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离开云城的前一天,宋闻声带着女人去了派出所。
户籍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穿中山装的办事员推过来一张表格,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姓名
她的手指忽然攥紧了衣角,宋闻声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说过的,珍玉。
珍玉。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珍惜的珍,玉石的玉。
办事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在户籍卡上写下
珍玉
二字,盖印时的红泥印在纸上,像朵小小的花。
珍玉捏着那张卡片,指尖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新名字,忽然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轻了些。
火车驶离站台时,珍玉靠窗坐着,左臂的石膏还没拆,右腿的夹板蹭着裤管,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断骨的钝痛。
宋闻声坐在对面整理病历,白大褂的袖口挽起,露出腕上的旧手表。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他看着她打着石膏的胳膊。
过两个月就能拆夹板了。
珍玉点点头,将脸埋进衣领。
桐城的康复中心藏在山坳里,珍玉对这里好似很亲切,红砖墙围着两排平房,墙角的爬山虎爬满半面墙。
宋闻声给她安排的房间朝南,窗台上摆着个搪瓷缸,插着几枝野菊。
拆夹板那天,珍玉站在镜子前,看着手臂上蜿蜒的疤痕愣了很久。
宋闻声敲门进来时,正撞见她用指尖轻触那些凸起的伤痕,像在确认这具身体是否真的属于自己。试着抬抬胳膊。
他递过宽松的棉布衫,看着她试探着抬起左臂,虽还发颤,却能勉强够到头顶。
很好。
宋闻声的声音带着笑意。
下午护工们包包子,去看看
珍玉犹豫片刻,跟着他走出房门。
院子里飘着白面香,几个穿蓝布褂的护工围在石桌前揉面,见他们过来,有人笑着招呼。
宋医生带珍同志来啦尝尝刚出锅的糖包!
她下意识地往宋闻声身后躲,却被护工塞了个烫手的糖包。
日子像康复中心门前的溪水缓缓淌过。
有天清晨,她在墙角发现只冻得发抖的狸花猫,瘸着后腿舔舐伤口。
路过的人想将它抱走,它却不停哈气示威,唯独对珍玉,不停地喵喵叫。
珍玉跑回房间,盛了热米汤,蹲在地上一点点喂它。
小猫呼噜呼噜蹭着她的裤脚时,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她给小猫取名
念安,用布条缠好它的伤腿,每天从食堂多带个窝头。
念安痊愈后,总爱蜷在她的笔记本上睡觉。
某个下雨的午后,听着窗外的雨声,珍玉忽然拿起铅笔,在空白页写下
松树林
三个字。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她写下坛口的红布,坟头的新土,那些不敢言说的疼。
这是你写的
宋闻声翻到那页时,正撞见她慌忙合本子。
他的手指拂过歪斜的字迹,眼睛亮得惊人。
珍玉,你写得真好。
珍玉的脸瞬间涨红,抢过本子抱在怀里,像被戳破心事的孩子。
三个月后,珍玉已经能跟着护工们去镇上赶集。
她站在布摊前认真挑布料,笑着接过卖菜大婶塞的草莓。
从镇上回来那天,她把写满字的笔记本递给宋闻声。
里面是篇短文,写的是寒冬里救了只小猫的女子,字里行间藏着股韧劲。
宋闻声和同事们传着看,每个人都在末尾画了笑脸。
珍玉抱着念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笑脸,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开始慢慢融化。
半年后的傍晚,宋闻声冲进院子时,手里挥舞着本《江淮文学》。
封面的水墨画旁,娇花
珍玉
四个字格外显眼。
珍玉正在给念安梳毛,闻言猛地站起来,右腿还没完全康复,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发表了!
宋闻声把杂志递到她面前,指尖点着目录页。
编辑部说这篇是这期的佳作!
珍玉的手指在
娇花
二字上发抖,翻开内页,油墨香漫开来。
好多人都在夸呢。
宋闻声的声音满是欣喜。
连院长都问这珍玉是谁。
夕阳透过梧桐叶落在杂志上,念安跳上她的肩头蹭着脸颊。
珍玉抬手抚摸小猫的脊背,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头上的伤痕,终会在时光里开出花来。
她低头看着杂志上的
珍玉
二字,轻声说。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