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贝多芬的音乐人生 > 第一章

波恩城的莱茵河水总在记忆里流淌,如同那些永不消逝的旋律,缠绕着我的一生。它浑浊的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竟成了我生命里第一个关于节奏的启蒙——这启蒙,后来被一个住在小巷深处的暴躁男孩,用琴声淬炼成了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声响。
我第一次撞见贝多芬,是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午后。那年我七岁,他十二岁。炽热的阳光烘烤着碎石路,我踮着脚,追逐一只滚落的面包,它骨碌碌撞开了一扇虚掩的木门。门内传出的不是寻常声响,是凌乱狂躁的琴音,像困兽的嘶吼,夹杂着男人醉醺醺的咆哮和沉闷的击打声。
我扒着门缝偷看。一个矮壮、头发蓬乱如刺猬的男孩,正被一个红脸膛、浑身酒气的男人——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父亲约翰——粗暴地拽离琴凳。废物!这点曲子都弹不好!男人的拳头落在男孩单薄的脊背上,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男孩踉跄着,却倔强地抿紧嘴唇,眼神里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野性的火焰。他粗陋的五官,在那一刻,竟被那不屈的光点亮。
我吓得缩回手,面包滚落尘埃,但那眼神和琴凳旁那架巨大、沉默的羽管键琴,却烙进了我的心底。
那时,贝多芬的名字——路德维希——连同他那被酒精和绝望浸泡的家,已是我们这条狭窄巷子里半公开的秘密。他父亲约翰,曾是宫廷的男高音,如今只剩下一副被酒精泡烂的嗓子,把失意的毒液和成名暴富的妄想,统统浇灌在儿子身上。邻居们常在深夜或凌晨被尖锐的琴声惊醒,伴随着约翰的厉声呵斥。
那声音里没有温情,只有鞭子般抽打的命令。路德维希,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小兽,在琴键上反复磨砺着自己的爪牙。
然而,那琴凳上的小兽,却拥有神赐的耳朵和手指。四岁,他就能在羽管键琴上摸索出旋律;八岁,他已能镇定地站在众人面前演奏。这并非轻松得来的荣耀,是无数个浸透汗水和泪水的日夜。
我常常在清晨上学前,绕路经过他家后院。墙根下,薄雾尚未散尽,总能看见那个矮小的身影,裹着不合身的旧外套,手指在冰冷的石头上疯狂地移动、敲击,仿佛要将无形的音符从空气中抠出来。严寒冻红了他的手指,可那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有时,他会停下来,仰起头,闭着眼,捕捉风掠过屋檐、鸟雀啁啾的声音,仿佛那些都是他未来乐章里不可或缺的音符。
命运的鞭笞并未停歇。路德维希十七岁那年,一场寒流带走了他温良的母亲玛丽亚。葬礼那天的阴冷,至今仍能穿透时光冻僵我的骨髓。
他站在墓穴边,矮小的身影裹在过大的黑色丧服里,像一根被狂风摧折的小树。肩膀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头颅昂起,紧咬着下唇,硬生生将汹涌的悲痛锁在喉咙深处。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痉挛,比任何嚎啕都更撕扯人心。他的父亲约翰,在妻子离世后彻底崩塌,成了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路德维希一夜之间成了这个破败家庭唯一的支柱,他那两个年幼的弟弟,卡尔和约翰,茫然惊恐的眼睛,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肩头。
生活的重压几乎碾碎了他。
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们,他不得不接下更多教课的活计,在贵族小姐们挑剔的目光和空洞的客厅里消磨宝贵的光阴。我常看见他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边替学生抄写乐谱挣几个铜板,一边啃着干硬的黑面包。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因过度劳累而僵硬,但眼底那簇火焰,却从未熄灭。他会在抄谱的间隙,猛地抓起羽毛笔,在粗糙的草稿纸上飞快地涂抹,那些潦草的符号,是他灵魂深处奔涌的、无法被现实禁锢的洪流。我偶尔帮他整理那些散落的稿纸,指尖触碰那些狂野的墨迹,仿佛能触摸到他胸中咆哮的惊雷。
1787年的春天,路德维希带着尼弗先生的推荐信和微薄的盘缠,踏上了前往维也纳的驿车。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扬起的尘埃里,仿佛也带走了波恩城的一部分生气。我站在送行的人群后面,心被一种奇异的预感攥紧,既为他挣脱泥沼的勇气欣喜,又为那未知的前路隐隐担忧。
他临行前,曾站在我家院子的梨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树皮,眼神望向遥远的南方,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渴望。索菲亚,他难得地对我开口,声音低沉,我要去见莫扎特。尼弗先生说,只有维也纳的土壤,才能让我的声音真正长出来。他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页揉皱的谱纸塞给我,替我收好这个草稿。那是一段极其艰深、充满狂暴力量的钢琴片段,音符仿佛带着棱角,要刺破纸面。我握着那滚烫的纸页,看着他眼中跳动的光,仿佛看到了风暴的雏形。
几周后,他却回来了。步伐沉重,脸上带着一种被霜打过的灰败。维也纳金色的幻梦在母亲病危的消息前瞬间粉碎。他没能见到莫扎特最后一面——那位音乐之神在他抵达前已启程去了别处。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他深爱的母亲终究没能等到他床前尽孝,便撒手人寰。
他跪在母亲的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新土,肩膀剧烈地起伏,却依旧没有哭声。只有那紧握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泄露着内心撕裂般的痛楚。生活的重锤再次狠狠砸下,将他牢牢钉在波恩,钉在父亲和弟弟的拖累里。
他眼中那曾短暂燃起的、属于维也纳的星光,骤然黯淡,被沉重的责任和丧母的阴霾所取代。他将那份未能送出的、为莫扎特准备的草稿,连同自己的失望,深深锁进了箱子最底层。
五年。仿佛一场漫长而窒息的蛰伏。这五年里,路德维希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雄狮,在波恩的牢笼里焦躁地踱步。
他疯狂地工作,教授音乐、在宫廷乐队演奏、为贵族作曲,用微薄的收入供养着日益颓废的父亲和两个逐渐长大的弟弟。他的名声在莱茵河畔悄然滋长,那粗犷外表下迸发出的惊人音乐力量,让挑剔的贵族们也为之侧目。然而,他眉宇间的阴郁却越来越浓,一种对现状的强烈不满和对更广阔天空的渴望,如同暗流在他心底汹涌。
他常常独自站在莱茵河畔,望着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沉默得像一块礁石。我能感觉到他灵魂深处积聚的能量,正像地壳下的岩浆,寻找着爆发的出口。
1792年深秋,机会终于降临。华尔斯坦伯爵——一位真正赏识他才华的贵族——伸出了援手。路德维希将父亲托付给教堂救济,安顿好弟弟们,再次踏上前往维也纳的旅途。这一次,没有回头。临行前夜,他来到我家。月光如水,他坐在那架破旧的羽管键琴前,手指落下。
不再是童年时被父亲逼迫的机械练习,也不是宫廷里取悦贵族的华彩乐章。琴声沉重而磅礴,带着莱茵河深沉的呜咽和压抑已久的、火山般的渴望。一曲终了,他猛地合上琴盖,声音嘶哑却坚定:索菲亚,这次,我要让维也纳听见我的声音,听见真正属于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声音!他眼中那蛰伏已久的火焰,终于冲破了阴霾,熊熊燃烧起来。
维也纳,这座音乐圣城,以它金色的喧嚣拥抱了他,也以它冰冷的现实考验着他。凭借华尔斯坦伯爵的推荐和自身惊人的才华,他很快在贵族沙龙中崭露头角。他拜在海顿门下,这位交响乐之父最初欣赏他的锐气,但很快,两颗同样骄傲的灵魂便发生了激烈的碰撞。路德维希无法忍受海顿对他作品中那些过于大胆、充满反叛精神的革新所持的保守态度。一次激烈的争论后,他愤然离开了海顿的课堂。
那晚,他冲进我在维也纳租住的小屋——我因家庭变故也来到了这里,做些缝补活计——头发凌乱,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规则传统它们是为庸才准备的枷锁!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音乐是灵魂的呐喊!它必须自由!他需要一个能理解他、包容他风暴的港湾,于是我的小屋角落,堆满了他凌乱的乐谱草稿,成了他精神喘息的后方。
维也纳的上流社会很快为这颗新星着迷。他的钢琴演奏拥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和深邃的诗意,让那些听惯了优雅沙龙音乐的贵族们目瞪口呆,继而疯狂追捧。利希诺夫斯基亲王将他奉为上宾,提供住所和年金。
一时间,他出入于最豪华的府邸,被王侯贵妇们簇拥。他穿着体面的礼服,举止却依旧带着波恩小巷的粗粝和不驯。一次,在亲王的豪华晚宴上,几位法国占领军的军官带着傲慢,要求他即兴演奏。满座衣香鬓影瞬间安静,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路德维希端坐琴凳,背脊挺直如松,冷冷地扫视着那几个军官,嘴角扯出一丝讥诮。他猛地起身,椅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不是供占领者取乐的伶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华丽的泡沫。在满场错愕的注视下,他抓起自己的乐谱,昂首阔步地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将虚伪的掌声和惊愕的眼神狠狠甩在身后。那晚,他回到我的小屋,像个打了胜仗归来的孩子,眼神亮得惊人,大口灌下我准备的凉水。那份不为强权折腰的尊严,比任何华丽的乐章都更震撼我心。
然而,音乐上的征服无法填补情感的荒芜。他渴望爱,渴望理解,渴望一个能抚慰他灵魂躁动的港湾。三十岁那年,伯爵小姐朱丽叶塔·圭恰尔迪如同一道柔美的月光,照进他粗犷的生命。他为她神魂颠倒,为她写下了那首流淌着如水月光的《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即《月光奏鸣曲》)。我见过他陷入热恋的样子,暴躁的狮子收起了利爪,眼神变得柔和,甚至开始笨拙地整理自己蓬乱的头发。
他向我展示为朱丽叶塔写的情书草稿,字句间充满了笨拙却滚烫的赤诚。索菲亚,他眼中闪烁着久违的、近乎天真的希冀,她懂我的音乐,她像天使一样纯净……
他将全部的热情和憧憬倾注在那首奏鸣曲里,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小心翼翼的触碰和无尽的爱慕。
然而,阶级的鸿沟冰冷如铁。伯爵府邸森严的大门,最终将他卑微的出身和炽热的情感无情地挡在了外面。朱丽叶塔的家人无法接受一个平民音乐家成为乘龙快婿。
那场失恋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暴躁地撕碎乐谱,砸烂手边能触及的一切。我隔着门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和重物倒地的巨响。几天后,他憔悴不堪地打开门,眼中那曾为爱情点亮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痛苦。他将那首《月光》的初稿狠狠摔在我面前,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拿去吧,索菲亚,这就是爱情的真相!一场虚幻的月光!
那页稿纸上,有几处被水滴晕开的墨迹,不知是汗水,还是未能流下的泪水。
从此,他心门紧闭,将所有的激情与痛苦,更深地埋进了他的音符里,让它们在那里发酵、燃烧、最终化为惊世的咆哮。
命运的狞笑在耳畔响起,起初是低微的、持续的嗡鸣,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那是在他创作力最旺盛、声誉日隆的时期,一种不祥的嘶嘶声开始顽固地缠绕着他。
起初他试图忽略它,以为是疲劳或伤风。但耳鸣日夜不息,像一群无形的毒蜂在他颅内筑巢,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随之而来的是听力无可挽回地衰退。世界的声音,如同退潮般离他远去。酒杯的碰撞,情人的低语,甚至他自己弹奏的琴音,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毛玻璃。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一个音乐家失去听力,无异于飞鸟折断了翅膀,战士被缴了械。他变得多疑、暴躁易怒,像一头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在剧院里,他因听不清演员的台词而焦躁地跺脚,引来旁人的侧目;在社交场合,他常常答非所问,因为听不清对方的言语,只能捕捉到模糊的震动。他害怕被人发现这个致命的缺陷,害怕怜悯,更害怕嘲笑。他开始躲避人群,将自己更深地锁进孤独的堡垒。
我亲眼目睹过他在一次排练中的崩溃。乐队的声音在他耳中扭曲变形,像一群魔鬼的嘶嚎。他痛苦地捂住耳朵,猛地掀翻眼前的乐谱架,纸张如雪片般纷飞。他对着茫然的乐手们咆哮,指责他们奏错了音,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狂怒和无人理解的巨大恐惧。那一刻,他不是受人敬仰的大师,只是一个被命运扼住了喉咙、濒临窒息的可怜人。
1802年的夏天,绝望将他彻底吞噬。他逃离喧嚣的维也纳,躲到宁静却孤寂的海利根施塔特小镇。在那间狭小的农舍里,巨大的恐惧和无声的孤寂日夜啃噬着他。他坐在书桌前,窗外是葱郁的田野,鸟鸣啁啾,然而对他来说,世界已陷入一片死寂的坟墓。死亡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他的脖颈。他感到自己正被拖入无底的深渊。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我因不祥的预感赶到他的小屋。门虚掩着,狂风卷着雨点砸进来。屋内没有点灯,借着闪电惨白的光,我看见他僵立在敞开的窗前,面向着外面咆哮的雷雨和浓墨般的黑暗。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桌上,摊开着一页墨迹淋漓的信纸——那封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遗嘱》。
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他惨白的脸和眼中深重的、濒死的绝望。索菲亚,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你听见了吗这雷声……多像命运在敲门……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纵横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点也听不见了!他指着自己的耳朵,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艺术!它抛弃了我!它抛弃了我!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哀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窗外的狂风暴雨彻底撕碎。
我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关上那扇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窗户,隔绝了外面狂暴的世界。我扶住他冰冷颤抖的身体,让他坐下。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椅子里,失神的眼睛望着虚空,喃喃自语: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雷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经抽离。突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在虚空里,捕捉着某个无形的节奏。那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紧接着,他的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十指开始在虚空中弹奏、按压、滑动。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但那双在虚空中舞动的手,却渐渐凝聚起一股力量。那不再是绝望的战斗,而是寻找,是搏斗,是向无形之敌发起的冲锋!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吟唱着什么。
不……
一个嘶哑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像岩石崩裂。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濒死的灰烬里,骤然爆发出一点火星,随即以燎原之势燃烧起来!不!他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咆哮的力量:它不能就这样结束!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他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份写满了绝望和告别的遗嘱,看也不看,双手狂暴地将其撕成碎片!纸屑如同白色的蝴蝶,在昏暗的灯光下纷飞飘散。他抓起羽毛笔,蘸饱墨水,在全新的稿纸上重重落下!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战鼓擂响。
那不再是为死亡准备的遗言,那是向命运宣战的檄文!一个全新的、充满磅礴力量的乐思,正以不可阻挡之势,从他燃烧的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窗外,风雨已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退去。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尊不屈的战神雕像。在那个绝望的深渊边缘,他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自我救赎,将赴死的悲鸣,化作了向命运挥拳的怒吼。
海利根施塔特的绝望深渊,反而成了他艺术涅槃的熔炉。从那里归来后的路德维希,仿佛挣脱了最后一重枷锁的巨人。耳聋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但他不再逃避,而是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全部的生命力灌注于创作。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取悦耳朵(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是为了表达灵魂深处那不屈的意志和浩瀚的宇宙图景。他开始使用特制的谈话册,要求朋友和访客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随时记录脑中闪现的乐思。
他的眼神变得更深沉,也更锐利,仿佛能穿透现实的帷幕,直视宇宙的核心。他常说:我心中涌动的,必须被表达出来,这就是我生存的目的!
1803年,一个宏大的构思开始在他胸中孕育、沸腾。他要写一部前所未有的交响曲,一部足以匹配普罗米修斯盗火精神的英雄史诗。最初的灵感火花,与一个名字紧紧相连——拿破仑·波拿巴。
那时的拿破仑,在欧洲大陆被视为打破旧秩序、传播自由理想的革命之子。路德维希被这种精神深深吸引,他在谈话册上激动地对我写道:索菲亚!我要写一部献给英雄的交响曲!献给那个为人类盗取火种的巨人!献给波拿巴!
那段时间,他像着了魔,沉浸在创作的狂流中。我的小屋成了他的作战室,地板上铺满了涂改得面目全非的乐谱草稿。
他时而伏案疾书,墨水溅得到处都是;时而猛地站起,挥舞着手臂,如同指挥着千军万马,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和哼唱,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沉浸在金戈铁马的想象中,音符如同铁流般在他笔下奔涌、碰撞、升华。他捕捉着战争的号角、冲锋的步伐、牺牲的悲壮和胜利的狂喜,将它们编织成前所未有的音响洪流。他兴奋地告诉我:你听到了吗索菲亚!这才是力量!这才是真正的交响乐!它要像火山一样爆发!
1804年春天,《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终于完成。
手稿厚重,墨迹淋漓,仿佛还带着他搏斗时的体温和汗水。他在扉页上,用极其工整而有力的字迹题写着献词:题献给拿破仑·波拿巴。他将这份心血之作郑重地托付给法国驻维也纳大使馆,请他们转交那位远在巴黎的英雄。
然而,仅仅几个月后,一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碎了维也纳,也震碎了路德维希心中那个崇高的偶像:拿破仑·波拿巴在巴黎圣母院,自己为自己加冕,戴上了法兰西皇帝的桂冠!
那天,我正好给他送去一些食物。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雪茄烟雾扑面而来。
他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身影僵硬如铁。房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桌上摊开着一份维也纳的报纸,头版头条赫然是拿破仑加冕的新闻和画像。那份他视若珍宝的《英雄交响曲》手稿,就摊开在报纸旁边。
我轻声唤他:路德维希
他猛地转过身,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雄狮。
他抓起桌上的交响曲手稿,手指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着扉页上拿破仑·波拿巴的名字,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他!他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现在,他就要践踏所有人的权利,为了自己的野心!他要成为一个暴君了!
话音未落,他爆发出骇人的怒吼!像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他抓起桌上的羽毛笔,那支曾写下无数美妙音符的笔,此刻如同复仇的匕首!他狂暴地、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扉页上那个曾经神圣的名字!浓黑的墨水瞬间淹没了拿破仑·波拿巴,留下一个巨大、丑陋、触目惊心的墨团!纸页几乎被笔尖戳穿!墨迹溅到了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他也浑然不顾。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看着那个被彻底抹去的名字,他眼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失望和决绝所取代。
他拿起手稿,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宣判般的重量:这部交响曲……不再是献给一个僭越的皇帝。它献给所有敢于向命运抗争、追求真正自由与崇高的英雄精神!
他将手稿重重地拍在桌上,那个巨大的墨团,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记录着理想主义的幻灭和一个艺术家的铮铮傲骨。从此,这部交响曲有了它真正的名字——《英雄》。
耳聋,那无形的壁垒,一年比一年加厚。维也纳的喧嚣于他,已彻底沦为默片。社交对他而言成为折磨,他日益离群索居,像个古怪的隐士。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灵魂中的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无声的世界里酝酿得更加磅礴、更加深邃。那些无法通过耳朵接收的声音,仿佛全部内化成了心灵深处奔涌不息的旋律洪流。
他的居所杂乱无章,如同他内心风暴的外化。乐谱如狂风吹散的落叶,铺满了地板、桌椅,甚至堆在床上。角落里散落着被打翻的墨水、干硬的面包屑和空酒瓶。他不再在乎仪表,头发常常蓬乱如草,衣服也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他沉浸在自己的宇宙里,用谈话册与外界艰难地沟通。他习惯用一支粗铅笔在厚厚的小本子上飞快地书写问题或要求,然后固执地把本子塞到访客面前,用锐利的、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对方,直到得到文字的回答。他说话的音量常常失控,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时而低如呓语,时而又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吓坏毫无准备的访客。我成了他连接有声世界的重要桥梁,帮他整理乐谱,处理信件,也常常是那些谈话册上字句的第一个读者。
我能从那些潦草、急促的笔迹里,感受到他灵魂的焦灼与渴望。
1812年那个夏天,在泰普利茨温泉疗养地,发生了一件常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小事,却无比鲜活地刻印在我的记忆里。那天,路德维希与另一位巨人——诗人歌德,一同在林木葱茏的公园小径上散步。路德维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步伐坚定而迅疾,双手习惯性地在身侧划动,仿佛仍在指挥着无形的乐队。歌德,这位举止优雅、深谙宫廷礼仪的文豪,则显得从容而庄重。
突然,前方小径上迎面走来一群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是奥地利的皇后和亲王们,簇拥着他们的随从。歌德远远望见,立刻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恭敬的神色。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退到路边,谦卑地摘下帽子,垂手肃立,准备向皇室成员行最恭敬的鞠躬礼。
然而,路德维希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这耀眼的队伍。或许他确实没看见——他常常专注于内心的声音而忽略周遭;或许他看见了,却毫不在意。
他依旧眉头紧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保持着原有的步伐和方向,挺着胸膛,径直向前走去!他像一艘破浪前行的巨轮,毫不犹豫地从那群惊愕的皇亲国戚中间穿行而过!他甚至没有侧目,仿佛那些闪耀的勋章和华服不过是路边的几株灌木。
歌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事后,他有些尴尬又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地对我说:亲爱的索菲亚,您这位朋友……他的才华固然令人惊叹,可这举止……实在太过桀骜不驯了。我劝过他,这样不合时宜的傲慢对他并无益处。
当我将歌德的劝导写在谈话册上递给路德维希时,他只看了一眼,便爆发出洪亮的、近乎轻蔑的大笑。他夺过本子,在歌德的话下面,用力地、几乎是戳破纸般地写下几个大字:何必对他们卑躬屈膝他们或许能封赏无数个‘宫廷顾问’,但他们永远造就不了一个贝多芬!真正的伟大,只诞生于自由的灵魂!
那字迹力透纸背,如同他的宣言,掷地有声。在他心中,艺术家的尊严高于一切世俗的权柄,他昂首走过皇室队伍的身影,本身就是一曲无声的《英雄》乐章。
1824年5月7日,维也纳克恩滕门剧院。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而灼热,又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巨大张力。我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今晚,《D小调第九交响曲》将在这里首演。而它的创作者,完全失聪的路德维希·凡·贝多芬,将亲自登台指挥!
帷幕拉开,乐队和庞大的合唱团在灯光下显露。
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浪几乎掀翻屋顶。然而,指挥台侧那个矮小、粗壮的身影,对此毫无反应。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绿色旧外套(他坚持要穿它,说那是战斗的铠甲),背对着观众,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礁石。他听不见这山呼海啸般的致敬。
首席小提琴手乌姆劳夫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路德维希这才如梦初醒,缓缓转过身,面向观众。
他笨拙地、有些僵硬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时,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扫过全场,目光锐利依旧,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的平静。他转过身,举起了指挥棒。
绝对的寂静降临。整个大厅,上千人屏住了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指挥棒猛地落下!
《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那石破天惊的巨响瞬间炸开!如同混沌初开,命运之神在虚空中敲响了巨锤!乐队在他的引领下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他完全听不见声音,指挥依靠的是他数十年浸淫音乐所积累的、刻入骨髓的节奏感,以及他对这部作品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呼吸的绝对掌控。
他紧盯着乐手们的弓弦和嘴唇,捕捉着最细微的动作,像一位在无声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他的指挥动作幅度极大,时而如狂风暴雨般猛烈挥动双臂,时而如磐石般凝立不动,时而又全身心地投入,身体剧烈地前倾、后仰、旋转,汗水迅速浸透了他旧外套的后背。他沉浸在另一个维度的音响世界里,一个完全由他内心构筑的、无比清晰而壮丽的音响宇宙。
时间在惊心动魄的音响洪流中飞逝
。当乐曲进行到辉煌的终章,席勒那伟大的《欢乐颂》诗篇被合唱团以排山倒海之势唱响时,整个剧院被一种近乎神圣的狂喜所淹没:
欢乐啊,美丽的神奇火花,
极乐世界的仙姑女神!
天国之女啊,我们如醉如狂,
踏进你神圣的殿堂!
合唱与乐队的声浪如同宇宙初生的光芒,喷薄而出,直冲霄汉!观众席上,许多人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撼天动地的欢乐浪潮之巅,路德维希的指挥棒仍在激情澎湃地挥舞着。
然而,音乐已经结束。乐队停止了演奏,合唱团放下了歌谱。指挥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依旧闭着双眼,全身心地沉浸在只有他能听见的、那最后的、无比壮丽的和弦余韵之中。
他忘我地舞动着双臂,仿佛仍在引领着那早已停歇的天籁之音。
全场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敬畏、心碎与无言的感动。首席小提琴手乌姆劳夫含着热泪,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充满敬意地扶住他的肩膀,将他缓缓地转过来,面向观众。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山崩海啸般的掌声、欢呼声、跺脚声骤然爆发!帽子、鲜花被抛向空中!整个剧院沸腾了!人们用尽全身力气鼓掌、呐喊、流泪,向这位在无声世界中创造出如此神迹的巨人致敬!
路德维希茫然地站在指挥台上,面对着眼前这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热景象。
他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欢呼,但他看到了!看到了观众席上无数张激动得变形的脸庞,看到了如林般举起的手臂,看到了空中飞舞的帽子和鲜花!他看到了人们眼中闪烁的泪光!他那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随即,一种深沉的、近乎圣洁的领悟之光在他眼中绽放!他读懂了!他读懂了这无声的海洋所传达的全部敬意、热爱与震撼!泪水,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这个铁汉一生构筑的堤防,汹涌地奔流而下,冲刷着他粗糙的面颊。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向着他的听众,向着这迟来的、震耳欲聋的寂静,献上他一生中最谦卑也最荣耀的鞠躬。
那一刻,他失去了声音的世界,却赢得了整个宇宙的共鸣。欢乐的颂歌响彻云霄,而创造它的神祇,在无声的泪水中,加冕为王。
《第九交响曲》的巨大成功,如同一颗耀眼的星辰,照亮了他生命最后的夜空,却无法驱散日益逼近的死亡阴影。维也纳的冬天凛冽刺骨,1826年末,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卡尔的前程奔波,他冒雪乘坐敞篷马车远行,归来后便一病不起。肺炎,加上多年积劳和酗酒对肝脏的摧残,将他彻底击倒。
我搬进了他位于黑西班牙人公寓那间凌乱、阴冷的房间,日夜守候在他床边。病魔无情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力。曾经那个能扼住命运咽喉的巨人,如今虚弱得如同一盏风中残烛。
剧烈的腹水折磨着他,身体肿胀得吓人,呼吸也变得艰难而急促。维也纳最好的医生们束手无策,一次次地为他穿刺放水,带来的只有短暂的缓解和更深的痛苦。
他时而在高烧中呓语,手指在肮脏的被单上无意识地抽搐、移动,仿佛仍在弹奏着那无声的乐章。清醒时,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常常茫然地望向虚空,眼神里交织着痛苦和解脱的渴望。偶尔,他会吃力地拿起谈话册,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
有时是关于卡尔(他始终放不下这个让他操碎了心的侄子),有时是关于未完成的乐稿,有时只是简单的痛…渴…冷…。
1827年3月26日,黄昏。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呜咽。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房间里弥漫着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我握着他冰冷而浮肿的手,感受着那生命之火最后的微弱跳动。几位挚友和医生静静地围在床边。
突然,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眼神不再浑浊,竟迸发出一道异常明亮、仿佛穿透了生死帷幕的光芒!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飘着雪花的天空,嘴唇剧烈地翕动着。
他在说什么医生焦急地问。
我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冰冷的唇边。
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我听到了,那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的音节:
在……天……堂……我……能……听见了……
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头颅沉重地落回枕上。眼中那道奇异的光芒倏然熄灭。紧握着我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松开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寒风卷着雪花,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维也纳的钟声,从遥远的教堂传来,沉重地敲击着黄昏的暮色。他走了。
带着他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草稿,带着他一生的风暴与星辰,带着那句最后的、充满无限渴望的遗言,永远地沉入了寂静。
三天后,维也纳。天空阴沉,飘着冰冷的细雨。两万多人自发地涌上街头,挤满了从黑西班牙人公寓到瓦林公墓的漫长道路。
他们沉默着,肃立着,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流淌在无数张悲戚的脸上。没有贵族强制命令,没有官方组织,这是维也纳市民发自内心的、对一个伟大灵魂最深切的哀悼。灵柩缓缓移动,覆盖着鲜花。八位最负盛名的音乐家为他扶灵。
队伍经过时,人群无声地脱帽致意,如同一片黑色的、沉默的森林在风雨中起伏。只有雨丝落在石板路上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是他某部交响曲慢板乐章的旋律片段,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低回、盘旋。
葬礼在瓦林公墓举行。
一位诗人站在泥泞的墓穴旁,用颤抖的声音朗诵悼词。当他说到……他是孤独的,因为他找不到知己。但他直到死,仍保持着对全人类的爱……时,悲恸的呜咽再也无法抑制,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我站在最前面,雨水早已浸透了我的丧服,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心头那万分之一的无边寒意和空茫。我看着他朴素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冰冷的泥土中。工人们开始填土,沉重的泥土砸在棺盖上,发出闷响,每一声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人群渐渐散去,雨丝依旧缠绵。我独自留在新坟前,脚下是湿润的、新翻的泥土。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墓园松柏的呜咽。
这死寂,正是他后半生所困的牢笼。我蹲下身,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张保存了近四十年的纸页——那张1770年波恩小巷里,他塞给我的、记录着童年狂想音符的皱巴巴草稿。纸页早已发黄变脆,墨迹也模糊了。我轻轻地将它放在那湿润的、尚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冢之上。
一阵料峭的春风吹过,卷起那张脆弱的纸页。
它在阴沉的空中翻滚着,如同一个渺小的、倔强的音符,挣扎着,最终飘向远方铅灰色的天际,消失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之中。
我伸出手,冰凉的雨点落在掌心。寂静,巨大的、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四野。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不是耳朵,是心。
那声音来自大地深处,来自苍穹之上,来自时间之河的每一个漩涡——那是《英雄》的号角在云端回荡,是《命运》的叩门声震动寰宇,是《田园》的溪流在心上淌过,是《欢乐颂》那席卷一切的、永恒的光芒与呐喊!
风更紧了,吹动墓园新绿的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响,渐渐汇聚,升腾,最终化为淹没世界的轰鸣。我闭上眼,泪如泉涌。
他终于,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