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绝望的纸箱
陈云飞抱着那个半旧的纸箱,走出这栋曾耗费他十五年光阴的玻璃幕墙大厦。纸箱不沉,里面只孤零零躺着一个公司统一配发的马克杯,还有一盆小小的、生命力顽强的仙人掌——那是去年部门活动剩下的纪念品,他随手养在了工位上。
此刻,那尖锐的刺隔着薄薄的纸板,一下下戳着他的小臂,带来一种迟钝而真实的痛感。下午三点半,阳光正烈,明晃晃地打在写字楼冰冷的蓝色玻璃上,又折射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站在人行道边缘,背后是旋转门无声吞吐着西装革履的身影,身前是车流永不停歇的喧嚣。一种巨大的、失重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
口袋里,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两下,打破了他短暂的麻木。他腾出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两条短信赫然并排挤在一起。
第一条,来自妻子林慧的银行账户变动通知: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于今日14:38分支出人民币800,000.00元。交易类型:基金申购。可用余额:3.62元。
八十万!
陈云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个刺眼的数字——800,000.00,没错,后面跟着两个零,像两个巨大的、嘲讽的黑洞。
家里全部的积蓄,他和林慧省吃俭用十几年,从牙缝里抠出来,准备给儿子陈默上大学、给双方老人应急、甚至是为自己将来那点微薄养老打算的钱……没了变成了一串虚无缥缈的基金代码
他手指发僵,几乎握不住手机,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第二条短信,来自启航教育:尊敬的陈默家长:您孩子的高考冲刺‘清北名师特训营’第二期费用150,000元请于三日内缴清,逾期名额不予保留。缴费账号……
十五万!催命符一样。
纸箱边缘的仙人掌刺似乎猛地扎深了几分,尖锐的痛感终于穿透了麻木的皮层,直抵心脏。陈云飞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他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旁边匆匆走过的行人。
啧,看着点路啊!对方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开。
陈云飞靠在冰冷的灯柱上,粗重地喘息着。盛夏午后的热浪包裹着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八十万存款化为乌有,十五万的补习费像悬在头顶的铡刀。银行账户里那孤零零的3.62元,此刻显得如此荒谬绝伦,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笑话。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街对面花花绿绿的店铺招牌。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队,年轻的笑脸无忧无虑;房产中介的橱窗里,高昂的房价数字闪烁着诱人的光;便利店的冷气从敞开的门里丝丝缕缕地透出……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纸箱和两条毁灭性的短信。
视线最终,定格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上。褪色的红底招牌,印着几个有些模糊的白色大字——福彩投注站。门面狭窄,玻璃门蒙着一层薄灰,里面灯光昏黄。
2
彩票的救赎
鬼使神差地,陈云飞动了。他抱着那个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箱,一步一步,穿过喧嚣的马路,推开了那扇蒙尘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灰尘和陈旧纸张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台老旧的彩票终端机嗡嗡作响。柜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老头衫的店主正对着一个小电视看得入神,屏幕上播放着嘈杂的戏曲节目。
陈云飞走到终端机前,屏幕幽幽地亮着。他掏出钱包,手指在几张薄薄的纸币和硬币间摸索。那张印着忠诚二字的金属镇纸——公司辞退礼包里另一件可笑的东西,冰冷地硌着他的大腿。
老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机选五注。
店主懒洋洋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终端机上的付款二维码。
陈云飞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后,银行APP那刺目的余额3.62再次跳入眼帘。他指尖顿了顿,掠过它,点开了微信钱包。里面还有昨天帮同事带饭剩下的最后三十块钱。他深吸一口气,扫描,支付。
吱嘎——
终端机吐出一张薄薄的热敏纸彩票。
他拿起彩票,上面印着几组毫无规律的数字组合,像一串串冰冷的密码,指向一个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可能性。他把它对折,塞进裤袋里最深的角落。那冰冷的纸片贴着大腿皮肤,像一个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烙印。
抱着纸箱走出彩票站,外面依旧车水马龙。阳光刺眼,陈云飞却觉得眼前一片灰暗。那张彩票的存在,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反而更像是在他已然崩塌的世界边缘,又添上了一笔浓重的、讽刺的黑色幽默。
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陈云飞推开门,没有开灯,任由傍晚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从窗户透进来,勾勒出客厅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轻轻地把那个承载着失败和耻辱的纸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油烟机的轰鸣掩盖了他回家的动静。他径直走到狭小的客厅,在唯一那张旧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已经失去弹性的海绵里。
仙人掌被他从纸箱里拿出来,随手放在堆满杂物的茶几一角,尖锐的绿刺在昏暗中倔强地指向天花板。
裤袋里那张彩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掏出来,借着窗外远处霓虹灯变幻的光,再次确认了那几组数字。它们依旧冰冷、陌生、毫无意义。
墙上老旧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敲在心上。七点……七点半……离那个所谓的开奖时间越来越近。
荒谬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是在期待什么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中年男人,用仅剩的三十块钱,买一张价值十五万奇币的入场券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嗤笑自己。
终于,七点五十五分。他几乎是自虐般地,点开了手机浏览器,输入那个几乎从不关注的彩票开奖网站。网络有些卡顿,页面缓慢地刷新着,他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八点整。
屏幕猛地一闪,最新一期的开奖号码赫然跳出!
陈云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屏幕上那七个鲜红的数字上。他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彩票。一个数字…两个数字…三个……他逐行、逐个号码地比对过去。
第一组,对上一个红球。
第二组,对上一个红球。
第三组……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红球!最后一个篮球……也中了!
五个红球!一个篮球!二等奖!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眩晕感。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太大,膝盖狠狠撞在茶几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
疼痛尖锐地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他顾不上疼,一把抓起手机,手指哆嗦着在搜索框里输入本期双色球二等奖奖金。
页面弹出,一个数字跃入眼帘——税后约十五万元!
十五万!
陈云飞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猛地冲上脑门,眼前金花乱冒。他死死攥着那张彩票,薄薄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揉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十五万!刚刚够填上启航教育那个该死的窟窿!儿子陈默的补习班费!那笔像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钱,竟然……竟然以这种近乎神迹的方式砸了下来!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个第一次拿到糖果的孩子,在昏暗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惊醒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美梦。
他反复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开奖号码,又低头看着彩票上的数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确认这不是眼花,不是幻觉。
中了…真的中了…十五万…陈默的学费…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那张承载了太多绝望的彩票,此刻在他汗湿的掌心,变得滚烫无比,重若千钧。
仙人掌的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仿佛也在见证这不可思议的转折。压在心头一整天的巨石,似乎被这从天而降的十五万撬开了一道缝隙,一线名为希望的微光,艰难地透了进来。
3
家庭的裂痕
爸你回来了儿子陈默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云飞一惊,像做贼心虚般猛地将彩票塞回裤袋深处,手背在裤缝上蹭了蹭,仿佛要抹掉那份灼热。他转过身,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嘴角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嗯,回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妈在做。陈默背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
他个子已经蹿得比陈云飞还高了,但此刻站在昏暗的光线里,肩膀却显得有些单薄。他看了一眼父亲放在鞋柜上的纸箱,目光在那盆仙人掌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说了句:我先放书包。便转身进了自己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陈云飞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刚刚彩票带来的那点狂喜瞬间冷却了大半,沉甸甸的现实感重新压回肩头。陈默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一定看到了那个纸箱,也一定猜到了什么。但他不问,只是默默承受。
厨房的推拉门哗啦一声被拉开,暖黄的灯光和油烟一起涌了出来。林慧端着两盘菜走出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刻意的笑容,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回来啦今天怎么样快洗手吃饭,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她的声音比平时略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饭菜摆上桌,三菜一汤,红烧排骨、清炒时蔬、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很普通的家常菜,但排骨的份量明显比平时少。陈云飞沉默地坐下,林慧也坐了下来,只有陈默的房门还紧闭着。
小默!吃饭了!林慧朝儿子房间喊了一声。
来了。门开了,陈默走出来,洗过手,安静地坐到桌边。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林慧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陈默碗里:多吃点,用脑呢。又夹了一块给陈云飞,努力找着话题,今天…单位忙不忙
陈云飞嚼着那块没什么滋味的排骨,只觉得如同嚼蜡。裤袋里那张彩票的存在感变得异常尖锐。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妻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饭桌上短暂的平静彻底粉碎:林慧,下午那八十万,买的是什么基金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一片惨白。她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又滚落到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什…什么八十万她的声音干涩发颤,眼神慌乱地避开陈云飞的注视,下意识地看向儿子陈默。
陈默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动作僵住了。
下午两点三十八分,银行短信。陈云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家里全部的存款,八十万。你买了基金。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解锁,直接把那条短信的界面推到林慧面前。
林慧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她嘴唇哆嗦着,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将她吞没,那强撑了一整天的伪装彻底崩溃。
云飞…我…我不是…她语无伦次,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桌面上,我…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想赚点钱…家里太难了…你太累了…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双手紧紧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陈默猛地抬起头,脸色也变得苍白,担忧地看着母亲,又看向父亲。
什么基金陈云飞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名字。
……‘金鹏添利增长混合’……林慧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绝望。
然后呢陈云飞追问,目光锐利如刀,八十万,全砸进去,血本无归
林慧的哭声骤然变大,她拼命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陈云飞的心沉到了谷底。就在这时,林慧像是被彻底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崩溃地喊道:不止!不止啊云飞!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神涣散,充满了破釜沉舟般的绝望,那八十万…早没了…跌得…跌得一分都不剩了…我…我怕你发现…还想…还想把它捞回来…就…就…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怎么了陈云飞的声音冷得像冰,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林慧浑身抖得像筛糠,声音破碎不堪:…就…就在那个‘金利速贷’…又…又借了三十万…也…也投进去了…全…全都没了…她说完,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在餐厅里回荡。
他们…他们这两天就要来催了…电话…电话已经打来了…我…我不敢接…
轰!
陈云飞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刚刚彩票带来的那点微光,瞬间被这更加深重的黑暗吞噬殆尽。八十万存款灰飞烟灭,竟然还欠下了三十万的高利贷!
催债的电话已经打来了!裤袋里那张价值十五万的彩票,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它填补得了启航教育的窟窿,却填不上这新出现的、更加恐怖的无底深渊!他那攥着彩票的右手,在桌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冷,汗水浸湿了那张薄薄的纸片,几乎要把它揉碎。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像催命的符咒,毫无预兆地、急促地响了起来!一声紧过一声,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哭泣。
三人都是一震!
林慧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身体缩成一团,仿佛那扇门外站着的是择人而噬的恶鬼。
陈默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看向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少年人面对未知恐惧的惊惶。
陈云飞的心脏被那铃声狠狠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高利贷催债的这么快就找上门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沉重。
右手在裤袋里,将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彩票死死攥住,仿佛那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不断被按响、发出刺耳噪音的大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面目狰狞的催债人。
楼道昏暗的声控灯下,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微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他手里拿着一张质地考究的白色名片,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您好,请问是陈云飞先生吗男人的声音温和悦耳,与刚才那催命般的铃声形成刺耳的对比。
陈云飞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警惕地盯着他:我是。你哪位
男人笑容加深,双手将名片递了过来:幸会,陈先生。鄙姓王,王志鹏。是‘金鹏资本’的客户总监。冒昧打扰。
他顿了顿,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陈云飞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凝重和身后餐厅里隐约传来的压抑气氛,语气更加诚恳,是这样,我们公司近期业务扩展,急需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资深人才。听说您……嗯,最近在职业规划上有些新的考虑我们非常欣赏您在‘宏远科技’十五年的项目管理经验,想邀请您加入我们团队。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待遇方面,绝对让您满意,年底分红也很可观,足以解决您目前的……一些困难。
金鹏资本!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陈云飞的脑海!刚才林慧哭诉时提到的那个吞噬了家里一百一十万血汗钱的基金叫什么金鹏添利增长混合!金鹏!
陈云飞的目光猛地聚焦在对方递来的那张名片上。光滑的卡纸上,一个金色的、线条锐利、展翅欲飞的鹏鸟Logo赫然在目!
和妻子手机上那个基金APP的图标,一模一样!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林慧绝望的脸,闪过银行短信冰冷的数字,闪过那三十万高利贷的恐惧……再看着眼前这张道貌岸然、带着施舍般笑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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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彻骨寒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他死死盯着王志鹏那张笑得无懈可击的脸,右手在裤袋里,将那张价值十五万、此刻却显得无比可笑的彩票攥得咯吱作响。
然后,在王志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等待的注视下,在身后妻子惊恐的抽气声中,陈云飞突然扯动嘴角,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古怪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笑声。
呵…呵呵…这笑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王志鹏,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
金鹏资本真是巧了。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和彻骨的讽刺,狠狠砸向对方:
我太太把家里所有的钱,加上借的高利贷,一百多万,全买了你们公司的基金,‘金鹏添利’。
现在,血本无归。
陈云飞脸上那古怪的笑容猛地一收,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滔天的愤怒,他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王志鹏耳边:
王总监,你们公司招人,是打算招我进去,亲手把我的血汗钱,再骗一遍吗
王志鹏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瞬间僵死。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第一次从他眼底深处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迅速掠过那精心维持的从容表象。他拿着名片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窗外,沉沉的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却透不进这间被绝望浸透的屋子一丝光亮。
门被陈云飞猛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门外那个西装革履的魔鬼,也像是给这场突如其来的荒诞剧暂时拉上了幕布。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慧瘫在椅子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眼泪无声地流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陈默站在母亲旁边,一只手僵硬地搭在她颤抖的肩膀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直线。他看着父亲一步步走回来,脚步沉重得像拖着无形的镣铐。
陈云飞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客厅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前。
窗外是隔壁楼冰冷的水泥墙壁,挤压着可怜巴巴的一线天空。他背对着妻儿,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头微微低下,像一尊瞬间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雕。
只有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紧握成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裤袋里那张彩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理智。
十五万。就在几个小时前,这还是一个能照亮他黑暗深渊的数字,一个足以让他狂喜到眩晕的神迹。而现在呢它成了这出巨大黑色幽默里最辛辣的注脚!
它只够填上儿子补习班的窟窿,却填不平妻子挖下的、深不见底的债务巨坑!那三十万高利贷的阴影,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带着血腥味,已经无声地缠绕上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爸…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强装的镇定,那个…补习班的钱…要不…算了吧我自己多刷题一样的,不一定非得…
闭嘴!陈云飞猛地转身,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暴戾。
他看到儿子被吼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褪,那双和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受伤和不知所措的惊惶。妻子林慧也被吓得停止了抽泣,惊恐地望向他。
陈云飞看着儿子眼中瞬间涌起的委屈和强忍的泪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是冲儿子,他是冲这该死的一切!冲他自己!巨大的无力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撕扯。
回你房间去!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生硬而疲惫,没你的事!
陈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父亲那布满血丝、压抑着风暴的眼神逼视下,终究只是倔强地抿紧了唇,低下头,默默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那扇门隔绝的,仿佛不止是一个少年,还有这个家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林慧。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林慧瑟缩在椅子上,不敢看丈夫,只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眼泪又开始无声地往下掉。
王志鹏,陈云飞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那个王志鹏吗他问得没头没尾,但林慧的身体却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脸上交织着震惊、羞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难堪。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否认,想辩解,但在丈夫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此刻只剩下冰冷审视的眼睛里,所有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几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崩溃地捂住脸,泣不成声。
云飞…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会这样…他…他说得特别好…说这个基金…稳赚不赔…内部消息…我…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点…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他会骗我…
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被愚弄的痛楚和深深的懊悔,他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才给我这个…机会…
老同学陈云飞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他走到茶几旁,拿起林慧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金鹏添利的APP界面,那展翅的金色鹏鸟Logo刺眼无比。
他点开她的微信,手指滑动,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了那个名字——王志鹏。头像是一个穿着高尔夫球装、意气风发的侧影。聊天记录停留在几天前,最后一条是林慧发过去的:志鹏,那笔追加的三十万也到账了,麻烦你了。后面跟着一个表达感谢的表情包。
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暴怒的火焰猛地窜上陈云飞的头顶!他看着妻子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交易记录和虚伪的对话,再想到刚才门外王志鹏那副道貌岸然、带着施舍姿态的嘴脸!
骗子!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不仅骗光了他们的钱,现在竟然还敢找上门来,假惺惺地招揽他这哪里是招揽,这分明是羞辱!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怒火焚烧着理智,他猛地扬起手,几乎要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但最终,那部手机只是被他死死攥住,指关节咯咯作响。砸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这个家更加破碎!
他颓然地将手机扔回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跌坐回沙发,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短硬的头发里,用力地抓挠着,仿佛要将那无穷的愤怒和绝望从脑子里挖出来。
怎么办
彩票的十五万杯水车薪!填不上三十万的网贷窟窿!高利贷的催命符随时会响!儿子的高考那十五万,此刻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抉择——用它去填补习班的坑,就等于眼睁睁看着高利贷的刀子捅进这个家!
不用它儿子的前程怎么办那张薄薄的纸,此刻重得如同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该怎么办!
4
暴风雨的追逐
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没有一丝星光。
陈云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后半夜的。意识在极度的愤怒、冰冷的绝望和彩票带来的那点烫手山芋般的微光之间反复拉扯、沉浮,最终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疲惫。
天快亮时,他才在沙发上蜷缩着迷糊了一会儿,梦里全是王志鹏那张虚伪的笑脸和金灿灿的鹏鸟Logo,它们盘旋着,最终化为催债人凶神恶煞的砸门声。
他是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的。天光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
声音是从儿子陈默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的。
陈云飞的心猛地一揪。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陈默房门口。门没有锁死,他轻轻推开一条缝。
陈默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但陈默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上面。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身体因为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
陈云飞的视线越过儿子的肩膀,落在他摊开的左手掌心。
那里,是几张被撕得粉碎的纸片,边缘参差不齐。陈云飞瞳孔骤缩——那熟悉的浅蓝色纸张,上面印着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字样,即使被撕碎,也清晰可辨!那是陈默的艺考准考证!是通往他梦想中殿堂的通行证!
陈默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削尖的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似乎想用力把那些碎片再碾得更碎,又或者,是想用那尖锐的笔尖,把自己无处宣泄的痛苦一同戳穿。
铅笔尖深深扎进了他左手掌心的嫩肉里,留下一个深陷的小坑,周围皮肤绷得发白。几滴鲜红的血珠,正顺着笔杆的凹槽,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滚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砸在桌面上那堆浅蓝色的碎片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绝望的红。
陈默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似乎想擦掉所有的泪水和脆弱。他松开右手,铅笔嗒的一声滚落在桌上。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飞快地、近乎粗暴地将桌上那些染血的准考证碎片胡乱扫进桌边的垃圾桶里。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僵硬,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陈云飞从未见过的、有些磨损的帆布包。
陈默拉开帆布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件……印着飞驰外卖logo的亮黄色马甲!还有一顶同样颜色的头盔!
陈云飞如遭雷击,瞬间僵在门口!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算计、彩票带来的那点可怜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炸得粉碎!只剩下儿子背上那件刺眼的黄马甲,和他掌心那点刺目的鲜红!
陈默快速套上马甲,戴上头盔,动作熟练得让陈云飞心碎。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外卖平台的接单界面。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房门的方向,仿佛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他拉开门,低着头,像一尾沉默的鱼,从僵立如木偶的父亲身边无声地滑过,径直走向大门。
小默!陈云飞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
陈默的脚步在玄关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他沉默地换上一双旧球鞋,拉开门,清晨微凉的风涌了进来。他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门,轻轻合上。
陈云飞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玄关地板上儿子刚刚换下的那双拖鞋上。旁边,静静躺着一样东西——一个同样印着飞驰外卖Logo的、洗得发白的防晒袖套。
是陈默刚才穿马甲时,匆忙间掉落的。
陈云飞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捡起那个袖套。布料很薄,带着少年人的体温和汗意。袖套边缘有些磨损,内侧靠近手腕的位置,似乎缝补过一道歪歪扭扭的针脚。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缝补痕迹。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袖套内侧靠近肘部的位置,有一小块异常的、硬硬的凸起。像是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用力捏了捏那个硬块,然后,几乎是粗暴地,将袖套内侧的缝线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一小叠被仔细折叠成小方块、边缘被撕得参差不齐的浅蓝色纸片,从裂口里掉了出来,散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正是那些染着点点暗红血迹的、清华美院准考证的碎片!
陈云飞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带着儿子体温、血迹和梦想残骸的碎片死死地、死死地攥在掌心!尖锐的纸片边缘刺破了他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撕裂的痛楚!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儿子骑着电瓶车汇入清晨车流中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锥心之痛和破釜沉舟决绝的火焰,在他眼底疯狂地燃烧起来!
不能再等了!一分一秒都不能再等了!这个家,正在被那些吸血的魔鬼和他自己的无能,一点一点地撕碎!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那张彩票高利贷王志鹏都他妈见鬼去吧!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冲进卧室,一把抓起昨天那个装着耻辱的纸箱,将里面那盆孤零零的仙人掌粗暴地塞进林慧怀里!
林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叫一声,茫然无措地抱着那盆带刺的植物。
看好它!陈云飞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凶狠得吓人。
然后,他看也没看妻子惨白的脸,转身冲到玄关,一把抓起鞋柜上那把沉甸甸的、刻着忠诚二字的金属镇纸——公司辞退他的纪念品。
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他的掌心。他拉开门,像一阵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狂风,冲了出去!
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得如同打翻了墨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闷雷在云层深处隐隐滚动,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随时要倾盆而下。
陈云飞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孤狼,在清晨稀疏的车流中狂奔。他无视了红灯,无视了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金鹏资本!王志鹏!那个吸干他家庭血液、摧毁他儿子梦想的魔窟!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他冲进地铁站,又像炮弹一样冲出来,凭借着昨晚在妻子手机上惊鸿一瞥记住的地址,在陌生的CBD区域跌跌撞撞地寻找。汗水混合着灰尘流进他的眼睛,蛰得生疼,他胡乱抹一把,视线更加模糊,但脚步却丝毫不停。
终于,一栋通体覆盖着深蓝色玻璃幕墙、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出现在眼前。冰冷、光滑、拒人于千里之外。大楼底部,金鹏国际中心几个巨大的金属字在灰暗的天色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就是这里!那吞噬了他家一百多万血汗钱的巢穴!
陈云飞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他仰头望着这栋冰冷华丽的建筑,巨大的愤怒和渺小个体的无力感交织着撕扯他。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金属镇纸,那冰冷的棱角给了他一丝病态的支撑。他不是来讨债的,他知道那不可能。他此刻只有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拿回林慧的身份证!
那张被王志鹏以办理VIP大额申购手续需要原件为由骗走的身份证!那是他妻子最后一点可怜的身份证明,不能落在那个骗子手里!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具象的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身的狼狈和腾腾的杀气,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光可鉴人的旋转玻璃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极尽奢华的大堂,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璀璨的水晶吊灯。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和金钱堆砌出的冰冷气息。
前台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接待小姐,看到这个浑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外面飘起的雨丝)、双眼赤红、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闯进来,脸上职业化的微笑瞬间冻结,转为惊愕和警惕。
先生!先生您找谁请问有预约吗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安立刻从旁边快步上前,伸手试图阻拦。
陈云飞看也没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大堂侧面的楼层索引牌——金鹏资本在26层!他一把挥开保安伸过来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径直冲向电梯间!
拦住他!保安的喊声和前台小姐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
陈云飞像疯了一样猛戳电梯的上行按钮。几部电梯的数字都在缓慢跳动。保安已经追到身后,再次伸手抓向他的肩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叮一声脆响,最近的一部电梯门恰好打开!
陈云飞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开刚走出电梯的西装男女,一头扎了进去!在保安的手即将抓住他衣角的前一秒,他狠狠按下了关门键和26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保安气急败坏的吼叫和一片惊愕的目光。
电梯轿厢光洁的金属壁映出他此刻的样子:头发凌乱,双眼赤红如同滴血,汗水浸透了廉价的T恤,脸上混杂着尘土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攥着金属镇纸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关节青白一片。
数字不断跳动:15…18…21…24…
电梯运行平稳无声,只有陈云飞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他死死盯着不断攀升的楼层数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在咆哮:王志鹏!
26层到了。
叮——
电梯门缓缓滑开。
门外,并非预想中繁忙的办公区走廊。眼前是一条异常安静、铺着厚厚地毯的通道,光线有些昏暗,只通向尽头一扇厚重的、深棕色的双开木门。
门牌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把手上方,镶嵌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金色鹏鸟Logo。
陈云飞脚步顿了一下,这地方透着一股隐秘而压抑的气息。但他此刻已被怒火和偏执彻底支配,没有任何犹豫,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扇门!
就在他离门口还有几步远的时候——
砰!哗啦——!
一声沉闷的撞击巨响,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猛地从门内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人压抑着极度痛苦和恐惧的闷哼!
陈云飞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门没有关严!厚重的门板因为刚才那声剧烈的撞击而弹开了一道不小的缝隙!里面明亮的光线倾泻出来,照亮了昏暗的走廊地毯。
陈云飞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猎豹般瞬间绷紧,悄无声息地、极其迅速地贴近了那道门缝!将眼睛凑了上去!
门内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是一个极其宽敞、装修奢华到近乎暴发户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阴沉压抑的城市天际线。此刻,办公室中央的景象却如同地狱!
王志鹏!那个昨天还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他家门口的王总监,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他身上的昂贵西装外套被扯开了,领带歪斜,头发凌乱,往日那副从容优雅的假面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暴戾的狰狞!
他正死死揪着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夹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的头发,将对方的脑袋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边缘!
砰!砰!砰!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瘦小男人的额头早已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流下,染红了领口。他双手徒劳地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喉咙里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痛苦的呜咽,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废物!饭桶!让你盯紧点!让你别他妈留尾巴!现在好了!人家要查过来了!王志鹏的声音嘶哑咆哮着,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完全不复昨日的温文尔雅。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瘦小男人的肚子上!
呃啊——!瘦小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像破麻袋一样弓起,又被王志鹏抓着头发提起来,再次狠狠撞向桌角!
鲜血飞溅!几滴温热粘稠的液体甚至溅射到了门缝内侧!
陈云飞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惊骇和一种冰冷的、抓住敌人致命把柄的狂喜,如同两股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王志鹏!金鹏资本!诈骗!血汗钱!原来如此!原来他们不仅骗,还沾着血!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冲进去!用手中的镇纸砸碎那个魔鬼的脑袋!为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可怜人,为被坑骗的无数家庭,也为自己那个被彻底摧毁的家!
但仅存的一丝理智死死拉住了他!冲进去除了搭上自己,没有任何意义!那个被打的人可能也活不成!证据!他需要证据!把这一切公之于众的证据!
他的手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个冰冷的金属镇纸。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右手颤抖着,摸索着伸进裤袋……掏出了他那部屏幕已经有了裂痕的旧手机!
心脏在狂跳,手心全是冰冷的汗。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指,点开相机,切换到录像模式!冰冷的镜头,对准了门缝内那地狱般的景象!
手机屏幕忠实地记录着:
王志鹏狰狞扭曲的侧脸,因暴怒而涨红,额角青筋暴起。
瘦小男人额头上狰狞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糊满了半张绝望的脸。
那一次次残酷的、毫不留情的撞击!鲜血溅落在昂贵的红木桌面和厚厚的地毯上!
王志鹏野兽般的咆哮:想跑想告发老子弄死你全家!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咆哮,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凿进陈云飞的视网膜和脑海!愤怒在燃烧,但一种更强大的、要将这魔鬼彻底拖入地狱的信念,支撑着他稳稳地举着手机!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瘦小男人,在又一次被揪着头发提起时,涣散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了门口的方向!他的瞳孔猛地聚焦了一下,极其短暂地与门缝外陈云飞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对视了零点一秒!
就这零点一秒!
一直背对着门口、处于暴怒癫狂中的王志鹏,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手下眼神的细微变化!他揪着头发的手猛地一顿,凶戾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倏地射向门口!
陈云飞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瞬间攫住心脏!被发现了!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按下停止录制键!将手机死死攥回掌心!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爆发出全部的力量,转身就向走廊另一端的紧急消防通道冲去!
谁!站住!王志鹏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撞翻东西的巨响!
陈云飞用尽毕生的力气狂奔!消防通道冰冷的金属门被他一肩膀狠狠撞开!他一步三阶,连滚带爬地向下冲!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巨大而慌乱的回响!如同死神的鼓点,紧紧追在身后!
身后,王志鹏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同样急促沉重的下楼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恶鬼!
消防通道冰冷的水泥台阶在脚下飞速倒退,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竖井里撞击回荡,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敲在陈云飞狂跳的心脏上。
身后,王志鹏暴怒的咆哮和同样沉重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越来越近,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
妈的!给老子站住!你跑不掉!王志鹏的吼声在楼梯间里嗡嗡作响,充满了气急败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显然认出了陈云飞,更明白那段录像意味着什么——那足以把他和他背后肮脏的王国彻底撕碎!
陈云飞根本不敢回头,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灼痛的空气,双腿灌了铅般沉重。他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把手机里的东西送出去!那是他唯一的武器,是这个家最后的希望!
他跌跌撞撞冲下最后半层楼,眼前是消防通道出口那扇沉重的绿色铁门。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门!
哗——!
冰冷的、密集的雨点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外面已是暴雨倾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地面,溅起高高的水花。街道上的车辆在雨幕中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鸣笛声被雨声吞噬得断断续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陈云飞的头发和衣服,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他混乱发热的头脑骤然一清!
站住!把东西交出来!王志鹏的怒吼从身后的消防通道口炸响,他紧跟着冲了出来,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打得透湿,头发紧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凶光毕露,死死锁定陈云飞和他紧握在手里的手机!
陈云飞在瓢泼大雨中拔足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他慌不择路地冲向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溅起巨大的水花,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被暴雨声淹没。
王志鹏在后面穷追不舍,距离在不断拉近!十几米…十米…五米……
抓住他!他抢东西!王志鹏一边追一边朝着路边零星的行人嘶喊,试图混淆视听。
就在王志鹏的手几乎要抓住陈云飞后衣领的瞬间!
陈云飞猛地一个急转弯,冲进了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巷子地面坑洼不平,积水很深。他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砰!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泥泞的水洼里!泥水四溅!手里的手机脱手飞出!
妈的!王志鹏大喜过望,狰狞地扑了上来,目标直指落在泥水中的手机!
千钧一发!
陈云飞摔得眼前发黑,但他看到了!就在他手边,一块半截埋在泥水里的、棱角锋利的板砖!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愤怒瞬间爆发!他几乎是在摔倒的同时,右手就本能地狠狠抓住了那块冰冷的砖头!
就在王志鹏的指尖即将碰到手机外壳的前一秒!
陈云飞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一声嘶吼!他借着摔倒的势头,身体猛地一个翻滚,沾满泥水的板砖带着他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不甘、愤怒,如同炮弹般狠狠抡了出去!
呼——砰!
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板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志鹏的左侧小腿迎面骨上!
嗷——!!!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瞬间划破雨幕!王志鹏前扑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抱着左腿重重地栽倒在泥水里,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那张总是带着虚伪笑容的脸,此刻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珠暴突,死死瞪着陈云飞,嘴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
陈云飞剧烈喘息着,浑身泥水,他看都没看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王志鹏一眼,手脚并用地扑向那部躺在泥水里的手机!万幸!屏幕虽然沾满污泥,但还亮着!录像文件还在!
他一把抓起手机,紧紧护在胸口,像保护着最珍贵的火种!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他挣扎着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在泥水中翻滚、彻底失去威胁的王志鹏,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踉跄着冲出了小巷,再次一头扎进茫茫的暴雨之中。
5
正义的曙光
他的目标无比清晰——警察局!那栋蓝白相间的建筑,此刻是他唯一的灯塔!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豆大的雨点砸在派出所蓝白相间的雨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陈云飞像一尊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雕塑,僵硬地坐在询问室冰凉的塑料椅子上。
湿透的廉价T恤紧贴着皮肤,不断往下淌着混浊的泥水,在他脚下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刺骨的寒意一阵阵袭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嘴唇青紫。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警察小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面前摊开的记录本上,只潦草地写了几行字。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眼神却异常执拗的男人,以及桌上那部屏幕碎裂、沾满污泥的旧手机,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陈先生,你冷静点,慢慢说。你说你录下了金鹏资本总监王志鹏行凶伤人的视频地点就在他们公司动机是因为他骗了你家的钱还有高利贷
小吴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这指控非常严重。而且,你说的那个被打的受害者呢在哪里我们需要见到当事人核实情况。
我不知道!陈云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但我有录像!就在这里!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部泥泞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几乎拿不稳。屏幕上糊满了泥浆,他用力地用同样肮脏的袖子擦拭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看!你们看了就明白了!他差点把人打死!就在他办公室!
他用力地滑动屏幕解锁,泥水让触屏变得异常迟钝。他急得额角青筋暴起,反复尝试。
小吴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和旁边另一位年纪稍长的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警察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陈先生,手机先放下。小吴尽量放平语气,我们会看的。但按照程序,我们需要先联系金鹏资本那边,也需要找到你所说的那位受害人。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等不了!!陈云飞突然爆发出一声低吼,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吴,像一头濒临绝境、择人而噬的困兽!
他们是一伙的!那个王志鹏!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他骗光了我家的钱!一百多万!我老婆被他骗得借了高利贷!我儿子…我儿子为了省补习费…他喉咙哽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愤堵住,化作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再等下去,那个被打的人可能就没了!证据也可能没了!你们懂不懂!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询问室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力量。
小吴被他的激烈反应震了一下,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警械上。年长警察也立刻站了起来,沉声道:陈先生!冷静!坐下!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办案讲证据讲程序!你再这样,我们只能……
就在这时!
询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便服、神色冷峻的中年警官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如鹰隼,直接扫向情绪失控的陈云飞和他手中那部泥泞的手机。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表情严肃的警察。
吴涛!中年警官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把他手机拿过来!立刻!
小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是!张队!他立刻上前,对陈云飞伸出手,陈先生,手机,请配合。
陈云飞警惕地看着门口的张队和他身后的人,又看看小吴伸出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挣扎。他握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陈云飞!张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市局经侦支队!我们盯金鹏资本和王志鹏很久了!你今天在26楼拍到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捅破这层黑幕的关键一刀!把手机交给我们!现在!时间就是证据!
市局经侦支队盯了很久
陈云飞眼中的狂怒和挣扎瞬间凝固,化为惊愕。他看着张队那双锐利而急切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敷衍,没有怀疑,只有一种与他此刻心情共振的、对真相的迫切!他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一根弦,猛地松懈下来。
他不再犹豫,颤抖着,却异常郑重地,将手中那部沾满污泥、屏幕碎裂的手机,如同交付一份无比沉重的希望,放进了小吴的手里。
在…在录像文件里…最新的那个…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张队一个箭步上前,从小吴手中接过手机,丝毫不在意上面的污泥。他动作极其熟练地操作着,解锁,点开相册,找到最新的视频文件,直接点开播放!
屏幕亮起,虽然沾着泥水,画面有些模糊晃动,但门缝内那令人发指的暴行——王志鹏揪着受害者头发疯狂撞击桌角的画面,他狰狞的侧脸,受害者血肉模糊的额头,以及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废物!…想告发老子弄死你全家!…——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询问室里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手机里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和王志鹏的咆哮!
小吴和其他几个警察的脸色瞬间变了!震惊、愤怒、难以置信!
张队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屏幕,呼吸变得粗重。他猛地按下暂停键,抬起头,看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执拗的陈云飞,那目光里充满了复杂——有震惊,有钦佩,更有一种找到关键拼图的激动!
就是他!张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般的决断,立刻行动!一组,马上封锁金鹏资本26楼!控制王志鹏!搜索现场!务必找到受害者!二组,跟我去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快!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陈云飞,语气不容置疑:陈云飞,你也跟我们去市局!做详细笔录!你手里的东西,还有你知道的一切,对我们至关重要!
警笛声在滂沱大雨中骤然撕破沉闷的空气,红蓝光芒在雨幕中急促地旋转闪烁。几辆警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派出所大院,朝着金鹏国际中心的方向疾驰而去!
陈云飞坐在其中一辆警车的后座,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但他的心口,却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奔涌。
他望着车窗外被暴雨冲刷的城市,模糊的霓虹在雨水中晕开。裤袋里,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透、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的彩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温度。
儿子染血的准考证碎片,妻子绝望的哭声,仙人掌尖锐的刺……所有的画面在眼前交织、翻腾。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车内带着雨水和皮革混合的气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云层被撕开几道裂口,几缕金色的晨曦挣扎着投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尚未沉降的雨雾,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
6
重生的希望
陈云飞推开家门,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夜未眠,加上高度紧张后的骤然松弛,让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身上的衣服虽然半干,但依旧皱巴巴地沾着泥点,散发着潮湿和疲惫的气息。
客厅里,林慧正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听到开门声,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坐起来,毯子滑落在地。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一夜煎熬留下的憔悴。看到陈云飞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先是惊愕,随即巨大的恐惧和担忧瞬间攫住了她。
云飞!你…你这一晚上去哪了!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她声音发颤,踉跄着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陈云飞冰凉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整。
陈云飞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事。他轻轻拂开林慧的手,目光越过她,落在客厅一角。
儿子陈默坐在餐桌旁,身上还套着那件刺眼的亮黄色外卖马甲。他似乎刚回来不久,头盔放在桌上,头发被头盔压得乱糟糟,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嘴唇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白。
他面前放着一杯热水,正小口地喝着,试图驱散清晨的寒意。看到父亲回来,他端着杯子的手顿住了,眼神复杂地望过来,有担忧,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疏离。
陈云飞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解释,只是走到陈默身边,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面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砂纸摩擦:
王志鹏,被抓了。
简单的五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林慧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王志鹏被抓了那个昨天还高高在上、掌握着她家生杀予夺大权的魔鬼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陈默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父亲,那双酷似陈云飞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茫然、一丝微弱的希冀,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在其中激烈碰撞。
金鹏资本,是个大骗局。陈云飞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经侦支队盯他们很久了。我…我昨天冲去他公司,意外拍到了他打人…差点打死人的证据。他省略了那些惊心动魄的追逐和搏斗,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警察已经查封了他们公司。王志鹏…跑不了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儿子那件刺眼的外卖马甲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继续说道:
警察说…我们家的钱…包括那三十万网贷…很大可能…能追回来一部分…需要时间…但…有希望了。
追…追回来林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冲击让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沙发靠背,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愧疚,真…真的吗云飞…我…我…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语无伦次。
陈默依旧死死地盯着父亲。他脸上的疲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淡了一些,但眼神深处那层冰封的、倔强的保护壳,并未完全融化。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热水,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放下杯子,动作很轻。他没有看父母,只是站起身,默默地脱下了身上那件亮黄色的外卖马甲。
那马甲被他仔细地叠好,放在桌角。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和那扇紧闭的房门。
陈云飞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又看着妻子捂着脸、无声哭泣颤抖的样子,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裤袋里,那张被汗水、雨水和泥水彻底浸染、早已模糊不清、一文不值的彩票,安静地待着。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最终触碰到的,不是彩票,而是另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件——那把刻着忠诚二字的金属镇纸。他把它掏了出来,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客厅一角那个小小的书架旁。书架上很空,大部分是陈默的教材和习题集。在书架不起眼的角落,放着几本蒙尘的旧画册和一个空笔筒。陈云飞拿起那把沉重的金属镇纸,沉默地、郑重地,将它压在了最上面一本摊开的素描本上。
素描本翻开的那一页,是陈默练习的静物。一个苹果,一个水杯。线条干净利落,光影处理得很有灵气。冰冷的忠诚二字,沉沉地压在那片由铅笔勾勒出的、属于少年的光影世界之上。
窗外,更多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进来。金色的光斑跳跃在斑驳的旧地板上,也落在那盆放在窗台上的仙人掌上。经历了昨夜的狂风暴雨,它依然挺立着,绿色的球体上,尖锐的刺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冰箱门上,那个小小的磁铁还压着一张便签。上面的字迹被水汽洇过,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出,是三个笨拙却努力工整的字:
对不起。
陈云飞的目光在那张便签上停留了很久。他走过去,拿起旁边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在那张写着对不起的便签旁边,他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另外两个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写完后,他放下笔,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紧闭的房门,然后转身,走向阳台。他需要透口气。
客厅里,只剩下林慧压抑的啜泣声,和那两张并排贴在一起的便签。
一张写着:对不起。
另一张,是陈云飞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两个字: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