泼洒佛台,尔等才是真正的渎神之罪!此污,当以尔等心头热血来洗!
肇事者被拖下杖责,王族的威仪不容置喙。
旋即,她屏退左右,竟亲手提来清水,撕下内里雪白的中衣衣袖,蘸着澄澈的水,一点点,沉默而近乎偏执地擦拭着阿术脸上的污迹,以及须弥座莲花上刺目的血痕。清水混着污血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晕开浑浊的花。
阿术看着她染红的素袖,紧抿的、压抑着滔天怒焰与深重痛楚的唇线,那焚心的耻辱竟被一种更汹涌的酸楚与震撼取代——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在这一刻,与他一同浸在这污血里,被无声地濯洗、淬炼。他仿佛窥见她眼底更深处——家园何在唯此塔,是飘零灵魂共守的方舟。
莲台弈苍生
(金大定七年·1167年
初秋)
监视的兵士在长久无波后显出懈怠。
一个难得的、春阳和煦的午后,清和屏退旁人,竟在须弥座冰冷厚重的莲花座基上,铺开一张素雅古朴的桦皮棋盘。她执黑(女真尚黑),阿术执白(契丹尚白)。没有言语,只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塔底回荡,如同两颗孤独心脏的隐秘叩击。
阿术棋风如契丹铁骑冲阵,奔袭凌厉,锋芒毕露,每一落子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清和则如女真围猎,步步为营,耐心编织着无形的天罗地网,以柔克刚。
一局终了,黑子如乌云压境,清和险胜。她纤细的指尖拈起一枚被吃掉的白将,凝视着阿术,目光深邃如不见底的古井:棋局如世,非必你死我活。困守一隅,纵是王将,亦成死局。有时…舍一子,破重围,方能活全局,见…一线新生。
阿术盯着棋盘上那枚被重重围困、最终被无情吞噬的白将,又望向她沉静如渊、仿佛洞悉了命运所有残酷与慈悲的眼眸,胸中曾经剧烈翻涌过的国仇家恨与不甘,第一次被一种更宏大、更悲悯、也更令人窒息的棋理深深撼动。
震撼之余,阿术盯着被围困吞噬的白将,沉声道:若所守之物,值得焚身以火…那火,便是…归途。目光交汇,无需多言。筑鸟于阴影中静默见证,一枰之上,家国命运,是生是死,已见抉择。
血酒祭归途
(金大定七年·1167年
深秋)
王府风雨飘摇的流言已甚嚣尘上,山雨欲来风满楼,很快迎来为筑鸟点睛的前夜。
清和再次踏入须弥座下的幽暗,带来一小坛烈如刀锋的烧刀子酒和两只粗砺的陶碗。她拍开泥封,清冽又辛辣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木屑与尘埃的味道。
她斟满两碗,将其中一碗推向阿术:女真旧俗,大事之前,饮‘同心酒’。
跳动的火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眸中情绪复杂难明,此酒入喉,前路…便是刀山火海,幽冥莫测。但求…心意相通,魂灵…相照。
阿术看着粗陶碗中晃动的、映着火光的琥珀色酒液,又看向火光中她明艳而哀伤、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消散的容颜。国仇、家恨、贵贱云泥、再造之恩、未明之情愫…万般滋味如沸水般在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端起那沉重的陶碗,与她的碗沿重重一碰!当!一声脆响,酒液激荡,溅出碗沿,如同他们无法言说、注定坎坷的命运。
敬…未点睛之鸟,
清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如同哽咽,敬…你我…此去不归之路。
敬…知遇之恩,
阿术仰头,烈酒如滚烫的熔岩灌入喉中,烧尽所有言语,只留下灼痛与深入骨髓的决绝,敬…须弥座下,亘古不灭的…灵光长存!
酒尽,碗碎于冰冷的地面,声响清脆而决绝,如同心碎的余音。清和深深看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挺拔的身影、倔强的眉眼、伤痕累累的双手,都刻入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然后,她决然转身,背影融入塔壁的浓重幽暗,再无回头。
阿术独自留在死寂中,抚摸着筑鸟冰凉光滑的眼窝,指尖在清和所赠的金簪尖上轻轻划过,一丝锐痛传来,一滴殷红滚烫的血珠无声渗出,坠落,精准地滴落在须弥座莲台底部——与之前清和火中抢图时溅落、早已黯淡的金痕悄然重叠,融为一体。这滴血,成为点睛前夜,无人知晓、却重逾千斤的血色灵魂的契约。
莲烬筑鸟殁
(金大定七年·1167年
冬)
阿术用金簪尖蘸取新熬制、尚带余温的金胶,屏住呼吸,凝聚毕生心力、技艺与灵魂,笔尖终于要点向筑鸟那空洞了漫长岁月、渴望着生命灵光的眼窝!
金芒在簪尖凝聚,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就在这千钧一发、赋予造物灵魂的瞬间——
清和怀中忽坠一物!阿术俯身急揽,指尖勾开她襟口丝绦!一枚羊脂白玉双鱼佩滑落烛光下!鱼眼处辽式忍冬纹,赫然是自家父亲的刀工!
此佩…!阿术骇然。
清和面色惨白:母妃遗物…她临终塞予我手,说…‘此乃故人念想’…为着‘山水有相逢’……
电光石火!阿术怀中半片残符与玉佩纹路严丝合缝!——此乃父亲当年与映月夫人守护塔魂的信物!
我懂了…阿术声沉如渊,他们守的…从不是私情!这是最好的证明!他猛地攥紧清和的手,滚烫呼吸拂过她耳际:是这塔!是乱世中…不容玷污的灵光!
清和浑身剧震,眼中冰封寸寸龟裂!她第一次主动环住眼前之人的脖颈,指尖嵌入他脊背,似要将骨血融进对方生命!
塔外杀声震天!
由远及近,火光如怨毒蛇信撕裂雪夜宁静!完颜宗弼政争彻底失败,王府被叛军重兵围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惨嚎声如怒潮般汹涌灌入塔内!
罪余辽狗!私通郡主!亵渎神佛!诛!
面目狰狞的亲兵统领如凶神恶煞般扑入塔底,手中长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抽向阿术执笔的手腕!
盛着金胶的粗陶碗被打翻飞溅,点点金芒如泪如血,洒落在须弥座莲台底部冰冷的石面上。阿术本能地转身,以血肉之躯死死护住身后清和与怀中筑鸟!
鞭梢如毒蝎之尾狠狠抽开他的皮肉,粗布衣衫碎裂,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温热的血珠,与那点点未干的金痕,一同混入莲瓣深邃古老的纹路,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
带他走!快!
清和召唤左右暗卫,亦挣脱了阿术的庇护,如银色闪电挡在阿术身前,厉声嘶喊,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绝、不舍与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打斗间隙,她迅速将那枚染血的银灰尾雀铜铃塞回阿术滚烫的手中,指尖冰冷而颤抖,深深望进他惊痛、愤怒、不解的眼眸,用尽力气低吼:南下!活着!替我…看尽那未看之山河!看尽梦里的…自在飞花!
风雪咆哮的暗夜,阿术怀揣着那枚犹带她体温与血腥的铜铃,紧紧抱着那只终究未能点睛的筑鸟,从一条隐秘的、布满蛛网的通道跌撞逃离。剧烈的撞击让筑鸟腹部一块极其隐蔽的活动木片松脱!惊鸿一瞥间,他窥见内里似乎藏着折叠的纸张!
然而,清和决绝地推动机关,沉重的暗门轰然关闭!他最后看到的,是她迎向塔门处熊熊火光与刀兵寒芒的、单薄却挺直如标枪的背影,银狐裘在火色中翻飞,如同一只扑火的蝶。
塔内,清和独自跪坐在染满血与金的须弥座莲台前,指尖温柔而绝望地抚过血金交织的痕迹,仰望着穹顶幽深黑暗中静默的筑鸟群雕。追兵的火把已将塔门映得一片血红,脚步声与狞笑声近在咫尺。
筑鸟…识得…归途…
她轻喃,带着尘埃落定的解脱与无尽的眷恋,短匕寒光没入心口!
带他们的魂灵…安息…引我…归路!
热血如最后的红莲,凄艳绝伦地喷涌而出,迅速浸透了身下的莲台,漫过冰冷的莲花浮雕。她纤弱的身躯无力地倚着浮雕缓缓滑倒,目光至死未离那片幽暗的穹顶,如同将自己献祭于佛台的最后一片莲瓣,完成了对宿命的最终反抗与回归。
塔门在巨响中被撞破,熊熊火光与兵刃寒光瞬间吞噬了她逐渐涣散的瞳孔,也吞噬了那个关于自由与点睛的、未完成的梦。须弥座下,只余一片死寂的血色汪洋,热血浸透莲花,映亮她仰望穹顶的含笑泪眼——以命献祭,以向死而生的决绝方式去守护两代人的魂与诺。
归途·无岸
(金大定七年冬)
风雪逃亡路,阿术在避风的山洞中,用颤抖着手指打开筑鸟腹部的暗格。父亲耶律延明的遗书与一小叠凝聚毕生心血的营造秘档赫然在目!遗书字字泣血:
术儿亲启:
汝母萧昭容,血崩诞汝,弥留执吾手泣曰:此子乃废太子遗孤…宫闱噬人,求君携之远遁,永绝天家…吾感其诚,立血誓守汝如己出。
然天命弄人!南朝才女映月,昔年雁门惊鸿,再遇竟为完颜宗弼之妻。塔影佛光下,吾二人倾心榫卯之术,皎皎知己,岂料招完颜疑为通辽。那日,追兵围困破塔,吾为践守塔之诺,亦护其清白,孤身引敌…未料映月刚烈!竟返还当场、夺剑自戕,颈血溅染莲座,嘶声曰:以我命证心迹,换塔魂不灭!
每忆此幕,五内焚裂,内心悔恨!其女阿和,性敏如母,莲陷泥淖。吾儿若得见天日,望念旧恩,护此孤蕊…
此塔一木一石,皆浸吾与映月之血誓。汝二人当以身为薪,守此灵光——
待乾坤清朗日,佛铃响处,即吾等魂归时!
——父
延明
绝笔
阿术手捧遗书,如遭九天雷亟!
那最深最冷最为致命的震颤,并非来自这封手信中对自己皇室血脉的揭晓,而是乱世飘摇中木塔所承载的百千宏愿。
风雪卷走嘶声,唯余塔影如山,压入血脉魂髓。所有清和异常的维护、她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挣扎、她对木塔近乎偏执的守护、她识得的契丹符号、她不惜一切的断簪与发肤自毁…瞬间贯通!
他并非仅仅因为技艺被维护,而是因为她的母妃是父亲愿意用生命保护的人,是父亲危难关头托付的对象!而她,一直在代替她的母妃,默默履行对父亲的承诺,守护他这个原本应该是间接造成她母妃以身殉道的仇人之子!
巨大的愧疚、迟来的理解、对清和深沉无私付出的震撼与痛惜,如灭顶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悲恸的嘶嚎撕裂风雪,在空谷中回荡,故园旧恨的坚冰在这一刻轰然崩碎,唯余剜心刺骨的剧痛与无尽的爱怜。
南望·白发劫
(金大定七年冬-八年春)
风雪暂歇,阿术匿于云州荒村。他怀揣筑鸟铜铃,更紧拥一线微光——清和或能脱身他日南下,当践诺同行!
白日,他负斧入山,伐木零工,铜钱一枚枚攒入粗布袋,暗忖:雁门关南有暖地…近映月夫人故里。待攒足银钱,置三亩薄田,屋前种莲…
寒夜蜷缩破庙,指尖在沙地勾画宅院图样:此处凿池引活水,彼处留窗对远山——清和爱看山色。
有旧辽残部寻来,泣血劝复国大业,他漠然摇首:吾乃匠人阿术,此一生…只守一诺,等一人。
残冰消融时节,他甚至向村童学唱南朝采莲曲,沙哑嗓音混着塞北风寒,不成调的曲声散入新柳烟絮里,惊飞数只早莺。
暮春某夜,柴门被急叩。应州逃出的哑仆扑跪在地,抖索索摊开染血布包——半截断裂银狐裘领,内侧绣清和小字:筑鸟归途。哑仆以指蘸灰,于地上画短匕贯心之图,又指北方佛宫寺塔方向,伏地恸哭。
阿术怔立,怀中钱袋坠地,铜板滚落如泪。他踉跄推门,南望应州。月色惨白,照见他鬓边一绺散发骤然褪尽墨色,似雪落寒枝。
翌日,村人只见空屋寂寂,灶冷灰寒,唯地上未干水痕,蜿蜒如一道白发拖迤至荒径尽头…
此后数年,北地再无耶律术踪迹。唯应州城外,多了一位沉默霜鬓的汉人匠师,名唤穆河。
小徒窥尘影
(约金明昌年间·1190年
秋)
应州城外,简陋匠作院。少年石锁对莲花藻井模型抓耳挠腮。师父穆河,霜鬓老匠师,名望卓著却深居简出,拒官府征召,守着离塔不远的破院。
师父,这‘昂’总装不好…石锁嘟囔。
穆河未回头,坐院中老槐下,摩挲泛幽光银灰尾雀铜铃,目光穿疏枝,遥望佛宫寺塔尖,悠远哀伤,似穿透时空望塔中永恒影。夕阳金辉落肩头,镀温柔暖色,驱不散眼底沉积寒冰。
静心。榫卯之道,贵契合无间,如…如故人重逢。声低沉沙哑异乡口音。
石锁觉师父每次望塔眼神,温柔如看久别情人,令人心碎。曾见官媒提亲,师父沉默摇头,将一方素帕(边缘暗红旧渍)仔细收起。师父枕畔,素锦包裹一支断裂金簪尾羽。夜深人静,石锁偶闻压抑低咳悠长叹息,如受伤孤狼呜咽于寂寥秋夜。
遗痕证长情
(后世)
阿术(穆河)终返应州,以毕生心血默默守塔,青丝成雪。
传说临终前数日,他独入塔中良久。无人知,他在清和殉身须弥座莲台底,刻刀融毕生技与刻骨相思,雕下隐秘印记:几片被血泪浸染沉重欲滴莲花瓣,瓣中依偎引颈凝望银狐,狐眸嵌两粒温润如泪深色玛瑙……那只以清和断簪点睛的金睛筑鸟,连同她最后所塞银灰尾雀铜铃,及那片褪色带暗褐血迹的素白绢帕碎片,以惊世藏技,精置三层斗拱深处构造奇巧暗格。筑鸟足踏铜铃,金睛在永恒黑暗中流转微光,终归巢安息。传说老人去后,尾尖流云银纹野猫常踞塔顶,如忠魂守望星移斗转。
魂寂·归音
(2017年)
叮铃…
细弱铃音如千年叹息,惊醒沉浸的苏河。她仍跪须弥座旁,掌心铜铃兀自微颤——塔内无风。
雪白抱抱静蹲面前,幽绿眸子映铜铃。蓬松银灰尾尖,以奇异韵律缓缓摆动。
苏河强光手电射莲台底部——血金交融处!光束下,那片古老莲瓣,竟随铃音尾摆,血泪莲花瓣与引颈凝望银狐微雕纤毫毕现!银狐姿态哀思刻骨,玛瑙眸似含无尽守望!
内窥镜探入斗拱深处。屏幕清晰呈现:一只金睛粲然神采欲飞筑鸟傲立!旁叠褪色带陈旧血迹素帕!
所有线索轰然贯通!
风雪夜捧遗书剜心悲恸,知死讯灵魂死寂沉默,化名归来昏黄油灯下颤抖铭刻爱痕,藏点睛筑鸟入塔时指尖抚金睛的无限温柔哀伤…千年爱恋、守护、牺牲与不灭精魂,如潮冲击苏河心魄!
唯有一枚银灰尾雀铜铃,此刻安静地躺于掌心,犹带历史余温,却惹得指尖冰凉颤抖。她凝视莲台上穿越时空的哀思刻痕,塔外长风不息,万铎清音汇入苍穹,似为不朽精魂奏响安魂曲。
风过处,
万籁皆寂,
唯有心海深处,
回响着那血泪铸就、跨越千年的归途之音。
结语
长风不息,铎铃如诉。
苏河轻抚莲台上那对依偎千年的银狐与血莲,玛瑙狐眸映着铜铃幽光。
塔影斜长,似有叹息散入云霄:
这归途之音,原是痴魂以血泪淬炼,穿越时空洪流,终抵你我心岸。
作者有话说
这部作品是献给所有在枷锁中灼烧的灵魂。
塔魂为骨,血泪为肉,凿刀刻下礼教樊笼的裂痕,断簪刺破民族隔阂的夜幕。清和以死守诺,阿术以生证情,他们用身体与信仰碰撞出的星火,焚尽了时代强加的原罪。
愿你我听见——那藏在斗拱深处的千年心跳,仍在为自由与挚爱震响。
(执笔时,应州木塔的风铎在耳畔彻夜鸣响。佛塔何幸,得葬如此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