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把离婚协议推到我面前时,我老婆苏晴正优雅地搅着咖啡。
>财产分割清楚,签了它,我们两清。她语气笃定,像在谈一笔稳赚的生意。
>我扫了眼条款,拿起钢笔刷刷签下大名,比签奶茶外卖单还利索。
>苏晴搅拌的动作猛地顿住,咖啡勺磕在杯沿发出刺耳的脆响。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
>毕竟结婚三年,我一直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完美丈夫。
>直到三天前,她挽着新欢出席慈善晚宴的照片登上热搜头条。
>助理打电话告诉我热搜被神秘人撤下时,我正在奶茶店给客人打包。
>老板,热搜照片里那男的,好像是您机车俱乐部的会长
>我擦着台面糖渍的手一顿。
>原来,苏晴的新欢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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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笔尖划过离婚协议末尾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签下自己名字最后一笔时,我甚至感觉比平时在奶茶店外卖单上划拉签名还要顺手几分。
空气里弥漫着对面飘来的咖啡香,还有一丝苏晴常用的、冷冽又昂贵的香水味。
好了。我把协议推回去,钢笔的金属笔帽咔哒一声轻轻合拢。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晴那只搅动着咖啡的手,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半空。银质的咖啡小勺还斜斜地插在深褐色的液体里,勺柄末端,精心做的法式指甲透出淡淡的粉色。她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干脆,毕竟过去三年,我在她面前,扮演的从来都是那个温和、顺从、甚至有点缺乏主见的周默。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些许疏离的漂亮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还有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错愕。精心描画过的眉毛,极细微地蹙了一下。那杯她搅了半天、据说能让人头脑清醒的昂贵手冲咖啡,她一口也没喝。
你…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宣布两清时干涩了一点,不看看具体条款她涂着豆沙色唇膏的嘴唇抿了抿,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她本以为十拿九稳、此刻却突然跳出了掌控范围的物品。
我看着她。今天这身香槟色的套装很衬她,裁剪利落,把她那种商场上磨砺出来的、带点攻击性的精致感烘托得恰到好处。可惜,现在这份精致里,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不用看了,我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就像在回答奶茶要几分糖一样平常,苏总办事向来稳妥,条理清晰,财产分割肯定公平合理。我甚至还对她扯了扯嘴角,算是表达了一下对她职业素养的认可。公平哈。不过无所谓了。
苏晴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有些发白。她大概没从我脸上找到预想中的痛苦、愤怒或者哪怕一丝丝不甘的挽留。她看到的,大概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甚至…一点点的如释重负这显然不在她的剧本里。
她沉默了几秒,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我平静的表象,挖出底下可能隐藏的波澜。空气凝滞得几乎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最终,她像是放弃了徒劳的探查,那点错愕迅速被一层更冷的、带着审视的薄冰覆盖。她放下咖啡勺,银勺碰到杯壁,又是一声突兀的轻响。
她没再说话,只是拿起自己那份协议,动作利落地塞进旁边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提包里。拉链被用力拉上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宣告结束的决绝。
周默,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着的我,下巴习惯性地微扬着,那是她谈生意时惯用的姿态,希望你以后,也这么干脆。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总结陈词。
高跟鞋踩在包厢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节奏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让她不适的东西。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隐约的人声和咖啡厅的背景音乐。
包厢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空气里残留的咖啡和她的香水味。我靠进柔软的沙发背里,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刚刚卸下了一副穿了很久、早已不合身却不得不穿的沉重盔甲。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条狭长的光带,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里面无声地飞舞。真安静啊。我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灌了一大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凉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的痛快。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我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小雅的名字。
喂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懒洋洋的。
默哥,你在哪儿呢小雅的声音像颗蹦跳的跳跳糖,活力十足地炸开,店里忙飞啦,芋泥波波见底,珍珠也快告罄,那个挑剔的张女士又来了,非说上次的杨枝甘露芒果粒不够大,救命啊默哥,速归速归!
背景音里是奶茶店特有的、混合着机器轰鸣、订单提示音和顾客交谈的嘈杂声浪。
我忍不住低笑出声。这兵荒马乱的烟火气,此刻听着竟无比顺耳。比起刚才那间弥漫着昂贵咖啡和无声硝烟的包厢,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知道了知道了,我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那份属于我的离婚协议,薄薄几张纸,轻飘飘的,马上到。芋泥新煮一锅,珍珠我回来弄。至于张女士…我顿了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跟她说,今天给她芒果粒特别加量,堵住她的嘴。
得令,默哥威武!小雅在那头欢呼一声。
挂了电话,我把那份协议随意地卷了卷,塞进我那个洗得有点发白的帆布背包侧兜里,跟记账本、备用吸管什么的挤在一起。推开门,咖啡厅里轻柔的音乐和人声瞬间涌来,真实而鲜活。我大步走出去,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午后有些灼热的阳光和街道上喧嚣的车流人声扑面而来,带着夏末特有的、尘土和尾气的混合气味。
悠茶的玻璃门被我推开,一股混合着甜腻果香、浓郁奶味和清新茶底的暖风,裹挟着滴滴滴的订单提示音、冰沙机轰鸣的咆哮、以及小雅穿透力极强的招呼声,猛地撞进我的感官。
欢迎光临悠茶,小程序点单更快哦,68号,您的超大杯多肉葡萄好了,69号,四季春玛奇朵加波波!
店里挤满了人。学生模样的三五成群挤在角落的小圆桌旁,对着手机屏幕笑得前仰后合;西装革履的白领皱着眉盯着手表,焦躁地等在取餐台前;几个年轻女孩举着手机,在印着悠茶logo的背景墙前变换着姿势自拍。空气里蒸腾着忙碌的热气。
默哥,你可算回来了!小雅像只花蝴蝶一样从操作台后面飞扑过来,额头上粘着几缕汗湿的刘海,围裙上溅了几点可疑的紫色污渍,大概是葡萄汁。快,救星,芋泥告急,珍珠只剩半桶了,还有,张女士在那边,她朝角落一个卡座努努嘴,压低声音,一脸悲壮,已经用眼神杀死我三次了,说再不上她的‘巨无霸芒果粒杨枝甘露’,就要去大众点评给我们写‘血泪控诉’!
卡座那边,一位打扮精致、戴着大墨镜的女士正抱着手臂,指尖不耐烦地在桌上敲击着,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知道了,交给我。我麻利地套上深绿色的围裙,把背包塞进柜台下的储物格里,那份卷成筒的离婚协议从侧袋露出来一点点,很快被几包新的吸管淹没。我洗了手,走到操作区。冰凉的金属操作台触感熟悉,空气中弥漫的甜香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先舀起一大勺煮得软糯的芋泥,倒入小奶锅,加入鲜奶和炼乳,开小火慢慢搅拌。香甜的气息随着热气氤氲开来。另一边,大桶里的黑糖珍珠快见底了,颗粒饱满,裹着诱人的焦糖色光泽。我系紧围裙带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煮茶,打冰沙,加小料,封杯,摇匀…每一个步骤都像刻在肌肉记忆里。操作台上各种瓶瓶罐罐碰撞的清脆声响,冰沙机持续的嗡鸣,小雅清脆的报号声,顾客偶尔的催促…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节奏。
70号,您的巨无霸芒果粒杨枝甘露好了!我提高音量,将一杯用料扎实、金黄诱人的饮品放在取餐台上,特意将杯口敞开一点,让里面大块大块、橙黄饱满的芒果肉清晰可见。
角落卡座那位张女士终于站起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过来,墨镜后的目光挑剔地在饮品上扫视了一圈,尤其在那些芒果粒上停留了好几秒。她没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点,拿起饮品,转身走了。小雅偷偷冲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刚把新煮好的珍珠倒进保温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手机又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赵助理。苏晴的助理。
我皱了皱眉,擦掉手上沾着的黑糖浆,走到相对安静一点的仓库小门后接起。
喂,赵助理
周先生,打扰您了。赵助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专业,听不出什么情绪,跟您汇报一下,关于昨晚…那则不太愉快的网络新闻,苏总这边已经处理完毕。相关词条和图片都做了清理,热度也压下去了。请您放心。
效率真高。不愧是苏晴。我扯了扯嘴角:嗯,知道了。辛苦。
语气平淡得像在听天气预报。这事儿本来也跟我没多大关系了。
电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赵助理的声音里难得地透出一丝迟疑,像平稳运行的精密仪器突然卡了一下壳:另外…周先生,有个细节,苏总可能…可能还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职业性的谨慎,我们清理原始链接时,看到有评论提到…照片里那位男士,佩戴的机车手套和头盔…似乎,似乎是‘疾风’俱乐部内部限量定制的款式那个俱乐部,我记得您…好像也是资深会员
我的动作停住了。
疾风机车俱乐部。那个手套和头盔的定制版,是我亲自参与设计的,作为资深会员的福利。而林骁,那个在照片里亲密地挽着苏晴手臂、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年轻男人,他是我一手带进疾风的徒弟。从选车、改装,到压弯技巧,甚至俱乐部那些不成文的规矩,都是我教他的。
我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仓库门框上一点点剥落的旧漆皮。空气里还飘荡着前店传来的甜香,但仓库里只有冰冷的货架和淡淡的原料气味。冰柜压缩机在角落发出低沉的嗡鸣。
哦我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像丢进深潭里的一颗小石子,是么那还挺巧。
赵助理在那边沉默了两秒,大概在判断我这反应是真心大度还是别的什么。最终,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好的,周先生,情况就是这样。后续如果还有任何问题,您随时联系我。
行,谢了。我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没什么表情的脸。仓库的小窗透进一点外面街道的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沉浮。林骁…原来是他。那个在我车库里蹭车骑、一口一个默哥叫得亲热、眼睛里闪着对机车纯粹热爱光芒的大男孩。他什么时候和苏晴搭上的是在我带他去参加苏氏旗下一个品牌赞助的俱乐部活动之后还是更早
心头没什么预想中的愤怒或者被背叛的刺痛,反而涌上一股荒诞感,像一出蹩脚又俗套的肥皂剧。我教他玩车,他玩到了我老婆头上。苏晴,我那位高高在上的前妻,挑人的眼光…还真是别具一格。放着满世界青年才俊、商界精英不选,偏偏挑了个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仓库门被推开一条缝,小雅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点焦急和八卦混合的奇怪表情:默哥,你猫这儿干嘛呢外面又堆单子了,还有…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晃了晃手里的手机,那个热搜…好像又有点新动静
我回过神,把脑子里那点荒诞的画面甩开。来了。
我推开仓库门,店里那股熟悉的、热闹的甜腻暖风重新包裹上来,瞬间冲散了仓库里的阴冷和刚才电话带来的那点怪异感。操作台上,一堆贴着订单的杯子正等着被填满。生活,或者说生存,还得继续。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外面的顾客等急了骂街。
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冲刷掉手上最后一点黏腻的黑糖浆,也冲掉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残渣。
忙碌是剂良药。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彻底焊在了悠茶的操作台前。煮茶、熬珍珠、切水果、摇杯子…重复的机械劳动占据着双手和大脑,店里永远弥漫的甜香和嘈杂的人声像一层厚厚的隔音棉,把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暂时屏蔽在外。
那份卷着的离婚协议,安静地躺在储物格最深处,被成箱的奶茶杯和吸管盖得严严实实。苏晴的名字,林骁的脸,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都被这日常的忙碌稀释得模糊不清。小雅偶尔会投来欲言又止的目光,但看我一副天塌下来也得先把奶茶做好的架势,也就识趣地闭了嘴,转而跟我抱怨哪个客人又点了变态糖的饮品。
我以为这页就这么揭过去了。用几天的汗水和糖分,把过去三年的痕迹覆盖掉。
直到那个深夜。
打烊的牌子已经挂上,卷闸门拉下一半。店里灯关了大半,只剩下操作区上方几盏明亮的射灯,照着被彻底清洁后湿漉漉、泛着水光的不锈钢台面。空气里浓郁的甜香散去了大半,残留着洗涤剂清新的柠檬味。我和小雅正做着最后的收尾盘点,清点着所剩无几的椰果和脆波波。
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苏晴。
我盯着那两个字,指尖残留的洗涤剂气味似乎更清晰了。这么晚不像她的风格。她作息精准得像瑞士表,十点后基本属于工作复盘和深度睡眠时间。
小雅也停下了手里点货的动作,好奇地望过来,眼神里写着有情况。
我犹豫了一秒,还是划开了接听键,顺手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干净的台面上。反正店里也没别人了。
喂我的声音在空旷安静下来的店里显得有点大。
电话那头,是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极其细微的电流声,证明通话还在连接中。然后,苏晴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完全不像她。
没有惯常的冷静、疏离或者那种掌控一切的笃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急促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周默…她叫我的名字,尾音有点不稳,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皱了皱眉,和小雅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在店里,刚打烊。有事
又是一阵沉默。我甚至能想象电话那头,她可能正坐在她那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豪华公寓里,穿着丝质睡袍,手指用力地攥着手机,指节发白。这画面和此刻她声音里透出的狼狈格格不入。
那个…热搜…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切入点,语速快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撤干净了。花了点功夫,但都处理了。你…没再看到什么吧
最后那句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哦,没看。我拿起一块干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台面上残留的水渍,忙着煮珍珠呢。撤了就撤了呗,挺好。
我说的是实话。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去关心网络上的风风雨雨。
…她又被噎住了。我能感觉到她在那头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某种翻腾的情绪。周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那股压抑的焦躁终于冲破了壁垒,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停下了擦桌子的动作。小雅在旁边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无声地用口型说:哇哦!
什么什么意思我反问,语气是真的疑惑。
你!苏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完全失了往日的从容,你签协议签得那么痛快,现在出了这种事,你就一句‘挺好’你…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周默,你到底有没有心!
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我听着,心里那点荒诞感又涌了上来。她这是在…愤怒我的不在乎愤怒我没有按照她预想的剧本,表现出痛苦、纠缠或者至少是愤怒就像她精心导演了一场大戏,唯一的观众却提前离场,还打了个哈欠。
苏晴,我平静地打断她,声音透过免提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离婚了。白纸黑字,签得清清楚楚。你,或者林骁,或者别的谁,上不上热搜,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顿了顿,拿起旁边一个刚洗好的不锈钢量杯,轻轻敲了敲台面,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像是在给这段话加个句点,我的‘在乎’,三年前就耗光了。现在,我只在乎明天早上珍珠能不能按时煮好。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连那细微的电流声都仿佛消失了。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才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的抽气声。然后,是忙音。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放下量杯,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我…的天…小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默哥…你…你刚才…太帅了吧那可是苏晴啊,苏氏集团的苏晴,你居然…怼回去了还怼得这么…她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这么有生活气息珍珠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店里回荡,冲散了刚才电话带来的那点紧绷感。
帅什么帅,我摇摇头,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碎冰渣,实话实说而已。行了,赶紧弄完,回家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备料呢。
小雅还在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地继续点货:啧啧,珍珠煮不好…默哥,你这句话杀伤力堪比原子弹啊!我都能想象苏总那张漂亮脸蛋儿现在得气成什么样了…
我没接话,只是低头扫地。扫帚划过地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心里那点荒诞感还在,但似乎又被另一种更踏实的情绪覆盖了。生活就是这样,少了谁,明天的珍珠也得按时下锅。
我以为苏晴那通深夜电话已经是这场离婚闹剧的终章。她那样骄傲的人,被我那句只在乎珍珠噎回去之后,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跟我有任何交集。挺好,正合我意。
然而,生活这出戏,编剧显然比我更懂得制造惊喜。
几天后一个普通的午后,悠茶照常忙碌。阳光有点烈,晒得门口的地砖发烫。店里空调开得很足,冷气混合着各种甜品的味道,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我和小雅在操作台后忙得像个陀螺,额头的汗就没干过。
72号,您的芝士莓莓好了!
73号,满杯红柚加脆波波,少冰!
74号,黑糖波波牛乳,去冰!
小雅清脆的报号声和机器轰鸣交织在一起。我正低头专注地给一杯抹茶拿铁拉花,手腕稳定地控制着奶泡壶,试图拉出一个勉强能看的树叶形状。
店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用来挡门的橡胶墩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一股热浪裹挟着外面街道的喧嚣瞬间涌入。
欢迎光…小雅条件反射的招呼声卡在了一半。
一股强大、冰冷、带着明显怒意的低气压,像实质的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嘈杂的店面。店里喧闹的人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低了好几个分贝。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我抬起头,手里的奶泡壶歪了一下,那片树叶彻底糊成了一团绿色的云。
苏晴。
她站在门口,逆着光。一身剪裁极尽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裙,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形,脚上是恨天高的尖头细跟鞋。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妆容精致完美,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毫不掩饰的怒火,锐利如刀锋,直直地刺向我。
她像个刚从谈判桌或者T台上走下来的女王,气场全开,与这间充满甜腻气息、挤满了学生和普通上班族的奶茶店,格格不入到了极点。她甚至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明显,像是经过了一番疾行。
店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冰沙机还在徒劳地空转着,发出尴尬的嗡鸣。几个举着手机自拍的女孩忘了按下快门,嘴巴微张着。等着取餐的白领也忘了看表。
苏晴无视了所有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压迫感十足的哒、哒、哒声,径直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鼓点上。她最终停在取餐台前,隔着光洁的台面,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牢牢钉在我脸上。
店里落针可闻。
我放下手里那杯失败的抹茶拿铁,看着她。几天不见,她好像更瘦了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股熟悉的、冷冽昂贵的香水味再次霸道地侵占了周围的空气,压过了店里的果香奶味。
周默。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和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满意了
我有点懵。满意什么满意她气色不太好满意她大驾光临给我这小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没等我开口,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住即将喷发的火山。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用力地按在冰凉的不锈钢台面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知不知道,为了压下那点破事,我花了多少钱她的声音开始拔高,那种极力维持的冷静面具正在碎裂,整整三百万,三百万,就为了堵住那些无聊的嘴,就因为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那个名字烫嘴。她猛地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店里那些已经彻底呆滞、屏住呼吸的围观群众,眼神凌厉得能杀人。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或低下头,或假装看手机。
苏晴似乎被这些目光刺激到了,她猛地转回头,重新盯住我,怒火更炽:就因为你那个好徒弟,林骁,他那个蠢货,被人拍到在酒吧跟人打架,还打着我的名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我有关系吗生怕别人挖不出之前那点破事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精致的脸颊也因为愤怒染上了一层薄红。三百万这个数字被她咬得极重,像是要砸在我脸上。
我看着她,脑子里一时间信息量有点大。林骁打架还提了苏晴这都什么跟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晴,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尽量平和,毕竟店里还有这么多客人,这事…
这事就是你害的!她根本不容我说话,愤怒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把他带进那个什么破机车圈子,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会变成这样他会认识那些人他会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周默,你毁了他还不够,还要来毁我吗
她的指控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每一句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完全失去了她平时在商场上那种滴水不漏的理性。她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困兽,把连日来的压力、愤怒、还有那晚在我这里吃瘪的憋屈,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而目标,显然就是我。
店里彻底死寂。冰沙机不知何时也被小雅悄悄关掉了。所有人都变成了泥塑木雕,只有眼珠在转动,视线在我和苏晴之间来回扫射。空气凝固得像块沉重的铁板。
我看着她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依旧美丽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荒谬感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把我淹没。这逻辑链,简直清奇得令人叹为观止。
呵…我没忍住,低低地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店里,清晰得刺耳。
苏晴的怒火瞬间被这声笑点燃到了顶点:你笑什么
我笑,我迎着她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台面上被她手指按出的浅浅印痕,苏总这账,算得可真够远的。林骁打架,是因为我教他骑机车那他在酒吧喝多了闹事,是不是还得怪我当初没教他品酒礼仪他打着你的名号撒野…我顿了顿,抬眼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苏晴,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他带到那个他本不该出现的圈子里去的是谁给了他‘苏总身边人’的错觉
我往前微微倾身,隔着台面,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燃烧着怒火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问:毁了他毁了你苏晴,你扪心自问,当初把他从那个普通的机车俱乐部弄出来,带到你那些高级晚宴、私人酒会上去‘见世面’的人,是我吗
苏晴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脸上那种理直气壮的愤怒瞬间凝固了,随即被一种猝不及防的狼狈和震惊取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按在台面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身昂贵的西装套裙,此刻似乎也裹不住她骤然僵硬的身体。
时间仿佛停滞了。店里几十双眼睛都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苏晴的脸色在短暂的震惊和狼狈之后,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有些苍白。她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但转瞬又被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羞恼和难堪的情绪支撑起来。她避开我的视线,目光锐利如刀地再次扫向四周。
那些围观者被她带着寒意的目光一扫,顿时像被烫到一样,纷纷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或者研究手里的奶茶杯,耳朵却一个个竖得老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把人逼疯时,一个温和又带着点无奈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股清泉流进了滚烫的油锅。
咳,那个…这位女士
店长陈叔不知何时从后面的小办公室出来了。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绿色围裙,脸上带着几十年开店磨炼出来的、面对任何顾客都能保持的温和笑容。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计算器,像是刚刚还在算账。
他走到苏晴旁边,保持着一点礼貌的距离,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和事佬般的笑容,语气诚恳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这位女士,您看啊,这大中午的,正是小店最忙的时候。您这…情绪有点激动哈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相对僻静、靠着落地窗的双人小卡座,您先去那边坐坐,消消气我让周默给您调杯我们店的新品,那个…‘黄金奇异果冰茶’,清爽降火,算我请您的!您消消气,也让我们这小店能正常做点生意,您看行不
陈叔的话滴水不漏,既给了苏晴台阶下,又点明了她的行为影响了店铺经营,还顺带推销了新品。店里紧张到极点的气氛,被他这一番话神奇地缓和了不少。
苏晴紧绷的身体似乎又僵硬了一下。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安排过,还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她没看陈叔,也没再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台面,仿佛想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胸口依旧起伏着,但那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怒火,在陈叔这盆温吞水的浇灌下,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了一些,转化成了更加憋闷的郁气。
最终,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走向陈叔指的那个卡座,反而抬起下巴,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目光重新锁定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周默!跟我出来!现在!
说完,她根本不等我回应,猛地转身,高跟鞋再次敲击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冷风,刮出了店门。门口的风铃被她带得一阵疯狂乱响。
店里几十号人,包括小雅和陈叔,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我身上。空气里充满了无声的问号:去还是不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围裙上溅到的几点抹茶渍,又抬眼看了看苏晴消失的门口。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叹了口气。看来,这珍珠是暂时煮不成了。我把手里的抹布叠好,放在台面上,解开了围裙带子。
陈叔,小雅,我朝他们点点头,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在几十道或好奇、或同情、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我推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玻璃门,走进了午后灼热的阳光里。
店外的人行道被太阳烤得发烫。苏晴并没有走远,她就站在几米外一棵行道树的稀疏树荫下,抱着手臂,背对着店门。那挺直的背影,像一尊线条冷硬的雕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我走过去,停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说吧。我开口,声音没什么情绪。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精致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却丝毫暖化不了她眼中的寒意。
周默,她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风吹走,又像是怕被店里的人听见,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挑了挑眉:我想怎么样我想回去煮珍珠。是你把我叫出来的。
少跟我装傻!她上前一步,那股冷冽的香水味混合着她身上传来的、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微热气息,瞬间将我包围,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你签协议签得那么爽快,现在又故意…她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的不作为,咬了咬牙,你是故意的对不对用这种态度,故意激怒我让我难堪报复我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目光锐利地在我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任何一丝能印证她猜测的蛛丝马迹。
我看着她。阳光有点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睛。苏晴,我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离婚了。签字那天,我就说过,两清了。你的事,林骁的事,你们怎么折腾,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跟我没关系。我没兴趣知道,更没兴趣参与。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愤怒、质疑、不甘,还有一丝被我的平静再次刺伤的狼狈。至于报复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你想多了。我的时间很宝贵,要煮茶,要熬珍珠,要应付难缠的客人。没空。
苏晴的脸色在我平淡的叙述中,一点点变得难看。我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把她所有基于愤怒和臆测的指责,一点点地、毫不留情地切割开,露出了底下苍白无力的本质。她精心构筑的受害者和被报复者的心理堡垒,在我这桶只关心珍珠的冷水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继续控诉,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愤怒、到被戳破的难堪、再到一种深深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她大概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对她言听计从、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的周默,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块捂不热、敲不碎的石头。
阳光灼烤着地面,空气闷热得让人烦躁。行道树上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所以,我打破了沉默,你特意跑来,就是为了确认我是不是在‘报复’你我摊了摊手,现在确认了。没有。我可以回去煮珍珠了吗再晚,下午的波波就不够Q弹了。
苏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彻底地、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划掉了。无关乎恨,无关乎报复,只是…不在乎了。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恨意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和无力。
她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脸色的苍白。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神里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亮光。
周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在午后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刺耳,你以为签了字就真的两清了你以为你躲在这个…这个卖糖水的地方,就能把过去撇得干干净净我告诉你,不可能!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我面前,仰着头,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
你毁了我的计划,你毁了我对林骁的安排,你毁了我…
苏晴,我平静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后面的话,你的计划,你的安排,你的生活…我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得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从签下字的那一刻起,就跟我无关了。
我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她此刻略显扭曲的倒影。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冲我发火,指责我毁了你的一切。可事实上,我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怜悯能毁掉你自己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精准地劈中了苏晴。她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都在瞬间凝固了。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翻涌的怒火和指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震惊所取代。她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某种让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灼热的阳光,嘈杂的车流声,行道树上单调的蝉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那句在空气中沉沉落下的话。
苏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眼底那层强撑的坚硬外壳,终于彻底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一丝脆弱和茫然。那身昂贵的西装套裙,此刻也无法再为她提供任何盔甲般的支撑。
她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高跟鞋踉跄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转过身,快步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着。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黑色的轿车像一道沉默的暗影,迅速滑入车流,消失不见。
人行道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行道树稀疏的阴影里。阳光依旧灼热,空气依旧闷得发慌。
我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薄汗,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似乎也随着那口气,消散了不少。
转身,推开悠茶的玻璃门。店里那股熟悉的、甜腻的冷气瞬间包裹上来。几十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
默哥!小雅第一个冲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样怎么样苏总她…没把你怎么样吧她刚才那样子,吓死人了!
陈叔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小周,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摇摇头,朝他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吵到大家了,不好意思。我对着店里那些伸长脖子的顾客微微欠了欠身,今天所有在店的客人,单杯饮品都送一份免费加料,算我的。大家随意选。
店里瞬间响起一片小小的欢呼声和议论声,刚才那点紧张的气氛被这意外的福利冲散了不少。
哇,默哥大气!
谢谢老板!
我要加双份珍珠!
我重新系上那条深绿色的围裙,布料摩擦过皮肤,带来熟悉的触感。走到操作台前,水槽里还泡着几个没洗的雪克杯。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冲刷着杯壁上残留的奶渍和茶垢。
小雅,我一边洗杯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芋泥快没了,去把新买的荔浦芋头削两个,准备煮上。
啊哦!好嘞!小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应声,小跑着去了后厨。
水流声,洗刷声,店里重新响起的、恢复了正常的点单和谈笑声…这些平凡而嘈杂的声音重新涌入耳中,像温暖的潮水,一点点填满刚才被抽离的空白。
生活就是这样。少了谁,明天的芋泥,也得按时下锅。
日子重新被煮茶、熬珍珠、切水果、应付客人这些琐碎填满。苏晴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短暂的水花和涟漪,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店里偶尔还会有熟客拿那天的事打趣两句,被我一句专心喝你的奶茶给堵回去,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笑笑,不再多提。
那份离婚协议,依旧安静地躺在储物格的最底层,上面大概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直到一个闷热的周五傍晚。
晚高峰刚过,店里的人流稍稍缓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给店里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我和小雅正在做交接班的盘点,清点着所剩无几的脆啵啵和椰奶冻。
店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
欢迎光…小雅抬起头,招呼声又一次卡在了喉咙里。她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门口站着的人,是苏晴。但…又不太像。
没有一丝不苟的盘发,浓密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没穿标志性的利落套装,而是一条剪裁简洁的烟粉色真丝连衣裙,质地柔软,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脸上没有那种极具压迫感的精致妆容,只薄薄地打了层底,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她手里没有拿任何公文包或奢侈品手袋,只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柔软、容量不小的米白色帆布托特包。
整个人褪去了那种刀锋般的锐利和冰冷,透出一种…近乎柔和的疲惫甚至有点风尘仆仆的味道。像是刚结束一场长途旅行,或者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
她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略显惊讶的小雅,直接落在我身上。眼神很复杂,不再有愤怒,也没有了上次那种歇斯底里,反而沉淀着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藏着巨大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东西。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夕阳的光晕给她周身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与店里暖黄的灯光交融在一起。
我放下手里的计数板,看着她。这身打扮,这气质,都太过反常。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她身后——没有跟着司机,没有助理,只有她一个人。
苏晴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她像是被这声呼唤从某种思绪中拉回,轻轻吸了口气,踩着脚上那双看起来舒适不少的低跟凉鞋,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鞋底与地砖摩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她一直走到操作台前,隔着光洁的台面,距离比上次近得多。那股熟悉的冷冽香水味淡了很多,几乎闻不到了。
她没有看我,目光反而落在操作台上——那里放着我刚清点完、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一小盒红艳艳的草莓。那是明天做芝芝莓莓要用的。
周默,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能给我一杯水吗有点渴。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我转身,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走到旁边的直饮机前,接了大半杯温水。冰块机就在旁边,但我没加。直觉告诉我,她现在需要的可能不是冰水。
我把水杯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台面上。
谢谢。她低声说,伸出手,指尖触碰了一下温热的杯壁,却没有立刻拿起来喝。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红彤彤的草莓上,仿佛在组织语言。
店里安静下来。小雅识趣地退到了后面的小仓库门口,假装整理东西,耳朵却竖得老高。
苏晴沉默了好一会儿。夕阳的光线在她侧脸上移动,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睑下淡淡的青色阴影。她似乎很累。
终于,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坦诚,迎上我的视线。
周默,她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错了。
这三个字,清晰地落在安静的店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小雅在仓库门口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
我也怔住了。完全没料到开场白会是这个。印象里,苏晴字典里似乎没有认错这个词。
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我错得很离谱。她顿了顿,我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婚姻,事业,人…包括林骁。我以为我能安排好一切,像运作一个项目。我以为…能把你,把过去,都处理得干净利落,翻篇。
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浓浓的疲惫和…一丝释然
结果呢她抬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醒,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三百万呵…她摇摇头,笑容里的苦涩更浓,那只是个开始。我花了更多的钱,更多的精力,去掩盖一个又一个因为我的自负和愚蠢而捅出来的窟窿。像个不停在补破船的傻子。
她的声音很平稳,没有哭腔,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沉淀下来的冷静。这种冷静,比上次的愤怒更让人感到陌生,也更真实。
林骁…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语气里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淡漠,他出局了。不只是我的生活,也包括苏氏所有相关的项目。他得到的,远比他应得的多得多。至于他未来会怎样…她耸耸肩,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与我无关了。
她拿起水杯,终于喝了一小口温水。放下杯子时,目光再次变得无比专注,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重新落回我身上。
周默,她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我今天来,不是来寻求原谅的。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她的眼神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或祈求,我是来…重新谈一笔交易的。
交易
这个词让我微微蹙眉。又是交易
苏晴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没等我开口,直接拉开那个米白色的帆布托特包,动作利落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同样卷成筒状的、厚厚的文件袋材质看起来比上次那份离婚协议高级不少,是那种质感很好的牛皮纸。
她毫不犹豫地将文件袋推过光滑的不锈钢台面,停在我面前。
打开看看。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文件袋。迟疑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解开缠绕的棉线封口,里面是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封面几个加粗的黑体字跃入眼帘:
**《复婚协议书》**
我的手指顿住了。抬头看向她。
苏晴的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她的目光沉静如水,迎着我惊愕的视线,没有闪躲。
翻到财产分割部分。她提示道,语气平静得像在指导下属看合同重点。
我依言翻开。纸张哗哗作响。很快翻到了标记着财产分割的条款页。密密麻麻的条文,但核心意思,用最直白的话概括就是:
**复婚后,周默享有苏晴名下所有个人资产(包括但不限于房产、股票、基金、存款、收藏品等)的完全所有权及处置权。苏晴自愿放弃上述所有财产的共有权利及追索权。**
下面还有更详细的清单附录,罗列着具体的房产地址、股票代码、基金名称…数额庞大得令人咋舌。
我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她。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净身出户了,这简直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拱手送人,毫无保留。
苏晴,你…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疯了还是某种更高级的自我惩罚
觉得我疯了她像是又看穿了我的想法,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带着点自嘲的弧度,也许吧。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她往前微微倾身,双手撑在冰凉的操作台边缘,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周默,我不求你回到过去。我知道回不去了。我要的是以后。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要你看着我。不是作为苏氏的总裁,不是作为一个符号,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犯错、会失控、会把自己搞砸,然后不得不付出巨大代价、从头开始收拾烂摊子的苏晴。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剖开一切伪装,直指核心。
把我的一切押给你,把我的未来交到你手上。这就是我的筹码,我的诚意,也是我的枷锁。我要让你成为唯一能牵制我、提醒我的人。我要让你成为那个…当我再次犯蠢时,可以毫不犹豫、名正言顺地拿走我一切的人。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只有这样,我才能记住,我输不起。我才能…真正地重新开始。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高楼之后,店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苏晴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那份协议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看着她。眼前的苏晴,剥离了华服、光环和咄咄逼人的外壳,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疲惫和清醒。这种清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剖析,比她任何一次盛气凌人的姿态都更具冲击力。
所以,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就是你的‘重新开始’用你的全部身家,买一个…监督员
是枷锁。她纠正道,语气异常平静,没有半点委屈或自怜,也是…机会。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后的操作台,那里堆放着各种原料罐子和器具,你的‘悠茶’很好。但你甘心…一辈子只煮珍珠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我没说话。
苏晴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商业提案。
你的设计天赋,不该被埋没在这里。以前是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含糊地带过,…忽略了。那份协议后面,附了一份‘晴·默’工作室的企划书。她指了指我手中的文件袋,启动资金、场地、核心团队框架…我都初步规划好了。你占70%原始股,拥有绝对决策权。方向你定,是做你喜欢的机车改装设计,还是别的什么,都随你。我只负责提供资源,不干预具体运营。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也是…我的诚意。
机车改装设计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那个被刻意尘封了许久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用这种方式以她的财力和人脉,完全可以找更专业、更安全的合作伙伴,或者干脆用钱砸出一条新路。何必把自己绑在我这个前夫身上,还押上全部身家
苏晴沉默了片刻。夕阳最后一丝暖光从她脸上彻底褪去,店里明亮的灯光照着她,让她眼底的疲惫和某种深藏的脆弱无所遁形。
因为只有你,周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见过我最糟糕的样子。最膨胀的,最愚蠢的,最失控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目光坦然地迎着我,也只有你,在我最糟糕的时候,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平静地告诉我,你只在乎煮珍珠。她嘴角又浮现出那种苦涩的自嘲,这句话,比任何斥责都让我…无地自容。
我需要这份‘无地自容’。她的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时刻记住这份难堪的人。一个不会因为我的身份、我的财富而对我有所顾忌的人。一个…我真正‘输不起’的人。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最后一丝伪装,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这很自私,我知道。但,这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让我…不再重蹈覆辙的方式。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垮了一些,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我,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店里安静得只剩下冷气机运转的低鸣。小雅在仓库门口连呼吸都放轻了。我低头看着手中那份厚重的文件。《复婚协议书》,晴·默工作室企划书…两份东西,像两个截然不同的砝码,沉沉地压在天平的两端。
一份是彻底切割,回到我熟悉、安稳、却一眼能看到头的奶茶店日常。
另一份…是未知的深海,是重新拾起画笔和刻刀的悸动,是巨大的机遇,也是与眼前这个麻烦不断却又异常清醒的女人再次深度捆绑的风险。更附带一份她押上全部身家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信任或者说枷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操作台上,一颗饱满的草莓从盒子里滚落出来,掉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红得刺眼。
我拿起那颗草莓,指尖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抬起头,目光再次对上苏晴那双等待的、带着孤注一掷光芒的眼睛。
工作室的名字,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晴·默’我把玩着那颗草莓,谁起的听着有点…言情小说风。
苏晴显然没料到我的关注点会在这里,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没等她回答,将那颗草莓放回盒子。然后,在苏晴骤然屏住的呼吸中,在小雅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目光注视下,我拿起台面笔筒里一支最普通的中性笔——那是我平时用来给外卖订单备注少糖多冰的。
笔尖悬在那份《复婚协议书》末页,乙方签名处。
空气凝固了。苏晴撑在台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我落笔了。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流畅地写下我的名字:周默。
最后一笔落下,清晰而有力。
我放下笔,抬起头。苏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近乎失重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如释重负…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后怕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没看她,而是转向操作台后那个小小的水槽。那里还放着几个没洗的雪克杯。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
小雅,我一边冲洗着杯壁上的奶渍,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把芋头削了。还有,明天‘芝芝莓莓’的草莓,不够新鲜了,这批处理掉,打电话让供货商送新的来,要最好的。
啊…哦,好,好的默哥!小雅如梦初醒,声音都飘了,手忙脚乱地应着,差点被旁边的矮凳绊倒。
水流声哗哗作响。我专注地洗着杯子,冰水冲过手指,带来清晰的凉意。不锈钢台面倒映着顶灯的光,也模糊地映出身旁那个依旧僵立着的、穿着烟粉色连衣裙的身影。
一份签了字的协议,静静地躺在台面上。旁边,是那盒滚落过一颗、红艳欲滴的草莓。
生活就是这样。明天的草莓,得用最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