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贺凛领证那晚,我们签了份为期三年的白纸黑字协议。
他图我爷爷的百年药膳配方。
我借他贺家财力保爸爸的医药公司不倒。
我小心捂着真心,笑称这是最佳商业搭档。
直到爸爸突逝,他带泪痕跪在灵堂:协议撕了,我只要你。
我才知这冷血商人,五年前就在救我葬身火海的逃生路上。
【第一章】
电梯咣当一声急停,卡在十七楼和十八楼中间,刺耳的警报声像把钝锯子直接锯进我太阳穴。轿厢里顶灯神经质地忽明忽灭,把我脚底那双为了今天新买的细高跟映得鬼气森森。
操!旁边一个花臂大哥暴躁地捶了下不锈钢壁板,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头顶通风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灰尘簌簌落下,呛得我喉咙发痒。包里手机疯狂震动,是银行的催款短信,提示我那间半死不活的明康药业账上余额又快见底。心脏像是被这狭窄的电梯空间给攥住了,每一次跳都扯着心肺疼。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出我眼底深处的一丝恐慌。时间紧迫。
我拿出另一部几乎崭新的手机,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还没来得及存名字的陌生号码上。深吸一口气,电梯浑浊的空气带着铁锈味。
喂电话秒通。男人声音像淬了冰的金属刮过玻璃,低沉,穿透电梯微弱的信号,钻进我耳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背景音极静,静得只能听见他若有似无的呼吸。
我喉咙发紧,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顶上来:我同意。今晚八点,民政局,拿协议来签。
那边沉默了两秒。
沈薇小姐,考虑清楚了他语调没变,甚至更冷了些,尾音微微扬起,像在掂量一件拍品最后的成色。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眉骨锋利,眼神估量。
废话。我指甲掐进掌心,逼自己挤出点无所谓的轻佻,放心,各取所需,钱货两讫的好买卖。谁先动心谁是狗。
话说得干脆,心口却堵得慌。明康是爸爸半辈子的心血,爸爸躺在病床上就靠这口气吊着。
那边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很好。他说,八点,别迟到。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和他名字在通话记录里留下的那个冰冷的字——贺。
电梯在维修人员的努力下猛地一震,重新往上爬升。灯光稳定,警报解除。我靠在冰冷的厢壁上,胃里一阵翻搅。商业联姻卖身契约都不对。是他贺家太子爷贺凛需要我沈家那份价值连城、秘不外传的【金玉满堂席】药膳方子,去填他那座顶级私人疗养院的压舱石。而我沈薇,一个被巨额债务和生死不明的父亲压得喘不过气的落魄药企千金,迫切需要他贺家这条巨型航母拖住我即将沉没的小舢板,熬过这三年,等爸爸好转。
一个方子,换一个喘息机会。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走出电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比平时更刺鼻。推开VIP病房厚重的门,就看到我妈林淑娴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她肩膀塌着,手里攥着那份最新的、字字带血催命的债务评估表,指尖掐得发白,指节僵硬地凸起。
妈,我走过去,声音尽量放平。
她没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声音闷得像从水底传出来:贺家……那边,怎么样尾音拖得又细又长,带着一丝最后无力的挣扎,那个贺凛,听说是个……
是个金矿,还是刻了冷血动物家徽的那种。我接口,语气尽量轻快,伸手把那份评估表从她手里轻轻抽走,塞进包里,不过现在最解渴。签了合同,明康就能续命,爸那边进口的靶向药也不用停了。
我看到她迅速抹了下眼角。
病床上,我爸沈康年毫无知觉地躺着,氧气面罩盖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证明他还在这人间耗着。才几个月,那副曾经在药企风云里呼风唤雨的精明模样就被病魔啃噬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子。我的视线扫过他搁在薄被外的手,那枚宽大的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扎眼,提醒着我他曾经的意气风发。现在,这枚戒指都显得有些沉重而累赘。我没提贺凛那条件,【金玉满堂席】是沈家独苗苗的命根子,也是爷爷闭眼咽气前千叮万嘱不能落外姓人之手的宝贝。
林淑娴猛地转过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嘴唇翕动:薇薇……委屈……
不委屈。我打断她,硬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当找了个特别难搞的甲方。熬过这三年,一切就好了。三年。三年后,是上岸,还是更深的泥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八点,是这桩冰冷交易的起点。
民政局橘色的灯光打在脸上,把墙壁上那排构建和谐家庭的宣传画照得像个荒唐的笑话。贺凛已经到了。他没穿那种精英标配的西装三件套,只随意套了件烟灰色的羊绒衫,领口微敞,露出一点冷白的皮肤和硬朗的锁骨线条。他靠在大厅角落一根冰冷的承重柱上,身量极高,肩背宽阔,投下的阴影几乎把旁边那排塑料椅子都盖住了。手里把玩着一只银亮的打火机,开合间发出冰冷的咔哒声,在空旷的办事大厅里异常清晰。
感受到视线,他抬起头。轮廓利落得像刀劈斧削,鼻梁极高,薄唇抿着,没什么笑意。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映着顶灯的光,却又空荡荡的什么也盛不下。那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带温度地逡巡一遍,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像在鉴定一件拍品。眼神掠过我妈红肿的眼圈时,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来了。他开口,不是疑问,是确认。声音比电话里更沉,更冷。随即,他手一扬,一个穿着藏蓝套裙、妆容精致的干练女人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卡座里站起身,手里捏着厚厚的文件夹——他的律师,程然。那姿态,仿佛预演过无数遍的收购签约现场。讽刺,真他妈的讽刺。我在心里冷笑,脸上却绷出职业假笑:贺少效率真高。
时间就是金钱。他面无表情,甚至懒得看我递过去的证件,目光转向律师:程律师。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签字,盖章,冰冷的钢戳压上红纸。程律师推过来的那份多达二十多页的婚前协议,纸页摩擦发出簌簌轻响。签字处那一串串零是贺凛承诺的资金保障,而夹在末尾不起眼的补充条款里,白纸黑字写着他核心的诉求:我需在结婚登记后一周内,将【金玉满堂席】完整配方(含三味核心君药的炮制秘法及火候关键)移交贺凛或贺凛指定的全权代理人。
我指尖冰凉,攥着那只廉价的签字笔,一笔一划用力写下沈薇。墨迹快干时,我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正慢条斯理、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万宝龙钢笔签下贺凛的男人,恶劣地、清晰地小声说:贺先生,合作愉快。记着我们的约定,我顿住,故意迎上他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谁先动心谁他妈是狗。
贺凛笔尖一顿。他终于撩起眼皮,正眼看了我一下。薄唇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牙,随即扯开一个比北极风更冷的弧度。他没说话,但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不自量力。钢印落下。砰一声。心也跟着沉下去。
两个鲜红的小册子被办事员推出来时,我妈在旁边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呼吸急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贺凛看也没看那本属于他的结婚证,程律师极自然地代为收起。他径直朝我走来,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
沈小姐,他微俯身,声音不高,却压得周遭空气都凝滞了,那点烟味混合着冷冽的木质香强势侵入了我的呼吸,明天下午两点,城西疗养院。老爷子要试你沈家的【金玉满堂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强装镇定的脸,像刮骨刀,别迟。老爷子,脾气不太好。这话里的警告意味,赤裸得像块冰,砸在我脚背上。
说完,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他直起身,对程律师偏了下头:送沈夫人回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转身就走。羊绒衫裹着的宽阔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消失在旋转门后,没半分温度,没一分留恋,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务。留下的,只有他衣角带起的、瞬间就被大厅浑浊空气吞噬的冷风,和我手里那本烫得烧手的红本子。
林淑娴靠在冰冷的墙上,脸色煞白,大口喘着气,死死抓住我的手:薇薇……他……他到底要什么方子……是不是方子……你爷爷死前……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医院ICU专用的号码。冰凉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冲垮了所有刚砌起来的、摇摇欲坠的伪装。
我猛地甩开我妈的手去掏手机,动作慌得不成样子。屏幕冰冷的光照亮我陡然变得惨白的脸。听筒里,一个急促到变调、仿佛濒临崩溃的男声撞了进来,劈开了民政局里所有虚假的喧嚣和死寂:
沈小姐!快!沈先生他……刚刚突发室颤!正在抢救!医生让家属立刻——立刻——
声音后面是什么,我听不见了。轰一声,整个世界彻底塌了!
【第二章】
救护车尖利的嘶鸣划破深夜粘稠的空气,一路往医院狂飙。窗外路灯的光带连成一片模糊的鬼影,明灭不定地掠过我的脸,像劣质的快放镜头。我妈瘫在座椅上,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指死死绞着安全带,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我,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抽干了,又瞬间凝固成冰,只剩下一只手机被机械地攥在手心,冰冷坚硬,硌得掌骨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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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还停留在那个刚刚挂断的催命电话。贺凛最后那句冰冷的老爷子脾气不太好和我爸那张在病床上枯槁的脸在我脑子里疯狂切换、撞车、爆炸!
心脏缩成一团,每一次泵出的血都裹着细碎的冰渣。我牙关紧咬,齿缝间尝到了血的铁锈味。撑住,我命令自己,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剧颤,几乎拿不住手机。
车子在急诊门口一个急刹,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妈被惯性往前狠狠一带,安全带勒得她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木了。我几乎是撞开车门跳下去,脚下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细高跟崴了一下,钻心的疼。
踉跄着冲进ICU通道,明晃晃的灯光刺得我眼疼。走廊尽头,抢救室那扇代表着审判和绝望的红灯还亮着。门口已经聚了好几个人,大多是平时难觅踪影的股东和叔叔辈。
为首那个腆着啤酒肚、梳着油光水滑背头的中年男人,是我二叔沈康平。他一根手指正点着一个年轻医生的胸口,唾沫横飞:……搞什么名堂!人呢啊刚才张主任还跟我们说有希望!现在就抢救你们这群……
年轻医生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脸涨得通红,想辩解又插不进话。
二叔!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脚步不稳地冲过去,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视线落在抢救室紧闭的门上,那扇门隔绝生死。我爸……怎么样了我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钉在二叔脸上。
沈康平被打断,猛地转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眯缝着,在我身上粗粗一扫,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毫不掩饰地浮起一种近似于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神情,那油光的脸上堆起假模假式的沉痛,叹了口气,声音拖得又慢又沉,像钝刀子割肉:薇薇啊……你来晚了……你爸他……唉……
旁边一个平日里溜须拍马惯了的瘦高个王姓股东立刻接话,声音尖刻:就是,康年大哥这也太突然了!公司那么大一摊子事等着他,留下这个……这烂摊子可怎么办他眼睛贼兮兮地瞟着我,听说外面窟窿填不上了债主都等着堵门呐!现在主心骨又……
谁说不是!沈康平用力一拍大腿,把王股东的话砸得更结实,康年糊涂啊!那新厂项目就是个无底洞,把整个明康都赔进去了!现在他撒手走了,让我们这些老兄弟怎么活我看啊,这事……他拖长调子,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算计的光,得尽快想想善后,该切割就切割,该破产清算……
沈康平!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炸开!一直被恐慌攥住的林淑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猛地从我身后扑出来,双手狠命去推沈康平,放你娘的狗屁!康年还躺在那儿!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沈康平猝不及防,被推得肥胖的身子一个趔趄,撞在墙上,那油光的背头也散了。他脸色瞬间铁青,用力甩开林淑娴:林淑娴!你发什么疯!人没了就是没了!哭顶个屁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债务问题!你想让大伙都陪着你们家跳楼吗薇薇!你看看你妈!
他狰狞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淬向我,带着赤裸裸的逼迫和指责。林淑娴被他推得向后倒去,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推搡、叫骂、指责、幸灾乐祸交织的漩涡中心,我耳朵嗡嗡作响,视线被泪水模糊,看着眼前这群豺狼露出獠牙。爸爸还没出来,他们就迫不及待要瓜分尸骨了冰冷的事实像一记重锤狠狠砸下,砸得我踉跄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五脏六腑都移位般的疼。
支撑我最后的一根弦,崩断了!绝望,混杂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悲凉,瞬间席卷全身。什么贺凛什么协议什么疗养院的老爷子通通被撕碎!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那个冷血的男人!找到贺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我在这绝境里唯一能攀住的浮木!
不管那代价是什么!哪怕是地狱,我也要爬过去!
推开身边混乱的人群,甚至顾不上被我妈死死扯住的衣袖,我像只无头苍蝇冲向电梯。手指哆嗦着按亮下行键,一遍,两遍!冰冷的金属按钮毫无反应,只有映出我狼狈倒影的光滑表面。我猛地转身冲向楼梯间!
高跟鞋被我用力甩脱,赤着脚,冰冷的台阶透过薄薄的丝袜刺进脚心。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一层又一层,急促的喘息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带着血腥气。墙壁粗糙的触感摩擦过手臂,火辣辣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贺凛!
冲出医院大门,深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上单薄的裙子瞬间被打透,刺骨的凉。刚才脱掉的高跟鞋早不知甩到了哪里,冰冷的柏油路面粘着砂砾硌着脚底。我茫然四顾。城西疗养院在哪里
贺凛在哪!
我疯了一样在冰冷空荡的街上奔跑、搜寻,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寸寸漫上来,即将没顶。一辆漆黑的宾利慕尚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在我身侧。车窗缓缓降下。程律师那张妆容依旧一丝不苟的脸出现在后面。
沈小姐,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贺先生料到你需要帮助。请上车。
没有时间质疑,没有力气询问,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后座门把手,几乎是摔了进去。车厢里暖气很足,带着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木质香的烟草气息——是贺凛的味道。这气息此刻非但不能让我感到安心,反而更像一种冰冷的嘲讽。
程律师坐在副驾,通过后视镜看着我,语调平板地陈述:贺先生接到消息时正在开紧急视频会议。他需要您尽快签字确认几份文件,用于处理您父亲在‘明康药业’的债务危机和后续可能引发的破产程序止损。她递过来一个厚实的文件夹,里面夹着钢笔。另外,明天的【金玉满堂席】,关系到疗养院即将接待的一位重要客人。老爷子下午会亲自检验效果,时间很紧,贺先生希望您……
签字老爷子重要客人
我爸还在抢救室!我赤着脚像个疯子一样在街头狼狈狂奔!而他的人在跟我谈签字!谈他妈的一锅汤!
一股极致的恨意混杂着铺天盖地的屈辱瞬间冲垮了我紧绷的神经!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挥开了程律师递过来的文件!
滚——!!!
文件夹和钢笔飞出去砸在前排座椅背上,发出砰一声闷响。程律师身体微微一震,扭过头,脸上那点职业性的平静终于绷不住,露出诧异。
回去告诉贺凛!我冲着她嘶吼,眼泪混着愤怒的汗水砸下来,声音因为用力过猛而撕裂,抖得不成样子,让他带着他那见鬼的协议和他爹的汤去死!我沈薇现在除了我爸,什么都不要!什么狗屁贺少奶奶,我不稀罕!让他滚——!
吼完,我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风呼啦一下灌进来。我赤着脚重重踩在冰冷刺骨的柏油路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医院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回去。每一下都像踩在刀尖上,脚底被粗糙的地面摩擦得火辣辣地疼。但那痛楚,比起心底那被现实反复撕扯、鲜血淋漓的巨大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医院门口一片混乱。几个医生护士匆匆推着空荡荡的推床出来。我妈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被几个好心人围着,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撕心裂肺的哭嚎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二叔沈康平拿着一部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闪动着刺眼的光,声音格外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都看看!这是大哥律师早上才发给我的!电子扫描件!这‘遗嘱’写得清清楚楚,他名下所有股份、还有那个最值钱的老宅子,统统都归二房!债务债务当然是留给……留给该负责的人!他粗短的手指,毫不客气地直指向地上哭得快晕厥的林淑娴,以及冲回来的我。
几个年长的股东围着他,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有遗嘱就好办了!
康年也是,糊涂归糊涂,后事总算没糊涂……
那明康现在这烂摊子……
遗嘱电子件早上我爸人还在里面抢救!
巨大的荒谬感像是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冲过去,一把抢过沈康平手里的平板,那屏幕刺得我眼睛生疼!白底黑字,措辞冰冷而官方:【遗嘱声明书】。落款位置确实是一个极其潦草但绝对模仿了我爸平时习惯的签名——沈康年。日期是今天凌晨。更关键的是,受益人签名栏,赫然是三个字:沈康平!
手指掐进冰冷的金属平板边缘,掐得指节发白。这所谓的遗嘱电子件,简直是杀人诛心!一股寒意夹杂着毒蛇般令人作呕的算计感从我脊椎骨缝隙里钻上来!我爸生死未卜,这些人就迫不及待伪造证据来抢家产、甩包袱!
我妈看到那平板上的东西,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活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彻底昏死过去。
妈——!我扑过去扶她。
混乱、绝望、冰冷……所有的喧嚣在那一刻仿佛都褪去了颜色。视野的边缘,医院玻璃门外,一辆纯黑的宾利慕尚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像一道沉默的阴影停在惨白的路灯灯光之外。
后座车窗,无声降下了三分之一。
一只骨节极其分明、如同顶级雕塑家精心打磨过的手随意地搭在窗沿。指尖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香烟。在冰冷的夜色里,那一点猩红的光,时明时灭。
像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终于露出了注视猎物的眼睛。
【第三章】
让开!二婶,小心呐!
一声咋咋呼呼的尖叫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一盆刚从冰柜里拎出来、冒着刺骨寒气的冰水混合物,兜头盖脸泼向我爸灵前最前端、火势最旺的那个铜盆!
火舌发出滋啦一声刺耳惨叫,猛地矮了下去!大片带着冰碴的水四溅开来,冰冷刺骨,毫不客气地泼湿了铺在前面的一圈黄纸和香烛,连带着我跪在火盆前给爸爸烧纸、身上还穿着孝服的小腿裤脚都湿了一大片,寒气顺着布料往里钻,激得我浑身一颤。
泼水的胖女人——二叔那个惯会挑事的老婆张金花,装模作样地惊呼着退开,手里空空的水盆故意晃荡着,眼尾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哎哟哟,火太大了!纸钱飞起来容易烧着东西嘛!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大哥这才刚走,家里可不能再出事了!她挤着小眼睛朝周围几个远亲努嘴。
冰水浇灭纸钱的灰白色烟尘呛得人喉咙发痒。灵堂里短暂死寂了一下。所有人都看着那只剩几簇残火、冒着湿冷烟雾的铜盆。
二婶说得对!火小点好!安全!沈康平挺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啤酒肚,手里捏着半根快燃尽的烟,踱着方步挤到前面,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盖过窃窃私语,再说了,大哥这身后事……讲究个清静嘛!这么些人烟熏火燎的,不像样!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坐在一旁、脸色灰败如纸、因为昨天那遗嘱电子件刺激又厥过去一次才刚缓过来、此刻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一样的林淑娴,又瞟向跪在灵前烧纸的我,眼神里全是志得意满的算计。
张金花立刻凑过来帮腔,声音又尖又响:就是!有些人呐,命硬克得自己老子都挺不住,还在这儿瞎忙活!康年大哥这火啊,可不是烧点纸钱就能消罪的!要我说,不如早点商量正事!康平!她提高声音,看向自己丈夫,你不是有律师那头的消息了吗大哥的‘意思’!
沈康平清了清嗓子,从他那油光滑亮的西服内袋里慢悠悠掏出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他肥胖的手指捻开塑料夹扣,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副本,封面印着黑体的遗嘱执行文件摘要几个字。
都看看吧。他声音拔高,盖过灵堂里压抑的啜泣和窃窃私语,大哥……走得急,但后事安排得清楚明白!这是大哥委托的李大壮律师事务所出具的文件副本,早上刚确认的!哎,为了这个,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他假惺惺地叹口气。
他把那叠文件举高了些,让最前面几排探头探脑的亲戚股东都能模糊看到几行醒目的字:……立遗嘱人沈康年先生名下持有的‘明康药业’全部股份(占股72.3%),及位于城北山湖路7号沈家祖宅房产所有权,指定由其胞弟沈康平先生全权继承……立遗嘱人个人因经营所产生之对外债务(截至目前,经初步核定为8亿7千3百万人民币)以及公司经营所涉及之连带债务清偿责任,由立遗嘱人之配偶林淑娴、及女儿沈薇女士共同……
8亿多!旁边一个打扮妖娆、平时八面玲珑的远房表姑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尖利地划破灵堂,我的老天爷!康年这是……这是把自己老婆闺女往火坑里推啊!这债还不得压死人怪不得他走得不安生!她捂着嘴,眼睛使劲往我和我妈身上瞟,仿佛看到两个命比纸薄的扫把星。
就是说啊!张金花立刻像找到了同盟,声音拔高八度,唾沫星子飞溅,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跪在那里背对着众人、沉默地拨弄着湿冷纸灰的我,康年大哥这是心寒了!被最亲的人伤透了!不然能临了临了把债都留给你们薇薇,不是婶子说你,你爸这病,耗了多少心血金钱你那小破公司不是吸血是什么还有你那老公刚结婚就撒手不管了贺家少奶奶呸!丧门星一样!
句句诛心。我妈坐在旁边椅子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渗出来。那些指责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在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上。
二叔,我的声音干涩无比,像是砂纸在木头上磨过,打断这场愈演愈烈的表演。赤脚跪在冰冷瓷砖地板上,膝盖早已麻木,脚底因为昨天赤脚狂奔被碎石划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我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们。只是慢慢抬手,拢了拢鬓边一缕被冷汗粘住、滑落的白孝布带子,露出半个冰凉苍白的侧脸。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沈康平都住了口,眯缝着眼看向我。
我爸,我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还在的时候,常念叨你是他唯一弟弟。当年二叔你公司出事,周转不开,我顿了顿,视线落在面前湿冷冒烟的纸灰上,我爸拿家里老宅子做了抵押,把明康账上最后一点活钱都给你填了窟窿,为此公司差点缓不过来。他总说,兄弟一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沈康平脸上那点假装的悲戚凝固了,继而变得有点尴尬。周围亲戚的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张金花想说什么,被他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爸走得急,留的话少。我微微转过一点点头,用眼角余光扫向他手里那叠厚厚的文件,声音陡然掺进一丝冰碴,二叔,这份‘遗嘱’,公证处登记了吗律所正式出具公证文书了吗我爸签名按手印那天,是在病房里当着几个见证人面做的还是……我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手指深深掐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里,指甲劈裂的疼尖锐地传来,还是有人等不及了,在医院的走廊上‘委托’律师传给你的‘电子件’
灵堂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纸灰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微弱挣扎的噗呲声。亲戚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充满了惊疑不定。几个年纪大的股东脸上更是浮现出犹豫和思索。
沈康平脸上的肥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他被当众揭穿了那所谓的兄弟情谊,更被戳中了这份遗嘱最核心的疑点——程序严重不合法,是份伪造的漏洞百出的废纸!伪造签名按手印,在公证处根本立不了案!
一股被当众剥皮的恼羞成怒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那张油光横飞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沈薇!他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咆哮,唾沫横飞,你反了天了!你敢这么污蔑你亲二叔!谁教你这么没大没小的!是不是你那个缩头乌龟一样的妈!还是那个刚把你娶进门就躲得没影的贺凛……
闭嘴!
冰冷低沉的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雷霆般的压迫感,陡然间从灵堂入口如破冰般斩入!
所有人猛地扭头!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惨白的自然光,像一座陡然压下的黑色冰山,大步踏入灵堂。深色羊绒大衣裹着宽肩窄腰,周身还卷着从外界带来的凛冽寒气,更显得气场迫人。一张轮廓分明如精工雕刻的脸,此刻覆着一层薄冰,眉骨凌厉,眼神如寒渊利刃,直直刺向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般僵在当场的沈康平!
是贺凛!他竟真来了!
他径直无视了所有人惊愕、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甚至看都没看被他喝斥得脸色煞白僵直的二叔沈康平一眼。裹挟着寒风冷意,大步流星,径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穿过飘飞的纸灰,穿过那些幸灾乐祸或惊疑不定的目光!
目标清晰、稳定、没有一丝犹豫地,直直走到我面前!
我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混合着刚才被羞辱激起的委屈和滔天的愤恨,还有一丝……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来自深渊绝境中乍然窥见一缕光的眩晕!
下一秒。
咚!
一声沉重闷响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是膝盖砸在冰冷硬瓷砖上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沉重!仿佛带着某种摧毁一切的力量!
贺凛!
那个城府深沉、冷血无情、永远高高在上的贺家太子爷!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爸爸的灵前——在沈康平和张金花惊骇欲绝的目光下——在所有亲戚股东们瞪圆的眼睛注视下!
咚!
单膝落地,直挺挺地、毫不犹豫地跪在了我的身侧!
几乎同时,他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我因为情绪激动和寒意而冰凉到失去知觉、深深抠进地砖缝隙里的左手!
那股力道霸道又沉稳,不容抗拒!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他贴紧的掌心直直烫进我冰封的心底,带来一阵近乎痉挛的战栗!
我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只有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占据了全部视野!冷峻的眉峰下,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此刻不再是空无一物的冰封,而是翻滚着浓烈到近乎烫人的情绪!痛苦悔恨自责或者……一种更加深沉复杂、我从未见过也根本不敢细想的东西!
更让我灵魂都剧烈颤抖的是——他的左眼下眼睑处,赫然有着一道新鲜的、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消肿的……泪痕!
他哭了!贺凛……他竟然为我爸的离去……哭了!还是……
薇薇,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砾的砂石狠狠磨过喉咙,带着一种撕心裂肺后沉淀的疲惫和深沉如海的情绪。握紧我的那只手又加了点力,传递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脸,落在我身后爸爸那张巨大的、慈祥又带着病容的遗照上,眼里的痛色一闪而逝。然后,那双漆黑的深瞳再次牢牢锁定了我的眼睛!像困守孤城的野兽,拼死也要把眼前这个人烙印进骨髓深处!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看着我。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砸在灵堂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那份协议……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撕了。
撕…撕了
我脑子里轰然作响!那份价值数亿、捆绑着我们之间冰冷交易和全部算计的唯一绳索……他说撕了!为什么!
心口那股窒息感猛地炸开,化作汹涌澎湃的狂潮冲得我头晕目眩!我的手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钳制,那只紧抓着我的大手却猛地攥得更紧!带着一种近乎要把我指骨捏碎的力道!
他盯着我震惊到失语、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眸,那双深邃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却又令灵魂都震颤的烈焰!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协议撕了!钱我替你扛!债我替你背!沈康年这个岳父,我认定了!
贺家少奶奶的身份,你拿着!
沈薇——
他目光穿透一切,直直钉进我眼底:
我只要你!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空着的左手猛地伸向那还在微弱冒烟的湿冷纸灰盆!
刺啦——!!
一声纸页被粗暴撕扯、燃烧的闷响!几缕新鲜蹿起的火苗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那本被我亲手签字、印着冰冷钢印、象征着交易的《婚前财产及合作协议》副本碎片,被他毫不犹豫地扔进灰烬未冷的铜盆里!
橘黄色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打印纸上的铅字,舔舐着那份冰冷的契约!
那几页在火焰中扭曲、卷缩、化作灰烬的纸片,映得他侧脸的轮廓也忽明忽暗,深潭般的眼中跳动着的是决绝的光芒!
灵堂里,只剩下纸钱燃烧最后的噼啪声,火苗舔舐契约残页的滋滋声。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帧画面:
高大的男人单膝跪在冰冷的灵堂地砖上,不顾崭新的深色羊绒大衣压上灰烬脏污,紧握着跪在他身旁、身着刺眼白孝女子的手。他微微仰头看她,左眼下那道新鲜的泪痕在跳跃的火光里刺目惊心。破碎的契约在他身侧的铜盆里剧烈扭曲燃烧,橘红的火苗将他紧绷的下颌线映照得如同刀刻。他沙哑到极致却斩钉截铁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灵魂的灼热:
我只要你。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