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葱花
林小满把最后一勺粥盛进白瓷碗时,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七点十五分。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让浮在表面的葱花沉下去,又小心翼翼地撇出几颗不小心煮开花的绿豆——周明宇不喜欢粥里有绿豆皮,说硌牙。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林小满赶紧把碗端到餐桌上,解下沾着米香的围裙：回来啦今天熬了小米粥,配了你昨天说想吃的酱萝卜。
周明宇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扯了扯领带,脸上带着应酬后的疲惫。他扫了眼餐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是粥啊
你前几天说胃不舒服,小米粥养胃。林小满的声音低了些,伸手去拿他的公文包,我给你泡杯热茶
不用了,我先洗澡。周明宇绕过她走向浴室,拖鞋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声响。林小满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葱花在表面渐渐蔫下去,像她刚才没说出口的那句我六点就起来熬了。
他们在一起三年,结婚一年。林小满记得刚认识时,周明宇总说她熬的粥是天下第一美味,每次都要喝两大碗,连碗底的葱花都要舔干净。那时候他在创业初期,每天忙到深夜,她就每天等他回来,端上一碗热粥。他总说：小满,等公司稳定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带你去吃遍全世界的好吃的。
现在公司确实稳定了,周明宇成了别人口中的周总,可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能坐下来好好喝一碗粥的次数,一个月也凑不齐三次。
林小满把凉了半截的粥倒进保温桶,打算明天早上热一热自己吃。她收拾餐桌时,看到周明宇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电影票根,是昨天新上映的那部爱情片,她念叨了好久想去看。
她捏着那截票根,指尖有些发凉。昨天晚上周明宇说要跟客户应酬,原来不是。
浴室的水声停了。周明宇穿着浴袍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林小满递过毛巾,他接过随意搭在肩上,拿起手机开始回复消息。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神情专注,仿佛她这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手机里的消息重要。
明宇,林小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下周六是我生日,我们……
下周六周明宇头也没抬,不行啊,那天要去上海谈个项目,早就定好的。
可是……
生日每年都有,项目错过了就没了。他终于抬起头,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小满,你能不能懂事点我现在这么拼,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林小满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我们从来没一起过过生日咽了回去。她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放着她昨天特意买的芒果,想做个芒果慕斯当生日蛋糕。现在看来,好像没必要了。
深夜,林小满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周明宇均匀的呼吸声。他睡得很沉,大概是真的累了。可她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像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起刚结婚时,他们挤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冬天没有暖气,周明宇就把她的脚揣在怀里焐着,说：等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装最好的地暖,让你冬天也能穿裙子。
现在他们住上了带地暖的大房子,可周明宇回家时,她往往已经睡了；他醒来时,她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共享着一个屋檐,却很少再有交集。
第二天早上,林小满没再熬粥,煮了两个鸡蛋,热了牛奶。周明宇匆匆吃了几口就出门了,临走时丢下一句：今晚有个晚宴,不回来吃饭。
门关上的瞬间,林小满拿起那个凉掉的鸡蛋,慢慢剥开。蛋黄噎在喉咙里,干得发疼。
2
空缺
周明宇是在一个月后才发现家里少了点什么的。
那天他应酬到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习惯性地喊了声小满,却没人应答。客厅里没开灯,只有冰箱的指示灯亮着微弱的光。他摸黑走到厨房,想找点水喝,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往常总会有一碗凉好的蜂蜜水,是林小满特意为他准备的醒酒汤。
他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林小满已经走了。
走的那天很平静。周明宇正在开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林小满给他发了条消息：我走了,东西都收拾好了,钥匙放在鞋柜上。他当时皱着眉回了句别闹,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等会议结束,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他回拨过去,电话关机了。
回家时,房子里异常安静。鞋柜上果然放着钥匙,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的本子——是他们的结婚证,被翻开着,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一脸灿烂。卧室里,属于林小满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柜里只剩下他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梳妆台上,她常用的那瓶护手霜还在,只是盖子没拧紧,膏体已经干掉了。
周明宇当时心里有点烦躁,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打扰的不悦。他觉得林小满又在耍小性子,过不了几天就会自己回来。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她生气,他哄两句,或者干脆冷处理,最后都是她主动和好。
可这次不一样。一个星期过去,林小满没回来,电话依旧打不通。周明宇开始有点慌了,他问遍了他们共同的朋友,都说没见过她。他去了她父母家,她母亲红着眼睛说：小满不想见你,你让她清静几天吧。
他这才意识到,林小满是认真的。
没有林小满的房子,好像一下子变大了。以前总觉得她的东西太多,占地方,现在每个角落都透着冷清。餐桌上再也没有冒着热气的饭菜,脏衣服堆在沙发上没人收拾,冰箱里永远只有啤酒和速冻饺子。
有一次他感冒了,浑身发冷,想找床厚点的被子,翻遍了衣柜也没找到。后来才想起,每年换季,林小满都会把厚被子晒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最上层。他踩着凳子爬上去,果然摸到了被子,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阳光味,像林小满身上的味道。
他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他拿起手机,翻出林小满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打出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问她为什么走,还是求她回来
公司里的人都说周总最近脾气变好了,不再动不动就发火。只有周明宇自己知道,不是脾气变好了,是没力气发火了。以前不管工作多累,回到家总有个人等着他,听他抱怨,给他安慰。现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憋在心里,慢慢发酵。
他开始频繁地想起林小满的好。想起她总是记得他所有的小习惯,想起她会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想起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儿……那些他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些厌烦的细节,现在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有天晚上,他加班到深夜,路过公司楼下那家24小时便利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一碗速食粥。加热后,他坐在窗边慢慢喝着,粥里的米粒又硬又干,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突然就想起了林小满熬的粥,软糯香甜,带着淡淡的葱花味。
那一刻,周明宇的眼眶湿了。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是那个把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3
寻人
周明宇开始疯狂地寻找林小满。
他去了她以前常去的那家书店,老板说很久没见过她了；他去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公园,长椅上空空如也；他甚至去了她大学时的母校,在校园里逛了一整天,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想起林小满说过,她小时候最喜欢去海边,说海浪的声音能让人平静。于是他开车去了邻市的海边,沿着海岸线走了整整一天。海风吹得他脸颊发疼,可他连林小满的影子都没看到。
朋友们都劝他：明宇,算了吧,小满既然走了,肯定是不想再被你找到了。
不行,我必须找到她。周明宇的声音嘶哑,眼里布满血丝,我有话要跟她说,我要跟她道歉。
他这才发现,自己以前对林小满有多不好。他总觉得她离不开自己,总觉得她的付出是应该的,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忽略她、冷落她。他记得有一次,林小满发烧到39度,给他打电话想让他陪她去医院,他却因为一个不重要的饭局,让她自己叫救护车。现在想想,他当时怎么能那么狠心
周明宇开始翻看他们以前的照片。手机相册里,大部分都是他和客户的合影,或是公司的活动照片,属于他和林小满的,寥寥无几。他翻到一张他们刚认识时拍的照片,林小满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樱花树下,笑得一脸明媚,他站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宠溺。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的。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公司走上正轨后,还是应酬越来越多后他竟然记不清了。
他想起林小满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他：明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他当时正在看手机,随口答道：忘了。
林小满的筷子顿了一下,没再说话。现在想想,她当时的眼神,该有多失望啊。
周明宇把公司的事情交给了副总,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林小满的事情中。他在网上发了寻人启事,贴了她的照片,写了很多道歉的话。可回应寥寥,偶尔有几个电话,也都是骗子。
有一天,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小面馆,门口挂着小满面馆的招牌,老板娘正在给客人端面,侧脸很像林小满。
周明宇的心跳瞬间加速,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却关机了。他根据照片里的背景,查了很久,终于查到那家面馆在南方的一个小城。
他订了最早的机票,连夜赶了过去。
4
面馆
小城比周明宇想象的要安静。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他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小满面馆。面馆不大,只有四张桌子,门口的招牌是手写的,字迹娟秀。老板娘正低着头在灶台前忙碌,穿着简单的棉布围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
周明宇站在门口,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腔。是她,真的是林小满。
她好像瘦了点,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但眼神很亮,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是他很久没见过的样子。
请问,要吃点什么林小满抬起头,看到门口的周明宇时,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平静,语气淡淡的,像在对一个普通的客人。
周明宇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挤出一句：一碗……牛肉面。
林小满点点头,转身去下面。她的动作很熟练,抓面、下面、放调料,一气呵成。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牛肉片切得薄薄的,码得整整齐齐。
请慢用。林小满放下碗,就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没再看他一眼。
周明宇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面条很劲道,汤很鲜,牛肉炖得软烂入味,比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家牛肉面都好吃。可他吃在嘴里,却觉得没什么味道。
他看着林小满在店里忙碌的身影,她和客人谈笑风生,给小孩递糖果,帮老人端面条,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从容和快乐。原来,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这么好。
老板娘,你这面做得真好吃,跟我以前一个朋友做的一样。邻桌的一个大叔笑着说。
林小满笑了笑：谢谢,您慢吃。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怎么想到来这儿开面馆的
嗯,过来散散心。林小满擦着桌子,以前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急,想找个地方慢慢过。
周明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以前总说,想跟他一起去一个安静的小城,开一家小面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当时总说她没追求,说等他赚够了钱,就带她去环游世界。现在,她真的开了家小面馆,却不是跟他一起。
面吃完了,周明宇还是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林小满一直很忙,他不想打扰她。他结了账,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林小满刚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很快移开了视线,继续低头忙碌。
周明宇走出面馆,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青石板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
他在小城住了下来,就在面馆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他每天都会去面馆吃一碗面,有时是牛肉面,有时是阳春面。他不敢跟林小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像一个普通的食客。
他看到她会在傍晚关店后,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看到她会在周末的早上,去公园跟大妈们一起跳广场舞；看到她收到朋友寄来的明信片时,笑得一脸开心。她的生活很简单,却很充实,没有他的日子,她好像过得更好了。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周明宇去面馆时,看到林小满正在门口收伞,一个男人撑着伞跑过来,帮她把伞收好,又递给她一条毛巾。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周明宇的心沉了下去。那个男人他见过几次,是附近一家书店的老板,经常来面馆吃面,有时会帮林小满搬东西,有时会跟她聊很久的天。
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失去她了。
5
雨停
周明宇在小城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看着林小满的面馆生意越来越好,看着她和那个书店老板越走越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他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唯独没有甜。
他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傍晚拦住了关店的林小满。
小满,我们能谈谈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小满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他们走到河边的长椅上坐下,河水静静地流着,带着淡淡的水草味。
小满,对不起。周明宇先开了口,声音沙哑,以前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冷落了你,我……
明宇,林小满打断了他,语气很平静,别说了。
不,我必须说。周明宇看着她,眼里布满血丝,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一定好好对你,我……
回不去了。林小满摇摇头,看着河面,明宇,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弥补,不是所有的离开都能回头。
为什么周明宇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林小满抽回手,正因为没忘,我才知道,我们已经不合适了。以前我总觉得,只要我等,只要我忍,你总会回头看看我。可等了这么久,我累了。
她转过头,看着周明宇,眼神很清澈：明宇,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总说,我熬的粥是天下第一美味。可后来,你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不是粥变了,是你变了。
周明宇的眼眶湿了。他想起那些被他倒掉的粥,想起那些被他忽略的生日,想起那些被他冷落在一旁的她。原来,他是一点点把她推开的。
我以为你会一直在那里等我,我以为你离不开我。周明宇的声音哽咽了,我错了,小满,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林小满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明宇,你不是错在忽略我,你是错在不珍惜。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贵。可等你知道的时候,它已经不属于你了。
就像这碗粥,她指着不远处一家早点铺,热的时候你不喝,等凉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周明宇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是那个曾经把他视为全世界的女孩,是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林小满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小满……周明宇想抓住她,却又不敢。
林小满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明宇,祝你幸福。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夜色里,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口。
周明宇坐在长椅上,直到月亮西斜,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就像那碗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热粥,等他想起来它的味道时,早已过期发凉,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温度了。
他站起身,慢慢走出小城。青石板路上,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像在为那段被他辜负的时光,敲下最后的休止符。
回到原来的城市,周明宇把公司交给了副总,自己去了一个偏远的山区支教。他想做点什么,来弥补过去的错误,也想找个地方,慢慢消化那份深入骨髓的悔恨。
他偶尔会收到朋友发来的照片,是林小满和那个书店老板的合影,两人站在面馆门口,笑得一脸灿烂。他会默默地删掉照片,然后望着窗外的大山,发呆很久。
他终于懂得了珍惜,可那个值得他珍惜的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生活就像一碗热粥,趁热喝,才最暖胃。等凉了,就只能剩下满肚子的寒凉和后悔。而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