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民俗之老槐 > 第一章

老槐树在叫我
我家院中有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树干布满瘤结形似人脸。
村里老人告诫:莫近老槐,夜半莫听。
我不信邪,连续七夜梦中听见树底传来母亲呼唤。
第七夜我捂住耳朵抗拒前往树下。
树根突然刺破窗棂,伸入房间。
黑暗中响起母亲熟悉的声音:乖孩子,来树下陪娘亲。
我这才想起,母亲临终前曾喃喃:槐树底下...好冷啊...
------
我家院子正中,盘踞着一棵老槐树。它像一头扎根于时光洪荒深处的巨兽,粗壮虬结的根脉深深撕裂大地,灰褐色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蔓延攀爬着无数诡异的瘤结。那些疙瘩扭曲着,凝固成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轮廓,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树下的一切生灵。阳光吝啬地漏过浓密得令人窒息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无数摇曳的、深绿的鬼爪,终日笼罩着湿漉漉的寒意。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它就这样踞守着,沉默着,成为这方小天地的核心,也是盘踞在我童年记忆里挥之不散的阴影。
关于它的禁忌,如同缠绕在它枝干上的藤蔓一样古老繁密。村里的老人每每路过我家矮墙,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巨大的树影时,总会压低枯涩的干嗓,对我反复叮咛:阿诚啊,莫近那老槐树三尺之内,沾了它的气,要生邪病的……或是,听见没夜里不管听着啥响动,哪怕是你亲娘在门外喊你,也别应声!更别出去看!那是树在叫魂哩……他们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渗骨的惧意,仿佛仅仅是谈论它,也会招来不祥。
我嘴上总是应付着应下,心底却像被塞了一团拧绞的麻绳,又闷又堵着一股逆反的倔强。人都没了,娘亲走了那么久,只剩孤零零的我守着这空荡荡的老屋和院子中央这棵沉默的巨树。娘亲生前最疼我,怎么会害我那些乡野老朽口中的禁忌,不过是些可笑的、蒙昧的迷信罢了。我一次次在心里这样反驳着那些善意的警告,却从未真正靠近过树下那片被树冠阴影完全吞噬的土地。
然而,从七天前那个湿冷的夜晚开始,某些东西悄然变了味。
起初只是模糊的动静,像风吹过老槐树枯枝时细微的呜咽,又像是远处溪水流过石缝的低鸣,不甚真切地渗入我的睡眠。渐渐地,那声音开始凝聚,清晰地指向一个我魂牵梦萦的音调——是我娘的声音!
阿诚……那呼唤如同从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漂浮上来,带着水汽的冰凉与朦胧的回音,遥远又异常清晰。
第一夜,我猛地从一场混乱的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黑暗中,只有窗外老槐树沉默的轮廓,像个潜伏的巨人。是梦,肯定是太过思念的梦魇。我深吸几口气,试图安抚狂跳的心,重新裹紧了薄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夜,第三夜……那呼唤夜夜如期而至,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却带着一种浸泡在冷水里的寒意,穿透墙壁,缠绕在耳边:
阿诚……阿诚呐……
来树下……娘在这儿……
树底下凉快……来陪娘说说话……
每一次惊醒,我都如同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寒意。白天浑浑噩噩,夜晚则陷入恐惧与思念交织的泥潭。我死死盯着窗外那巨大的、沉默的黑影,它纹丝不动,却仿佛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老人们的话,那些关于树叫魂、莫听、莫近的告诫,此刻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思绪。
第六夜,恐惧达到了顶峰。那呼唤不再是遥远的低语,它清晰得如同有人就贴在我的床头帷幔之外,带着一股浓重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阴冷地钻进我的耳朵:阿诚……我的儿……娘在树底下……好冷……好冷啊……快来……
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求和凄楚。
我像一具僵硬的尸体瘫在床上,牙齿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冻结了,只能死死抓住被角,任由冷汗浸透后背。窗外,老槐树巨大的枝桠在微弱的月光下伸展,如同无数只扭曲的鬼爪,影子在墙壁上无声地蠕动、变形。
第七夜。恐惧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呼唤再次穿透门窗的阻隔,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执着地钻入我的颅腔:阿诚……来树下……来……
不能再去了!一个绝望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尖叫。那些老人干瘪嘴唇里吐出的警告不再是模糊的符号,它们变成了冰冷的锁链,沉重地勒住了我的心脏。莫听!这个词像一个炸雷在我脑中爆开。我猛地抬起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指甲深深嵌入头皮,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但这真实而锐利的疼痛,竟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意——我用这仅存的力气反抗着那无形的召唤。
不……不去!我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抗拒,我不去!
就在这一刻,仿佛回应我那微不足道的反抗,窗外骤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声音!
咔嚓——嘎吱——嘣!
是某种极其坚硬的东西在蛮横地撕裂木头!声音短促、密集、疯狂!就在我头顶的窗棂位置!
我惊恐地抬头,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
月光惨白如霜,勾勒出骇人的一幕:几根粗如壮汉手臂的黑色树根,裹挟着潮湿冰冷的泥土腥气和古老树木特有的腐朽气味,如同从地狱深处刺出的巨大毒矛!它们以不可思议的巨力,粗暴地洞穿了厚实的旧式木窗棂!碎裂的木屑如暗器般四处迸溅!那些树根表面覆盖着粘稠湿滑的深色苔藓,扭曲盘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古老的生命力,贪婪地涌入我的房间!
它们的目标无比明确——直扑床上的我而来!根须前端尖锐如凿,在冰冷的地板上拖曳出湿漉漉的污痕,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我的四肢百骸。身体完全僵硬,连喉咙都像被铁箍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尖叫。
就在那几条阴森冰冷的树根即将触及我颤抖蜷缩的脚踝之际,房间里死寂的空气猛地一震。
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的颅骨深处、骨髓缝隙间震颤、共鸣。它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穿透了黑暗,也穿透了我捂住耳朵的双手。
那是我娘的声音。绝对是我娘的声音。温柔,慈爱,饱含期盼,每一个尾音都带着我梦里重温了千百次的熟悉弧度。
乖孩子……
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流淌,带着一种冻僵的温柔。
来树下……
树根伸展的动作似乎同步地放缓了些许,如同毒蛇吐信前的停顿,悬停在我脚踝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冰冷滑腻的触感几乎已经贴上皮肤。
……陪娘亲。
那最后两个字落下时,语调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心脏麻痹的诱惑和满足。仿佛一个在无尽寒夜中孤独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归宿的灯火。
母亲的声音……树下……
树下!
这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我浑噩恐惧的记忆深处!一个尘封的、几乎被悲痛淹没的画面,带着尖锐的冰碴,猛地刺了出来!
是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晕下,弥漫着浓郁草药苦涩气和死亡冰冷气息的房间里。那张简陋的木头架子床上,母亲形容枯槁,深陷在泛黄的枕头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屋顶,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她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执念:
data-fanqie-type=pay_tag>
……槐树……槐树底下……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在冰冷的被面上徒劳地抓挠了一下。
……好冷……啊……
最后那个啊字拖着长长的、仿佛被冻结了的气息,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残留的最后一抹光彩也随之熄灭,只剩下空洞和一种……凝固的、深深的寒冷。
那一刻的记忆碎片,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带着临终房间里的阴冷和药味,冰冷地砸在我的意识之上。树根的尖端,冰冷滑腻如同死去的蛇腹,终于触碰到了我的裸露脚踝。寒气瞬间刺入骨髓,带着一种腐殖土深处特有的、朽烂的湿冷。那触感并非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粘腻的、沉重的吸附力,仿佛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吸盘正在贪婪地吮吸着我的体温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来陪娘亲……那声音再次响起,温柔依旧,却像裹着蜜糖的冰锥,深深凿进我的灵魂。它不再是单纯的呼唤,更像是一道命令,一道来自幽冥深处不容置疑的律令。
月光透过被树根撕裂的巨大破窗,恰好落在我僵直的脚踝处。那几条黝黑、粗壮、布满湿滑苔藓的根须,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巨蟒,正沿着我的小腿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缠。它们蠕动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嚓嚓声,像是干枯的皮肤在摩擦,又像是无数细小根须在贪婪地呼吸。每一次缠绕,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的麻痹感。那股冰冷并非来自外部,更像是从我的骨头缝里向外渗出,冻结血液,窒息呼吸。
我的视线无法移动,死死钉在那缠绕着的树根上。借着惨淡的月色,我清晰地看到,在那裹满泥土、苔藓和不知名粘液的根须表面,一片指甲盖大小、早已枯槁发黑的槐树皮碎片,正随着根须的蠕动,轻轻刮蹭着我的皮肤。那碎片边缘锐利,形状奇诡,赫然像一张被极度痛苦扭曲了的、微缩的人脸轮廓!
那一瞬间,三百年的沉默第一次向我发出了直接的低语——古老、冰冷,扎根于无数个被遗忘的寒夜深处。
窗外,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发出低沉而绵长的呜咽,如同一曲古老而哀伤的挽歌,幽幽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里。树下那片被浓荫彻底吞噬的土地,今夜格外地黑,如同深渊张开了口。
冰冷的麻痹感,如同剧毒的藤蔓,从我被缠绕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树根粗糙湿滑的表皮紧贴着我的皮肤,苔藓的腐殖气味混合着泥土深处朽烂的腥甜,浓烈得呛人。每一次细微的蠕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栗。那代表母亲的声音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树根移动时沉闷的沙沙声,以及它们挤压老旧地板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冻结的冰棱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钉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黝黑、粗壮、盘虬扭结的根须,如同一条条饥饿的巨蟒,缓慢而坚定地收紧、提升。
先是脚踝,接着是小腿。它们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轻而易举地就将我从床上拖拽下来。我的身体噗通一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脑勺磕在地板边缘,一阵钝痛和眩晕袭来。但这剧痛,在树根那冰冷的、不可抗拒的拖拽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放…放开…我徒劳地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双手去抓挠、去撕扯那些缠在腿上的根须。指甲刮过粗糙湿滑的树皮和粘腻的苔藓,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指尖却传来仿佛触碰千年寒冰般的刺骨剧痛,瞬间麻痹了我的手掌。那些根须对我的反抗毫无反应,甚至缠绕得更紧了些,仿佛在嘲弄我的不自量力。
我被拖拽着,身体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沉闷的拖沓声。视线被恐惧和倒悬的角度扭曲,只能看到断裂的木窗棂狰狞的豁口,以及窗外那如同深渊巨口般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月光被扭曲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狂乱舞动的鬼影。老槐树沉默的轮廓在窗外耸立着,像一个庞大无匹的、耐心等待猎物入瓮的猎手。
娘…一个绝望的、带着泣音的呼唤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仿佛在向那个熟悉的声音乞怜。但这声音立刻被冰冷的现实吞噬了。
沙沙沙…嘎吱…
拖拽的速度在加快。我的身体被粗鲁地拉扯着,擦过门槛,那些根须毫不在意地将我撞向门框、门槛的边缘,剧烈的疼痛在身体各处炸开。然而,最恐怖的并非疼痛,而是那种清醒地感知到自己正被拖向一个未知的、但绝对黑暗绝望的终点的过程。冰冷的恐惧淹没了每一寸知觉,只有那湿滑、坚韧、不断收紧的树根触感如此清晰,成为我坠入地狱的唯一凭依。
院子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房间里浓烈十倍百倍。冰冷、潮湿、带着腐烂落叶和某种更深层、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我的后背重重摔在院中的泥地上,激起一团冰冷的土腥气。视线瞬间被翻转,我仰面朝天,终于直面了那棵盘踞在我家院子中心三百年的恐怖巨物。
它比平时仰望时更加庞大,更加狰狞。浓密得不见一丝星月的树冠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墨绿色的巨网,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将整个院落连同我都吸入其中。树干上那些瘤结形成的模糊人脸,在深沉的夜色里仿佛活了过来,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不怀好意的光,死死地凝视着被拖到树下的我。它们扭曲的嘴巴似乎都在无声地翕动,发出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充满贪婪渴望的嘶嘶低语。
树根拖拽的动作并未停止,反而更加狂暴。它们拖着我,径直冲向那盘根错节、如同无数巨蟒纠缠扭曲的庞大根系中心。那里,在粗大树根最密集的交汇处,泥土被拱出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洞口边缘的泥土潮湿翻涌,仿佛刚刚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挤开。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寒、陈腐和死亡气息的阴风,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黑洞里涌出,吹拂在我脸上,冰寒刺骨,几乎冻结了我的思维。
娘!娘!救救我!我彻底崩溃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明知无用,这却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抗。
没有回应。
只有那黑洞深处,传来了新的声音。那是无数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无数根须在泥土中疯狂蠕动,又像是无数指甲在朽木上徒劳地刮擦。紧接着,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母亲那柔和得令人心碎的语调,却带着一种深渊底部传来的空洞回响,仿佛隔着厚厚的冰层:
阿诚…乖孩子…回家了…树底下…就不冷了…
家这个冰冷、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树洞
不!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光,瞬间穿透了我被恐惧冻结的脑海。母亲临终时那双浑浊眼睛里凝固的冰冷绝望,与眼前这散发着死亡寒气的黑洞瞬间重叠!
这不是归宿!这是陷阱!是这棵以恐惧为食、以魂魄为养料的妖树编织的谎言!
啊——!!!我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下半身猛地向上挣扎,双手不顾一切地抓向地面,试图抓住任何能延缓坠入深渊的东西。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树根的力量如同山岳压顶。我的挣扎只是让那些缠绕的根须更加狂暴地收紧,像无数冰冷的铁箍,勒得我骨骼咯咯作响。我只感觉到身体猛地一沉,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我的上半身瞬间被拖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冰冷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泥土瞬间淹没了我的胸膛、肩膀!那感觉不是被掩埋,而是像被无数冰冷滑腻的舌头舔舐、包裹、拖拽!视线被绝对的黑暗吞噬!泥土塞满了我的口鼻耳道!无法呼吸!无法呼喊!只有窒息带来的剧烈痛苦和胸腔即将爆炸的恐怖预感!
就在我的头颅即将被完全拖入那致命黑暗的前一刹那,我最后仰头望向天空——透过那狭窄的、被扭曲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缝隙,我看到了那片墨绿色的、浓密得令人窒息的树冠。在树冠最高处一根虬枝的阴影里,一个极其模糊的、由枯枝和纠结树瘤形成的轮廓,正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它像一个被抛弃的空壳,无声地随风微微摇晃着,在黑暗的背景里,勾勒出一个隐约的、扭曲的人形……
下一秒,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无数细小根须蠕动感的泥土彻底吞噬了我的头顶。
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淹没了所有感官。
只有那无数窸窸窣窣的低语在耳畔(也可能是直接在意识深处)汇聚成冰冷的洪流,带着母亲最后的叹息,也带着三百年来无数消散于此的魂魄的哀鸣:
乖孩子……来树下……陪娘亲……
树底下……好冷啊……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永恒的冰冷黑暗。
院子中央,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静静地矗立在惨淡的月光下。它巨大的根系中心,那个刚刚拱开又迅速被蠕动根须抚平的黑洞,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平整、潮湿、散发着淡淡寒气的泥土。只有几片被挣扎时带起的枯叶,散落在泥土上,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树冠深处,那模糊的人形轮廓随风轻轻晃动了一下。
院墙上,一张褪色的、被风吹雨打过的寻人启事一角,无声地卷起、剥落,飘向了黑暗深处。照片上那个年轻男子温和的笑容,瞬间被浓黑的树影吞没。
无边的黑暗与冰冷是唯一的感知。
泥土黏腻沉重,带着腐殖质特有的朽烂甜腥,塞满了口鼻,扼住了咽喉。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吸入更浓郁的死亡气息,冰冷刺骨的液体(或许是泥浆,或许是更糟的东西)呛入气管,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绝望的窒息感。
身体被无数冰冷滑腻、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根须紧紧缠绕、拖拽,仿佛坠入一个永无止境的冰窟。那些根须的力量巨大而蛮横,勒进皮肉,骨骼在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它们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束缚,更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什么——体温、力气,甚至……某种更虚无缥缈、却更核心的东西。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在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寒冷中明灭不定,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更深的沉沦。
母亲的呼唤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密集、令人疯狂的嗡鸣和低语,它们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头颅内部、在灵魂深处震荡。那是泥土挤压的声音是根须疯长的声音还是……三百年来,被这棵妖树吞噬、囚禁于此的无数灵魂,在无尽黑暗与寒冷中发出的、永不消散的哀鸣
好冷……
疼……
放我出去……
娘……
……阿诚
无数个声音交织、重叠,带着同样的冰冷绝望,同样的锥心痛苦,最终都汇成一片模糊的、永恒的悲泣。我自己的意识也在这片冰冷的灵魂泥沼中沉浮、溶解,恐惧本身似乎都被冻僵了,只剩下一种深切的、麻木的、永恒的存在——在这冰冷、黑暗、被树根盘踞的坟墓里。
------
第一夜
清晨惨淡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浓密如盖的老槐树冠,吝啬地在院子里投下几块破碎的光斑。昨夜狂风暴雨的痕迹依旧明显,泥土湿润泥泞。
村长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用力拍打着我家摇摇欲坠的木门。
阿诚!阿诚!开门!雨太大了,你屋里没事吧
阿诚哥应一声啊!
无人应答。只有院内老槐树在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门是从里面闩住的。一个后生爬上矮墙,望向屋内。窗户上一个狰狞的巨大破洞赫然在目,断裂的窗棂像野兽的獠牙般支棱着,碎木屑散了一地。屋内一片狼藉,床铺凌乱,地面上有几道深深拖拽的痕迹,混合着湿漉漉的泥浆和被刮蹭下来的深褐色苔藓,一直延伸到破碎的窗口,消失在院子里。
窗…窗户破了!里头没人!后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强行撞开门,屋内空无一人。地面上的拖痕清晰无误地指向窗外,指向院子中央那棵沉默的、散发着阴冷湿气的巨大槐树。
众人站在屋门口,目光都聚焦在那片被庞大树冠阴影完全笼罩的地面上。那里,靠近盘虬错节的粗大树根处,泥土显得格外松软、湿润、颜色深谙,像是被什么东西刚刚翻动过,又被粗壮的根须仔细地抚平了。几片枯黄的槐树叶粘在新鲜的泥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和淡淡腐朽的冰冷气息,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
没有人说话。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那些流传了几代人的禁忌——莫近老槐,夜半莫听——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言,而是化作了眼前这片被刻意掩盖过的泥地和那扇破碎的窗户,化作冰冷的事实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村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异常松软的泥土,又缓缓抬起,望向老槐树布满瘤结的巨大树干。那些扭曲的人脸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更加诡异莫测。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干涩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的命令:
走……都出去!把门……带上!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深深的忌讳。
没人敢靠近那片树荫下的土地。他们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慌乱地退出了院子,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棵沉默而恐怖的巨树,也隔绝了昨夜发生的一切真相。
------
多年后
村东头李家的小孙子,小名唤作铁蛋,正是最调皮捣蛋的年纪。夏日午后,村里的大人们都躲着毒日头,他偷偷溜出来抓知了,不知不觉跑到了我家那早已荒废、院墙坍塌的破败老宅附近。
老宅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将整座废墟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和阴凉之下。蝉鸣似乎都绕开了这片区域。
铁蛋被一只格外大的花蝴蝶吸引,追着它跌跌撞撞跑进了荒芜的院子。蝴蝶停在了老槐树最低矮的一根枝桠上。铁蛋踮起脚,小手努力地向上够。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碰到蝴蝶翅膀的刹那——
一阵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声音,像冰凉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耳边。
铁蛋的动作僵住了。他侧着头,疑惑地眨了眨眼。
那声音……
像是在叫一个名字一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名字
……诚……
声音很轻,很飘忽,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和水汽般的凉意。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子里。
铁蛋茫然地四处张望。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风吹过巨大的树冠,发出沙沙的低响。
铁蛋——!死孩子跑哪去了!远处传来奶奶焦急又暴躁的呼唤。
铁蛋一个激灵,缩回手,蝴蝶也被惊飞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枝繁叶茂、沉默伫立的老槐树,树干上那些扭曲的疙瘩在浓荫下,模糊得如同无数张沉睡的脸。他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但现在,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奶奶的喊声越来越近。铁蛋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寒意,他不敢再停留,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废弃的院子,把那股阴冷的寂静和那声若有若无的低唤,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
永恒
岁月无声流淌。
废弃的院落彻底被疯长的野草和藤蔓占据,断壁残垣在风雨侵蚀下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唯有院子正中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依旧牢牢盘踞着这片土地。
它的根脉比以往更加粗壮、更加虬结,如同无数条在地下无声搏动的巨蟒,将方圆数丈的土地都牢牢抓握在冰冷的掌控之中。树皮上的瘤结和沟壑愈发深邃,岁月的刀锋在上面刻下更多扭曲痛苦的轮廓。浓密得近乎墨绿的树冠终年郁郁葱葱,遮蔽了阳光,隔绝了生气,在下方形成一片永恒的、湿冷的阴影之地。
没人再敢靠近这里。连最顽劣的孩子,也会被大人严厉告诫,远远绕开这片被诅咒的荒园。关于这棵树和曾经住在这里的阿诚的恐怖传说,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更加模糊却又更加根深蒂固,成为村里一则无需多言的禁忌。老人们会在夏夜的闲谈里压低嗓音,用浑浊的眼睛瞥向那个方向,叹息一声槐树底下埋着脏东西哩,便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只有深夜,万籁俱寂之时。
当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那浓得化不开的树冠,在地上投下变幻扭曲的影子时。
当风掠过这片死寂的院落,带动着无数槐树叶发出如泣如诉的低语时。
在那庞大根系盘踞的最深处,最冰冷、最黑暗的泥土之下。
总会响起一些声音。
那声音极其细微,仿佛隔着厚重的棺椁和无数层冻土。
有时是无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有时是断续的、不成调的哭泣。
有时……
会是一个年轻男子模糊的呓语,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不散的执念:
娘……树底下……好冷……好冷啊……
还有时,会是一个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声,仿佛在安抚,又仿佛在召唤:
乖孩子……不怕……在娘身边……就不冷了……
这些声音在泥土深处,在盘绕的根须间,在永恒的黑暗与冰冷中,往复回荡。它们是这棵古老妖树扎根于此三百年来,无声吞咽下的绝望与恐惧,在漫长的岁月里发酵、沉淀,最终化为它养料的一部分,滋养着它永不满足的贪婪。
老槐树静静地矗立着。
枝干上的瘤结在月光下,宛如一张张凝固了痛苦与哀嚎的面孔,沉默地俯瞰着这片它统治了三个世纪的土地。
树冠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低吟着只有亡魂才能听懂的挽歌。
树根在冰冷的泥土深处,缓慢而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咀嚼着什么。
它就在这里。
盘踞着。
等待着。
呼唤着。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