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红馆泪 > 第一章

1980年代中期,中国北方某个相对闭塞的村庄。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拂到城市,农村变化缓慢。
信息闭塞,科学知识匮乏(尤其对室内污染危害认知几乎为零),物质条件艰苦但人情社会浓厚,传统习俗和家族观念极重。
三转一响仍是体面嫁妆,手工打造的油漆木柜更是大户的象征。
说起建军和秀云的结合那是充满坎坷。
秀云原本被家里安排换亲(即两家互换女儿做媳妇),要嫁给邻村一个瘸子。
建军和秀云偷偷相好,在成亲当天,建军带着几个本家兄弟,硬是把哭成泪人的秀云从送亲队伍里抢了回来,那天村口的歪脖子柳树叶子落了大半。
瘸子新郎的咒骂、娘家人的哭喊、围观乡邻的唾沫星子,像冰雹一样砸在秀云单薄的嫁衣上。
建军攥着秀云冰凉的手,穿过鄙夷的目光和纷飞的落叶,走进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
代价是张家掏空了积蓄,又欠下一屁股饥荒,秀云和娘家也彻底断了音信,两人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流言蜚语,在村里抬不起头地过了好几年。
几年后,铁蛋的降生,才像一道温热的米汤,暖了张家冷灶般的光景。建军在田里弓着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秀云枯黄的脸上也透出红润。
那间当作新房的西屋,终日在孩子的笑声和咿呀学语里浸泡着,连空气都泛着甜。
铁蛋的出生,像一道阳光照亮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更是他们冲破枷锁、顽强生活的希望和慰藉。夫妻俩把所有的爱和最好的东西(有限的鸡蛋、偶尔的肉星)都给了铁蛋,视若珍宝。
日子虽清贫,但三口之家的温暖驱散了阴霾。
然而张家小院里,另一场喜事正浓墨重彩地铺开。张老太开始为小女儿爱玲张罗婚事。对方是邻村家境稍好的人家,张老太极其看重这场婚事,认为这是张家重新在村里抬头的机会。
她倾尽所有,连同建军两口子抠牙缝省下、预备翻修西屋的钱,一股脑堆在了木匠王老歪的脚边。
给我家爱玲打一对顶顶体面的立柜!要榆木的!漆,给我刷得红亮亮!张老太的嗓门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斧凿声、刨花味很快弥漫了小院。王老歪和他徒弟光着膀子,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淌成小河。
最后一道工序,是刷漆。刺鼻的酚醛调和漆气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浓烈得几乎有了形状,黏糊糊地糊在喉咙口。
张老太围着柜子转,摸着光滑的漆面,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这才叫体面!爱玲嫁过去,婆家也得高看一眼!
秀云抱着铁蛋远远看着,铁蛋被那气味呛得直咳嗽,秀云皱眉:妈,这味儿也太冲了,怕是对孩子不好吧张老太立刻拉下脸:你懂啥新家具哪能没味儿这叫新气儿!放两天就散了。这可是爱玲的脸面!
秀云抱着铁蛋在屋檐下透气。孩子被那味儿呛得小脸皱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
嫂子,新家具味儿大才显喜庆呐!爱玲捏着一块鲜亮得晃眼的红缎子衣料,在院当中比划着身段,嘴角撇着,铁蛋也忒娇贵了,我哥小时候泥里爬水里滚,啥味儿没闻过不也壮得跟小牛犊似的她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根细针,扎在秀云心上——婆婆张老太就总用这话敲打她对铁蛋的精细。
晚饭时,张老太把碗里仅有的几片油汪汪的腊肉,全拨拉到爱玲碗里。多吃点,补补,漂漂亮亮出门子才是正经!
铁蛋乌溜溜的眼睛追着那肉片,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秀云垂下眼,默默把自己碗里那片薄得透光的肉夹到儿子碗中。
建军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粒,头埋得更低。爱玲嚼着肉,眼风得意地扫过嫂子低垂的脖颈。
几天后,收音机里嘶嘶啦啦地预报:明后日,大到暴雨。
张老太围着那对刚刚刷完最后一遍漆、红得刺眼、味儿冲得人眼晕的立柜,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环顾家里,只有建军和秀云住的西屋(他们结婚时勉强收拾出来的新房,也是家里最干燥、最宽敞的屋子)最合适。
她猛地一跺脚,目光钉子一样楔向西屋:建军!赶紧的!把你妹的柜子抬你屋去!淋坏了漆,爱玲的脸往哪儿搁
秀云像被火烫了,一步抢到西屋门口,声音发颤:妈!不行!那味儿能把人活活熏死!铁蛋才多大点儿受不了这个!放柴房拿油布盖严实了行不行
嫂子!爱玲尖利的声音立刻插了进来,带着哭腔,你咋这么狠心柴房又漏雨又有耗子!我那新柜子放进去还能要吗我就结这一回婚!你就不能容它几天
她转向张老太和建军,眼泪说来就来,妈!哥!你们看看!嫂子就是嫌我嫁妆占了她的地方!她是不是还记恨妈把钱都花我身上了
这句话像火星子溅进了干草堆。张老太的脸瞬间黑沉如锅底,指着秀云鼻子骂:好你个李秀云!我早知道你肠子弯弯绕!爱玲一辈子的大事,你不帮衬还尽添堵!建军!你死啦管不管你婆娘这柜子,今儿非进你们屋不可!我看谁敢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秀云脸上。
张老太声音拔高:柴房漏雨你不知道厢房那灰多大把柜子弄脏了咋整就放你们屋!味儿大点怕啥开窗通通风不就行了铁蛋哪有那么娇气!建军,你还愣着干啥她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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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军被母亲刀子似的目光和妹妹嘤嘤的哭声夹在中间,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他看看妻子煞白的脸和怀里懵懂望着大人的铁蛋,当年抢亲时母亲的责骂和这几年的冷眼又压上心头。他喉结滚动几下,最终避开秀云绝望的眼神,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抬进去吧,把……把窗户都打开……通通风。
那对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红漆大柜,像两具鲜艳的棺材。被几个壮劳力抬进了建军秀云不足二十平米的西屋。
柜子几乎占了一面墙的空间。浓烈的油漆味瞬间塞满了狭小的空间,门窗大开,但那股味道像是有了生命,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钻进被褥、衣服,更钻进了铁蛋小小的身体里。
铁蛋当晚就睡不安稳,哭闹着说屋里臭。秀云心疼,整夜抱着他在院子里转悠。建军也闻着头晕,但只能安慰:忍忍,忍忍就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油漆味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因为夏季高温,挥发得更厉害了。
铁蛋开始变得蔫蔫的,不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他经常喊累,小脸也少了红润,变得有些苍白。胃口也差了,以前能吃一小碗饭,现在吃几口就不肯吃了。
秀云忧心忡忡,再次向张老太提出把柜子挪走。
张老太不耐烦:你还有完没完不就孩子有点不舒服吗谁家孩子不闹点小病我看你就是跟爱玲的嫁妆过不去!建军,管管你媳妇!
建军只能闷头抽烟,呵斥秀云:少说两句!妈也是为了妹妹好!
日子在刺鼻的气味里熬着。爱玲有时会路过西屋门口,用手夸张地在鼻子前扇着风,声音不高不低:哟,嫂子,这味儿是够冲的哈忍忍就过去了,你看我哥,不也一声没吭
铁蛋蔫蔫地趴在秀云肩头,小脸没了血色,饭量眼见着少了。
秀云想给他蒸个鸡蛋补补,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被张老太锁在柜子里,说是留着给爱玲压箱底。
爱玲出门子要紧!铁蛋喝点稀粥顶顶就过去了,小孩子家家的,饿不坏!张老太眼皮都没抬。
爱玲坐在一旁,低头摆弄着自己的红缎子衣襟,嘴角绷着,一声不吭。
一天晌午,铁蛋毫无征兆地流起了鼻血,鲜红的血滴在灰扑扑的泥地上,触目惊心。
秀云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拍凉水。爱玲正巧从屋里出来,见状猛地皱紧眉头,嫌恶地后退一步,尖声道:哎呀!脏死了!真晦气!嫂子你快弄干净!这血呼啦的,冲撞了我的喜气可怎么好
秀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爱玲那张涂了廉价雪花膏的脸,抱着怀里虚弱的孩子,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一股冰冷的恨意,毒蛇般从脚底窜上心口。
秀云抱着铁蛋又去了村卫生所。赤脚大夫翻了翻铁蛋的眼皮,号了号脉,依旧摇头晃脑:肝火旺,有点虚,不打紧。
秀云指着儿子胳膊上几处针尖大的瘀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夫,您再看看这个……
大夫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孩磕碰两下,常有的事!拿点甘草片回去清清火!
油漆柜在西屋一放就是三个月。
爱玲的婚期过了,红绸子摘了,可那对柜子,张老太一句爱玲婆家还没拾掇好地方,放这儿省得磕碰,便再没提挪走的事。
盛夏的毒日头透过窗户纸烤进来,西屋像个巨大的蒸笼,油漆味在高温里加倍地挥发、膨胀,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抓起来。
铁蛋彻底垮了,苍白得像张糊窗户的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青紫色的瘀斑像肮脏的地图,越摊越大。
建军借来村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把气若游丝的铁蛋和哭成泪人的秀云连夜送到了县医院。又转去省城。
刺鼻的消毒水味盖不住秀云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浸入骨髓的油漆味。
当那个穿白大褂、戴着厚厚眼镜的医生拿着几张单子,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字时,秀云的世界轰然坍塌。
……孩子生活环境里,有没有长期接触过……新油漆或者新家具气味很大的那种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
秀云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迸射出骇人的光,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建军污浊的衣襟,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柜子!是那个柜子!是妈!是爱玲!是她们害了铁蛋!是那红漆柜子啊!!!凄厉的哭嚎像刀子划破死寂的走廊。
建军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建军和秀云像两条被逼到绝路的狗,红着眼四处磕头作揖。能卖的都卖了——几根预备翻修房子的椽子,秀云娘家陪嫁的、她唯一值钱的缝纫机……他们跪在张老太面前,苦苦哀求她拿出爱玲的彩礼钱救命。
张老太老泪纵横,枯槁的手哆嗦着伸向炕席下那个藏钱的瓦罐……
妈!
一声尖利的哭喊从门外撞进来。是爱玲,她头发跑得散乱,脸上新嫁娘的喜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惶。
她一把将张老太拽到墙角,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刚刚摸到门边、想再求婆婆的秀云耳中:妈!那钱是我的命根子!不能动啊!铁蛋那病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钱扔进去,人没了,我在婆家还怎么活脊梁骨都得让人戳断了!您想想我的脸面啊妈!
墙角里,张老太的手触电般从瓦罐上缩了回来。
门外,秀云扶着冰冷的土墙,指甲在墙皮上抠出几道深深的白痕,身体一寸寸滑下去,最后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小姑子那脸面二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口烫下永不磨灭的仇恨印记。
铁蛋小小的身子陷在省城医院惨白的病床上,被各种管子缠绕着。化疗让他头发掉光了,瘦得只剩一把伶仃的骨头,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青紫的血管。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很少有了,偶尔醒来,乌黑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屋顶,偶尔会低低地、模糊地喊一声妈……。
秀云日夜攥着他枯柴般的小手,眼泪早已流干,眼窝深陷得吓人。建军像个幽灵,在病房和借钱的路途上往返,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呆滞。
最终,在一个没有月亮、寒风刮得窗户纸呜呜作响的冬夜,铁蛋那点微弱的呼吸,像燃尽的灯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小小的身体在秀云怀里一点点变冷、变硬。
铁蛋的棺材,小得可怜,像一件放错了地方的玩具。下葬那天,阴风卷着纸钱灰,打着旋儿往人脖子里钻。
秀云被人架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小小的土坑,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呜咽,仿佛灵魂已被一同埋了进去。
爱玲穿着素服,站在送葬人群的边缘,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刻意与那小小的棺材保持着距离,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祥。
葬了铁蛋,张家小院死寂得像座坟。秀云回到西屋,机械地收拾着儿子的遗物——几件磨破了边的小褂,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还有那个铁蛋最爱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的小拨浪鼓。
就在她拿起一件小褂时,一块巴掌大的、鲜艳刺目的红布角,从衣服褶皱里飘落下来。是爱玲那块嫁衣料子!不知何时遗落在这里。
那抹猩红,像一桶滚烫的油,猛地泼进秀云早已枯竭的心湖!
她眼前瞬间闪过爱玲炫耀红布时得意的脸,闪过那对红得滴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油漆柜,闪过铁蛋躺在病床上惨白如纸的小脸……
所有的悲痛、怨恨、绝望,被这抹红彻底点燃、引爆!
她抓起那块红布,像一头被逼疯的母兽,冲出西屋,目光在死寂的院子里一扫,立刻锁定了目标——张老太正拉着失魂落魄的爱玲的手,在堂屋门口低声说着什么。
秀云几步冲到她们面前,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嘶哑的吼声如同地狱刮出的阴风:
张爱玲——!
爱玲和张老太被这声厉鬼般的嘶叫吓得浑身一抖,惊恐地抬头。
看看你的红嫁衣!秀云扬起手,那块猩红的布料在惨淡的天光下像一面招魂幡,看看你的红柜子!她血红的眼珠死死钉在爱玲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血沫,都是用我铁蛋的血染红的!你满意了你体面了!话音未落,她狠狠地将那块红布摔在爱玲煞白的脸上!
红布滑落,爱玲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连后退,仿佛那布上沾着剧毒。
秀云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西屋,指向那两扇紧闭的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泣血的诅咒:那柜子是棺材!是装我儿的棺材!你们……她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张老太和面无人色的爱玲,一字一顿,如同刻在墓碑上的谶语,……都是凶手!我咒你们——今生来世,永不超生,不得安宁!!
凄厉的诅咒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像无数冤魂的哭嚎。
爱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浓烈的尿臊味混入冰冷的空气。她看着嫂子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听着那刻骨的诅咒,终于感到了灭顶的恐惧,牙齿咯咯作响,连哭都哭不出来。
张老太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
一直呆立在院子角落、如同泥塑木雕的建军,被秀云这最后的诅咒猛地惊醒。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西屋那两扇门,仿佛那后面盘踞着吞噬了他儿子的妖魔。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转身冲进柴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劈柴斧!
建军!你干啥!张老太终于找回声音,惊恐地尖叫。
建军充耳不闻,像一头彻底疯癫的野兽,抡起斧头,狠狠劈向西屋的门板!哐!木屑飞溅!他撞开破门,冲了进去。
紧接着,屋里便传来疯狂、沉闷而连续的劈砍声——哐!哐!哐!木头撕裂的呻吟刺耳欲聋,伴随着他野兽般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浓烈的油漆味混合着新鲜木头的味道,再次汹涌地弥漫开来。
爱玲吓得连滚带爬地躲到张老太身后。不知过了多久,劈砍声停了。
建军拖着一堆被劈得七零八落、露出惨白木茬的红色碎块,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一直拖到院子中央。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半瓶煤油,哗啦一声,全部泼在那堆刺目的红白相间的碎片上。
不要啊!建军!张老太凄厉地哭喊。
建军划着一根火柴,橘黄的火苗跳跃了一下,被他面无表情地丢了下去。
轰——!
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曾象征体面的红漆碎片。
火苗蹿起一人多高,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油漆焦糊味、木头燃烧的烟味,混合成一股地狱般的气息,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张家小院,甚至飘散到邻近的屋顶。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建军那张扭曲、麻木、如同恶鬼的脸,也映照着不远处秀云那双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死寂的眼眸。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兮兮的裹尸布。
张家小院死寂无声,只有堂屋角落里,张老太蜷缩在炕上,对着爱玲留下的一面模糊的小圆镜,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新家具……味儿大……体面……爱玲要体面……
有时又突然嚎啕:铁蛋啊……我的孙啊……油漆……毒啊……奶奶害了你啊……
秀云抱着铁蛋那个褪色的小拨浪鼓,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灰烬,看了一眼灶房门口呆坐着、眼神空洞如同朽木的建军,目光掠过堂屋窗户上张老太晃动的人影。
她没有丝毫停顿,像一缕没有重量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走进了村口弥漫的、冰冷粘稠的晨雾里,再也没有回头。
只有那股焚烧过后的、混合着焦糊与油漆的、令人窒息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张家小院的上空,久久不散。
它沉入泥土,渗进墙壁,缠绕在每一个苟活者的呼吸里,成为这个破碎之家永恒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