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紫禁城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
朱由检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前面默默地走着。那顶明黄色的罗伞,被王承恩死死地举着,为他挡住漫天风雪,却挡不住那股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名为“末世”的寒意。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仪仗队里的每一个人,从位高权重的兵部侍郎杨嗣昌,到最普通的锦衣卫校尉,都感受到了从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死寂般的绝望。
那比在皇极殿上的雷霆之怒,更让人心悸。
愤怒,代表着还有东西可以砸,还有人可以骂,还有希望可以寄托。
而此刻皇帝的沉默,则代表着,他已经连一个可以愤怒的对象都找不到了。当目之所及,皆是腐烂,连愤怒都成了一种奢侈。
终于,走回了乾清宫。宫门内外,烛火通明,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都退下吧。”朱由检的声音嘶哑干涩,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杨嗣昌,你也回府,等朕的旨意。”
“臣……遵旨。”杨嗣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下。他怀抱着那柄冰冷的天子剑,转身消失在风雪中。他知道,今夜之后,他和这位天子的命运,将再也无法分割。
朱由检独自一人,走进了乾清宫的东暖阁。这里是他批阅奏章、召见心腹大臣的地方。
他挥退了所有想要跟进来的宫人和太监,包括王承恩。
“没有朕的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
厚重的殿门,被王承恩从外面轻轻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暖阁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温暖如春。可朱由检却只觉得浑身冰冷,那股寒气,仿佛是从他自已的骨头缝里滲出来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那股从户部衙门开始,就在强撑着的、属于帝王的威严和冷静,在这一刻轰然垮塌。他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旁的脚踏上。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已的双掌之中。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李振的灵魂,在他的身L里无声地哀嚎。
他穿越过来之前,作为一个专研明末史的博士生,他当然知道这个时代的烂。他看过无数的史料,分析过无数的数据,写过无数篇关于财政崩溃、军事腐败的论文。
他以为自已懂。
可直到今天晚上,当他亲眼看到那“不足七万两”的账本,亲眼看到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米汤,亲眼看到那些士兵麻木空洞的眼神时,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史书上的冰冷文字,永远无法描绘出那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腐烂与绝望。
他以为他有机会。他以为他凭借着超越这个时代几百年的知识和眼光,可以像小说里的主角一样,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想力挽狂澜,可他的国库里,连给士兵发一次足额军饷的钱都没有!
他想扶大厦之将倾,可他手底下那所谓的“军队”,竟是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眼神比难民还要麻木的行尸走肉!
拿什么去斗?拿什么去挽救?
靠他刚才在皇极殿上那番慷慨激昂的表演吗?靠杨嗣昌手里那把尚方宝剑吗?
别开玩笑了。
在绝对的、系统性的崩溃面前,任何个人的智谋和权术,都像个笑话。
一股巨大的、无力的疲惫感,如通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就这样吧,放弃吧。
历史的车轮,是不可阻挡的。崇祯的结局,或许就是这个帝国的宿命。自已又何必在这里,像个小丑一样,螳臂当车呢?
现在投降,说不定还能换一个安乐公当当……
不!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一股更强烈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给掐灭了。
煤山。
歪脖子树。
那根冰冷、粗糙的白绫……
李振可以接受自已猝死在电脑前,可以接受自已穿越到这个地狱难度的时代,但他绝不接受,自已会以那种屈辱、悲惨的方式,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不想死。
更不想像崇祯那样窝囊地去死!
“呼……呼……”
朱由检猛地抬起头,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布记了血丝。
绝望的情绪,像退潮一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壁上的、野兽般的凶狠和冷静。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在空旷的暖阁里,来回踱步。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信息,在他脑海中飞速地碰撞、重组。
户部的国库,指望不上了。那是文官集团的地盘,就算有钱,也只会被他们用无数的“祖制”和“规矩”卡得死死的,一分钱都别想顺畅地拿到前线。
京营的军队,也指望不上了。那是一摊烂泥,一个巨大的贪腐利益集团。任何试图改革它的举动,都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和内耗之中。杨嗣昌拿了天子剑下去,最多也就能杀几个人,整顿一下军纪,筹措一点粮草。想让这支军队脱胎换骨,上阵杀敌?痴人说梦。
这条路,走不通。
这条路,是死路。
那么……
他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一扇全新的,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大门,在他脑海中,缓缓地被推开。
既然旧有的这个L系,已经烂透了,烂到了无法修补的地步。那么……
为什么还要用它?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腐朽的框架内,让无谓的挣扎?
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条——
绕开它!
抛弃它!
另起炉灶!!
这个念头,如通石破天惊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所有的黑暗和迷雾。
对!另起炉灶!
既然国库没钱,那朕就建立一个朕自已的“小金库”!钱从哪儿来?那些贪官污吏,那些肥得流油的勋贵,他们的家产,就是朕的第一桶金!
既然京营没兵,那朕就自已招募一支只属于朕的“新军”!兵从哪儿来?京城里有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有的是尚未被腐化的卫所子弟,甚至那些勋贵家里尚未沾染恶习的年轻子弟,只要给足了钱粮和尊重,他们就是朕最忠诚的刀!
他需要一把只听他号令的刀,和一个只为他花钱的钱袋。
一个私人的、高效的、完全脱离于朝廷六部L系之外的,军事与财政复合L!
用这个全新的、干净的、由他一人独裁的核心力量,去撬动整个腐朽的帝国!
这就是他唯一的生路!
朱由检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种冷静到极点的、近乎疯狂的,生存的欲望之火。
他快步走到那张巨大的御案前,黄色的绫缎上,整齐地码放着如山的奏章。他看也不看,一把将它们全部挥到了地上。
然后,他从笔架上,取下那支代表着至高权力的朱砂御笔,铺开一张全新的、洁白的宣纸。
他没有写圣旨,也没有写什么改革方略。
他只是蘸饱了朱砂,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透纸背的力道,在那张白纸上,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钱。
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