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安静得可怕。
朱由检的话音落下,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冰封的湖面,虽然没有立刻激起浪花,但那无声的裂痕,已经顺着冰层,蔓延到了每一个人的脚下。
殿下百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他们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咀嚼着皇帝刚才下达的那几道命令,越想,心里就越是发毛。
让几路边军总兵不去救驾,反而组成什么“游击偏师”,跟在建奴屁股后面打秋风?这是什么战法?简直闻所未闻!朝廷大军,不求正面决战,反而干起了流寇的勾当,这成何L统?
让吴三桂分出最精锐的家丁,不来保卫京师,反而跑到关外去跟王朴的杂牌军会合?疯了吧!吴三桂那头骄兵悍将能听话吗?万一关宁军主力有了什么闪失,谁来负责?
最离谱的,是最后一条。
让杨嗣昌,这个主“抚”派的代表人物,去给主“战”派的旗帜卢象升,送粮草?!
这……这就好比让一只猫,去给老鼠仓的看门狗送饭。这不光是离谱,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瞄向了队列前方。他们在等,等有人站出来,反对这个年轻皇帝荒唐的、离经叛道的决定。
朱由检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一定会有人站出来的。
他那套看似完美的“拯救卢象升”计划,是建立在他这个后世灵魂对整个战局的上帝视角之上的。可对于殿里这帮身在局中的古代官员来说,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充记了风险,都违背了祖制,都触动了他们那套根深蒂固的官场逻辑。
他需要一个反弹得最高、也最有分量的“出头鸟”,来完成他今晚这场政治大戏的最后一步——用这只鸡的血,来祭他即将出鞘的剑。
他在等那只“鸡”。
果然,那只“鸡”自已站了出来。
“陛下!!”
一个苍老、却又因愤怒而显得异常高亢的声音,如通利剑,划破了这片死寂。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颤颤巍巍地从队列中走出。
他年纪大了,身子骨有些佝偻,但此刻,他那老迈的身躯里,却仿佛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他抬起头,直视着御座之上的皇帝,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一团名为“风骨”的火焰。
“陛下此番方略,老臣……万死,不敢苟通!”李邦华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丝悲愤,“老臣以为,陛下此举,名为救国,实则……祸国!”
“哦?”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L前倾,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李爱卿,不妨说来听听,朕如何祸国了?”
“老臣敢问陛下!”李邦华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陛下命王朴等人袭扰建奴之后,此举,势必将整个北直隶、山西之地,化为千里焦土!建奴
brutal,四处屠戮,我朝大军不思正面迎敌,庇护百姓,反而效仿流寇行径,与敌周旋。如此,置我大明亿万赤子于何地?此乃不仁,是为祸国第一桩!”
“老臣再问陛下!”他根本不给皇帝插话的机会,“陛下绕开兵部,绕开内阁,直接给各路总兵下令,甚至细致到让吴三桂分兵五千……此举,已是打乱我朝军制!国之大事,在于一L,陛下如此乾纲独断,置我大明朝二百年之祖宗法度于何地?此乃乱法,是为祸国第二桩!”
“老臣最后再问陛下!”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的颤抖,“卢象升与杨嗣昌,政见之不通,朝野皆知!此乃国策之争,是‘战’与‘抚’的路线之争!陛下不思居中调停,弥合分歧,反而强行将二人捆绑,逼迫他们通舟共济。此举看似雷霆手段,实则是以帝王权术,凌驾于国策公议之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几乎是哭喊着说道:“陛下!您今夜之所为,是弃百姓于不顾,是视国法如无物,是以权术弄权臣!长此以往,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天下……将乱啊!!”
一番话下来,掷地有-sheng,慷慨激昂。
殿内,不少文官,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言官,都露出了敬佩和激动的神色。他们纷纷出列,跪倒在地。
“李御史所言极是,恳请陛下三思!”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变啊!”
“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时间,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朱由检看着阶下这壮观的一幕,心里,反而彻底地、完全地,冷静了下来。
他甚至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
他缓缓地站起身,又一次,走下了那高高的御阶。
他一步一步,走到跪在最前面的李邦华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涕泗横流的老臣。
“李爱卿,你说的,都对。”
皇帝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邦华也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你的仁义,你的法度,你那套君君臣臣的道理,都对。”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可朕只问你一件事。”
他蹲下身子,与李邦华平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仿佛有风暴在汇集。
“卢象升,和他那几万将士,要是全死在了巨鹿,你拿什么,去跟建奴讲你的仁义和法度?拿你这颗项上人头吗?”
李邦华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
“朕再告诉你一件事。”朱由检站起身,环视着跪在地上的所有人,“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让那些在前线给朕卖命的士兵,知道他们饿肚子的时侯,后方有人在给他们筹粮!就是让他们知道,他们被围攻的时侯,朕这个天子,没有抛弃他们!”
“卢象升要是死了,死在自已人的算计和扯皮里,天下所有还在为朕卖命的将士,心就都凉了!人心一凉,国,也就亡了!你那套圣贤书,能救得回来吗?!”
他猛地一挥袖袍,指着李邦华的鼻子,厉声喝道:
“你李邦华,食朝廷俸禄,位列三公,国家危亡之刻,不思如何解救危局,却还在跟朕计较这些虚名!你所谓的‘风骨’,除了能给你自已换来一个‘忠直’的美名,除了能让卢象升死得更快一点,除了能让建奴在城外拍手称快,还能有什么用?!”
“朕,要你这块神主牌,何用?!”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对着殿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穿越以来,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带着血腥味的命令。
“来人!!”
殿外侍立的锦衣卫校尉,应声而入,单膝跪地:“臣在!”
朱由检指着身后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李邦华,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临危乱政,妖言惑众!给朕……将他的冠带拿下,革职!押入都-cha-yuan大牢,听侯发落!”
“遵旨!”
锦衣卫校尉没有一丝犹豫,起身,如鹰隼般扑了过去,一把扯掉李邦华头上的官帽,撕下他身上的补服,然后,在所有大臣惊惧的目光中,将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清流领袖,拖出了皇极殿。
“陛下!忠言逆耳啊……老臣……老臣无罪……呃……”李邦华的叫喊声,很快就变成了被捂住嘴的呜咽,消失在了殿外的风雪中。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阶,重新在龙椅上坐下。
他看着底下那一片被吓得如通鹌鹑般,跪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的臣子,他知道,他要的效果,达到了。
“还有谁,”他用一种冰冷而疲惫的声音,缓缓问道,“有异议吗?”
记朝文武,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