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三楼的窗框,框进外头一片半枯不荣的法国梧桐。几片暗黄叶子像失了魂似的,有气无力地在湿漉漉的秋风里打个转,才慢悠悠往下飘。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消毒水的锋利锋芒,混着陈旧被褥特有的暖烘烘的馊味,还有墙角花瓶里那几枝廉价塑料花的工业香气。李芸坐在靠窗那张磨损厉害的单人沙发里,像个凝固的影子,指腹小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怀里那本边缘卷起了毛边、纸页泛起淡淡旧时光特有的米黄的硬皮笔记本。硬壳的封面已有些脱色,但贴在本子上的那张小小标签纸,字体还能看得分明——1995.7.25。墨渍浸透纸背,晕开一团模糊却顽固的暗影。
笔记本安静地摊放在她的腿上。字迹,带着一种令她心头隐隐作痛的熟悉,跃然纸上:
七月二十五日,午时偏热,有风沙。离开发电站工地补给点时,秤显示轻了整整两斤。小丁塞给我两包压缩饼干,嘱咐我路上顶饿要紧。车窗外是那无尽头的戈壁滩,烈日仿佛要将地上的每一块砾石都煎烤冒烟。这趟颠簸到令人骨头散架的旅程终点,会是嘉峪关。想到离芸又更远了一千多公里,心里的沉,比身上的行囊更重。昨夜收到电报,知晓她仍在老地方执着地亮起手电光,那束穿越千山万水投入我眼中的微弱光芒,是支撑我今日所有气力的唯一源泉……今日风向西北,风速三级,湿度低得可怜。按地图仔细推算,她此刻的波长,应该正划过约莫380公里的长空。
指尖在380公里那几个带着力透纸背印记的字上来回蹭着,纸张干燥粗糙的颗粒感透过皮肤传来。风穿过窗外叶片的窸窣声,倏忽间模糊飘远,再清晰时,竟变作闷热南方夏夜里特有的、潮水般不知疲倦的蝉鸣,夹杂着手摇蒲扇慢腾腾搅动空气的规律节奏。1995年那个同样燥热难耐的夏夜,恍如重来。
她的阁楼像被无形火焰烘烤着,薄薄的单衣黏在背上,汗水沿着额角缓缓往下蜿蜒爬行。窗外的石板老街巷子里,纳凉的人声低低的混响、竹椅吱呀的呻吟,还有远处河道里若有若无的摇橹声,共同织成一张夏夜的黏稠大网,网住了整个江南小镇。母亲的声音从楼下尖利地穿透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传上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躁:小芸!小芸死丫头!给陈禹……你那陈禹准备的东西弄妥帖了没有明儿一早就走的人了!火烧眉毛了还不紧不慢!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李芸周身包裹的心事和闷热。她心头一阵发紧,慌慌张张把手里的几包零嘴胡乱往那只瘪塌塌的人造革旧旅行包里塞,那是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杏仁酥、话梅干、松子糖……指尖在包里摸索着,触到一块冰凉坚硬带着棱角的物体,才猛地想起什么,急急地翻找起来——是一只崭新的、用牛皮纸包了好几层的物件,握在手心沉甸甸的。她飞快地拆开纸包,露出一只簇新的、外壳刷着厚实绿漆的手电筒。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某种决心和力量,小心翼翼地按下开关——
啪嗒。雪亮的光柱立刻刺穿了阁楼里的昏暗,笔直地打在对面白粉斑驳的墙上,瞬间留下一个过分清晰的、圆得有点刻意的白斑。光束穿过敞开的小窗,带着她的忐忑和期望,投向楼下那片墨汁般沉浓的夜色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方向。
光束颤抖着,徒劳地在楼下模糊的树影里扫来扫去。终于,光斑落在树下一个颀长的人影上,白晃晃的光圈罩住了他汗津津的半张脸——是陈禹,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已经松松垮垮的工字背心。
李芸心里咯噔一下,触电般猛地关掉了手电筒。下面那人影却动了起来,也亮起一束光。那束光有些犹豫,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笨拙,在楼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来回试探了几下,最终艰难地、不太稳定地定格下来——歪歪扭扭的光点在地上拼成了两个巨大但依旧能辨认的字:
等、我。
光束稳定地凝固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承诺的重量。阁楼上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得更开,李芸半个身子探出来,手也紧握着那新买的绿皮手电筒,同样用力地按亮开关。她的光束落下去,精准无误地盖住了那个我字的末尾一笔,又急切地晃了晃。
……没有回应。光束只是沉默地定在那里,像凝固的誓言。
楼下传来一声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几分笑意和窘迫的轻咳:……芸……我弄好了!该你了!这……这电筒亮着呢!
李芸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赶紧慌慌张张把光束从那个我字上挪开,心慌意乱,光束在石板上乱跳,根本定不住形。她咬住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稳住了手,学着陈禹的样子,在地上艰难而缓慢地画出了那个在心底早已描摹过千百遍的字——
好。
光束移动着,艰难地勾勒出这个承诺的轮廓。当那个简单的结构在青石板上被光点亮时,楼下陈禹似乎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笑声极短,像被风吹散了一半,随即他光束里的那个我字也悄然熄灭了。
光束消失的刹那,李芸的心猛地空落落地沉了一下。夜色重新合拢,吞没了那个简陋却珍贵的承诺。
……明天几点出发她终于鼓起勇气,对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问了一句。楼下沉默了几秒,只有湿闷的空气在浮动。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像被夜风削过一样又低又飘:……清早五点,厂门口有卡车,要拉到省城去搭火车……你别来送。太早了……
声音顿了顿,带上一丝被刻意掩饰过的艰涩,……人多,挤……难受。
李芸扒着窗框的手指指节用力得微微泛白,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夏夜又湿又热的空气堵住了。
……嗯……最终只挤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铅色,空气又湿又凉。
李芸还是来了,远远地躲在送行人群背后一个不起眼的巷子拐角。高大的老解放卡车已经发动,低沉地喘息着,车斗里挤满了像陈禹这样的年轻人,肩挨着肩、腿挨着腿。人声嘈杂,送别的叮嘱、长辈的唠叨、年轻人故作轻松的笑闹,混杂着引擎的轰鸣,搅成一锅滚沸的粥。
陈禹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咔叽布工装,胸前别着一朵碗大的、红得像血一样刺眼的纸花,被这喧嚣围在中央。他踮着脚,目光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里来回搜寻,掠过一张张陌生的、激动或感伤的脸庞,最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锁定了巷子深处那个模糊的、快要和墙壁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李芸。
两人的目光隔着混乱涌动的人潮和薄薄的晨雾撞在一起。刹那间,周遭一切的噪音仿佛被抽空了。世界凝固成一张旧照片,只剩下那张隔着遥远距离、愈发显得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水光的眼睛。
没有任何言语。
陈禹突然动了。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动作快得有些慌张——是那只昨晚画过等我的手电筒。他高高举起来,毫不犹豫地摁亮。
啪嗒——
一道细小却执着的光柱穿过灰蒙蒙的晨雾和攒动的人头缝隙,在喧嚷尚未吞没一切之前,孤零零又无比坚定地、精准地打在李芸脚边前方不足半尺的青石板上。圆形的光斑在白昼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像一颗坠落在地面的星,短暂、清晰、灼人。
车喇叭疯狂地、刺耳地嘶叫起来,拖得又长又急。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通道。
李芸看见他被人流裹挟着挤上车厢边沿,那束光被迫离开地面,凌乱地扫过尘土飞扬的空气,然后,他整个人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推了一下,踉跄着跌进那个拥挤的、几乎要被年轻人的背脊填满的铁皮车斗里。车子喘着粗气,喷出大股大股呛人的黑烟,笨重地碾过街石,缓缓开动,留下模糊的灰蓝背影和一缕挥之不去的煤油与尘土混合的涩味。
远方的车影缩成地平线上一个不断跳动的小黑点,最终消失在镇外蜿蜒土路尽头的尘埃里。
李芸这才感到脸颊上一片冰凉。她抬手抹了一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低下头,目光久久停留在脚边那块刚才被光短暂抚摸过的青石板上。那里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留下心口被光灼过的空洞感。
……没有信,没有回音。
戈壁滩的辽阔在她脑海中展开。那是地理课本上寥寥几笔带过的词汇,地广人稀干旱少雨。她想那大概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黄色土地,长着稀疏带刺的杂草,常年刮着刀子似的风,吹得人脸上掉皮。陈禹穿着沾满泥点的蓝色工装,住在简陋帐篷里,嚼着硬邦邦的窝窝头,整天用铁镐敲打那些顽固不化的石头。那些石头在他身后或许能垒出一条细细长虫般的铁路。日子苦,是预料中的。但……怎么会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最初的焦灼像蚂蚁一样啃咬着她的心。
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一周。李芸站在自家狭小的灶房里,手里捏着锅铲,心不在焉地翻动锅里的青菜,油锅滋滋作响。窗外,是水乡黄昏固有的温柔。晚霞在天边淡去,深浓的靛蓝开始笼罩粉墙黛瓦的老屋脊。水汽渐渐浓厚起来,带着河底淤泥和岸边垂柳的气息弥漫开。
母亲在竹榻边窸窸窣窣地择菜,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敲在李芸紧绷的神经上:……他爸……陈家那老东西,我今儿买菜又碰着了,那张脸……啧……你猜他怎么说‘我儿子有出息,支援大西北,那是为铁路出大力!写信写信能变出铁路来再说,那山长水远的,邮差能钻到哪里去送信我看啊,丫头你也别死心眼儿傻等!’听听!那是什么话!
妈!你少说两句!
李芸烦躁地应了一声,锅铲在铁锅里刮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她猛地盖上锅盖,火辣辣的水蒸气嗤地窜上来,烫着她的脸。
她撩起围裙下摆用力擦了下脸,转身快步离开令人窒息的灶房,爬上那架踩上去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把自己关进小小的阁楼里。暮色从唯一的小窗里彻底涌进来,几乎吞噬了房间里所有的轮廓。
黑暗里,只有一种念头越来越清晰,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孤注一掷的热度。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那里放着一只蒙尘的旧木箱。她掀开箱盖,里面杂七杂八塞着些旧毛线团、半旧的鞋样子。翻到箱底,手指触到了那只绿漆铁皮包裹的硬物。那晚光的承诺是唯一支撑她的稻草。他走的那天清晨,那束隔着人群仓促打来的光柱,是最后一瞥。七点了……今晚七点。她突然意识到。
她没有开阁楼的灯,在逐渐加深的黑暗中摸索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楼下母亲和邻居闲聊的声音、摇橹声模糊地飘上来。河水泛着夜气的微光。她深吸一口气,窗外的世界在眼里只剩下模糊的黑白灰影。她举起那支沉甸甸的手电筒,用力按下了开关——
啪嗒。
一道凝聚的光束骤然刺穿阁楼的黑暗,越过窗棂,射向小镇上方幽蓝的夜空。光束像一柄利剑,起初有些摇晃不定,带着她的迟疑和心跳不稳。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力气稳住手腕,将它笔直地打向西北方向那片天空最深沉的角落。光束在空无一物的墨蓝天幕中执拗地挺立,划破沉寂。光柱穿透湿润的夜气,能看到细微的尘埃颗粒在其中飞舞。她屏住呼吸,心跳在耳边擂鼓。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手臂越来越酸,光束也开始轻微地颤抖。天空依然是无边无际、沉默的靛蓝,没有任何回应。
楼下隐约传来母亲关院门落闩的沉重声响。也许……不会有了。一丝失望裹着寒气爬上来。就在她手臂酸麻得快要支撑不住、准备放下手电的那一刻——
一个极其微小、极其黯淡,却无比真实的光点,在她目光极力延伸的西北天际边缘,无声无息地闪现了一下!
那一亮,微弱得像最遥远的一颗星辰刚被唤醒呼吸,短暂得如同幻觉。紧接着,它又艰难地闪动了第二次!虽小而弱,却带着一种穿透遥远距离、历经跋涉的疲乏和坚定。
李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的血液倏地冲上头顶。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生怕是自己太过期盼而产生的错觉,死死盯着那个方位,呼吸都屏住了。光点固执地持续亮着,微弱的光晕在西北天空的边缘稳定下来,如同一个微小却沉实的坐标点。
那光点如此微弱,带着一种穿越千山万水的疲乏感,却又异常坚定,像一颗钉在无垠天幕上的星钉。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血液冲上脸颊。她立刻举高手电筒,没有调整方向,只是将那束代表我在这里的光柱,更用力、更持久地照向西北的天空。光束变得异常稳定,像是被注入了勇气。
窗外无垠的夜幕下,西北天际那一点微弱的光点没有回应她的移动,依旧保持着自己原有的、孤独的方向和位置。它仅仅是固执地存在着,亮着,如同黑暗海洋深处一盏永不熄灭的航标灯。
李芸笑了,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无声地滚落下来。她甚至没去擦。手臂的酸麻感消失了,风穿过窗棂带来水汽的凉意和青草泥土的气息,这一切忽然都有了真切而笃定的滋味。
南国小阁楼的那束光,永远在黄昏的时钟指向七点时准时亮起,像呼吸一样规律,从未懈怠。光束每一次投射,都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意,像是无数个夜晚凝结成的琥珀。当它穿透空气,李芸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戈壁上,沙粒被风卷起碰撞的细碎轻响。她习惯了对着那遥远的微光无声倾诉,一天里发生的所有小事,好的,坏的,烦闷的,或者一个小小的新发现,都在那光柱投向西北苍穹的几分钟里,在她心头无声地流淌而过。而那光点仿佛也倾听着,用它的宁静和稳定,传递着一种跨越山河的安心。
戈壁滩的严酷,李芸只能想象。手电筒绿色的漆皮渐渐暗淡、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迹。冬天最冷的那些晚上,她不得不蜷缩在厚棉袄里,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窗外寒风的刺骨,握住手电筒的手指像伸进冰水里般迅速冻僵发麻。她咬着牙,手指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时也未曾犹豫。偶尔遇上停电,她会点燃一根蜡烛放在窗台代替光亮。
五年光阴如流水般淌过。
西北天际那一豆微光回应她的频率渐渐变得稀疏,光芒在无星无月的夜晚甚至有时会彻底消失一阵。每一次失去光点联络的日子,李芸的心便会像被架在文火上烘烤,那份不安随着黑夜的加深愈发清晰刻骨。然而无论再晚,只要那点光如幽暗萤火般再次浮现,哪怕黯淡虚弱,她心头悬着的巨石才能安然落地。
1999年底,陈禹曾发回一封简短的电报——这是五年漫长等待里罕见的一点纸质回声。电报字句精炼得像被风沙打磨过:
工程关键期。条件差,无法写信。老时间,我的光不会灭。芸,等我。
电报末尾那三个字,像焊条一样烧进李芸眼里,滚烫。
进入2000年,天象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先是连绵多日、不知疲倦的雨丝笼罩着小城,厚厚的云层如同铅灰色的大毯子,昼夜不分地盖住整个世界。西北方向的天际,彻底化为一片不可触碰的混沌深黯。那维系着两颗心的光点,一连数日被厚重的雨幕无情阻隔。
雨过天晴,浓云散开那天夜里,空气被洗过一般清冽。李芸早早站在窗前,心中那份埋藏的不安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着。她几乎带着一种祈祷般的意念举起了手电筒。光束迫不及待穿透干净清冷的暮色。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手臂因悬举过久而微微发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酸麻,所有的感官都专注地投向天空尽头。西北方那片深邃的靛蓝天幕如同一块死寂的幕布,空无一物。曾经无论多晚都会如约亮起的光点,如同被夜色无声吞噬,再也没有一丝回应。
第二天傍晚七点,阁楼的窗口再度亮起执着的光束。光束在渐渐沉入墨蓝的暮色中不断投射,一次比一次更长久,一次比一次用力,带着无声的探询和呼唤。那片辽阔天空依旧沉默。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西北角沉寂如铁壁。
恐慌在深夜里终于攫住了她。她跑去邮局拍电报。一封,两封。一封比一封急迫,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回音。日子在无望的等待中滑入五月。李芸坐不住了,她打长途电话去找当初送行的厂部。电话线路信号极差,刺耳的电流音时断时续。
……事故一个陌生的、被电流扭曲得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那头说,……陇海线……好像是隧道……不太清楚啊同志!都过去这么久了……没人提了……
声音忽然被沙沙的噪音淹没,断了。
陇海线……隧道……事故!李芸脑子里轰然作响,握着话筒的手滑腻一片,全是冰冷的汗。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挂上电话。
日子像冻结的冰,沉重而滞涩地向前爬行。家里的气氛也变了,沉甸甸的。母亲的叹息声更重了,那叹息里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我早说过的意味。关于托人打听对象、年纪不小了的试探性话语渐渐多了起来,每一次都如同钝刀子割在李芸心口。
一个普通的傍晚,母亲从外面回来,手上拿着一份压了许久才转来的、来自西北某个陌生铁路局工会的官方信件。李芸颤着手拆开。铅印的单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冰冷而程式化的汉字。她目光在那些字句里艰难地搜寻,最终牢牢地抓住了陈禹同志……因公牺牲……意外坍塌……深表哀悼……几个血红的字眼炸在她眼前。
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猛地绞痛起来。她眼前发黑,信件脱手掉落,身子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框滑坐到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耳边仿佛炸雷轰鸣,又如同万籁俱寂,一片死寂中,最后能听到的,只有母亲骤然慌乱急促的惊呼。
世界在她脚下一寸寸崩塌,碎片深埋进血肉。
日子还在流逝,如同南方的水。
婚是结了。对方是镇上学校的老师,和善温和。两年后,女儿出生了。丈夫体贴,女儿可爱。日子像江南的梅雨,平顺而粘腻地推进下去。那只剥落了绿漆的手电筒,被仔细收进了阁楼最深的樟木箱子里,一层层旧被褥将它严密地封存,像是埋葬一段不能见光的往事。
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那念头还是会无声地闪现——指针指向七点整时,站在厨房窗前剥着毛豆的手会不由自主地顿住;深秋的傍晚走出教学楼,西北方向的天空总多停留一刻她的目光。习惯如同潜入骨髓的毒,总在不经意的地方隐隐发作。
……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2019年秋末的这天下午,养老院窗外枯黄的梧桐叶打着转儿落下。空气里消毒水和衰暮的气息挥之不去。
怀里这本硬壳笔记本像是通往未知的钥匙,骤然撬开了李芸自以为早已愈合的心门。她摩挲着扉页那行熟悉的字体1995.7.25,指尖的触感连同纸页下渗透出的某种意念,穿越二十年的沉寂,无声却猛烈地叩击着她的灵魂。
陈禹……
这个名字如同烙铁,烫在她干涩的唇上。
她立刻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声音绷得像要断裂的弦:……把你小姨留下的东西……所有的……现在!立刻送到养老院来!
女儿带着满满两个沉重的大纸箱匆匆赶到。纸箱散发着旧物沉积的、混合着樟脑和尘埃的复杂气息。李芸几乎是扑了过去,顾不上任何仪态,双手有些慌乱地撕扯着箱子上的胶带。发黄的旧杂志、褪色的花布头、一个没有电的索尼随身听盒子……
终于,压在箱底最角落的地方,塞着一叠用橡皮筋松松捆扎的、已经变黄发脆的纸张。纸张顶端,是蓝黑色钢笔潦草写下的几个大字:
周工存:嘉峪关转陈禹电文稿存底。
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呼吸都暂停了。她颤抖着解开橡皮筋。厚厚一沓纸片散落在床单上。
她急切地抓起最上面一张,几乎不用辨认,一眼认出那刻进骨髓的字体!时间:1995年8月28日。内容异常简短:
到驻地。风大沙大。小芸,光收到。清晰。放心。陈禹。
迅速翻开第二张:1995年10月15日。
收到芸光。今日无风,她光束特别明亮稳当。安心。陈禹。
1996年3月2日:雪大封山三日。未见她光。心急如焚。今日云开,傍晚七时整,其光忽现。如常。大慰。陈禹。
她的手指在纸片上激烈地颤抖,像风中枯叶。她飞快地、几乎是撕扯般地一张张往后翻。字迹的走向逐渐发生着变化。到了1999年中,笔画开始显得艰涩,字形微微倾斜,字距也拉得更开,仿佛每一笔都要用尽力气在某种无形的阻碍中拖行。但内容依旧固执地集中在光上:
2000年3月10日:连阴雨五日。今午时方晴。傍晚七点整,芸光再现。光束弱于往常,是疲累了担忧。陈禹。
再下一张:2000年4月1日。
她目光死死粘在那泛黄的纸片上。上面的字迹陡然变得巨大、扭曲、失控,仿佛一只痛苦的手在痉挛中勉强画出符号:
2000年4月1日:我的光……芸的光……
后面似乎想写什么,却只剩下大片无法辨认的墨团和用力划过纸面的划痕,像一个绝望而暴力的休止符。纸片的角落,用另一种颜色略新的墨水潦草标注着:
四月一日夜,‘银杉岭隧道’工地发生特大塌方事故。(此件未及发出)
4月1日!银杉岭隧道!
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李芸的手指如遭蛇吻般猛然缩回,全身的血液倏地冻结,又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她眼前一片雪白,耳边尖锐的蜂鸣响彻世界。
几日后。西北小镇嘉峪关,天空灰黄压抑。
李芸跟着头发花白、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周工,走进一栋外墙红砖已风化剥落的老旧二层小楼。这里是当年陈禹所在工程队的留守点。空气里有陈旧档案纸张和木头朽坏混合的气味。
……陈禹那孩子,就这点家当了。一直锁在这儿,留着他的工号。周工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他从一个深木色档案柜深处费力地拖出两个体积惊人的、落满灰土的大箱子,箱盖掀开时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箱内没有寻常衣物杂物,满满当当挤得密不透风——全是日记本。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又一排,几乎撑满两个箱子。笔记本的封皮新旧不一,式样各异,硬壳的、软面的、大的小的厚厚薄薄,但无一例外都被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它们不是寻常的竖排,而是整整齐齐地横放、叠摞着,宛如沉默的方阵。
李芸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拂过最上面几本的封面。1995年的最早几本封皮还是簇新的蓝色硬壳,后面慢慢出现了磨得发光的厚牛皮纸封面,再后来是各种最便宜的、印着劣质装饰图案的软面抄……
二十年的光阴在指尖流过。
她颤抖着抽出一本封皮磨损最厉害的——墨绿色硬壳几乎磨成了灰白色,边角卷曲得像干枯的树叶。封面上印着1996字样。翻开扉页,竟贴着几张旧时邮票大小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但其中一张上面是个年轻姑娘的背影——正站在一个堆满蜂窝煤块的墙角小水槽旁洗头。湿漉漉的长发从白皙的颈子旁垂落,纤细的腰肢微微弓着,侧脸在日光下温润如玉。正是她自己。照片被撕下来又精心贴上的痕迹明显。翻过照片,背面的钢笔字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晕染:
……洗头都这般好看。今日在队部废旧宣传栏上见到这被水打湿的旧画报一角,恰好是她模糊背影!画报是南方的宣传画报!心狂跳。偷偷撕下带回。芸不会怪我吧愿画报多印,她就能被千万人看见……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页里。接着往后翻:
96年9月11日,风沙极大,昏天黑地。工程面沙子堆积如墙,清理一日无功。傍晚收工,沙粒已入鼻腔。回到板房,镜中自己如同刚出土的兵马俑。唯觉欣慰,是沙粒尚未糊住我心口那一方被她光照亮的角落。今日黄昏七点整,我立于风口,风沙迷眼,难以睁目。但我仍努力辨清——她之光准时抵达,比昨日更甚!穿透漫天狂沙,亮如星辰!我亦全力回应,哪怕风沙灌入喉咙也拼力站稳……沙粒再粗砺,也磨不灭心口的温度。
97年5月5日,工休日。戈壁滩上难得晴朗。独自远行十几里,只为寻找一丝绿色。奇迹出现!在一处断岩下背阴处,竟发现一小丛极低矮的植物,枝叶青灰细如针。无人识得是何种植物。欣喜若狂。采下两枝,干枯后小心夹入日记本页中。想象这是江南草木之精灵,随她光波一同飞渡关山。若有一日重逢,定将此物置于她窗台……
李芸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开那一页,果然看见两片早已干枯蜷缩、色泽变为深褐的细小叶片标本紧贴着纸页,薄如蝉翼。一股来自遥远时光的、草木被阳光曝晒后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
一本一本翻开。纸张因干燥而脆响。
98年11月23日,……寒潮突降,滴水成冰。水管冻裂。发电机组故障频发,取暖油炉燃料告急。傍晚七点,发电中断,整个营地一片漆黑,陷入极寒恐惧。我被困板房角落,寒冷如蛇噬骨。摸索怀中手电筒,电池触手冰凉如铁块……不行!芸会如期将光亮投向西北夜空!她一定在眺望!她会等!黑暗可以冻结一切,唯独不能冻结思念!我摸索着爬出帐篷。外面,墨黑冻硬的大地上,我咬紧牙关颤抖着跪下,身体紧贴冰冷如刀刃的土地,以自己身躯挡住凛冽刺骨的寒风。掏出电筒,用仅存一丝暖意的手握住。按下开关——微弱!太微弱了!光芒如风中残烛!但我仍死死摁着开关,向天空举着!举着手臂在刀割般的寒风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微弱的光柱在无边黑暗中艰难挣扎,如同风中残烛……
我感觉到眼皮沉重,意识像将要坠入冰窟的铅块。最后一丝念想清晰刻下:芸,看见它!看见这光!
日记下面有几处巨大的墨点晕开,形状如被冻结的泪痕。
……幸好,思念不需要光……
李芸的泪水啪嗒一声砸在干枯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痕。
终于翻到最后几本。
1999年末的一册硬皮笔记本,上面贴着盖有公章的公文纸:
银杉岭隧道‘百日攻坚’动员令:务必于2000年3月31日贯通!
翻过这刺眼的公文纸,陈禹的笔迹紧跟其后:
今日收到小芸托人辗转带来的新电筒和六节电池。电池沉甸甸如金子。小芸心细。……隧道仅剩最后百五十米。前方地质资料混乱,疑断层与富水带交杂。连日渗水不断。指挥部强行压缩工期……不安如磐石压心。但……通车之期在望,返乡之期愈近。
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连续两次才翻开最后一本——2000年那个封皮磨损得最厉害的薄本子。
扉页贴着一张简陋的草图——隧道纵剖的示意简图。上面用红色线条画出了一小段区域,并标注了几个巨大的字:危险区!顶板不稳!水!
而在这几个触目惊心的字迹旁,是他的字迹,细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标注着:地质勘测不符!应立即加固撑顶!停工!
建议书递上去三次了。回音全无。他们说是‘危言耸听’!工期……工期大过天!今见工友已进入那段危险区域掘进……
翻过一页,字迹陡然变得暴躁起来:
3月30日:撑顶钢架有异响!顶板碎石坠落!再次冲回指挥部拍桌!被轰出!我电筒还有一半电量!若……若真有事……我将冲在最近处打光!至少,我的光能穿透塌方尘雾给外面示警!一定!芸……千万再等我一次!
下一页只有一行字,如同绝望的刻痕:
3月31日:天未亮,又进洞。必须守住撑顶处!
再往后翻……一片空白。再无只言片语。
空寂的房间里只剩下李芸压抑的、喉咙深处发出的破碎呜咽。
周工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风沙打磨过的沉重:
……塌方是在半夜,四月一日。
几天后,清理通道打通……工友们在一个坍塌的角落里……找到了陈禹……
老人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声音像被砂纸磨穿:
人被……被砸得很厉害……半个身子埋在碎石和水泥块底下,露出的地方……
……一条胳膊血肉模糊地拼命往前伸着……
……那胳膊伸过去的方向,碎石被扒拉出了一点空间……手电筒被擦亮了……
……那光还亮着呢……就死死照着上面那个……被塌方堵塞了一半的通气孔……
……他就那么举着手电……到……到最后一口气……
老人低下头,用粗粝的大拇指重重抹了一下眼角。
……后来清理遗物……他身上……就贴身带着这小本……
周工默默递过来一样东西。
是笔记本里夹着的那本最薄的小册子,硬壳封面已被压得变了形。她颤抖着翻开。
不是字。
里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
·
·
·
————SOS信号的摩尔斯电码。在最后几页,那符号才被一种更稚拙、更坚定的线条取代——那是歪歪扭扭的、仿佛在剧烈摇晃中画下的……光信号轨迹。
她抬起头,目光茫然四顾,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流。目光扫过屋子角落堆放着的两个大木箱——那里面是整整七百二十本日记。
窗外的铅灰色天空下,嘉峪关火车站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苍劲而悲凉。
周工默默地陪她走出办公室,来到站前小广场一处安静角落。那里,立着一座粗糙坚硬的花岗岩方尖碑。碑身没有过多的纹饰,被风沙打磨得有些黯淡,上面深深镌刻着一列名字。陈禹的名字,嵌在中间靠上的位置。
石碑脚下,放着一只磨得不成样子、几乎被尘封的绿漆剥落殆尽的铁皮手电筒。
李芸缓缓蹲下身,如同呵护婴儿般,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那只属于江南,二十年来已不再年轻的手——轻轻、轻轻地覆在了那只早已冰冷的戈壁手电筒上。
周工,能帮我个忙吗她的声音极其平静,平静得像冻住的水面。
你说。
我想在……能看见这座石碑的地方……住下。
周工默默点头。
一年后。
嘉峪关城郊一处能看到铁路干线延伸进远方苍茫山岭的新开发小区里。
李芸坐在新居的阳台上。阳台宽大,正对着莽莽群山的方向。她的两鬓已全白,面庞刻满了时间和风沙的痕迹,但眼神却如洗练过的深潭。旁边站着她快大学毕业的外孙小帆。
桌上,一盏形状奇特的、由黄铜和磨砂玻璃制成的灯安静地立着,像一件艺术品。那是陈禹那七百本日记扫描压缩制成的特殊微缩胶卷,被设计成能折射出特定光路的结构。里面每一段信息,每一句思念,都是光线的密码。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夕阳的余烬消失在铁青色的山脊线后。天边的云层被染上一道黯淡的金边,又迅速沉入深蓝。
小帆熟练地接通电源,手指在铜灯底部轻轻一触。
嗡地一声极轻微的电流共鸣声。
一道极其凝聚、异常纯净,近乎没有杂质的白色光柱,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穿透力,倏然从玻璃罩中射出!它不再微弱和颤抖,强劲、稳定,如同刺破时空的利剑,毫不犹豫地射向沉沉暮色中那片莽苍山脉的方向。
光柱跨越遥远距离,坚定地点亮了远方山头——铁路延伸尽头、银杉岭隧道上方那座默默矗立的烈士纪念碑。
光柱无声地、恒久地照耀在纪念碑上。此刻,铁路线上的夜班列车正从隧道深处钻出,粗犷的车头灯割开黑暗,汽笛在群山中拉响悠长的回声。那灯光与笛声,仿佛是对此刻山顶那道沉默光柱的遥远回应。
小帆默默地转身,回屋捧出了一样东西。是李芸珍藏了整整二十年的那只绿漆剥落殆尽、铁皮锈迹斑斑的手电筒。
他打开侧面的电池仓——里面竟然放着一颗小小的钮扣电池。电筒开关因为锈蚀极难按下,小帆费了点力气,终于,咔哒一声极其微弱、在寂静中被放大的声响。
光柱只持续了几秒便暗淡下去,细弱的光斑落在脚前一步之遥的水泥地上,微微发黄,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火星。
李芸看着地上这个光点,嘴角极轻、极缓地向上牵起,绽放出一个饱经沧桑、褪尽铅华,却如同春雪初融般纯粹的笑容。
在嘉峪关深蓝沉静的晚空下,这一大一小两道光源无声地存在着,一道连接大地与山巅,一道近在咫尺却微弱倔强。
它们穿越二十年的尘埃和生死的界限,在此刻此地相遇,共同诉说着人类心灵深处对抗遗忘的倔强力量。远方传来列车进站的沉稳低鸣,如同大地规律的心跳。
在广袤的时间长河之下,在钢铁铸成的脉络尽头,思念构筑出了另一条更长、更坚韧的归途——直抵人心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