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是一座血坟,爱恨厮杀,血流遍地。
奶奶死的时候,我没去参加葬礼。
我爸病重的时候,哭着求我回家见他最后一面,我也强硬地拒绝了他的恳求。
他们教会了我,爱就是憎恨。
1
奶奶七十岁生日那天傍晚,刚上初一的我,独自一人打着手电,去山顶接奶奶去我家吃晚饭。
奶奶夸爸爸教出一个好女儿,爸爸笑得满脸红光,一口气喝了好几杯。
但当天夜里,喝多了发酒疯的爸爸,却在房间隔壁狠狠地打骂妈妈。
我去求奶奶帮帮妈妈,奶奶却说,等你爸酒劲过去就好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去见她最后一面。
爸爸病重之后,在电话里哭着求我再见他一面,我也没答应。
鳄鱼的眼泪,本就不值得同情。
2
从我独自一人接奶奶下山的那个夜晚,我就明白了。
我的爸爸妈妈都不是真的爱我。
爸爸只会使唤人,而妈妈只会软弱。
生活在这个家里,我的自我只会一点点扭曲,一点点被抹杀。
我有一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我清楚地在里面记下每一件琐碎的事情。
除了记下爸爸妈妈和奶奶的事情,我还会记下中学里每一个同学和我有关的故事。
在我的日记本里,出现最多次的是一个男孩。
他个子很高,声音很好听。
他是我懵懂的青春期里,最耀眼,最特别的存在。
今天他教我做了一道数学题。
和往常一样下晚自习回到家,站在家门口就注意到里面亮着灯。
我推门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我那被撬开的日记本,敞开到某一页放在桌面上。
咬着嘴唇,极度难受地走过去。
爸爸妈妈坐在桌边,爸爸一脸愤怒地盯着我,妈妈面色平淡。
你整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写这些乱七八糟地东西！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还敢顶嘴
是你先看我的日记,你经过我的允许了吗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我挣钱换来的,你身上穿的衣服,你的吃穿用品,哪一样不是我的
我要你生我了吗你不想养我,当初就不要把我生出来呀！
我大声咆哮完,就感受到脑袋上被什么重重抽了一下。
妈妈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爸拿着我的日记本,抽完我的脑袋,就胡乱地撕了前几页。
他撕到其中一页,突然停下来,大声念道,他是我懵懂的青春期里,最耀眼,最特别的存在。
这就是我供你读书的结果明天我就去找这个男生,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把你迷得晕头转向的。
你不能去！
我看着面前让我感觉极其陌生的爸爸,几乎要失去理智。
我的学校就像是圣地,我不想它被我的爸爸和我混乱的家庭所玷污。
然而,无论我怎么跟爸爸保证,他还是在第二天去了学校。
在我们还在上课的时候,他拿着我日记本的那一页,突然出现在教室前面。
哪个是徐楷冬
当我的爸爸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就像地狱和天堂突然接壤了。
我看见徐楷冬站起来,看见我爸爸走过去,不分青红皂地骂了他一顿。
徐楷冬瞥了我一眼,他被我爸爸骂得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他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想看见我。
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天堂和圣地了,剩下的只有肮脏和不堪的回忆。
同学们纷纷议论我,他们忌惮我有一个冲动的爸爸,没有人再愿意和我当朋友。
3
当天回到家,爸爸和妈妈又坐在桌边。
我安静地吃饭,他就语重心长地劝我,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你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个好大学,让爸爸的付出都值得呀。
我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夜里趁他们睡着,收拾了衣物想要离家出走。
我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就算以后我要活在阴沟里,也比活在这个表面完美,实则残酷如炼狱的家要好千倍万倍。
夜晚的风很清凉,我出门看着皎洁的月光,第一次感受到自由和希望。
可我那时还太小,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市内。
第二天家里发现我不见,就开始到处找我。
没过多久,我就被爸爸的熟人发现。
当我饥肠辘辘,犹豫很久,才买了一根淀粉肠的时候,爸爸突然出现了。
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一并扇掉了我手里一口没吃的淀粉肠。
我很少哭,但是这一次我却哭了。
不是因为他打我,而是可惜我的淀粉肠一口没吃。
就像我可惜,新生活就在眼前的时候,爸爸总是会毁掉它,再把我带回去。
我又回到了这个家里,不再试图逃跑,不再试图反抗。
我放弃了从前的我,丢掉课本,不好好学习。
开始和班上整天吃喝玩乐,只会化妆和交男朋友的女孩待在一起。
我的抽屉里不再有日记,而是装满了口红,眼影,指甲油和情书。
我试图用这种方式去刺激和激怒爸爸,让他感受到我不甘示弱。
但是我的爸爸,他总是会做出超出我预料的事情。
他再次去了学校,在学校大喊大闹,怪老师不好好管教我,怪学校让他的女儿变得举止轻浮。
不仅如此,当看见我和那些女孩站在一起冷眼看着他的时候。
他替我收拾了书包,说要带我回家治好我的毛病再送来学校。
于是,我获得了两个星期的假期。
这两个星期,我也不甘示弱。
整日整夜的躺在床上睡觉,要不就是拿出手机聊天,熬夜看电子书。
就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有问题的时候,爸爸突然将一本英语书砸到我的脑袋上。
背单词,一天一个单元。要是我检查的时候你背不下来,就跪到能背下来为止。
我继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
他突然拿起一边的扫把,对着我的身体就是一通乱打。
妈妈在做饭,她过来口头劝说一下,爸爸盯了她一眼,就继续去做饭了。
你起不起来你起不起来
我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就是不吭声。
他打了很久,最后实在是拿我没办法,就去吃饭了。
饿死你,有本事你就在床上躺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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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应该好好学习,应该考一个好大学,然后离家远远的。
可是我没有力气了,我一个人做不到。
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坚持到高考的时候了。
4
两个星期过去了,爸爸的教导一点也没能改变我。
他将我转了一个班,让老师将我调去第一排。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人生即将迎来转机。
坐在第一排,老师们总是点我回答问题。
虽然我讨厌爸爸,总是忤逆他,但是我的本能让我懂得尊重老师。
只要是他们点我起来,我就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去回答。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依旧需要每天晚上回家,每天拿着小刀在自己的胳膊上画几何图形。
在学校,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开始不吃不喝。
直到这种情况发生的第三天,老师给我换了一个同桌。
是我们班总是考第一名的女孩,也是我们班的班长。
午饭我照常不去吃,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班长突然回来了。
她没有说话,将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放在我面前。
要好好吃饭哦,不然会生病的。
我刚想说,我不怕生病。
我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起来。
班长没有笑我,她开始默默地写作业。
过了一会儿,我看着她写作业的模样,不忍心把东西直接还给她。
于是,只好接受了她的好意。
一切都是从这时候开始出现转机的。
她开始教我写作业,开始借给我她的书,给我讲很多伟大的人的故事。
她告诉我,磨难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
我问她,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成功吗
她当时笑着说,会的,只要你相信。
难得的周末,我对着一堆课本和作业发呆的时候,班长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了。
她大声地在门口叫我的名字,这让我想起了每次站在教学楼下听见她的读书声时的感受。
这是第一次,有同学主动来家里找我。
我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看着她的背影,把她当作一个理想。
我也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班长带我去了书店,带我去吃肯德基,带我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以前跟着那些不爱学习的女孩时,我只能感受到空虚和违背自己本心的寂寞。
可是跟班长在一起时,我能够感受到自己。
一个茁壮成长的自己,一个有思想有意识的自己。
回家前,班长送了我一个MP3,她从自己的电脑里下载了很多音乐,希望我以后觉得不开心的时候,能够鼓励我。
分别前,我问她,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啦。
虽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班长是按照班主任的安排才当我的朋友的,但是能够短暂地做她的朋友,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因为班长身上的引力,我开始萌生了学习的念头。
虽然我的成绩落下很多,但是班长一直愿意帮助我。
我开始在家偷偷学习,我开始试着举手回答问题。
我的学校生活逐渐占据了大部分,关于家庭的那一部分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生活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的。
5
爸爸在衣架上看见我买的两件吊带内衣,他用剪刀将它们全部剪掉了。
不许你穿这种不三不四地衣服,你妈妈会给你买的。
晚上我独自在房间里,看着妈妈给我买的内衣,都是劣质又松垮的。
穿这样的内衣,到了夏天,根本就无法保护隐私。
我找了妈妈,希望她给我再买两件吊带内衣,然而妈妈却说,我上次给你买了,买那么多要花多少钱
没办法,我只好作罢。
夏天还是来临了,某天晚自习,我去教室前面接水喝。
突然听见有几个男生指着我笑,我感到莫名其妙,没理他们。
直到回到座位上,班长看了一眼我的胸部,突然小声对我说,你的内衣滑下去了。
我一看,赶紧捂起来。
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让我整个晚上都没有抬起头。
这种感受爸爸和妈妈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在他们的眼里只有结果和分数。
关于过程,只要我还坐在学校,就是可以接受的。
回到家,我戴上耳机听了一遍又一遍班长送我的MP3里面的歌曲。
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只要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就像一个咒语,陪伴我度过了这个难熬的夜晚。
又过了几天,我发烧了。
吃退烧药的时候被爸爸看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头晕晕乎乎地去了学校,晚上终于好点了。
然而回到家,枕头底下却没有班长送我的MP3。
我去隔壁房间找爸爸,他正戴着我的耳机,在摇头晃脑地听歌。
这是我的。
你就是整天戴着这玩意才头脑不清醒,我帮你保管,到你高考结束还给你。
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爸,我说话你就得听。
我不服输,伸手去抢。
爸爸一生气,一把将MP3摔到地上,砸了个稀烂。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快要被你逼疯了！
谁折磨你了,我跟你老师沟通过了,你这就是属于青春期的叛逆。等你长大了自然能明白,爸爸的一片苦心。
我失望地捡起碎了一地的MP3,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灯,闭上眼。
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灵魂一点点死去
我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那天夜里,我彻底对这个家失望了。
我开始报复式地投入学习,我唯一可以抓在手里的,只剩下高考这一条离家之路。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不管我选择哪一条路,最后的结果都是离开家。
因为长大后的我,终究会拥有带自己离开任何地方的一双翅膀。
当时的我太过执拗,认定了只有一条路,所以为此甘愿竭尽全力。
初中的生活终于还是走到了尾声,我如愿考上了一所好高中。
我给班上的每一位同学递了同学录,希望和他们保持联系。
但从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便是渐行渐远。
我和班长也一样。
很久以后,我再次翻开同学录,依旧会被她的睿智和聪慧所感动。
一定要过上让自己幸福的生活。
6
上高中,我不再和初中时一样被动。
我变得很主动,主动上台讲题,主动当班长。
我心里有一个期待的样子,为此我愿意努力,变成那个样子。
因为住校,我很少回家。
这段时间我虽然很孤单,但是离家远了,我能够轻松地掌握自己的生活。
直到寒假来临,我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里。
过年的时候,爸爸又让我去山顶接奶奶下山,这一次是上午。
我拒绝了。
他当即就发火了,你奶奶身体不好,你去接一下这么难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让你去就去,哪里来得这么多废话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不去接你奶奶就从家里滚出去,我们家不需要不孝顺的人。
滚就滚,我早就不想待了。
我听见爸爸砸碎了早上刚买的红酒,我没有回头,只身一人走了出去。
到了中午,奶奶大概是被爸爸接到我家。
奶奶给我打了个电话,乖孙女,快回家吧。奶奶等你一起吃团圆饭。
什么叫团圆饭
是一家人有爱才叫团圆,就算坐在一起,心却隔着山海,那叫什么团圆
我在朋友家。
过年怎么能在朋友家呢快回家里,我和你爸爸都等你半天了,菜都凉了。
你们先吃吧。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不想听奶奶继续数落我,我赶紧挂断电话。
坐在别人小区门口的台阶上,来来往往地人都像看笑话一样。
我们一家人都是笑话,天天吵架,打架。
只有我们把自己还当作极度体面的人,戴上伪善的面具,谁管谁内里是什么风景。
傍晚的时候,依旧没有电话打过来。
我戴上耳机,听着歌单里的歌曲一首一首循环着。
我开始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整日想要逃跑的我了。
我开始明白,不管逃到哪里,我的心都被困在这里。
我想要帮自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放我的心。
我的心自由了,我的身体不管在哪里,都没有人可以困住我。
哪怕是我爸爸。
天空中开始燃放起绚烂的烟花,我抬起头,驻足原地。
烟花的光映照在我脸上,我开始想,也许我这一生都要颠沛流离了。
毕竟,我的心想要归宿于某地,又害怕归宿于某地。
人的一生犹如烟花一样,有升上天空的时刻,就有落向地面的时刻。
我相信班长曾经对我说过的,磨难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磨难太多,会使人功成名就了,依旧只有失落。
7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看着爸爸的一切,就像看着一个得不到关注就会用哭闹来反抗的孩子。
他依旧是那个讨厌的父亲,但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脆弱的女儿了。
整个高中,我都沉浸在学习里。
任由外界风吹草动,我都波澜不惊。
高考顺利结束了,住在山顶的奶奶却病重了。
爸爸花了很多钱去治疗她,最后奶奶还是康复起来。
对于奶奶,爸爸从来都是不吝啬的。
高考填志愿的那天,我独自去了网吧。
报考了文学相关专业,一所离家很远的北方的大学。
回到家,爸爸问我为什么不在家填志愿。
我没理他,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摆脱他了。
我再也不用委曲求全,不用害怕夜晚突然听见妈妈的哭声,不用受他的坏影响。
爸爸骂骂咧咧地喝了很多酒,我反锁了房间门,戴上耳机,完全隔离外界的声音。
我离开家的那天,爸爸说他要送我去学校。
我拒绝了,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大概是知道他再也拿我没办法了。
他眼睛里含着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红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在看见他眼泪的那一刻,就像是被遗忘了。
我主动伸手,拥抱他一下。
想着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就当作我最后一次以乖女儿的身份抱我的父亲一下。
坐上动车前往学校的那一刻,我哭得一塌糊涂。
说不清楚是为了我的自由,还是为了缅怀我那么多的过去。
大一的时候,我还时常做梦,梦见家乡。
梦见住在山顶上的奶奶,梦见爸爸妈妈和我的房间。
每次做梦醒来,我都会哭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渐渐不做这些梦了。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开始兼职,替自己挣生活费和学费。
直到某天夜里,手机上多了几个未接电话。
我也直接忽略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奶奶去世了。
我没有悲伤的感觉,相反,我只有释然。
我连她的脸都想不起来了,我想珍惜的只有现在。
我的奶奶,她给我的感觉,甚至都没有我的某一个朋友那么重要。
大学四年,除了偶尔给妈妈打几个电话问候一下,我完全断掉了和爸爸的联系。
等到我工作之后,某一天,不小心把爸爸的电话当作客户的电话接了。
我才知道,爸爸也病重了。
他在电话里哭着求我再见他一面,我却没答应。
鳄鱼的眼泪,本就不值得同情。
挂断电话,我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妈妈给我打电话,你爸爸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突然像空了一样。
失魂落魄地回到我租的房子里,空洞得躺在床上。
我想起小时候爸爸背着鱼篓带我去河边打渔的那些日子,我突然回忆起他的笑容,眼睛一酸就哭出来。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小声抽泣,变成大声嘶吼。
鳄鱼的眼泪不值得同情。
现在我也变成一条鳄鱼了。
我的眼泪也一样,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