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靖王府最卑贱的影子王妃。
大婚夜,白月光饮下我亲手呈给王爷的合卺酒暴毙。
全京城都知我因妒杀人,王爷将我锁进西院三年。
直到那夜暴雨,白月光推开了我的院门:姐姐,我回来了。
她故意摔碎玉簪诬陷我:王爷,姐姐还是恨我。
赵砚修掐住我脖颈时,我笑了:王爷可知,柳家祖宅现在谁名下
您心上人全家正住在我的宅子里讨饭呢。
我撕碎珍藏多年的定情玉佩:这影子,我当腻了。
雨,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没完没了地往下倾倒,重重砸在王府青黑的瓦片上,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破败的屋檐断断续续地淌下来。
西院,像是靖王府这头巨兽身上一块早已坏死腐烂的肉。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旧的霉味,混杂着角落里顽强生长的青苔气息。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灯芯噼啪一声爆开个小小的灯花,昏黄的光晕颤巍巍地晃动,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灯下,我垂着眼,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银针,针尖在绷紧的素绢上灵巧地穿梭、点刺。绢面上,几支疏淡的墨梅已初具形态,嶙峋的枝干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清冷孤倔。雨声单调而巨大,几乎淹没了世间所有声响,也淹没了这西院三年来的死寂。
直到——
咣当!
院门被某种蛮力狠狠撞开的声音,粗暴地撕裂了雨幕,也撕裂了这西院凝固了千年的死寂。紧接着,是纷乱、急促的脚步声踩踏着积水,由远及近,中间夹杂着几声女子带着哭腔的、刻意拔高的惊呼:快!快些!小心脚下!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猝不及防地扎进耳膜深处。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针尖狠狠刺进食指指腹,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在苍白的指尖上洇开,像雪地里突兀绽放的一朵红梅。我面无表情地将手指含入口中,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目光却依旧胶着在绢面上那未完成的墨梅上,仿佛那撞门声、脚步声、惊呼声,不过是窗外雨声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杂音。
院中的混乱并未停歇。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主屋门外。隔着薄薄的门板和哗哗的雨声,一个熟悉到刻骨、却又陌生得令人心寒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矫饰过的虚弱与委屈,清晰地穿透进来:
姐姐…姐姐!是我啊!清漪!我回来了!
柳清漪。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轰然炸开。三年前,就是这个名字,连同那一杯掺了剧毒的合卺酒,将我彻底钉死在了毒妇的耻辱柱上,将我推入这西院不见天日的深渊。
指尖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我缓缓松开齿关,看着指腹上那个小小的伤口,血珠已经凝住,只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我放下银针,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素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一下,又一下。
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只听吱呀一声,那扇并不牢固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冷风裹挟着湿漉漉的雨气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光影剧烈晃动中,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身素锦,却湿了大半,勾勒出纤细袅娜的轮廓。那张脸…那张脸在昏黄的、跳跃的灯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柳眉杏眼,琼鼻樱唇,与我镜中的倒影,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她眉宇间笼着的那层挥之不去的娇怯柔弱,是我早已被磨砺殆尽的东西。
柳清漪。真的是她。那个三年前,在靖王大婚之夜,饮下本该由我和赵砚修共饮的合卺酒,当场香消玉殒的柳清漪。
她站在门口,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打量,望向屋内,最终牢牢锁在我脸上。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得意,像毒蛇的信子。
姐姐…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哽咽,泪水迅速盈满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与雨水混在一起,显得楚楚可怜,清漪…清漪回来了…姐姐…你…你还好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粗旧的布衣上扫过,又飞快地掠过这间除了桌椅床榻几乎空无一物的陋室,眼底那丝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依旧坐在灯下,手里还捏着那块沾了点血迹的素布,平静地看着她。三年不见,这出戏,她演得愈发炉火纯青了。我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三年前那个同样混乱的夜晚,她倒在赵砚修怀里,嘴角溢出黑血,眼睛死死盯着我时,那目光深处刻骨的怨毒与快意。
好。我开口,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有些低哑,却异常的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回来就好。
像是欢迎一个远行归家的普通妹妹。
柳清漪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她眼底的得意微微一滞,被一丝错愕取代。她捏着湿透的衣角,似乎想再往前一步,却又犹豫着停住,只让那委屈的泪水流得更凶:姐姐…清漪知道…当年的事…让你受苦了…王爷他…他定是误会姐姐了…姐姐心里…一定恨极了清漪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抬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眼泪。就在那宽大的袖口滑落的瞬间,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赤金点翠的镯子,样式精巧,翠色欲滴。镯身内侧,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修字刻痕,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我的眼底。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瞬间无法呼吸。
这只镯子…是我及笄那年,外祖母压箱底的体己。后来…后来在某个懵懂又充满期待的春日午后,被我红着脸,偷偷塞给了那个坐在柳树下、眉目如画的少年郎。我以为那是定情的信物,是我懵懂心意最珍贵的托付。
原来,它早已戴在了另一个人的腕上,被它的新主人当作炫耀的战利品,如此堂而皇之地亮在我面前。
三年来被刻意遗忘的、深埋心底的某些东西,伴随着这只金镯刺眼的光泽,轰然碎裂。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痛楚,从心脏的位置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冰凉一片。
屋外的雨声似乎骤然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柳清漪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眼神瞬间的凝滞和那一闪而过的痛色。她眼底的得意重新泛起,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声音更加柔弱,却字字清晰:王爷待清漪…极好呢。这三年…他从未忘记过清漪,这镯子…便是王爷前几日特意寻了巧匠,照着清漪幼时戴过的样式重新打的…说是…说是补偿清漪这些年流落在外的苦楚…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爱惜地轻轻抚摸着腕上的金镯,目光却挑衅地看向我:姐姐当年…想必也有一只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在沉默中不安地跳动,拉长扭曲着我和她的影子,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两只无声对峙的困兽。
就在这时,院外再次传来一阵更为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冰冷铿锵之音,踏碎雨幕,直奔西院而来。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急躁,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柳清漪眼底瞬间掠过一丝狂喜,随即被更深的柔弱和惊恐取代。她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后退一步,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流得更急:姐姐…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清漪害怕…清漪只是…只是太想姐姐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屋外的风雨寒气,猛地出现在门口,彻底挡住了门外晦暗的天光。
玄色锦袍的下摆已被雨水打湿成深黑色,金线绣制的四爪蟠龙纹路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狰狞。来人面容冷峻,轮廓如同刀劈斧削,薄唇紧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暴怒,直直地刺向我。
靖王,赵砚修。
三年了。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我夜半惊醒的噩梦里,出现在每一次被刻意忽略的回忆边缘。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破败的西院,带着他固有的、针对我的滔天恨意。
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身上粗陋的布衣和这间徒有四壁的屋子草草一扫,那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桌上——那枚小小的、染着一点暗红的银针,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
赵砚修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森寒。
他大步踏入屋内,带来的冷风让油灯疯狂地挣扎了几下,光线明灭不定。他没有看我,甚至没有多给这间囚禁了他王妃三年的屋子一个眼神,径直走向门口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柳清漪。
清漪!他的声音低沉紧绷,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特有的、小心翼翼的珍视,与方才看向我时的冰冷判若两人。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保护意味地将柳清漪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门缝里灌入的风雨,你身子弱,淋了雨怎么行谁让你乱跑的这地方…他顿了一下,语气里的嫌恶毫不掩饰,晦气!
柳清漪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像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抽泣着:王爷…不怪姐姐…是清漪…是清漪太想念姐姐了…忍不住想来看看…姐姐她…她一定是因为清漪回来…心里难过…
赵砚修闻言,目光终于再次扫向我,那眼神里的寒冰瞬间化作燎原的怒火。他拥着柳清漪的手臂紧了紧,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所有权和偏爱,对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淬着毒:
难过她也配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一个害你‘枉死’三年的凶手,她有什么资格难过她只配在这西院烂掉!清漪,你就是太心善,还叫她一声‘姐姐’!她也配
心如蛇蝎的毒妇…害你枉死的凶手…
这些话,三年来,早已听过无数遍。从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到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再到每一次赵砚修冰冷如刀的视线。可当它们再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充满恨意地从他口中吐出,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是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耳膜,扎进心脏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痛吗大概是痛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早已预料到的冰冷。
我依旧坐在灯下,维持着那个放下素布的姿势,指尖冰凉。目光掠过赵砚修护着柳清漪的姿态,掠过柳清漪埋在他胸前、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最后落回到自己粗糙的手指上。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绣线留下的微蓝痕迹。
这三年,西院的每一寸光阴,都像钝刀子割肉,早已将那些无用的、属于楚明微的软弱和期待,一点点凌迟干净。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废墟。
赵砚修的怒火并未因我的沉默而平息,反而像是被油浇过,燃得更旺。他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楚明微!清漪念着旧情来看你,你竟敢给她脸色看你这毒妇,是不是还不知悔改是不是还存着害她的心思!
他的咆哮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柳清漪适时地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抬起泪眼,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王爷…别…别这样…姐姐她…她只是…只是…她似乎想为我辩解,却又害怕得说不下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了赵砚修的衣襟。
就在这时,柳清漪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屋内唯一还算整洁的桌面,落在了我刚刚放下的那枚银针上。她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恶毒的精光。
啊!她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被什么吓到,身体猛地一歪,挣脱了赵砚修的怀抱,踉跄着向前扑去,目标直指桌边。
清漪小心!赵砚修大惊,伸手欲扶。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柳清漪慌乱地扑到桌边,手肘不经意地狠狠撞向桌沿!桌面上,那枚小小的银针被震得弹跳起来,而我面前,一个用来装些零碎绣线的粗陶小碟,被她的手臂猛地扫落!
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粗陶小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同时落地的,还有一支通体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簪!
那玉簪显然是被柳清漪藏在袖中带进来的,此刻被她巧妙地摔了出来,好巧不巧地落在碎裂的陶片中央。
玉簪瞬间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的尖端,甚至被陶片崩出了一个明显的豁口。
满室死寂。只有粗陶碎片在地上微微震颤的余音。
柳清漪像是被这变故惊呆了,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随即,她猛地蹲下身,颤抖着双手去捡拾那断裂的玉簪,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沾着灰尘的青砖地上,声音凄楚绝望,带着令人心碎的控诉:
我的簪子…王爷…这是您…您前日才送我的…说是…说是南诏贡品…世间仅此一支…姐姐…姐姐…她抬起泪眼,看向我,那眼神充满了恐惧、委屈和难以置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就算再恨清漪…再怨清漪占了王爷的心…您也不能…不能毁了王爷送我的东西啊!这是王爷的心意啊!
她捧着那两截断簪,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被毁的心肝,哭得肝肠寸断,肩膀剧烈地耸动。
王爷…您看…她将断簪捧到赵砚修眼前,那断口和豁口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刺眼,姐姐她…她终究还是…还是容不下清漪…
颠倒黑白,栽赃陷害。如此拙劣,却又如此致命。
我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看着那两截断裂的玉簪在她掌心反射着虚假的泪光。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终于缓慢而坚定地从心底最深的冰层下翻涌上来,冲破了那层麻木的壳。不是因为她的陷害,而是因为这三年日复一日的冤屈,因为这眼前刺目的、令人作呕的虚伪。
赵砚修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看着柳清漪掌心断裂的玉簪,看着她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再看向我时,那眼神里的暴戾和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狰狞地凸起跳动。
楚!明!微!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倾般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一只冰冷、带着薄茧、充满力量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扼住了我的脖颈!
窒息感瞬间袭来!
冰冷的手指死死扣住咽喉脆弱的软骨,巨大的力量挤压着气管,空气被瞬间剥夺。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疯狂鼓噪的声音。
呃…喉骨被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被迫仰起头,视线对上赵砚修那双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对我这个毒妇根深蒂固的憎恶和此刻被点燃的杀意。
本王真是瞎了眼!当年竟会允了这门亲事!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渣,狠狠砸在我脸上,你这毒妇!三年前害清漪性命未遂,如今她死里逃生回来,你竟还敢当着本王的面行凶!你是不是以为本王真的不敢杀你!
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尖锐的疼痛和灭顶的窒息感交织。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
柳清漪的哭声在赵砚修身后适时地拔高,充满了恐惧和不忍:王爷!不要!求您不要!姐姐她…她只是一时糊涂…您快放开姐姐!求您了!清漪…清漪不要紧的…一支簪子罢了…
她的求情,每一个字都在火上浇油。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临界点,就在赵砚修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我因窒息而扭曲涨红的脸时——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被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冰冷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那不是恐惧,不是求饶,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爆发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嗬…
一声短促而诡异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硬生生从我被扼紧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笑声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柳清漪虚伪的哭求和赵砚修愤怒的喘息。
赵砚修扼着我脖颈的手猛地一顿!他眼底的杀意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冷笑冲散了一瞬,染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似乎无法理解,一个濒死的人,为何还能发出如此…嘲弄的声音
借着这瞬间的凝滞,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没有被禁锢的右手猛地抬起,不是去掰他铁钳般的手,而是狠狠挥向面前的方桌!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盏昏黄的油灯、装着针线的笸箩、未完成的绣绷、粗瓷茶壶茶杯…桌面上所有的一切,被我倾尽全力狠狠扫落在地!
碎裂声、碰撞声、木桌被掀翻倾倒的轰然巨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开!如同平地惊雷!
滚烫的灯油泼洒出来,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小片刺鼻的白烟。碎瓷片、绣线、茶水、墨汁…狼藉一片,瞬间铺满了门口到桌前的方寸之地。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举动,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赵砚修扼住我脖子的手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得本能地松开了几分力道。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护着身后的柳清漪,避免她被飞溅的碎片波及,那双震惊而暴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彻底疯掉的怪物。
柳清漪的哭声戛然而止,被一声真实的、短促的尖叫取代。她惊恐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满地狼藉和站在狼藉中央、如同厉鬼般的我,脸上精心伪装的柔弱被真实的恐惧取代。
新鲜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猛地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我扶着旁边唯一幸免于难的、冰冷的墙壁,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扯着被重创的喉咙,带来尖锐的疼痛。但疼痛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将那股濒死前的昏沉彻底驱散。
我撑着墙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直了身体。
脖颈上,深紫色的指痕触目惊心,火辣辣地疼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头发因为剧烈的挣扎和咳嗽而散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粗布衣衫在刚才的挣扎中更加凌乱不堪,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和水渍。
然而,我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狂风暴雨中被打弯、却最终没有折断的竹。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的碎片,越过赵砚修震惊而暴怒的脸,直直地、平静地看向他身后,那个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惊疑不定的柳清漪。
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因剧烈咳嗽而涌上的病态潮红,嘴角却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
那笑容,冰冷刺骨,没有丝毫温度,带着一种疯狂燃烧后的余烬般的灰白,和一种洞悉一切、即将掀翻棋盘的嘲弄。
呵呵…咳…呵呵呵…
破碎的、嘶哑的冷笑声,断断续续地从我喉咙里逸出,在这死寂的、弥漫着灯油和灰尘气息的屋子里,显得格外诡异而瘆人。
赵砚修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上前一步,似乎想再次将我撕碎:楚明微!你发什么疯!
我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咳出的血沫和生理性的泪水。动作粗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然后,我抬起眼,那冰冷带笑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了赵砚修的脸上。
王爷…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余音,您掐死臣妾之前…臣妾有个问题,好奇得很…
我故意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脸色发白的柳清漪,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您这位失而复得、冰清玉洁的心上人柳清漪姑娘…还有她那位在您照拂下、据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柳家…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碎的尖利和嘲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对面那对璧人:
您可知道,他们柳家风光体面的祖宅…如今,落在谁的名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屋外瓢泼的雨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隔绝了。
赵砚修脸上翻腾的暴怒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眼底翻涌的杀意被一种猝不及防的、巨大的错愕所取代,眉头死死拧紧,带着一种全然的不解和荒谬:你说什么胡言乱语!
柳清漪的反应则更为直接。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那双惯会装可怜的大眼睛里,惊恐像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先前所有的得意和算计。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赵砚修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锦袍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失声尖叫:你…你胡说!王爷!她疯了!她在污蔑!她污蔑我们柳家!王爷您别信她!
她的尖叫尖锐刺耳,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恐慌,反而更像是一种不打自招。
我看着她那张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心底那股冰冷的、燃烧的火焰,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喉咙依旧痛得如同刀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我的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掌控一切的冰冷清晰:
污蔑我嗤笑一声,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牢牢钉在柳清漪惊恐的脸上,柳姑娘,你柳家那雕梁画栋、占地三进、风水极佳的祖宅,门楣上‘柳荫泽世’的匾额还没摘掉吧
柳清漪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晃了一下。
去年深秋,你们柳家生意周转不灵,债主堵门,你那好赌成性的二叔柳承业,伙同你那‘精明强干’的继母王氏,瞒着你那‘清正’的父亲柳文柏,偷偷将那祖宅押给了城西‘万利钱庄’,借了八千两雪花银,为期三月,利滚利…对吧
我的语速不急不缓,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冰冷的秤砣,重重砸在柳清漪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慌乱地躲闪,抓着赵砚修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赵砚修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看清我话语的真伪。他没有再呵斥我胡言,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显示出他内心巨大的震动和惊疑。
可惜啊,我拖长了音调,欣赏着柳清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欣赏着她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惊恐,你们柳家那点营生,填不上窟窿。三个月后,利滚利成了一万两千两。万利钱庄的管事拿着契书上门收房…
我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极其恶劣、极其冰冷的笑容,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赵砚修:
王爷,您猜猜,最后是谁…替你们柳家,填上了这一万两千两的窟窿又是谁…不动声色地,从那万利钱庄手里,买下了你们柳家的祖宅
不…不可能!你胡说!柳清漪彻底崩溃了,她猛地松开赵砚修,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王爷!她撒谎!她是疯子!她嫉妒我!她恨我!她在编故事!我们柳家…我们柳家怎么会…祖宅怎么会…
怎么会落到我手里我冷笑着打断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柳清漪,需要我提醒你吗你们柳家现在住着的,是城东槐树胡同赁来的小院吧每月租金二十两银子,还是赊账的。你父亲柳文柏,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四处托人找门路,想求一份体面的差事,可惜…呵,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你那继母王氏,上个月还偷偷典当了你出嫁时带过去的一支累丝金凤钗,换了一百两银子贴补家用…
我每说一句,柳清漪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就颤抖得更加厉害。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摇摇欲坠,眼神涣散,只剩下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驳。
赵砚修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不再看柳清漪,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怀疑、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失控局面的茫然。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紧绷,你到底在说什么楚明微,你最好给本王一个解释!
解释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喉咙的剧痛让我的声音有些变调,却更添了几分凄厉的嘲讽。我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伸向自己粗布衣衫的襟口内侧。
在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最普通的蓝布缝制的小小暗袋。
我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郑重。指尖因为寒冷和之前的窒息而有些僵硬,摸索着,终于捏住了暗袋里那个坚硬、冰冷的物件。
赵砚修和柳清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我的动作吸引,死死盯着我的手。
我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个物件从暗袋里抽了出来。
一块玉佩。
一块成色极佳、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质纯净,在屋内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玉佩的样式古朴简洁,只在中心镂空雕琢着一簇栩栩如生的、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玉佩下方,系着一缕早已褪色、显得有些陈旧的明黄色丝绦。丝绦的末端,打着一个精巧的平安结。
当这块玉佩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赵砚修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最锋利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他认得这块玉佩!
他怎么可能不认得!
那是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在柳府后院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养伤时,那个穿着鹅黄衫子、像一缕温暖阳光般闯入他灰暗生命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递到他手中的信物。
‘这个…给你。’小女孩的声音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认真,‘我娘说,玉能保平安…你戴着它,伤口就不疼了,坏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我叫…’小女孩似乎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被远处传来的呼唤声打断。她匆匆忙忙地跑开,只留下一个鹅黄色的、如同春日暖阳般明媚的背影,和掌心这块尚带着她体温的玉佩。
后来,他无数次在柳府寻找,只找到了柳清漪。他问起玉佩,柳清漪含羞带怯地点头,说她那时年纪小,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受伤的哥哥…他便认定了是她。这块玉佩,成了他认定柳清漪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就是自己生命中唯一救赎和光明的铁证!
也是他后来,对顶着丞相嫡女名头嫁入王府、在他眼中却只有替身价值的楚明微,厌恶至极的根源之一——他认定了是她用了心机手段,顶替了柳清漪的位置!
可现在…这块被他视作与柳清漪之间最珍贵羁绊的信物,这块本该被柳清漪珍藏在身边的玉佩,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楚明微的手里而且…还被她贴身藏在心口的位置!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被欺骗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砚修!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块玉佩,又猛地看向身旁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柳清漪,眼神锐利得如同刀子,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刺穿!
这玉佩…赵砚修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怎么会在你这里!
柳清漪早已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中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我没有立刻回答赵砚修。
我只是垂着眼,近乎温柔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上那朵冰冷的玉兰。指腹感受着那细腻温润的纹路,感受着那缕褪色丝绦的粗糙触感。
这块玉,曾经是我贫瘠灰暗的童年里,唯一一点带着暖意的微光。是我在无数个被继母苛待、被父亲忽视的寒夜里,悄悄握在掌心汲取力量的慰藉。是我懵懂情愫初生时,最珍视、最隐秘的寄托。我以为把它给了那个树下受伤的少年,便是交付了自己一颗笨拙而赤诚的心。
后来,当我得知他娶我,竟是因为这块玉,竟是因为错认了人…那一刻的荒谬和彻骨的冰凉,早已将当初那点微光彻底冻结成冰。
再后来,它便成了我在这西院地狱里,日夜警醒自己、提醒自己愚蠢和可笑的耻辱柱!是我必须承受的、替身命运最冰冷的注解!
指腹下,那冰冷的玉兰花瓣,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灼人的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颤。
三年了。
够了。
真的够了。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平静彻底碎裂。眼底是燃烧殆尽的灰烬,是冲破冰封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我的目光扫过赵砚修震惊的脸,扫过柳清漪惊恐欲绝的眼,最终,落回到掌心这块承载了我所有天真与耻辱的玉佩上。
然后,在赵砚修陡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柳清漪惊恐放大的眼眸倒影中——
我猛地攥紧了那块温润的羊脂白玉!
用尽了全身仅存的、所有的力气!
狠狠地!
向着脚下坚硬冰冷的青石地面!
摔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如同惊雷劈开了死寂!
玉佩,应声而碎!
莹白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散飞溅!那朵精雕的玉兰,瞬间四分五裂!那缕褪色的明黄丝绦,无力地飘落在狼藉的地面上。
几粒细小的、锋利的玉屑,甚至溅到了赵砚修的靴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赵砚修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碎裂的冰面,在他脸上疯狂地龟裂开来。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玉,又猛地抬头看向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看清眼前这个被他厌弃了三年的女人。
柳清漪更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软在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我站在满地的狼藉中央,脚下是破碎的陶片、翻倒的桌椅、泼洒的灯油、四溅的茶水…还有那摊触目惊心的、如同我过往人生一般彻底粉碎的羊脂白玉。
粗布衣裙被溅起的污渍染得斑驳,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脖颈上深紫色的指痕狰狞可怖。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着,摇摇欲坠。
然而,我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烈火中焚烧、却终究不肯折断的旗。
喉间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忍的畅快。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脚,向前挪了一步。
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碎瓷片,在我赤裸的脚底(方才挣扎中鞋子早已脱落)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尖锐的刺痛传来,我却恍若未觉。
我停在了距离那摊碎玉一步之遥的地方。
然后,我抬起眼。
目光如同两柄刚刚淬炼出炉、还带着炽热余温和冰冷锋芒的利剑,穿过飞溅的玉屑,穿过弥漫的尘埃,穿过三年累积的恨与怨,精准而冰冷地,钉在了赵砚修那张写满惊涛骇浪的脸上。
嘴角,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
那笑容里,没有悲伤,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没有哀求。
只有一片荒芜废墟之上,燃尽一切后,剩下的、纯粹的、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
解脱与嘲弄。
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响彻在这死寂的、弥漫着破碎气息的西院:
赵砚修…
这‘影子’…
我楚明微…
当、腻、了。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碎玉撞击青石,带着一种燃尽一切后的冰冷决绝,重重砸在死寂的屋内。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抽走了我仅存的所有力气,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脚下尖锐的碎瓷片更深地刺入赤足,带来钻心的痛楚,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
赵砚修像是被那碎裂的玉佩和这最后的宣告彻底钉在了原地。他脸上所有的暴怒、憎恶、惯常的冰冷,都在这一刻凝固、龟裂,最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震惊所覆盖。那双总是淬着寒冰、充满厌弃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恐慌。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象征着过往一切彻底粉碎的白玉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目光第一次穿透了靖王妃、毒妇、替身这些他亲手贴上的标签,试图看清眼前这个苍白、狼狈、脖颈上带着他亲手掐出的狰狞淤痕,眼神却如同淬火寒冰般决绝的女人。
你…你…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目光在我和地上的碎玉之间反复游移,最终死死锁住我,那玉佩…究竟…怎么回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
柳清漪瘫坐在地,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当赵砚修问出这句话时,她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发出一声短促绝望的呜咽,身体一软,几乎要晕厥过去,眼中只剩下灭顶的恐惧,连狡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脚底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我此刻的真实。看着赵砚修眼中那翻腾的混乱,看着柳清漪彻底崩溃的模样,心底最后一丝因过往而产生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只剩下冰冷的尘埃。
怎么回事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彻底的释然,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静,王爷不是一直认定了柳清漪是当年槐树下给你玉佩、救你于危难的小女孩吗
赵砚修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缩。
那年春末,柳府后院槐树,你被追杀受伤,躲在那里。一个穿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给了你这块玉佩,说‘玉能保平安’。我的目光掠过地上碎裂的玉兰,声音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本想告诉你名字,却被仆妇唤走了。后来,你在柳府寻人,找到了同样年纪、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的柳清漪。你问起玉佩,她含羞点头,你便认定了是她。
赵砚修的脸色随着我的叙述,一点点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看向柳清漪,后者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如同被毒蛇咬中,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不!不是的!王爷!她胡说!她陷害我!我…我记不清了…我那时太小…
她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哭嚎。
记不清了我嗤笑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刺向她,可你后来拿着王爷的‘补偿’,拿着靖王府的势,让你柳家风光了多久柳清漪,顶着别人的救命之恩,顶着别人的情意,享受着本不属于你的荣华富贵和王爷的痴心,滋味如何午夜梦回,可曾想过那块玉佩真正的主人
至于你,王爷,我的目光重新转向赵砚修,带着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审视,你恨我入骨,认定我心如蛇蝎。可你从未想过,那杯合卺酒,我若真想害柳清漪,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递给她为何要选在我自己大婚的夜晚为何要用如此拙劣、自毁前程的方式你所谓的深爱柳清漪,所谓的明察秋毫,不过是被自己一厢情愿的‘报恩’蒙蔽了双眼,心甘情愿地做了她和她背后柳家攀附权势、铲除异己的刀!
不…不是这样的…柳清漪彻底崩溃,扑过来想抱住赵砚修的腿,王爷!您信我!信我啊!是她!是她嫉妒!她设计陷害我!玉佩…玉佩一定是她偷的!
偷我冷冷地看着她,柳清漪,需要我提醒你吗你柳家祖宅的地契房契,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是我楚明微的名字!就在我西院床榻下第三块青砖的暗格里!那是去年腊月,万利钱庄的东家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一万两千两雪花银,买断你们柳家的根基!你全家如今,不过是住在我名下的宅子里,靠着典当你那些首饰和我‘施舍’的租金苟延残喘!你告诉我,一个被锁在西院三年、连饭食都时有时无的‘毒妇’,如何去‘偷’一块你本该贴身珍藏、视若性命的‘定情信物’
这最后一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柳清漪的哭嚎戛然而止,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只剩下绝望的泪水无声滑落。她无法辩驳,铁证如山。
赵砚修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他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柳清漪,又看看满身狼狈却脊背挺直、眼神冰冷的我,再看看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玉。过往三年的一幕幕,新婚夜的混乱,柳清漪死而复生的惊喜,他对我的每一次斥责、每一次厌弃…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他心里。他自以为是的深情,他坚定不移的恨意,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一场建立在无辜者血肉之上的荒唐闹剧!而他自己,就是这场闹剧里最愚蠢、最残忍的帮凶和刽子手!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悔恨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我,嘴唇翕动着,眼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有痛悔,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急切。
明微…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我…我不知道…我…
王爷!我厉声打断他,那声音因为用力而扯痛了受伤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但我强忍着,眼神锐利如刀,没有半分动摇,收起你那迟来的悔意!太晚了!从你三年前不问青红皂白将我锁入这西院起,从你每一次用看‘毒妇’的眼神看我起,从你刚才为了她,差点亲手掐死我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两个字——
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斩断所有可能:
和、离。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赵砚修耳边。他像是被重锤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不…明微…你听我说…我…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没什么好说的!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要么,你现在就写下和离书,盖上你的靖王大印,放我出府。我只要属于我的嫁妆,和柳家祖宅的地契房契,其他分文不取。从此山高水远,死生不复相见!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柳清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要么…我明日便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告靖王宠妾灭妻,构陷正妃!告柳家女冒名顶替,欺瞒亲王!告柳家父子贪墨行贿,侵吞田产!连同这祖宅易主的官司,一并请圣上和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评个是非曲直!看看是你靖王的体面重要,还是我楚明微这条‘贱命’豁得出去!
王爷!柳清漪听到告御状三个字,如同回光返照般尖叫起来,惊恐地抱住赵砚修的腿,不能让她告!不能啊!我们柳家…我爹…还有我…王爷救我!一旦告御状,她冒名顶替、构陷王妃的罪名坐实,柳家更是罪上加罪,绝对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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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砚修的身体僵硬如铁。他看着眼前眼神决绝、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我,再看看脚下惊恐万状、丑态毕露的柳清漪,又想起那摊粉碎的玉佩和柳家寄人篱下的真相…巨大的屈辱、悔恨和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他明白,楚明微不是在虚张声势。三年的囚禁和冤屈,刚才的生死一线,已将她逼到了绝路,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而一旦闹上金銮殿,他赵砚修识人不明、宠信冒牌货、冤屈正妃的名声将彻底扫地,成为皇室和天下的笑柄!圣眷也会大打折扣!
权衡利弊,冷酷的现实瞬间压倒了心头那点刚刚萌芽、混乱不堪的悔意。靖王的骄傲和权势不容如此践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权衡与决断。他猛地甩开柳清漪的纠缠,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好。本王…允你和离。
柳清漪瞬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笔墨!赵砚修对着门外厉声喝道。一直守在院外、被屋内动静惊得不敢靠近的管家和侍卫,连滚爬爬地送了进来。
赵砚修走到唯一还算完好的桌案前(被掀翻的桌子已被侍卫扶起),提笔,蘸墨。他的手稳得惊人,落笔却极其沉重。寥寥数语,写下了断绝夫妻关系的和离书。最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靖王金印,沾了印泥,重重地盖在了落款处。鲜红的印鉴,如同一个冰冷的句号。
他将和离书拿起,却没有立刻递给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你的嫁妆,本王会命人清点,原封不动送回楚府。柳家祖宅…是你的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保重。
我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张薄薄的和离书。纸张的触感冰凉,却是我三年来触摸到的最温暖的东西。看也没看上面的内容,我小心地将其折叠,贴身收好,与那空了的暗袋放在一起。
多谢王爷成全。我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然后,我看向管家:劳烦,去西院床榻下,第三块青砖下,取一个油布包来。里面是柳家祖宅的地契房契。
管家惊愕地看向赵砚修,赵砚修疲惫地挥了挥手。管家立刻去了,很快捧着一个沾着灰尘的油布包回来。
我接过,打开确认无误,也小心收好。
做完这一切,我再没有看屋内的任何人一眼。忍着脚底的剧痛和喉咙的灼烧感,我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赤着脚,踩着满地的狼藉——破碎的陶片、翻倒的桌椅、泼洒的灯油、四溅的茶水、还有那摊象征着过往彻底终结的白玉碎片——走向那扇洞开的、灌满风雨的房门。
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扑面而来,吹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闷和血腥味。雨幕中的靖王府,亭台楼阁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小姐!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从院门处传来。是我的贴身丫鬟云袖!她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不顾一切地冒雨跑了过来,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看到我赤着脚、满身狼狈、脖颈淤痕的模样时,更是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姐!您…您怎么样了
看到云袖,我冰冷坚硬的心湖终于泛起一丝微澜。这三年,若不是她偷偷接济,想尽办法送些吃食和药品,我或许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西院。她是这牢笼里,唯一的一点暖意。
云袖,我的声音柔和了些许,收拾东西,我们走。
走云袖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我手中紧握的和离书,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是!小姐!奴婢这就去收拾!她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要冲回我们那间破败的耳房。
不必了。我拦住她,目光扫过这囚禁了我三年的西院,只有一片冰冷的厌恶,除了我娘留给我的那几样东西,其他的,都扔在这里。一件,都不要。
云袖用力点头:是!小姐稍等!她飞快地跑进耳房,片刻后抱着一个同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袱出来,紧紧护在怀里——那里面是我生母的遗物,也是支撑我活下来的最后念想。
赵砚修一直站在屋内,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落在我赤足上被碎瓷割破、渗出血迹的伤口,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深处那翻涌的痛苦和复杂更加浓重。
柳清漪依旧瘫在地上,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我接过云袖递来的包袱,抱在怀中。然后,在云袖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踏出了西院的门槛。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袭来,却让我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脚下是湿滑冰冷的石板路,赤足踩上去,每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痛楚,混合着碎瓷片留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却无比真实,无比鲜活。
我没有回头。
身后,是囚禁了我三年的华丽牢笼,是埋葬了我天真与情爱的冰冷坟墓,是赵砚修迟来的悔恨目光,是柳清漪彻底崩塌的谎言世界。
前方,是漫天冰冷的雨幕,是未知的、却真正属于我的前路。
我和云袖相互搀扶着,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渺小而坚定,一步一步,踏碎积水,穿过沉寂的王府庭院,走向那扇象征着自由与重生的朱漆大门。
厚重的王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雨,依旧下得铺天盖地。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洗去尘埃,也仿佛洗去了那三年的屈辱与枷锁。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自由的空气,尽管喉咙依旧疼痛,胸口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姐…云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希望,我们…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紧抱的包袱,里面有娘亲的遗物,有和离书,有柳家祖宅的地契。娘亲的遗物是根,柳家祖宅是暂时的栖身之所,而和离书…是我新生的凭据。
先去楚府。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拿回我的嫁妆。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是我立足的根本。
然后…
我抬起头,望向被雨幕模糊的远方,灰暗的天空下,仿佛有一线微弱的光透了出来。
然后,回家。我轻声道,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扬起。那笑容不再是冰冷,不再是嘲弄,而是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以及破土重生般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回我们自己的家。
雨丝如织,打湿了衣衫,却浇不灭心头那簇终于挣脱束缚、开始微弱跳动的新生火焰。我和云袖的身影,相互扶持着,渐渐消失在京城迷蒙的雨巷深处。
身后,那象征着权力与囚笼的靖王府,被越来越密的雨幕彻底吞没,最终化为一片模糊而遥远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