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与旧时光
午后阳光懒散地洒进咖啡馆,轻轻挽住我的衣角。空气里是咖啡豆烘焙的香气,混着点甜腻的烘焙气味。
我盯着手里的平板,电容笔的笔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稿子快赶不完了,手边的咖啡早就凉透,杯沿结了一圈浅褐色的印子,我也没顾上喝。
一道影子忽然落下来,挡住了屏幕的光。
一杯美式,谢谢。
那声音低沉,有点磁性的质感,像是某种熟悉又遥远的东西,猛地撞进我耳朵里。
我握着电容笔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都有点发白。耳朵里嗡地一声,周围嘈杂的声音尽数褪去,我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去,只留下冰凉的麻。
我有些僵硬地抬起头。
阳光从男人的侧后方打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了金边,下颌线也比记忆里更加清晰硬朗。简单的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看起来挺贵的表。
江屿。
他的名字代表我青涩隐秘的七年。
法学院那个走路带风的男生,现在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整个人沉甸甸的,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点单后便转身想要寻个位置坐下。
我的位置离吧台不远,他的目光很自然落在我这里。
原本只是扫过我的平板屏幕,然后,就那么一抬眸,定在了我脸上。
那双眼睛很深,里面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很快又沉下去,变成一种确认。
林晚
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带着些试探,又仿佛早就知道答案。
心跳如鼓擂,震得耳朵都在响。七年的时光好似被一只手粗暴地揉成一团又猛地摊开。
我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地涌入大学图书馆的味道,安静的空气,以及那个永远坐在我斜前方、背挺得笔直的背影。
他翻书的样子,转笔的样子,偶尔看窗外出神的样子……乱七八糟的画面一股脑涌上来。
江……屿。我喉咙发干,轻念出他的名字。
他嘴角轻微地动了一下,算是应了。视线又落回我的平板,挺巧,我们公司新品牌要用的主视觉插画,是你画的
我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脑子里嗡嗡作响,手心开始渗出汗来。
他就那么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了。
距离一下子拉近。那股熟悉的、干净清冽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一下子钻进鼻子。是图书馆里,我偷偷闻过很多次的味道。
时间好像卡了一下壳。
他简单跟我说了说项目要求,品牌想要的感觉,话说得挺清楚,也没用太多专业词。可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溜到他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他搭在桌面上、无意识轻点的手指。
整体要清爽点,细腻,留点空间,就像……他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回我平板的线稿上,带着点审视,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
就像林同学你当年的设计作业的感觉。他抬眼看向我,嘴角那点弧度似乎深了那么一些,构图,依然这么干净利落。
嗡——
那句构图依然这么干净利落,扎破了我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指尖一下子变得冰凉,心脏闷得发疼。
他记得。他不仅记得我这个人,还记得我那些早不知道扔哪去的、普普通通的作业
我摸不透他想表达什么,是他现在身份高了,随口说的场面话还是……我不敢往下想的东西
事情谈得很快。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又罩过来。
具体细节,我助理会再跟你碰。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好。我终于挤出点声音,有点抖。
他走到咖啡馆门口,推门的动作停了一下。门外的阳光刺眼,蝉鸣声争先恐后涌进来。他侧过身,目光穿过有点暗的咖啡馆,又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没什么波澜,却像块石头,咚地砸进我心里的深水潭。
对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盖过了背景音乐,每个字都敲在我耳膜上,当年在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来前五分钟,你总会开始整理东西。
他微微点了下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很准时。
说完,他没再停留,推开门,大步走进了那片刺眼的阳光里。
就剩我一个,僵在椅子上。
阳光晒在桌子上,暖烘烘的。可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他连这个都记得
记得我雷打不动地在闭馆音乐前五分钟开始收书
这又算什么呢
是他天生记性好是他习惯观察身边的环境还是……他也曾像我偷偷看他那样,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候,看过我
巨大的震惊和一股隐秘的酸涩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上来,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跳,憋得我喘不上气。
而那杯凉透的咖啡,杯壁上的水珠滑下来落入桌布,无声无息。
第二章
靠近的温度
那句很准时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了三天,磨得人神经都发疼。
项目正式启动了。工作地点就在他公司顶楼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天气好的时候,阳光能铺满大半个桌面。江屿大部分时间并不在这里,但每次他出现,空气就像被无形地抽紧了一点。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屏幕上,死死钉在那些线条和色块上,可他偶尔推门进来,简短地询问进度,或者只是站在窗边接个电话。
而那个挺拔高大的背影,总会把我的视线不自觉地勾过去。等他目光扫过来,我又立刻垂下眼,假装在思考绘画方向。
他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
没什么特别的,平静,甚至有点公事公办的疏离。
可偶尔,在我汇报某个小细节时,那目光会停留得久一点,深一点,带着点探究,像在分辨什么。
每次撞上这种眼神,我都觉得后背有点僵,手心微微出汗。是错觉吧我告诉自己,或者,只是他对工作细节的审视
那天会议结束得特别晚。走出大楼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
瓢泼大雨砸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风裹着冰冷的雨点抽在脸上,打得人生疼。
我站在公司楼下,往后退了些,看着外面连成线的雨帘发愁。
手机叫车软件上的排队数字长得让人绝望。冷风顺着脖子往里钻,我裹紧外套,有些后悔没看天气预报。
正望着外头发呆,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停在雨幕边缘,深色的车窗缓缓降下。
江屿的脸出现在驾驶座那边。他的侧脸在外面路灯的映照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雨太大,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很稳,去哪我送你。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张了张嘴,第一个念头是想拒绝。太近了,密闭的空间,只有两个人……这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不用麻烦江总了,我……话没说完,一阵裹着雨水的冷风猛地灌进来,呛得我咳了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伸手从里面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再僵持下去,只会显得更奇怪。我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头喧嚣的风雨声。
车里很安静,干燥温暖的气息立刻包裹上来,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又清冽的味道,只是此刻在密闭空间里,似乎更清晰了些。
我浑身不自觉地绷紧了,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调转车头,汇入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车流。车厢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雨刮器有节奏的唰唰声和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噼啪声。
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我侧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城市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边缘。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大得吓人,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开了大概有十分钟,或者更久在一个红灯前,车子缓缓停下。
雨刮器依旧规律地摆动,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随即又被雨水覆盖。
就在这片规律的噪音里,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沉默,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当年在二教旁边的篮球场,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红灯的倒计时,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一下,你总是一个人坐在最边缘那棵梧桐树下画画。
血液瞬间冲上脸颊和耳廓,烧得让人心慌。他怎么会知道他注意到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他平稳地操控着方向盘,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带着钩子:
为什么从不去场边看台那里视野更好。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当年篮球场边鼎沸的人声、刺眼的阳光、汗水蒸腾的热气……那些被我深埋在记忆角落,被我刻意遗忘的画面,又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撕扯出来,暴露在眼前。
梧桐树下,那个小小的、安全的角落。
厚厚的素描本抱在胸前,像一块笨拙的盾牌。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在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上。
他跃起投篮时绷紧的背脊线条,汗湿的额发贴在麦色的皮肤上,进球后和队友击掌时短暂扬起的嘴角……每一个瞬间都像被炭笔深深烙在心底的画纸上。
看得贪婪又胆怯,拼命把自己缩在树荫和画本的后面,以为这样就能藏起擂鼓般的心跳和滚烫的脸颊。
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隐秘注视,原来……早就暴露在阳光下被他发现了
巨大的羞窘席卷而来,几乎将我淹没。
脸上烧得厉害,耳根烫得像要滴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人太多,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我颤意,视线死死地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红色车尾灯,那里……清净些。
说完这句,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车厢里又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雨声和雨刮器的声音。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攫住了我。既然已经被看穿了,那不如……问个明白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一点点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江同学……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连这个……都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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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完立刻后悔了。太唐突了,像个自作多情的傻瓜。
我飞快地转回头,重新盯住窗外,指甲更深地掐进了安全带的边缘。脸颊上的热度非但没退,反而更加灼人。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暖烘烘的车厢里蔓延,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根本没听到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
嗯。
就一个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无声巨浪。
我连呼吸都屏住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个音节上。
他记得。他真的记得。记得那个角落,记得那个抱着画板的我。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在沉默中疯狂跳动。
第三章
心墙与暗涌
车子停在我租住的旧小区楼下。
雨已经小了很多,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斜斜地飘着。
谢谢江总。我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有点不稳,手指飞快地摸向安全带的卡扣。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空间。
咔哒一声轻响,安全带解开。
几乎是同时,另一声更轻的电子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
是江屿的手机。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那上面跳动的名字,是一个带着亲昵温度的称呼——
阿阮。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刚刚被那句嗯捂热了一点点的心脏深处。
他垂眼看着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抱歉。他低声道,声音听不出情绪,手指已经划向了接听键。
刚刚升腾起的震惊和雀跃,被屏幕上那刺眼的两个字冻结。血液好像一下子从头顶退了下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感。
您忙,再见。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几乎是在他接通电话的同时,飞快地推开车门。
带着湿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车里的暖意。
我几乎是跌撞着冲下车,头也没回地冲进了细密的雨幕里。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却压不下脸颊深处那阵难堪的灼热。
阿阮。
叫得真亲热。
回到出租屋,湿衣服黏在身上,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脱力地靠在门板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记得梧桐树下的我,记得我闭馆前五分钟收拾东西……那又怎么样
也许真的只是他记忆力好,或者习惯性地观察环境。也许他对很多人、很多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句嗯,可能也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就像他说闭馆前五分钟你很准时一样。
而我,竟然差点当了真。
别自作多情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缩进了更坚硬的壳里。项目沟通只在必要的时候,在线上用最简洁专业的文字回复。非必要,绝不出现在有他在的场合。他公司那个宽敞明亮的会议室,成了我最想逃离的地方。
但有些东西,躲也躲不开。
熬了三个大夜改稿,天亮时才趴在会议室桌上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身上意外地多了一条柔软的灰色羊绒毯,带着一股极淡的熟悉味道。
不是会议室公用的那种。
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把毯子掀开,像被烫到一样。
助理小陈刚好推门进来,笑着说:林老师醒啦毯子是江总让我拿来的,说空调凉。
我盯着那条毯子,喉咙发紧,只低低嗯了一声。
还有一次,稿子卡在某个情绪表达上,怎么画都不对味。我盯着屏幕,眉头拧成了疙瘩。
江屿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他没看屏幕,目光似乎落在我画稿旁边摊开的速写本上,那上面有我随手涂鸦的、关于角落光影的几笔潦草捕捉。
试试把光源压暗一点,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像拨开了迷雾,让光只从那个‘缝隙’里透出来,照在你想突出的地方。就像那天雨夜车里,你侧头看窗外时,路灯的光在你眼睛里留下的那一点。
我回头,撞进他沉静的眼眸里。他看着我,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洞察力,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心脏像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酸涩又带着点被看穿的慌乱。我几乎是狼狈地转回头,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按他说的调整了光源图层,效果……竟然出奇地好。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似乎也比之前多了。
偶尔在茶水间碰到,或者在走廊擦肩而过,那道视线会变得沉甸甸的,带着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算什么上位者对合作方若有似无的关照还是……更糟糕的,某种需要保持距离的暧昧信号尤其是在阿阮出现之后。
没过几天,那个阿阮真的来了。
苏阮。名字像她的人一样,明媚,带着张扬的生命力。时尚设计师,刚从国外回来。
她出现在公司楼下时,像一道亮眼的彩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熟稔地挽着江屿的手臂,笑着走进大楼,姿态亲昵自然。
我刚好拿着打印的样稿从电梯出来,迎面撞上。
江屿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越过苏阮的头顶,似乎朝我这边扫了一眼。太快了,快到我以为是错觉。苏阮则毫无所觉,依旧眉眼弯弯,跟他说着什么。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突兀的闯入者,误入了别人的故事。我低头,抱紧了怀里的样稿,快步与他们擦肩而过。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清甜的香水味。
美好至极的女孩。
很快,苏小姐是江总青梅竹马、刚从国外回来、门当户对、好事将近之类的议论,在公司里悄悄弥漫开来。茶水间,走廊,甚至项目组的线上小群,都成了这些八卦的猜测地。
然后,一张照片不知道被谁手滑发到了项目小群里。
照片的角度很刁钻,背景像是个灯光迷离的私人会所门口。
江屿微微低着头,苏阮仰着脸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他胳膊上。从那个角度看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暧昧,苏阮的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依赖。
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然后被各种哇哦、这是、[吃瓜表情]刷屏。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着照片里江屿低垂的侧脸——那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是温和的,是我在他面对工作时从未见过的。
心脏下沉,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被这张照片彻底浇灭。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记得,那些若有似无的注视,那些细微的关照……不过是他习惯性的、对周围人的一种风度,或者,是某种更复杂的、与阿阮无关的消遣而我,竟然差一点就当了真,差一点就沉溺在那点虚假的温暖里。
巨大的失落感裹挟着难堪席卷而来。比当年在图书馆偷看他背影时更甚。至少那时,我的喜欢是纯粹的,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而现在,它像个笑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关掉群聊窗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和项目负责人的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清晰地敲下:
【林晚】:李总监,很抱歉临时提出这个请求。我个人近期创作方向有些调整,可能不太适合继续担任核心主视觉的设计工作了。后续部分,我建议由霓白老师接手,他的风格也很契合项目需求。相关文件我已整理好,随时可以交接。给团队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
理由是我自己的创作方向调整。足够体面,也足够决绝。
消息发出去,像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石,只留下空落落的疼。
最后一次项目会议结束,我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平板、样稿和那本画满了角落光影的速写本,抱在怀里。起身,准备像一抹真正的影子一样,安静地消失。
林晚。
走出会议室,低沉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滞涩感。
我脚步顿住,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脊背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些。几秒后逼退自己眼眶的热意才慢慢转过身。
江屿站在几步开外。
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小片阴影。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眉头微微锁着,那里面翻涌许多莫名的情绪。
他朝我走近一步。
心像是被猛地揪紧。不能再听他说任何话了,无论是什么,都只会让这团乱麻更乱,只会让我更难堪。
在他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扬起脸,努力扯出一个职业的、堪称完美的微笑,疏离得无懈可击。
江总,我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后续工作已经全部交接完毕了。
他的脚步停住,眼神骤然沉了下去。
我微微吸了口气,继续用那平稳的、公事公办的语调说下去:祝您——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身后会议室虚掩的门,仿佛能透过门缝看到里面那个明媚的身影。喉头涌上一股艰涩的苦味。
——祝您和苏小姐,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感觉舌尖都是麻木的,新品牌大获成功。
说完,没再看他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也没等他任何反应,我转过身,朝着电梯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其实每一步都又疼又冷,但我没有回头。
身后那道沉沉的、带着灼人温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像要把我烧穿。我能感觉到。直到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我走进去,按下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合拢,最后一丝缝隙里,我看到他依旧站在原地,只有那双眼睛,隔着越来越窄的距离,牢牢地锁着我。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微颤的呼吸声。
终于结束了,我自欺欺人的一切。
第四章
沉默的轰鸣
电梯下行的失重感让我有些恍惚。我死死抱着怀里的平板和速写本,冰凉的硬壳硌着胸口,带来微弱的疼。
那句祝您和苏小姐说出口的瞬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解脱。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反锁上门。支撑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走廊里江屿最后那个眼神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放大定格。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是计划被打断的不悦是被看穿暧昧的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别想了。
手机震动,是项目助理发来的交接确认和尾款通知。确认好后利落删掉,拉黑项目小群,带着麻木的决绝。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极快。衣服塞进行李箱,画具打包。桌上那些摊开的、画满了各种角落光影的速写纸,被我揉成一团,想扔进垃圾桶。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
那些潦草的线条,每一笔都带着某个时刻的心跳。指尖颤抖,最终还是松开,任由纸团滚落墙角。
心乱如麻。这个城市,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手机又响,是死党沈薇。
晚晚!你没事吧怎么退出项目了是不是因为江屿和那个苏小姐她声音火急火燎。
嗯,退了。想换个环境。我声音发哑。
少来!群里那照片我也看到了!姓江的就不是……
薇薇,我打断她,别说了。都过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晚晚……你还好吗
……还好。就是有点累。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去海边。
行!散散心!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到了告诉你。
挂了电话,屋里寂静。巨大的疲惫感涌上来。我蜷缩在衣物堆里,抱着膝盖。眼睛干涩得发疼。
脑子里闪过碎片。
一起工作时他在我手边放热牛奶时指尖的温度。
他点破画稿里那束缝隙里的光时的嗓音。
他在雨夜车里说出那句嗯时绷紧的轮廓。
还有……他最后那个死死盯着我的眼神。
为什么既然已有亲昵的女伴,能做出那般熟稔的姿态,为什么还要对我做那些事为什么要记得那些细节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猛地站起来。必须走,立刻。
接下来的两天,像个机器人。打包,退房。买了张最早离开的机票,去南方一个陌生小城。没有计划,只想逃开。
临行前,鬼使神差去了大学城。
在图书馆对面的老书店门口站了很久,橱窗映出我苍白疲惫的脸。当年那个偷偷望向窗内的女孩,遥远得像模糊的影子。
该醒了。
机场。巨大的穹顶下,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我换好登机牌,托运了行李,只背着画板包,走向安检口。
离登机还有段时间,我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这些天睡眠差到极致,疲惫感几乎要将我吞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没理。
又一下。接着,震动变得密集而急促,像催命的鼓点。
我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愣住了。
锁屏界面上通知栏疯狂滚动,微信图标上鲜红的数字瞬间飙到99+。微博私信、短信、未接来电提醒……所有通讯工具都在同一时间疯狂报警。
心脏猛地一沉。出什么事了
手指发僵,划开屏幕。最先跳出来的是沈薇的微信,一连串的刷屏:
【薇薇】:晚晚!!
【薇薇】:快看江屿微博!!!
【薇薇】:卧槽!!!他疯了吗
【薇薇】:人呢
下面紧跟着一个微博分享链接,标题令我心惊:
科技新贵江屿深夜寻人
疑为七年暗恋对象
血液瞬间凝固。指尖冰凉,点开链接。
跳转到江屿的微博主页。他的认证账号,最新一条置顶微博,没有配图,只有一行字,发布于三分钟前:
【寻人启事】
弄丢了一颗七年前就属于我的心。@林晚
时间:现在。
地点:机场。
我坐在冰冷的候机椅上,握着发烫的手机,盯着屏幕上那短短一行字。
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投入真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七年。
那颗我以为藏得严严实实、只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心。
他说……七年前就属于他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那条微博下面的转发和评论数正在以恐怖的速度飙升,每刷新一次,数字就跳动得更加骇人。无数@我的提示像潮水般涌来。
怎么可能这算什么迟来的玩笑还是某种……公关危机
混乱的思绪被机场广播冰冷的电子女音打断:
前往南屿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登机广播响了。
我像触电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身体的动作快过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抓起画板包,攥紧登机牌,朝着登机口的方向迈开脚步。
逃,必须逃开。无论这是什么,都太混乱,太可怕了。
刚走出两步,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不是消息提示,是来电。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是——
江屿。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手机。
接还是不接
脚步钉在原地。登机口的方向,队伍在移动,广播声不断催促着。手机在掌心持续不断地疯狂震动,带着一种不接听誓不罢休的执拗。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只觉得茫然和荒谬。
就在我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颤抖着,几乎要按下关机键的前一秒——
震动停了。
紧接着,一条新的图片消息强行弹了出来,覆盖了来电显示。
是一张照片。像素不高,有些年头了,带着模糊感。
照片的内容,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我所有的混乱和抗拒。
那是一张泛黄的图书馆借阅卡背面。
上面是我七年前留下的字迹。清秀,带着一点学生气的稚嫩,匆匆写下的几行短诗:
光在书脊上游走,
沉默是唯一的语言。
角落里的影子,
偷藏着整个夏天的爱恋与喧嚣。
——晚
在诗句的最下方,那个小小的晚字旁边,不知何时被人用黑色的墨水,清晰地、用力地添上了一行新的字迹:
迟到观众已就位,主演能否返场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七年。那些我以为无人知晓的、藏在图书馆角落里的心事,那些偷偷写下的,连自己都不敢多看的句子……原来,早就被他发现了甚至……被他这样珍藏至今
迟到观众……他是在说……他自己
眩晕感袭来,我扶着旁边的椅背才勉强站稳。手机屏幕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依旧是江屿的来电。
这一次,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急促的、带着风声的喘息,似乎还有……机场广播模糊的回音
下一秒,他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急切和慌乱的声音,穿透电流,狠狠地撞进我的耳膜,也撞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心防:
别走,林晚。
回头。
第五章
余生观众席
电话里,他沙哑急切的回头!像带着电流,击穿了我所有的屏障。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转过身。
机场巨大明亮的候机厅,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模糊的背景板。一道身影,逆着光,正不顾一切地朝着我站立的这个角落狂奔而来。
是江屿。
他跑得那样快,那样急,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稳。
昂贵的西装外套被他胡乱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扯松了,歪斜地挂在颈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声隔着电话听筒和十几米的距离,依旧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那双眼睛,隔着攒动的人头,又一次牢牢地锁定了我。
里面翻涌着的,不再是会议室里沉静的审视,不再是走廊尽头压抑的风暴,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深情
他跑得那样快,仿佛慢一秒,我就会像流沙一样消失在登机口。行李箱被他不小心撞开的路人发出不满的嘟囔,他也浑然不顾。他的世界里,此刻似乎只剩下朝着我奔跑这一件事。
电话还贴在耳边,里面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背景的嘈杂。我忘了挂断,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光芒万丈、此刻却有些狼狈的男人,像一支离弦的箭,劈开人群,直直地冲向我。
距离在急速缩短。
他终于冲到了我面前,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猛地刹住脚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罩。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我忘了放下手机,只呆楞地望着他。
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言语,他伸开双臂,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猛地将我整个人紧紧地箍进了他滚烫的怀抱。
画板包从我僵硬的肩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但我感觉不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个怀抱和他同样失控的心跳声。
他的手臂收得那样紧,勒得我肋骨都有些发疼,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揉碎,嵌进他的身体里。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呼吸急促。
对不起……他的声音紧贴着头顶传来,沙哑得厉害,带着颤意,对不起……林晚……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误会了这么久……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我僵硬的后背上,震得我灵魂都在发颤。我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脸被迫埋在他带着熟悉气息的衬衫前襟。
那股干净清冽的味道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
没有什么苏小姐……她只是我姑姑的女儿,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急切,只有你。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他微微松开一点禁锢,双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的映着我苍白失措的脸。
七年前图书馆那个总坐在窗边、画画时会不自觉地抿嘴唇的女孩;篮球场梧桐树下,抱着画板假装写生却偷瞄我的女孩;广播站放我最爱曲子时,眼睛会亮起来的女孩……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烙印,精准地烫在我记忆深处那些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角落。
那个让我打完球,总会下意识看向最角落的女孩;那个让我在闭馆音乐响起前五分钟,就忍不住开始分心注意的女孩……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疼惜和懊悔,指腹轻轻擦过我冰凉的脸颊,抹去不知何时滚落的泪水。
那个……让我找遍了整个城市,像个疯子一样冲到机场,只为了让她回头的女孩……
那个让我珍藏着一张破旧借阅卡七年,看着背面那几行诗,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又迟钝了多久的……笨蛋。
再次重逢,我们的每一次拉扯都是我在试探,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还喜欢我,我怕你喜欢别人,我怕你不再喜欢我了。
他微微俯下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相触,滚烫的呼吸交融。
林晚,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进我的耳膜,也敲碎了我心底摇摇欲坠的心墙,那场盛大的、无声的暗恋,我不是缺席的看客。
我只是个迟到了太久,终于鼓起勇气冲到舞台中央的……
他停顿了一下,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带着无尽的爱怜和珍重。
唯一的观众。
现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神却无比坚定,主演……还愿意继续这场演出吗和我一起
世界安静了。机场的喧嚣,广播的催促,周围好奇或善意的目光,全都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图书馆的墨香,篮球场的喧嚣,雨夜车里的沉默,会议室里的疏离……所有的心跳、酸涩、隐秘的期待和冰冷的绝望,在这一刻,被他滚烫的怀抱和迟来的告白,冲刷得干干净净。
心墙轰然倒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无声地滚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留下深色的痕迹。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臂,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把脸更深地埋进他无比踏实的怀抱里。
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瞬间的放松,和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叹息。随即,他收紧了手臂,将我更深更紧地拥住,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周围似乎响起了零星的掌声和善意的口哨声。
此刻的舞台中央,灯光只为我们而亮。
尾声
一年后。市中心美术馆。
角落的光——林晚个人作品展开幕式。
明亮的展厅里,人流如织。柔和的光线打在沉静细腻的画作上,吸引着人们驻足欣赏。
主展厅最中央的位置,被柔和的射灯笼罩着。那是一幅名为《第七年》的油画。
画面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咖啡馆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女孩专注地作画,侧脸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男人没有看别处,他的目光,温柔专注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落在女孩身上。桌上,两杯咖啡氤氲着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那一点微妙的距离感。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签名:晚。
而在画框下方,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里,没有放置昂贵的珠宝或古董。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张泛黄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图书馆借阅卡。
借阅卡的背面,透过特制的放大镜,参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两行字迹。
一行是清秀的、带着时光痕迹的旧字迹:
光在书脊上游走,
沉默是唯一的语言。
角落里的影子,
偷藏着整个夏天的爱恋与喧嚣。
——晚
而在它的下方,是另一行笔力遒劲、墨色清晰的新字迹:
迟到观众已就位,主演能否返场
在这两行字的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显然是后来才添加上去的字,用温暖的金色墨水写着:
沉默的观众席,终于等到了他的光。余生,请多指教。
——江屿
&
林晚
展厅一角,远离人群的地方。
江屿从背后轻轻拥着我,下巴搁在我的发顶,目光温柔地落在玻璃展柜里的那张旧借阅卡上。
江太太,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我耳边响起,这个迟到的观众,表现还及格吗
我微微侧过头,脸颊蹭过他新长出来的、有点扎人的胡茬,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覆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指尖温暖,交扣。
窗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