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间里冷气开得足,吹得我后颈汗毛直竖。空气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面前这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结界。顾氏集团总部,顶层总裁办,我这种普通二本毕业、简历筛了八遍才勉强挤进终面的人,站在这里,脚底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推开了门。
里面空间大得惊人,巨大的落地窗将整座城市的钢筋铁骨都框了进来,渺小的车流在下方无声穿梭。阳光刺眼,晃得我眯了眯眼。巨大的办公桌后,一个男人陷在宽大的黑色皮椅里,背对着门口,只能看见他一丝不苟的黑发和宽阔的肩膀轮廓,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落地窗外是令人目眩的城市全景,而他坐拥其中,仿佛掌控一切的神祇。
顾总,下一位面试者,林晚。引我进来的助理声音压得很低,说完便迅速退了出去,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嗯。椅子里传来一个低沉微冷的单音节,没什么情绪。椅子缓缓转了过来。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像是用最冷的玉石和最利的刀锋雕琢出来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得过分,薄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线。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白衬衫,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他抬眼看向我,眼神没什么温度,像在评估一件物品。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手脚瞬间冰凉。空气似乎都稀薄了。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办公桌前那把孤零零的椅子旁,声音干涩得发紧:顾总您好,我是林晚。
他没说话,目光扫过我递过去的简历,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动了一下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我的神经上。我脑子里疯狂回想着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每一个字都像粘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说说你对这个职位的理解。他终于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质地冷硬。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复述那些在出租屋里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的句子。语速有点快,但还算流畅。他听着,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一下,又一下。那细微的声响像是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的紧张。
面试快结束时,他拿起桌角那杯助理刚送进来的黑咖啡,杯壁还氤氲着热气。他姿态随意地抿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就在他放下杯子,准备结束这场谈话的瞬间——
我的脚,该死的,像有自己的想法。大概是坐久了发麻,也许是紧张过度导致动作变形。起身时,我的小腿不知怎么绊到了沉重座椅的金属脚。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慢动作。
我的瞳孔惊恐地放大,眼睁睁看着自己失控的手肘,狠狠撞向那只放在桌沿的骨瓷咖啡杯!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开!深褐色的、滚烫的咖啡液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和浓郁的焦苦气味,泼溅而出!
目标精准——顾淮深雪白挺括的前襟!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昂贵的布料,深褐色的污渍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从胸口迅速洇染到腹部,像一幅丑陋而绝望的地图。几滴滚烫的咖啡甚至溅到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蜿蜒滑落。
时间冻结了。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住,流向四肢百骸的只有冰冷的恐惧。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彻底隔绝,房间里只剩下咖啡滴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和我自己快要冲破耳膜的心跳。
咚!咚!咚!每一声都像丧钟。
我完了。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顾淮深。顾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传说中手段凌厉、毫无容人之量的活阎王。而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求职者,不仅搞砸了面试,还把他的私人领地和他本人,泼了个透心凉。
骨灰盒…对,我该想想用哪种款式比较体面,或者干脆让人把我扬了算了,省得占地方。我的脸一定白得像刚从冷冻柜里拖出来的死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弥漫。
顾淮深垂着眼,目光落在他那片狼藉的前襟上。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我能清晰地看到咖啡污渍在他雪白衬衫上狰狞地扩张边缘,能看到他下颌绷紧的线条,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实质化的低气压,冰冷刺骨。
他动了。
不是暴怒,不是呵斥。他极其缓慢地,从西装裤袋里抽出一方深灰色的丝质手帕。动作从容得可怕,慢条斯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他先用那方手帕,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拭他沾了咖啡的下颌,动作轻缓,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那片触目惊心的污渍。
他没有看我。一眼都没有。
他只是用指尖捻起湿透黏腻的衬衫布料,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点细微的褶皱里蕴含的嫌恶,比任何咒骂都更让我胆寒。他似乎在评估这衣服还有没有抢救的必要,又或者,只是在评估该如何处置我这个罪魁祸首。
对、对不起!顾总!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手忙脚乱地想找纸巾去擦,可手抖得根本控制不住,伸到一半又惊恐地缩了回来,生怕再碰到他一丝一毫。
他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怒火,没有波动,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平静得令人绝望。他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粒不小心掉在昂贵地毯上的灰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和审视。
赔得起吗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穿我最后的侥幸。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赔这件衬衫,光是袖口那颗不起眼的贝母袖扣,恐怕就抵得上我全家不吃不喝攒一年的钱。更别提他这个人本身的无形价值。把我拆零卖了也赔不起。
他看着我失魂落魄、绝望摇头的样子,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随即,他拉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动作随意地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丢在桌面上。文件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签了它。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命令。
签……签什么
我茫然又恐惧地看着那个文件袋,像看着一个潘多拉魔盒。指尖冰凉僵硬,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打开,抽出里面薄薄的两页纸。
最上面一行加粗的宋体字,像烙铁一样烫进我的视网膜——
《结婚协议书》。
我猛地抬头看他,眼睛瞪得溜圆,怀疑自己是不是惊吓过度出现了幻觉。结婚和他顾淮深
顾总…这…您…是不是拿错了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
顾淮深已经站起身,绕到了办公桌后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背影。他似乎对窗外的景致更有兴趣。
白纸黑字。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没什么情绪,看清楚条款。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在那些冰冷的条款上艰难地移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难以置信的眩晕。
协议期:三年。
义务:扮演顾淮深合法妻子,出席必要场合,履行配偶基础义务(不含亲密关系)。
报酬:税后三亿。签字生效当日预付三千万。
保密条款:泄露协议内容,需支付天价违约金。
附加条款:甲方(顾淮深)可随时终止协议;乙方(林晚)无权单方面终止。
三亿……
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炸开无数个零,带来一阵阵不真实的轰鸣。它像一座金山,足以把我那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彻底托举到云端,让妈妈不用再为医药费发愁,让弟弟可以安心读完大学,甚至还能有富余……这几乎是我穷尽想象力也无法触摸的财富总和。
可代价,是成为顾淮深名义上的妻子,三年。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捂住嘴,咳得弯下腰,眼泪生理性地涌了上来。恐惧、荒谬、巨大的诱惑……无数种情绪在我胸腔里撕扯、冲撞。
签,还是不签
他转过身,日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刺眼的光晕,将他冷峻的面容模糊在逆光里,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光晕直直锁定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给你一分钟考虑。签,拿钱。不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脚下那片咖啡渍和碎瓷片,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片狼藉。那不仅仅是一杯咖啡的残骸,更像是我渺小人生的隐喻,被轻易打翻、践踏、粉碎。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不断坠下的沙子,每一粒都重重砸在我的神经上。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顾淮深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冰冷地剖析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挣扎。
三亿。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吞噬掉所有的理智。它能彻底抹平妈妈紧锁的愁眉,能填满弟弟看向同学新球鞋时眼底的渴望,能让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从此安稳如山。可对面站着的,是顾淮深。一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危险和深不可测的男人。三年的假婚姻,是天堂的入场券,还是地狱的邀请函
签,还是不签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窗框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冰冷的玻璃。那细微的哒、哒声,成了催命的符咒。
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让我保持最后一丝清醒。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抓住了桌上那支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我翻开协议书的最后一页,找到乙方签名处那片刺眼的空白。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想清楚后果。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签下名字,就没有回头路。你的身份,你的时间,你这三年的一切,都由我支配。
我的动作顿住了,笔尖在纸面上洇开一个极小的墨点,像一滴黑色的泪。支配……这个词让我脊椎发凉。我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掌控。
报酬……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能提前预支一部分吗我家里……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启齿的卑微。
顾淮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冷得没有一丝暖意。三千万。签字后,半小时内到账。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动作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你还有三十秒。
三千万!这个数字像强心针,瞬间压倒了最后那点犹豫。我甚至没看清协议书上密密麻麻的具体条款,所有的理智都被那串天文数字烧成了灰烬。笔尖重重落下,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在签名处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我的名字——
林晚。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壮。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我脱手般松开钢笔,沉重的笔身啪嗒一声滚落在桌面上。
很好。顾淮深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最平常的交易。他拿起内线电话,简短地吩咐:张助理,带林小姐去办理入职,总裁生活秘书。另外,准备一份股权变更补充协议的草案,下午开会要用。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通勤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给她安排住处,收拾干净。晚上七点,顾家老宅。
电话挂断。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已经是一件处理完毕、等待安置的物品,重新坐回宽大的皮椅,拿起另一份文件。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之前那位引我进来的张助理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滴水不漏的微笑:林小姐,请跟我来。
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挪动脚步,跟着张助理离开。关门的前一瞬,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巨大的办公桌后,顾淮深的身影被文件挡住,只剩下一个冷硬的轮廓,沉浸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刚才那场足以颠覆我人生的交易,于他而言,似乎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杯打翻的咖啡残骸,还静静地躺在地毯上,无人清理。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提醒着我一切的开始。而我签下的名字,墨迹未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已经牢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顾家老宅坐落在城市最幽静的半山,车子沿着盘山路蜿蜒而上,窗外葱郁的林木在夜色中化作浓重的黑影。我坐在后座,身上穿着张助理紧急置办的一套香槟色真丝连衣裙,光滑冰凉的料子贴着皮肤,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昂贵的面料被我攥出深深的褶皱。
车子无声地滑过气派的雕花铁门,驶入一个灯火辉煌、如同欧洲古堡般的庄园。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门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我苍白、拘谨的脸。
没有想象中的宾客如云,没有觥筹交错。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寥寥数人。主位沙发上端坐着一位穿着墨绿色旗袍的老妇人,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刀,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一串油润的翡翠佛珠。她旁边坐着一对保养得宜的中年夫妇,男人眉眼间与顾淮深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略显圆滑,女人则妆容精致,带着审视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我身上。还有一个年轻男人,翘着二郎腿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里,眼神轻佻地在我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估量。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审视和压抑。
顾淮深比我早一步到,他换了身深灰色高定西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众人,只留给我一个挺拔而冷漠的背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随即是漠然。他几步走过来,姿态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揽住了我的腰。
那只手宽大、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和…陌生的温热。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呼吸几乎停滞。他手掌的温度烫得惊人,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烤着我的皮肤,那是一种带着绝对掌控的触碰,冰冷又滚烫。
奶奶,爸,妈,二叔。顾淮深的声线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手臂却不动声色地收紧,将我僵硬的身体更紧地箍向他身侧,姿态强硬地宣告着所有权。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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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侧头,下颌几乎擦过我的额角,一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笑。
我头皮发麻,心脏狂跳,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舞台却忘了台词的蹩脚演员。在他无形的威压和腰间那只铁箍般的手的逼迫下,我努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大概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淮深,动作倒是快。沙发上的年轻男人,顾淮深的堂弟顾明轩,率先开口,语气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探究,不声不响的,就把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娶回来了嫂子看着……挺面生啊哪家的千金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蛇,在我脸上和身上逡巡。
顾淮深揽在我腰间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没有看他堂弟一眼,只对着主位的老妇人,语气平淡:奶奶,您不是一直催林晚性子安静,不喜张扬,我们就没大办。今天带回来给您看看。他避开了所有关于我身份的问题,态度强势而敷衍。
顾老夫人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停留了好几秒,从我的头发丝打量到脚上的新鞋。她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放在聚光灯下的赝品,无所遁形。她没说话,只是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拨弄佛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
淮深啊,顾淮深的父亲,顾振峰开口了,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终身大事,还是要慎重些好。这位林小姐……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旁边的妻子,沈曼如,也适时地露出一个矜持而疏离的微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着我。
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光线刺目,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每一次呼吸都粘稠滞涩。无数道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带着审视、怀疑、轻蔑,从四面八方刺过来,将我牢牢钉在原地。我脸上的肌肉因为维持那个僵硬的笑容而隐隐发酸,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真丝裙薄薄的衬里,一片冰凉。顾淮深揽在我腰间的手臂像一道冰冷的铁箍,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和处境——一件昂贵而尴尬的展品。
我的人,我自己清楚。顾淮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像一块巨石投入凝滞的空气,瞬间压下了所有试探的涟漪。他环视一周,眼神锐利如冰锥,爷爷的遗嘱补充协议,律师明天会送过来。各位,还有问题
爷爷的遗嘱补充协议几个字像有魔力,客厅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变。顾老夫人拨弄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瞬间眯起。顾振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沈曼如眼底的审视迅速被一种更深的盘算取代。就连一直吊儿郎当的顾明轩,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坐直了身体。
利益。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关于我这个新娘子来历不明的疑问,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既然人都带来了,顾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开饭吧。淮深,带你媳妇坐我旁边。她刻意加重了媳妇两个字,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评估货品价值的审视。
那顿晚餐吃得我如坐针毡。长长的欧式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顾淮深坐在我旁边,姿态优雅从容,偶尔低声回应着长辈的问话,语气疏离有礼。他切牛排的动作干净利落,用餐巾擦拭嘴角的姿态无可挑剔,仿佛刚才在客厅里那个用遗嘱威慑众人的不是他。
但他放在桌下的手,却始终牢牢地扣着我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和不容挣脱的意味。我的手腕被他圈住,皮肤接触的地方,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像一道无形的镣铐。我几乎不敢动,只能僵硬地握着叉子,食不知味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味同嚼蜡。顾家人隐晦的视线,尤其是顾明轩那种黏腻的、充满玩味的打量,时不时扫过来,让我头皮阵阵发麻。
顾老夫人偶尔会问我一两个问题,关于我的家世,我的学业。每一个问题都像精心设计的陷阱。我只能按照顾淮深提前塞给我的那份简短背景资料,磕磕绊绊地回答,声音细若蚊呐,手心全是冷汗。每当这时,顾淮深就会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用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带过,或者干脆用公事上的话题岔开。他的应对滴水不漏,而我,只是一个被他操控的提线木偶。
煎熬终于结束。回到顾淮深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公寓,当厚重的双开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才感觉那根一直死死绷紧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我几乎是虚脱地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冷汗被室内的冷气一激,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公寓极大,极空,极冷。黑白灰的色调,线条冷硬的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没有一丝烟火气,像一个昂贵而精致的样板间。
顾淮深扯开领带,随手丢在玄关的柜子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没有开大灯,只有几盏嵌入式的筒灯散发着幽微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转过身,一步步向我走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浓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冰冷而强硬地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寒潭深渊,翻滚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最清晰、最刺骨的,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疏离。
林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从应酬场上下来的微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的拇指用力,摩挲过我因为紧张而咬得发白的下唇,力道不轻,带着一种令人屈辱的狎昵。我被迫仰着头,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下巴被他捏得生疼。
你是我花钱雇来的演员,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扮演好顾太太这个角色,履行协议上的义务。除此之外……
他微微俯身,带着雪松和烟草气息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
别对我,对顾家,抱有任何不该有的幻想。更别妄想……得到你不配得到的东西。
记住,他最后加重了语气,捏着我下巴的手松开,顺势在我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动作轻佻得像在拍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安分守己,钱一分不会少你。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和寒意,比任何说出口的狠话都更让人恐惧。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和警告。然后,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径直走向主卧的方向。
砰!
沉重的实木门被关上,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冰冷的空气重新涌上来,包裹住我。脸颊上被他拍过的地方,残留着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下巴被他捏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他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响。
花钱雇来的演员……
别妄想……
安分守己……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却照不进这间公寓一丝一毫的暖意。这里华丽得像宫殿,也冰冷得像坟墓。
我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摸到手机,屏幕亮起,银行APP的通知赫然在目——那笔三千万的预付款,安静地躺在我的账户里,数字后面那一长串的零,此刻却显得如此冰冷而讽刺。
这就是交易。赤裸裸,冰冷无情。
我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没有找律师,那份协议本身已经剥夺了我单方面终止的权利。我凭着记忆,在文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标题加粗:《离婚协议书(三年期满自动生效)》。
甲方:顾淮深。
乙方:林晚。
双方基于自愿原则,协议期满(自结婚登记日起满三年)后解除婚姻关系……
乙方自愿放弃除协议约定报酬外一切财产主张……
我的指尖冰凉,敲下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上刻下一刀。这不是为了争什么,只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这条界限在哪里。提醒自己,这场交易的本质,提醒自己,不要越界,不要沉沦,不要……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妄念。
最后,我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林晚。
打印出来,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如千钧。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拉开主卧旁边那个空置房间的床头柜抽屉——那将是我未来三年的蜗居之所——把它塞在了抽屉最深处。
关抽屉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靠在冰冷的柜门上,闭上眼。
安分守己。我记住了。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平衡中向前滑行。我搬进了顾淮深公寓里那个与主卧一门之隔的客房。房间很大,设施齐全,像一个高级酒店的套房,却依旧弥漫着公寓整体的冰冷气息。那扇紧闭的主卧门,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
我的工作内容很明确:在顾家需要顾太太这个角色出现时,穿戴整齐,扮演好一个温顺、得体、背景模糊的花瓶。
顾老夫人七十大寿的奢华晚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穿着顾淮深让人送来的昂贵礼服,挽着他的手臂,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遍的、温婉得体的微笑,接受着四面八方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洗礼。顾淮深全程应对自如,偶尔低头对我耳语几句,姿态亲昵,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引得旁人艳羡低语。只有我知道,他靠近时,那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有多用力,那看似温柔的耳语,内容只有冰冷的指令:左边穿蓝裙的是李董夫人,去敬酒。微笑,嘴角弧度再大一点。我的脸笑得发僵,后背的冷汗从未干过。当顾明轩端着酒杯,带着那种黏腻的笑容凑过来,意有所指地说嫂子今晚真是光彩照人,难怪堂哥藏得这么紧时,顾淮深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臂一收,将我更紧地护在身侧,一个眼神就让顾明轩讪讪地退了回去。那一刻,他臂弯传来的力量,竟让我生出一丝荒谬的安全感,随即又被更深的讽刺淹没——这不过是主人对所有物的占有欲宣示。
陪他去参加一个慈善拍卖晚宴。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掷千金拍下一条据说是欧洲某王室流出的古董钻石项链。聚光灯打在我们身上,他从容上台,接过拍卖槌,然后在全场的注视下,姿态优雅地将那条价值连城的项链,亲手戴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凉的钻石贴着我锁骨下方的皮肤,沉甸甸的,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亮成一片。他微微低头,嘴唇几乎要贴上我的额角,做出亲吻的姿态。镜头捕捉下这深情一幕。只有我听见他退开时,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冰冷声线说:道具而已,别想多了。回去交给张助理保管。
每一次这样的场合结束,回到那间冰冷的公寓,脱下华丽的戏服,卸掉精致的妆容,镜子里映出的,总是一张疲惫而空洞的脸。我和顾淮深,像两条被强行绑缚在同一艘船上的鱼,在深海里沉默地游弋,却生活在截然不同的水域。大多数时候,我们毫无交集。他早出晚归,行程密不透风。偶尔在偌大的公寓里狭路相逢,他也总是目不斜视,仿佛我只是空气。只有张助理会定期出现,带来需要我配合的行程安排,或者送来新的装备——那些我从未想过会穿在自己身上的奢侈衣物和珠宝。
我恪守着协议,也恪守着他新婚夜的警告。除了必要的演出,我把自己缩在客房和厨房那个小小的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我学会了在他深夜回来时,提前关掉客厅的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廊灯;学会了在厨房准备简单的餐食时,动作轻得像一只猫,绝不弄出多余声响。
只有一次,我触碰了那条无形的界限。
那天下午,张助理送来了顾淮深晚上要参加一个重要峰会的礼服。深灰色的西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我抱着衣服走向主卧,准备挂进衣帽间。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领域。
主卧比客房大了将近一倍,依旧是极简冷硬的风格。巨大的落地窗,深灰色的床品,线条冷硬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浓郁得有些霸道。衣帽间里整齐得如同奢侈品陈列馆。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靠窗的书桌。桌面异常整洁,只放着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金属相框。相框是背对着门口的。鬼使神差地,我走近了一步,看清了那张照片。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背景是一个开满蔷薇花的花园。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美丽妇人坐在秋千上,笑容温婉明亮,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穿着精致的小西装,紧紧依偎在妇人怀里,仰着小脸看她,脸上是全然依赖和幸福的笑容,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那个小男孩……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顾淮深如今的轮廓,只是照片里的他,温暖得像个小太阳,与现在这个冰封万里的男人判若两人。
而那个妇人……我从未在顾家见过,也从未听任何人提起。
谁让你进来的
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从门口刺来!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一抖,抱着的西装差点掉在地上。猛地回头,只见顾淮深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衣帽间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是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张照片,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像是被触了逆鳞的凶兽。
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外露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愤怒。
对、对不起!顾总!我…我只是送衣服进来……
我语无伦次,慌忙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几步跨进来,带着一股凌厉的风,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套西装,力道之大,扯得我一个趔趄。他的视线落在我放回原位的照片上,眼神阴鸷得可怕,随即猛地转向我,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滚出去。
没有我的允许,再敢踏进这里一步,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吞噬,冰冷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后果自负。
我脸色惨白,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腔,不敢有丝毫停留,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个房间。厚重的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甩上,那巨大的声响如同重锤砸在我心上。
那一晚,公寓里的气压低到了冰点。我蜷缩在客房的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听着隔壁主卧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踱步声,彻夜难眠。那张照片上母子相依的温暖画面,和他眼中骇人的风暴,在我脑海里反复交替,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谜题。
几天后,我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晚餐,张助理过来送一份文件。看着顾淮深紧闭的主卧门,我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音,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张助理…顾总的母亲……
张助理正在整理文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主卧方向,然后对我露出一个极其职业化、毫无破绽的微笑,声音压得极低:林小姐,顾总的事,我们做下属的不便多嘴。不过……夫人她,在少爷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那间主卧……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夫人还在世时,就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尤其是……少爷。
张助理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我原本就纷乱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那间冰冷的主卧,那张被珍藏却如同禁忌的旧照,还有顾淮深那晚火山爆发般的暴怒……碎片似乎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但这点模糊的认知,只让我更加谨小慎微。我彻底把自己缩进了壳里,像一只寄居在庞大贝壳角落的寄居蟹,只求不被主人发现,不被浪潮卷走。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深层的压抑中滑过。顾淮深依旧忙碌,早出晚归。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工作交集,依旧是两条平行线。那份被我藏在床头柜最底层的离婚协议,成了我唯一的心理锚点,提醒着我这场交易的倒计时。
直到那个深夜。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狂风呜咽着穿过高楼间的缝隙,发出凄厉的哨音。我被这狂暴的雨声惊醒,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多。
公寓里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霓虹光晕透过雨幕,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顾淮深似乎还没回来我迷迷糊糊地想。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穿透雨声和墙壁,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
是主卧传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是顾淮深他回来了那声音……充满了痛苦。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我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冲到主卧门口。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但那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喘息声却更加清晰,断断续续,一声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呃……
妈……
那声音里夹杂着破碎的呓语,含糊不清,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和无助。
我脑子一片空白。他生病了白天还好好的……难道是应酬喝多了可那痛苦的声音不像醉酒。
顾总我试探着,轻轻敲了敲门,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微弱,顾总您……还好吗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更加粗重痛苦的喘息声,还有像是身体在床上痛苦辗转摩擦被褥的声音。
恐惧攫住了我。协议里可没说要负责处理雇主的突发疾病!万一他真出了什么事……那后果我不敢想象。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颤抖着手,拧动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门没锁。
我轻轻推开一条缝。
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闪电偶尔划破天际的瞬间,才短暂地照亮室内。借着那转瞬即逝的惨白光芒,我看到巨大的床上,顾淮深蜷缩着,被子被他痛苦地蹬开了一大半。他高大的身体此刻却显得异常脆弱,像一只受伤的虾米,在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
冷……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从黑暗中传来,破碎得不成调,好冷……
我摸索着按亮了门边的壁灯开关。暖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顾淮深紧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额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泛着不正常的深红。整张脸都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而灼热。他身上的睡衣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痛苦的肌肉线条。他无意识地蜷缩着,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我快步走到床边,手背下意识地探向他的额头。
好烫!那惊人的热度灼痛了我的皮肤!他发高烧了,而且烧得很厉害!
顾总顾淮深我试着叫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他似乎被我的声音惊扰,烧得迷糊的意识有了一丝挣扎。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平日里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水雾,涣散而无焦距。他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水……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好,你等等!我立刻转身冲进客房的洗手间,用最快的速度接了半杯温水,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浸湿冷水拧干。
等我端着水杯回到主卧床边时,顾淮深似乎又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而灼热。
顾总,水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沉重的上半身,让他靠在我身上。他滚烫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灼烤着我的手臂。我把水杯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他烧得迷迷糊糊,嘴唇碰到了杯沿,本能地张开嘴,急切地吞咽了几口。清凉的水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弓起,靠在我身上的重量猛地加重。我手忙脚乱地放下水杯,一手用力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后背,一手紧紧扶住他下滑的身体。他的额头抵在我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带着惊人的热度。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传来的震动,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不容易,这阵要命的咳嗽才稍稍平息。他脱力般地靠在我怀里,急促地喘息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
妈……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如同幼兽受伤后的呜咽,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带着钩子,瞬间攥紧了我的心。
他烧糊涂了。把我当成了……他早逝的母亲
我僵住了,扶着他后背的手停在空中。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声毫无防备的、充满依赖的呼唤狠狠撞了一下。那个在照片里依偎在母亲怀里笑得一脸幸福的小男孩,和眼前这个在病痛中脆弱不堪、呼唤着母亲的男人,影像重叠了。
仅仅几秒的愣怔,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费力地将他重新放平在床上,他沉重的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我用浸了冷水的毛巾,小心地擦拭他脸上和脖颈间不断渗出的冷汗。滚烫的皮肤接触到湿冷的毛巾,他似乎舒服地哼了一声,紧蹙的眉头又松开了一点点。
物理降温是眼下唯一能做的。我一遍遍地跑进洗手间,把毛巾浸透冷水,拧干,再敷在他的额头、脖颈、腋下这些大血管经过的地方。冰凉的毛巾很快就被他滚烫的体温捂热,我又立刻去换新的。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他烧得昏昏沉沉,意识模糊。有时会无意识地呓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有时是痛苦的呻吟,有时是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别走……。那只滚烫的大手,不知何时死死地攥住了我睡衣的一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力道大得惊人,指节都泛着白。我试着轻轻抽了一下,他立刻不安地蹙紧眉头,喉咙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攥得更紧了。
我放弃了。任由他攥着,继续用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手臂、手心,希望能带走一些那骇人的热度。每一次俯身靠近,他滚烫的呼吸都拂过我的脸颊,带着病态的灼热气息。窗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城市,雨声和风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在这个冰冷而空旷的公寓里,在这个被高烧和噩梦笼罩的主卧,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痛苦的呓语,和我一次次往返于床和洗手间的脚步声,成了唯一的刻度。
他的体温似乎一直没怎么降下去,像一块顽固燃烧的炭。我急得不行,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家里的医药箱里只有普通的感冒药,对他的高烧根本是杯水车薪。不行,必须去医院。我试图挣脱被他攥得死紧的衣角,想去找手机叫救护车。
别……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即使在昏沉中,那只手也像铁钳一样猛地收紧,另一只手竟也胡乱地抬起来,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落,砸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痛苦地颤抖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吐出破碎的哀求:别走……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那声音里的无助和恐惧,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照片上那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小男孩,此刻仿佛就在眼前,被巨大的黑暗和病痛吞噬,害怕再次被独自遗弃在冰冷的世界里。
我挣脱的动作僵住了。看着他烧得通红、痛苦不堪的脸,看着他那只死死攥着我衣角、指节发白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心疼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协议条款。
好,不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温柔。我重新坐回床边,放弃了立刻叫救护车的念头,用那只没被他抓住的手,再次拿起微温的毛巾,轻轻覆上他滚烫的额头,声音放得极轻,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在这,不走。你乖乖的,很快就好了。
他像是听到了,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点放松,攥着我衣角的手力道也略微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开。紧蹙的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弧度。
就这样,我守着他,像一个固执的守夜人。一次次更换毛巾,一次次试图喂他喝点温水,回应着他那些模糊不清的痛苦呓语。窗外,肆虐了整夜的暴雨,在黎明前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着窗沿,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声响。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和湿漉漉的玻璃,艰难地渗了进来,给冰冷的房间涂抹上一层朦胧的灰白。
当第一缕真正清亮的天光爬上窗棂时,顾淮深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了一些。额头上覆盖的毛巾也不再那么快被捂热。他攥着我衣角的手,不知何时彻底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沉沉地睡着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骇人的痛苦和潮红,终于褪去了大半。
我熬得通红的双眼涩得发疼,像揉了沙子。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我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看了一眼床上终于安稳睡去的男人,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主卧,轻轻带上了门。
身体的疲惫是其次,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水草一样缠着。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食材不多,但熬个粥应该够了。淘米,加水,开火。小小的砂锅在灶台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和热气渐渐弥漫开,给这冰冷空旷的公寓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我靠在流理台边,盯着那袅袅上升的白汽,眼神有些发直,熬了一夜的大脑迟钝得无法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神,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过身。
顾淮深不知何时起来了,就站在厨房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家居服,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眼底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倦怠,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甚至比平时更加幽深锐利。他的头发还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脆弱感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我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再移向灶台上那锅正散发着温热米香的白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砂锅里白粥咕嘟咕嘟冒泡的细微声响,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边缘,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烧退了吗
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他额头,手抬到一半又猛地顿住,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尴尬地停在半空。
顾淮深的目光从我缩回的手上掠过,又落回我的眼睛,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迈开脚步,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刚沐浴过的、淡淡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一丝病后特有的虚弱感。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他想干什么斥责我擅自闯入他的房间还是……
他越过了我,走向灶台。然后,出乎意料地,他伸出手,揭开了砂锅的盖子。
氤氲的热气混合着米粥特有的清甜香气,瞬间升腾起来,扑了他一脸。他微微低头,看着锅里熬得恰到好处、晶莹粘稠的白粥,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放下锅盖,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冰冷或审视,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的复杂情绪,像暗流涌动的深海。
你守了一夜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没有了昨夜的痛苦和脆弱,恢复了平日的低沉质感,只是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东西。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胡乱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抬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我眼下那片因为熬夜而异常明显的乌青。指尖的触碰很轻,像羽毛划过,却激起我皮肤一阵细密的颤栗。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眼睛都熬红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喟叹。那语气里的东西,是我从未听过的。
我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着鼓点,几乎要蹦出来。
粥好了他收回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我的错觉。
嗯…嗯,好了。我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关火,拿起旁边的碗,我给你盛……
不用。他打断我。
我盛粥的动作僵住。
他转过身,没有走向餐厅,反而朝客厅的方向走去。我端着那碗刚盛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白粥,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
只见他走到客厅中央,脚步顿住。他的目光,像精准的雷达,扫过冷色调的沙发、冰冷的茶几、巨大的电视墙……最终,落在了我住的那间客房的门上。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迈开步子,不是走向餐厅,也不是走向他自己的主卧,而是径直走向了我的客房门口!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干什么!
他停在了门口,抬手,握住了门把手。那扇门,自从我搬进来,就从未对他敞开过。
咔哒。
门开了。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那份离婚协议!它就藏在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冲过去阻止,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决绝和某种奇异的掌控欲,大步走进了那个属于我的、小小的、临时的空间。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端着那碗烫手的粥,站在厨房门口,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拉开那个抽屉,看到那份写着三年期满自动生效的协议时,脸上会露出怎样冰冷而嘲讽的表情。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一定会认为我处心积虑,时刻准备着拿钱走人。他那么骄傲的人……愤怒的火焰仿佛已经燎到了我的皮肤。
死寂。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就在我的神经快要绷断的时候,脚步声重新响起。
顾淮深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赫然拿着那份被我叠得整整齐齐、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离婚协议书!
我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慌。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惨白的脸上。然后,他垂眸,看向手中的那份协议。他的手指,捏着那薄薄的几页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下一秒——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决绝的撕裂声,猛地划破了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
顾淮深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出鞘的寒刃。他双手抓住那份协议,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两边用力一撕!脆弱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刺啦!刺啦!
他没有停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一次,又一次!脆弱的纸张在他指间被无情地蹂躏、分裂、破碎!白色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翅膀,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边的冰冷地板上。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石像。手里还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指尖却冰冷得失去了知觉。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散落一地的、宣告着我安分守己的白色碎片,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知道了……他果然看到了……他在用这种方式宣告他的愤怒,宣告我试图保留退路的可笑……
碎裂声终于停止。
最后一片较大的纸屑从他指缝间飘落,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一地狼藉之上。顾淮深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穿透我所有的慌乱和恐惧,牢牢锁住我。
他朝我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瞬间将我笼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病后淡淡的虚弱感,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
他微微俯身,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那双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有未消的余怒,有冰冷的审视,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的占有欲。
他的目光从我熬得通红的双眼,缓缓下移,掠过我因为惊惧而微微颤抖的嘴唇,最终定格在我手中那碗散发着氤氲热气的白粥上。
然后,他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协议终止。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他要提前终止协议因为我的不安分那笔钱……我的家人……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灭顶!
然而,还没等我从这灭顶的恐慌中挣扎出来,他接下来的话,如同惊雷,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宣告所有权般的喑哑:
现在,我教你——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什么是夫妻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