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世都认识同一个人,一个清冷得跟庙里玉雕菩萨似的佛子,法号净尘。
一、第一世
1.魔头生涯开始
第一世,我,林晚,是个满腔仇恨的复仇者。
我那老实巴交的爹连同村里上百人,被云霞宗那个号称丹霞真人的老杂毛抓了去,当成了炼制丹药的柴火——字面意思上的。
他们的丹药都是用童子血肉当引子,用活人当柴火。
我查清真相,豁出命去,用最阴毒的法子,把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云霞宗掀了个底朝天。
大仇得报,我以为天该亮了,结果呢
我成功地把那帮披着人皮的畜生送下了地狱,自己也光荣地荣膺魔头的称号,成了修真界头号通缉犯。
魔头妖言惑众!云霞宗乃丹道魁首,岂容你污蔑!诸位同道,随我诛杀此獠!
仙门魁首玄清仙尊,振臂一呼,我就成了板上钉钉、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我曾试图解释,站在仙盟大会那镶金嵌玉、能闪瞎人眼的高台底下,嗓子都喊劈了:
他们用活人炼丹!我爹就是其中之一!
证据证人都被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的解释砸在那些正道人士耳朵里,连个响儿都没有,全被一句轻飘飘的魔头之言不可信堵了回来,噎得我直翻白眼。
底下那群所谓的名门正派,更是跟打了鸡血似的嚷嚷:
魔头!伏诛!伏诛!
唾沫星子差点把我淹死。
行吧。
我抹了把脸上的唾沫,心彻底凉了。
既然你们非说我是魔头,那我这魔头要是不干点魔头该干的事儿,岂不是对不起你们扣的这顶大帽子
于是,我的魔头生涯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2.佛门佛子净尘
净尘就是在我事业上升期被派来的。
他那师父,金光寺的老方丈,悲天悯人地叹气:
净尘啊,山下出了个凶戾滔天的女魔头,生灵涂炭。你是我座下佛性最深的弟子,当去度化她,引其向善,化解这段孽缘。
净尘当时正一丝不苟地擦着供桌上的铜灯盏,闻言,长长的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淡淡应了声:
是,师父。
声音清冽,跟他这个人一样,没什么烟火气。
他找到我时,我正在一个名叫慈安的小村子外头磨刀。
是真的磨刀,一把从某个不长眼的追杀者手里抢来的破砍刀,石头磨得嚓嚓响。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配上这磨刀的动静,确实挺有反派氛围。
净尘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袍,站在三丈开外,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阿弥陀佛。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头都没抬,继续磨我的刀,嗤笑一声:
和尚,你们佛门中人,是不是开场白都背的这一套换点新鲜的成不比如,‘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今日不宜杀人,不如随贫僧去吃碗素面’
净尘显然没料到这个开场,清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极细微的困惑,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施主说笑了。杀戮只会徒增业障,何苦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我停下磨刀,抬起头,咧开嘴对他笑,露出森白的牙。
和尚,你知不知道这‘慈安村’为什么叫‘慈安’因为他们‘慈祥’地把过路的旅人,特别是落单的妇孺,‘安’排得明明白白——进了他们的锅!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埋的骨头,比你们寺里香炉的香灰还厚!
净尘眉头微蹙:施主此言可有凭证贫僧观此村……
观个屁!我粗暴地打断他,把磨得锃亮的砍刀扛在肩上,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只看得见金光闪闪的牌匾和冠冕堂皇的说辞!证据等你亲眼看见他们把小孩的手指头当零嘴儿啃的时候,那就是证据!
我扛着刀,大摇大摆地往村里走。
让开,别挡道,今天这‘度化’的活儿,老娘亲自来!
净尘身形微动,似乎想阻拦,最终只是闭目低诵了一声佛号,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玉雕。
身后,很快传来了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嚎,以及那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
我下手很精准,只找那些身上缠绕着浓重怨气和血腥味的家伙。
一个肥头大耳的村长,临死前还试图用油滑的腔调求饶:
仙…仙姑饶命!我们…我们供奉过云霞宗仙师的!都是…都是按仙师吩咐做的点心……
我一刀结果了他,啐了一口:
呸!拿人肉当点心下地狱跟你的仙师团聚去吧!
净尘站在村口,背对着火光冲天的村庄,捻动佛珠的手指比平时快了几分,月白的僧袍被火光映得一片暖红,却透着一股寒意。
他没有回头。
3.佛子活于话本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
灭掉一个窝藏邪修、专门把活人炼成傀儡的升仙城;宰了几个表面乐善好施、背地里用少女元阴练功的大善人;把几个虐杀凡人取乐的恶鬼魂魄封进了夜壶……
我的魔头名号越来越响,追杀我的人越来越多,手段也越来越下作。
净尘像个尽职尽责的影子,每次都准时出现在我作案现场附近,说着千篇一律的放下屠刀的台词。
而我。
每次都像个泼妇一样,用最粗鄙的语言和最血腥的现实怼回去。
我们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有时我在荒郊野岭烤只偷来的鸡,他会在不远处的树下打坐。
我啃着鸡腿,油光满面地冲他喊:
喂,和尚!真不来一口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你看你天天青菜豆腐,脸都寡白了!
净尘眼皮都不抬:
施主慎言。杀生害命,终有报应。
报应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和尚,你活在哪个话本里
我爹老老实实一辈子,就信你们这些神仙菩萨,结果呢被扔进丹炉里当柴火烧了!报应在哪儿在那些畜生身上吗
不,是我!报应就是我必须脏了自己的手,才能把他们送下去!
我把啃剩的鸡骨头狠狠砸在地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入定了,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施主心中戾气太重,蒙蔽了本心。此非正道。
正道我嗤之以鼻,你们眼里的正道,就是给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擦屁股吗和尚,你的眼睛,是不是只看得见经文,看不见人间的脏啊
他不再言语,只是捻佛珠的速度又快了些。
4.佛子对我首杀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阴风怒号的乱葬岗。
我刚刚把一个擅长夺舍、害了数十条人命的邪道老鬼封进一块顽石里,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靠在一块残碑上喘气。
追兵又来了,这次阵仗特别大,领头的是玄清真人的得意弟子,正气凛然地喊着除魔卫道。
净尘也在,他这次没有站在远处,而是站在了我和追兵之间。
他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玄清弟子义正辞严:
净尘法师!此魔女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度化无用,当行雷霆手段,超度往生,以慰枉死生灵!
净尘沉默着,目光扫过那些杀气腾腾的正道人士,又落在我身上。
我捂着流血的伤口,看着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和尚,这次不劝我‘放下屠刀’了要亲自动手‘超度’我了
我故意把超度两个字咬得很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掌中凝聚起柔和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金色佛光,声音低沉而清晰:
阿弥陀佛。女施主,造业太深,执念难消。为苍生计,贫僧……送你往生。
那佛光不再是为了度化,而是纯粹的往生——灭杀。
那佛光,圣洁、宏大、不容抗拒。
它照亮了我沾满血污的脸,也照亮了净尘那张清冷绝尘、此刻却显得无比冷酷的脸。
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悲凉。
追兵的喊杀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我放弃了抵抗,也无力抵抗了。
只是在他那蕴含着终结之力的佛光即将印上我胸膛的瞬间,我用尽最后力气,死死盯着他那双清澈却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的眼睛,扯出一个充满讥诮的笑容:
呵…佛子…原来…也是个…耳聋眼瞎之人啊……
佛光瞬间吞噬了我。
最后的画面,是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好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他听信仙门谗言,始终相信我就是那个毫无缘由、嗜杀成性的女魔头。
他以为他杀我,是替天行道,是慈悲为怀。
没有人知道,我屠的慈安村,是远近闻名的食人魔窟。
我灭的升仙城,是邪修聚集、以活人炼法器的魔巢。
我杀的善人,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囚的魂,是祸乱人间的恶鬼。
更没人知道,我曾多么渴望能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停下脚步,睁开眼,看清这血淋淋的真相,而不是被那层光鲜亮丽的正道皮囊蒙蔽。
可惜,连这个看起来最干净、最接近佛的人,也选择了闭目塞听。
那是我的第一世。
二、第二世
1.富家女成孤女
我的第二世,投生在一个富得流油、却也俗得掉渣的商贾之家,叫陈阿阮。
名字是爹取的,说阮是种雅致的乐器,希望我文静娴雅。
可惜,我是个哑巴。
打娘胎里出来,嗓子眼就像被浆糊糊住了,只能发出啊、啊的气音。
我爹陈大富倒没嫌弃,拍着他那能跑马的肚子说:
哑了好!哑女安静,旺夫!
旺谁呢
旺他好兄弟张员外家的小儿子。
在我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俩爹就拍板定了娃娃亲。
张家小子张承安,小时候倒是个粉雕玉琢的团子,常被他爹带来我家玩。
我躲在屏风后偷看,他冲我傻笑,露出豁牙。
我想,嫁给他也不错,至少能离开这满屋子铜臭和脂粉味儿。
日子在我爹算盘的噼啪声和我娘永无止境的牌九声中溜走。
我像个精致的摆件,养在深闺,学点女红,看点闲书(大部分是账本,我爹说识字能管账),安静地等着及笄。
变故来得像场荒诞戏。
张承安九岁那年,据说在自家后花园跌了一跤,摔进个仙气飘飘的洞里,被路过的云清宗的修士发现,测出个什么上品灵根,直接带走了。
张家一夜之间鸡犬升天,成了仙人家属。
我那好张伯伯,怕我们陈家这满身铜臭的商贾玷污了他家仙童的前程,更怕我们挟恩图报。
毕竟当年他发家,我爹没少借银子。
他做得绝,勾结了一伙自称有点道行、实则只会些下三滥法术的地痞流氓,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摸进了陈家。
那晚,我因为白日里听丫鬟们嚼舌根,说城主府来了位仙风道骨的仙人,今晚会在城楼上为我们这些凡人赐福。
心里好奇得紧,竟鬼使神差地溜去了城主府墙根下,想偷看一眼仙人是什么模样。
结果仙人没看到,只看到城主府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之声。
我正失望,就听见自家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我疯了一样跑回去,只看到一片狼藉的废墟。
爹娘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家仆死的死,散的散。
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那些畜生,连我娘房里的丫鬟都没放过……
我瘫坐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有满腔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在无声嘶吼。
从此,世上再无陈阿阮,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孤魂野鬼。
2.孤女山神祭品
我抱着仅剩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和娘给的一支素银簪子,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逃亡。
我不敢走大路,专挑荒僻小道,像只受惊的兔子,听见马蹄声就躲进草丛。
饿了挖野菜,渴了喝溪水,看见穿道袍或僧衣的就远远绕开——仙门佛门都是吃人的鬼!
不知逃了多久,我跌跌撞撞闯进了一个藏在深山坳里的小村子,叫福泽村。
村子穷得叮当响,村民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面黄肌瘦。
他们看我一个哑巴孤女可怜,收留了我。
起初,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拼命干活,扫地、挑水、喂猪、纺线……手上磨出血泡也不停。
我努力对着每一个人笑,哪怕那笑容因为无声而显得格外卑微。
我比划着感谢,把分到的最好的食物让给村里的孩子。
我想证明自己有用,想融入这里,想有个容身之所。
村长王老栓,一个干瘪精瘦的老头,总是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看我干活,偶尔点点头:
哑妞勤快,是个好娃子。
直到那个阴雨天。我去后山捡柴火,在平时禁止村民靠近的山神洞附近,闻到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好奇心驱使我扒开茂密的藤蔓,往里窥探。
洞内幽深,隐约可见散落的白骨,有新有旧,旁边还有几片沾着暗褐色污渍的、画着诡异扭曲符文的黄色碎纸。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滚带爬地逃开。
那一刻,我明白了村民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怜悯,还有一种隐秘的、待价而沽的打量。
像在看一头养肥待宰的猪。
山神祭!
每隔三年,村里要选一个福女献给山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今年,轮到我这个无依无靠、不会告状的哑巴了。
所谓的收养,不过是提前圈养的祭品。
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心。
我更加卖力地干活,对村民更加讨好,甚至偷偷把捡到的、能辟邪的野蒜头塞进每家每户的门缝。
我夜里不敢睡死,竖着耳朵听动静。
我还偷偷收集了从山神洞附近捡到的符咒碎片,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要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
3.佛子温和敷衍
净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依旧一身月白僧衣,纤尘不染,面容清俊如画,眉宇间带着悲悯众生的疏离感。
他手持一柄九环锡杖,步伐沉稳,像一尊行走的玉观音,踏入这穷山恶水的小村,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澄澈了几分。
村民们都惊呆了,纷纷跪拜,口称活佛。
王老栓更是热情得过分,把家里仅有的白面馍馍都端了出来供奉。
净尘的目光扫过破败的村落和面有菜色的村民,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正抱着一大捆沉重的柴火,累得气喘吁吁,汗水和泥土糊了一脸,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惊惶和疲惫。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如山泉:
阿弥陀佛。小施主辛苦。
机会!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猛地丢下柴火,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手舞足蹈地比划:
指向后山黑黢黢的山神洞方向,模仿想象中的邪神做出狰狞恐怖的鬼脸,又指指那些表面恭敬、背地里眼神闪烁的村民,做出虚伪的假笑,最后,我用力地捶打地面,模仿骨头碎裂的声音,指着祭坛的方向,满脸惊恐绝望。
我比划得又快又急,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我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充满了哀求:
救救我!看清他们!他们才是吃人的鬼!
净尘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映着我狼狈不堪的身影。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伸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又停在半空,只温声道:
小施主莫怕。此地虽有邪祟之气盘踞,但贫僧在此,自当诵经祈福,超度亡魂,护佑一方安宁。邪祟,伤不了你。
我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超度亡魂
护佑安宁
他要护佑的,是这些要把我送上祭坛的刽子手!
他以为我怕的是邪祟,却不知道邪祟正是村民们亲手供奉的!
我急得直跺脚,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无声地淌过脏兮兮的脸颊。
他不再看我,转向王老栓:
村长,贫僧观此地怨气凝结,恐有枉死之灵未得安息。烦请准备一处清净之地,贫僧需设坛诵经,超度亡灵,净化此地。
王老栓点头哈腰,连声道:
有劳活佛!有劳活佛!这是积大德啊!
我看着他被村民簇拥着走向临时搭建的法坛,心沉到了谷底。
不行,不能放弃!
4.佛子耳聋眼瞎
趁着他打坐入定,村民们忙着准备祈福仪式,我像只老鼠一样溜到他的锡杖和化缘钵旁边。
颤抖着手,把怀里那片早已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符咒碎片,飞快地塞进了他的钵盂里。
那是我最后的希望,是山神邪恶的铁证!
净尘结束打坐,起身时习惯性地整理衣钵。
他拿起钵盂,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皱巴巴、沾着泥土和不明污渍的黄符碎片。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碎片,眉头微蹙,仔细端详着上面扭曲的符文,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物……他沉吟片刻,指尖突然腾起一簇柔和却炽热的金色佛火,邪气深重,怨念凝结。定是那山中邪祟迷惑人心、散布恐慌之物。留之无益,反生祸端。
话音未落,那簇佛火已将那符咒碎片吞噬,瞬间化为飞灰,消散在风中。
啊——!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鸣,整个人瘫软在地。
最后的证据,没了。
他亲手毁了它!
王老栓见状,立刻跑过来,一脸痛心疾首:
哎呀,哑妞!你是不是又去后山乱捡东西了活佛莫怪,这丫头自从爹娘没了,脑子就有点不清楚,总捡些脏东西回来,定是被邪祟吓着了!您看这‘祈福’仪式快开始了,可不能让邪祟扰了山神爷的清静……
他一边说,一边给旁边的婆娘使眼色。
两个粗壮的村妇立刻上前,像拖牲口一样把我从地上架起来,往祭坛方向拖去。
净尘看着被拖走的我,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很快被王老栓那虔诚的表演和为大局着想的说辞盖过。
他微微颔首:仪式要紧。贫僧自当护持。
他转身,走向祭坛旁边为他准备的蒲团,姿态依旧端方圣洁。
我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头发被粗暴地梳拢,用一根粗糙的红绳绑住,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浸了水的麻绳死死捆住,勒进皮肉里。
我像待宰的羔羊,被推搡着绑在了冰冷的、刻满诡异花纹的石祭坛上。
祭坛下,堆满了村民们虔诚供奉的劣质香烛和粗糙供品,烟雾缭绕,气味刺鼻。
净尘盘坐在祭坛侧前方的蒲团上,位置极佳,能清晰地看到祭坛上的我和狂热的村民。
他闭着眼,双手合十,口中开始低声诵念我听不懂的经文。
声音平稳、庄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村民们在他诵经声中,神情更加肃穆狂热,纷纷跪拜下去。
啊!啊——!
我拼命挣扎,绳索磨破了手腕,鲜血渗了出来。
我扭过头,死死地、死死地盯住净尘那张在香火烟雾中若隐若现的、清冷如玉的脸。
我的眼神不再是哀求,而是淬了毒的愤怒、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嘲讽!
你看啊!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看看这些跪拜你的人的嘴脸!看看这祭坛下埋着的白骨!看看我这个被他们绑起来的祭品!
你念的是什么经超度的是谁的魂护佑的是哪门子的安宁!
净尘的诵经声似乎顿了一下,极其轻微。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感受到了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目光。
但他终究没有睁开眼。
他只是将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更快了一些,诵经的声音似乎也提高了一丝,仿佛要用这梵音驱散某种无形的干扰。
他在超度邪气,他在为这场神圣仪式加持!
他成了谋杀最沉默也最有力的帮凶!
呜——嗷——!
一声非人的咆哮从山神洞方向传来,腥风大作,吹得祭坛下的香烛东倒西歪。
一个庞大的、扭曲的阴影笼罩下来。
所谓的山神现形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灵,而是一头浑身覆盖着腐烂肉瘤、散发着恶臭、长着獠牙利爪的怪物!
它猩红的眼睛贪婪地盯着祭坛上的我,粘稠的涎水滴落在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这就是村民们供奉的山神
这就是净尘要安抚的邪祟
村民们爆发出更狂热的欢呼:山神显灵了!山神爷享用福女了!
面对这恐怖丑陋的邪物,我心底的恐惧反而消失了。
在它布满利齿的大口朝我咬下的瞬间,我没有看它。
我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冰冷的嘲讽,钉在净尘紧闭的双目上。
就在那獠牙刺入皮肉的剧痛传来、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瞬,一道尘封的记忆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开了闸门。
血红的天空,冰冷的佛光,还有那双同样清澈、同样写满大义、同样对她闭目不看、充耳不闻的眼睛!
林晚!那个女魔头!那个被他亲手超度的女魔头!
原来是我的上一世。
原来是他!
那个清冷的佛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换了装束,却依旧清冷如雪,也依旧……耳聋眼瞎!
他亲手毁了证据!像上一世,他亲手毁了我!
这个念头带着无尽的讽刺和悲凉,成了我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我不知道在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5.佛子佛心破裂
那邪修在吸干我精血的瞬间,发出了满足而狂暴的嘶吼,力量暴涨。
它不再满足于一个祭品,猩红的眼睛转向了那些跪拜它、供奉它的村民。
哈哈哈!美味!多谢尔等蠢货的血食!还有你这秃驴的‘祝福’!这佛力加持,真是大补啊!哈哈哈!
它狂笑着,利爪一挥,离得最近的王老栓和他身边的几个村民瞬间被撕成了碎片,血肉横飞!
刚才还狂热虔诚的村民们,此刻才如梦初醒,发出撕心裂肺的恐惧尖叫,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整个福泽村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净尘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惊愕、震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看到的是邪修疯狂屠戮村民的暴行,是满地狼藉的血肉,是祭坛上我那具迅速干瘪下去、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尸体。
孽障!
净尘一声怒喝,如同惊雷。
他手中的九环锡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佛光,月白僧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不再是什么悲悯众生的圣僧,而是化作了怒目金刚,挟着雷霆之怒,与那肆虐的邪修战在一处。
金光与黑气激烈碰撞,山摇地动。
在激烈的缠斗中,净尘的佛光劈开了邪修身上一层腐肉护甲,露出了内里一个黯淡却熟悉的印记。
那是一朵扭曲的、燃烧的云霞!
这个印记,他曾在云霞宗那些被林晚屠戮的、以童子炼丹的邪修尸体上见过!
也曾在林晚灭掉的那个邪修城池的废墟瓦砾上见过!
邪修被佛光重创,发出濒死的惨嚎。
它怨毒地盯着净尘,用尽最后力气嘶吼:
云霞宗的印记眼熟吗哈哈……老子当年就是从那个魔窟逃出来的!被那疯女人打残了才躲到这里!那哑巴丫头…她比你聪明多了!她早发现了!还想告诉你呸!你这秃驴,眼瞎心也盲!活该被当枪使!你和这些蠢村民…都是老子的垫脚石!哈哈哈……
狂笑声戛然而止。
邪修被净尘的佛光彻底净化,化为飞灰。
只有幸存村民压抑的哭泣和呻吟,以及火焰吞噬房屋的噼啪声。
净尘站在原地,手中的锡杖光芒黯淡下去。
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祭坛。
祭坛上,我那具干枯蜷缩的尸体,像一截被烈火焚烧过的焦木。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大大地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像是在死死地盯着他。
那眼神里,凝固着最后的绝望、嘲讽,还有……一种他此刻才终于读懂的、无声的控诉。
王老栓的半截尸体就倒在祭坛下,脸上还残留着死前的惊骇。
而周围,是村民被撕碎的残肢断臂,是熊熊燃烧的房屋,是幸存者失魂落魄的哭嚎。
梵音犹在耳畔,佛珠还捻在指间。
他以为自己在安抚邪祟,超度亡灵,护佑一方。
结果呢
他安抚的是真正的恶魔,他超度的可能是无辜的亡魂——那些被献祭的少女,但他更护佑了一场针对唯一清醒者的谋杀!
他亲手毁掉了求救的证据,他闭目诵经为刽子手们壮了胆,加持了这场以神圣为名的屠杀!
那个哑女,那个他以为只是受惊的可怜虫,她比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她拼了命地想告诉他真相,用尽了她能想到的一切方式——焦急的手语、绝望的眼泪、甚至冒着风险递出的符咒……
而他,这个自诩能洞察世间疾苦的佛子,做了什么
他温和地敷衍了她。
他随手烧掉了证据。
他庄严地……为她敲响了丧钟!
净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清冷的面具彻底碎裂。
他踉跄着走到祭坛边,看着少女干枯的尸体,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想起了多年前,林晚死前那句充满嘲讽的话:佛子原来也是个耳聋眼瞎之人……
一模一样。
原来,他从未真正看见过,从未真正听见过。
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合上那双眼睛,指尖却在触碰到那冰冷干枯的眼皮前,猛地缩回。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噗地喷溅出来,染红了他月白的僧衣前襟,也染红了祭坛冰冷的石阶。
那血,红得刺眼。
如同祭品身上流尽的鲜血。
如同他破碎的佛心。
那是我的第二世。
三、第三世
1.仙门魁首之女
我的第三世,投胎技术堪称登峰造极——直接成了当世仙门魁首、玄清宗玄清仙尊凌傲天的独女,凌昭华。
名字光鲜,身份尊贵,一出生便享尽荣华,灵根天赋更是万中无一。
然而,无人知晓,一夜之间,这具看似完美的仙胎里,觉醒了历经两世惨死、恨意滔天的记忆。
林晚的恨,阿阮的怨,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我。
甫一睁眼,看到雕梁画栋的仙家宫殿,听到侍女们谄媚地称呼我大小姐,我心中只有冰冷的嘲弄:
仙门魁首呵,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老巢!
而我那好父亲,凌傲天,更是披着最华丽人皮的那一个!
佛子净尘……这个名字如同烙印,刻在我灵魂深处。
两世!他杀了我两次!
一次以度化之名,一次以慈悲之实!
这一世,我凌昭华,定要让他百倍偿还!
我要他清冷佛心碎裂,我要他跌入红尘泥沼,我要他尝尽我所受的绝望!
更要这虚伪的仙门,为我爹娘,为林晚和阿阮陪葬!
然而,计划的第一步就卡了壳。
那该死的和尚,竟然销声匿迹了!
我动用玄清仙尊爱女的身份和资源,翻遍了各大佛寺禅院,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
净尘法师百年前下山除魔卫道后便未归,许是……圆寂了
圆寂我嗤之以鼻。
2.疯狂荒诞可笑
直到某天,在凡间一座破败茶馆歇脚,听到几个行脚商人唾沫横飞地吹嘘:
……要说那福泽村的山神,凶得很呐!百年前差点把一村子人都吃了!多亏了一位路过的活佛,叫什么……净尘法师对!就是他!拼着重伤把那祸害给灭了!听说那法师伤得可重了,怕是躲哪个深山老林闭关去了吧
噗——
我刚入口的灵茶直接喷了出来。
灭邪祟重伤闭关
我捏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指节泛青。
胸腔里翻涌的不知是怒火还是荒谬的狂笑。
灭邪祟
他亲手把我推上祭坛,闭着眼给那邪物敲丧钟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是个‘活佛’
福泽村的‘邪祟’是灭了,可最大的帮凶不正是他自己!
他的佛心
怕不是早就被狗啃了,只剩下一堆沾着人血的烂泥!
不行!
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
我要看看,这个重伤闭关的活佛,如今是何等慈悲模样!
我彻底抛开了仙门明珠的身份,像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踏遍千山万水。
从极北苦寒的冰川,到南疆瘴气弥漫的雨林,从西域黄沙漫天的古寺废墟,到东海波涛汹涌的孤岛礁石。
仙门魁首的女儿
不,我只是一个满心仇恨、执着追索的复仇者。
风餐露宿,历经艰险,只为找到那个清冷的影子。
终于,在一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被荒草和藤蔓彻底吞噬的山坳里,我找到了一座几乎坍塌的破庙。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庙门,浓重的尘土和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
净尘。
他就坐在大殿中央,曾经供奉佛像的莲花石座上。
那身标志性的月白僧袍早已破败不堪,沾满了污垢和不明污渍,颜色灰败得几乎看不出原貌。
长发散乱纠结,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瘦削得惊人,布满了灰黑的尘土。
他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风化了千年的石像。
唯一能证明他还是个活物的,是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划拉着。
划的不是经文,不是符咒,而是一个个扭曲的、重复的字。
瞎、聋、罪、孽……
字迹凌乱癫狂,仿佛要将那石板生生刻穿。
这就是那个清冷出尘、悲悯众生的佛子
这就是那个两度超度我的活佛
我只觉得荒诞可笑。
哈哈哈哈……
我再也忍不住,扶着腐朽的门框,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回荡,惊起一片栖息在梁上的蝙蝠,扑棱棱地乱飞。
我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净尘法师百年不见,您这‘闭关’的方式,可真是……别致啊!
我抹着眼角的泪花,语气里满是讥讽,怎么杀了个无辜的‘魔头’,超度了一个‘受惊’的哑女祭品,您这佛心……终于撑不住,碎成一地渣滓了
还是说,您终于发现自己那双眼睛,就是个摆设
地上的手指猛地顿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散乱发丝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浑浊、空洞,布满了血丝,找不到一丝一毫往昔的清冷,只剩下混乱和疯狂。
他愣愣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抗拒。
不认识我了
我一步步走近他,靴子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蹲下身,凑近他那张肮脏憔悴、写满疯狂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
没关系。你只需要记住,从今天起,你这条烂命,归我了。
跟我走,和尚。我带你去看看,你当年‘护佑’的‘苍生’,如今是个什么狗屁模样!我带你去——下地狱!
我一把抓住他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腕,猛地将他从那个困了他百年的、自我惩罚的囚笼里拖了起来。
他踉跄着,像个提线木偶,被我粗暴地拖出了破庙,拖进了刺眼的阳光里。
于是,一场搅动整个修仙界的荒诞大戏,正式开场。
3.疯明珠疯和尚
仙门魁首的独女,玄清宗的大小姐凌昭华,疯了!
她不仅疯了,还拐带了一个同样疯疯癫癫的和尚!
他们俩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我带着这个时而痴傻呆坐、时而对着路边的野狗讲经说法、时而又突然对着天空喃喃自语瞎了…聋了…的疯和尚,专挑仙门的痛脚下手。
我故意在丹霞阁百年庆典上,当众揭穿他们用低阶修士试药的隐秘勾当。
证据
我直接把净尘推到前面:
来!这位高僧,给大家讲讲‘不杀生’的戒律!讲讲你们丹霞阁是怎么把人当药渣的!
净尘竟真的板着脸,对着脸色铁青的丹霞阁主和一众宾客,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地批判起他们违背人伦天理的行为,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气得老阁主差点当场心魔发作。
我看着那场面,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净尘的肩膀:
说得好!和尚!骂死这群伪君子!
我潜入万剑山庄的禁地,把他们视为镇山之宝、实则封印着上古凶兽残魂的神剑给拔了。
凶兽残魂逸散,搞得山庄上空阴风怒号,剑冢里的灵剑哀鸣不止。
万剑山庄倾巢而出追杀我们。
危急关头,那疯和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在我身前,面对漫天剑光,他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如果忽略他那身破烂僧袍的话),口中念念有词:
诸位施主,戾气太重,有碍修行。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他身上竟真的荡开一层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金光,硬生生扛住了第一波攻击,为我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我回头看他,他站在那里,眼神清澈,神情肃穆,哪还有半分疯癫
呵,我冷笑一声,拉着他继续跑,装模作样!
我们抢过云霞宗运送灵石的飞舟,把灵石当石头撒给山下的穷苦百姓,引来一片混乱和哄抢。
我爹凌傲天派来规劝我的长老,被净尘一本正经地用佛理怼得哑口无言,仿佛对方才是误入歧途的那个。
我们搅黄了云清宗和天音谷的联姻大典,因为我知道那云清宗少主是个喜好男童的禽兽。
这还是上一世身为阿阮的我逃亡时发现的。
我让净尘在典礼上大声祝福新人早证菩提,脱离苦海,气得玄清门主当场掀了桌子。
我在云清宗还顺手扒了张承安,将他挂在山门上,灭了他的族人,为阿阮报了灭门之仇。
桩桩件件,离经叛道,专打仙门七寸。
我的名声彻底臭了,从高高在上的仙门明珠,沦为人人喊打的妖女、祸水。
而那个跟在我身边的疯和尚净尘,也从传说中悲悯的活佛,变成了被妖女蛊惑、堕落不堪、佛门败类的代名词。
4.迟了百年顿悟
玄清仙尊凌傲天,我那好父亲,终于坐不住了。
我的所作所为,不仅败坏了玄清宗千年清誉,更动摇了仙门之间微妙的平衡,触及了他统治的根基。
一道冰冷的仙尊令传遍天下:
逆女凌昭华,勾结妖僧,祸乱仙门,罪无可赦!即日起,逐出玄清宗!凡我仙门同道,遇之,格杀勿论!取其首级者,赏上品灵脉一条!
好一个大义灭亲!
我的好父亲,用他亲生女儿的头颅和污名,再次为他那公正严明、大义凛然的金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
佛门也紧随其后,发出了对叛徒净尘的通缉令,斥其百年不归,自甘堕落,与魔为伍,亵渎佛法。
于是,我和我的疯和尚,成了整个修仙界和佛门共同追杀的头号通缉犯组合。
我们像两只被围猎的困兽,在无数贪婪和正义的目光下,一路逃亡,伤痕累累。
日子在刀光剑影和狼狈奔逃中流逝。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净尘眼中那混沌的疯狂渐渐褪去了。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穿着那身破烂僧袍,但那双眼睛,重新变得清澈,如同洗去了尘埃的古井,倒映着流云和我的身影。
只是,这清澈之下,似乎沉淀了更多沉重的东西。
他的行为,在旁人看来,依旧疯狂:
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替我承受致命的攻击;仍旧会在我肆意妄为、挑衅仙门时,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我。
呵,若不疯狂,我常常在深夜篝火旁,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冷笑,又怎么会依旧留在我这个一心拉他下地狱的‘妖女’身边
这念头一起,心底却莫名地掠过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异样。
追杀越来越紧,围剿的网越收越小。
仙门和佛门终于将我们逼到了绝境——断魂崖。
身后是深不见底、罡风肆虐的万丈深渊,身前是黑压压的、闪烁着各色法宝光芒的正义之师。
为首一人,金冠玉带,威压如海,正是我那仙门魁首的好父亲,凌傲天。
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地看着我,如同看一个肮脏的垃圾。
逆女!妖僧!尔等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伏诛之时!
凌傲天声音如同雷霆,响彻崖顶。
他不再废话,抬手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那一击凝聚了他毕生修为,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朝着我和净尘当头劈下!
这是必杀之局!
他要将我们连同这崖顶,一同抹去!
就在那毁灭剑光即将吞噬我们的瞬间,一直沉默站在我身侧的净尘,动了。
他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毅然决然猛地侧身,一步跨出,用他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的脊背,完完全全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同时,他双臂张开,一层柔和的金色佛光瞬间撑开,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
刺目的光芒爆开!
狂暴的能量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
净尘撑开的佛光护罩剧烈地闪烁、扭曲,不堪重负的碎裂!
他身体剧震,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僧衣,也溅到了我的脸上。
那恐怖的剑光虽然被佛光抵消了大半,但残余的冲击力依旧强悍!
呃啊!
净尘一声闷哼,被那巨力狠狠撞飞。
连带着被他护在身后的我,一同被抛飞出去,朝着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急速坠落!
耳边是呼啸的罡风,眼前是急速掠过的嶙峋崖壁和翻滚的云雾。
就在这急速下坠的混乱中,净尘艰难地转过头。
他的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刺目的血迹,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深深地凝视着我。
罡风吹乱了他的僧袍,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破碎,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贫僧……终于明白了……
林晚……和那个哑女的……恨意……与绝望……
贫僧……不愿……你也……如那般……孤立……无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语的痛苦、悲悯、以及一种……迟来了百年的领悟。
看着他这副悲天悯人、幡然醒悟的模样,听着他提起那两个名字。
那两个被他亲手送入地狱的名字!
我心中积压了三世的怒火、怨恨和仿佛被彻底冒犯的荒谬感,轰然爆发!
我任由身体下坠,任由罡风刮过脸颊,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那笑容有嘲讽,有恨意。
我的声音尖锐地穿透风声:
和尚!
你可知——
林晚是我第一世!哑女陈阿阮是我第二世!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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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玄清斩草除根
佛子那双刚刚恢复了些许清澈的眸子,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所有的平静、所有的悲悯、所有的……那一点点刚刚凝聚起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情愫的东西,瞬间被炸得粉碎!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护在我身前、硬生生承受了仙门魁首全力一击的身体,本已摇摇欲坠,此刻更是剧烈地晃了一下,鲜血从他口中汩汩涌出,随着罡风四散飞扬。
我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寂的灰败。
那双曾清冷如星、也曾癫狂如魔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惊骇和灭顶的绝望所占据。
我迎着他破碎的目光,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笑容,声音在风中被撕扯,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说!林晚是我!那个被你亲手‘超度’的女魔头是我!那个在福泽村祭坛上,被你闭着眼睛念经送进怪物嘴里的哑女阿阮,也是我!
我无视下坠的恐惧,注视着他。
和尚,整整三世!你杀了我两次!
这一次,是我拉着你一起下地狱!感觉如何这红尘炼狱,滋味可还鲜美
噗——!
又一口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到了我的脸上,温热而腥甜。
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彻底软了下去,那双曾捻动佛珠、曾凝聚佛光、也曾笨拙地试图替我挡开刀剑的手,此刻无力地垂下。
他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的话语彻底击碎、抽离。
不……不可能……
他嘴唇翕动,发出破碎的气音,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可能
我笑得更加肆意,笑容疯狂。
你佛门不是讲因果轮回吗这就是你的果!你欠我的命!你欠我的公道!你那双瞎了的眼,聋了的耳,害了我两辈子!这一世,我就是要让你看清,让你亲身体会,什么叫绝望!什么叫孤立无援!
我就是要拉着你,拉着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自诩正义的仙佛,一起烂在这泥潭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经清澈或癫狂的眼底,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惊骇、痛苦、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悔恨,以及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的茫然。
他张着嘴,似乎想吸进一点空气,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更多的鲜血涌出。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我那位仙门魁首父亲冷酷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天罚:
妖女伏诛!那堕落的佛子亦不可留!斩草除根!
一道比之前更加凌厉的磅礴剑气,朝着急速下坠的我们当头斩落!
他当真是不给我们留丝毫活命的机会。
那道毁灭剑光将我们吞噬。
四、尾声
阳光依旧暖着
多年后,修仙界极其偏远的一个小山村里。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一个简陋的小院里。
几只芦花鸡在泥地里悠闲地踱步,偶尔低头啄食着什么。
一个满头稀疏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摸索着从一个破旧的陶罐里抓出几把秕谷,颤巍巍地撒向鸡群。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空荡荡的左边袖管用一根布条草草扎在腰间。
她的右腿明显不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需要依靠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支撑。
那双眼睛,浑浊一片,毫无焦距。
咯咯咯……
鸡群围拢过来,争抢着地上的谷粒。
慢些,慢些,都有份……
老妇人声音沙哑,平静。
她侧着耳朵,似乎在听鸡群啄食的动静,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麻木与沉寂。
阮婆婆!阮婆婆在家吗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在篱笆外响起。
老妇人闻声慢慢转过身,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在呢,是昭昭啊
老妇人应道,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打补丁粗布衣裳的小姑娘挎着个小篮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篮子里装着水灵灵的青菜、几个红彤彤的野果。
阮婆婆!我娘让我来,用这点菜跟您换几个鸡蛋成吗
小姑娘昭昭跑到老妇人面前,仰着小脸,声音甜甜的。
成,怎么不成。
老妇人摸索着,熟稔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篮子。
慢慢地将篮中的瓜果蔬菜倒在旁边一张磨得光滑的木桌上,又把空篮子递还给她。
鸡蛋还在鸡窝里呢,老样子,要几个自己去捡吧,挑大个的。
老妇人指了指鸡舍的方向。
好嘞!谢谢阮婆婆!
昭昭欢快地应着,熟练地捡了四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我捡好啦!婆婆我回去啦!
慢点跑,别摔着。
听着小姑娘欢快的脚步声远去,老妇人拄着木棍,摸索着走到桌边坐下。
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却驱不散眼前永恒的黑暗。
我是阮昭晚。
瞎眼,瘸腿,独臂,满头华发,容颜枯槁。
那最后一道毁天灭地的剑气没能杀死我。
那万丈深渊也没能摔死我。
是净尘。
那个曾经清冷的佛子,燃烧生命硬生生替我扛下了绝大部分的毁灭力量,又将残存的守护之力包裹着我,坠入深渊。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他坠向了何处。
我不会感激他,依旧恨着他。
我不接受他以那样的方式还了我的命,我不接受。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崖底那绝境中爬出,又是如何流落到这个偏远的凡人村落。
当我再次醒来时,世界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蚀骨的疼痛。
身体破败不堪,灵力尽失,识海枯竭。
满头青丝尽成霜雪,娇艳的容颜爬满沟壑。
左臂齐肩而断,断口处是剑气灼烧后狰狞的疤痕。
右腿筋骨尽碎,勉强接上后也成了永远的累赘。
那双曾经清亮、曾经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并未直接伤于剑气,却因识海受创过度、心神巨震,彻底失去了光明。
或许,是灵魂深处对过往的极致厌恶,主动选择了黑暗。
死过一次了。
不,是死过三次了。
林晚死了,阿阮死了,凌昭华……也死了。
被仙门追杀,被佛门不容,被亲生父亲挥剑斩落的瞬间……
那个骄傲的、满怀仇恨的凌昭华,就已经死了。
挣扎着在这破败身体里醒来的,只是一个残存下来的、名为阮昭晚的游魂。
阮,是陈阿阮的阮。
昭,是凌昭华的昭。
晚,是林晚的晚。
没有恨了吗
不,恨意早已融入了骨血,成为了身体残缺的一部分,如同那瞎掉的眼睛,断掉的手臂,瘸掉的腿。
只是,它不再沸腾,不再叫嚣。
它沉静下来,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在尘埃里呼吸。
与仙门抗衡
向佛门讨债
拉着整个世界陪葬
太累了。
如今身体,连多走几步路都会喘,连看清楚一只鸡都做不到,还拿什么去抗衡那庞然大物
我只想替她们活下去。
替那个满腔仇恨却最终被污名淹没的林晚。
替那个无声呐喊却最终被祭献吞噬的阿阮。
替那个曾经光芒万丈却最终被亲生父亲斩落的凌昭华。
替她们……体验一番,她们从未有机会体验过的、最最平凡、最最琐碎、也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喂鸡,捡蛋,用新鲜的瓜果换几个铜板或一点盐巴。
听着村里的鸡鸣狗吠,孩童嬉闹,妇人闲话。
感受阳光的暖,雨水的凉,微风的轻抚。
虽然看不见,但耳朵还能听,鼻子还能闻,残缺的手还能触摸。
这就够了。
篱笆外,传来昭昭和她娘亲说话的声音,隐约还有几声狗吠。
院里的鸡吃饱了,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阳光依旧暖着。
阮昭晚依旧活着。
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用这残破的身躯,安静地、固执地、替那三个名字,品尝着这苦涩又平淡的人间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