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泡沫囚笼 > 第一章

1
礁石上的铃兰
我第一次在礁石上睁开眼时,喉咙里灌满的咸腥海水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铺在墨蓝色的海面上,也铺在她身上——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赤着脚站在尖锐的蛎壳间,裙摆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朵被潮水冲上岸的、冻僵的铃兰。
她的指尖碰过我的脸颊时,我打了个寒颤。那不是人类的温度,是深海里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腐烂海藻和咸涩海水的气息。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下隐约有青蓝色的血管在流动,像被困在冰层下的鱼,无声地挣扎着。
是你救了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疼痛。船难的记忆碎片般涌来——桅杆断裂时的巨响、甲板上混乱的尖叫、冰冷的海水瞬间吞没口鼻的窒息感,还有……缠绕住我脚踝的、带着鳞片的冰凉触感。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我笑。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滚落在我手背上,灼得像细小的火焰,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她的眼睛太亮了,亮得有些不真实,像两颗浸在海水里的黑曜石,深处藏着我看不懂的漩涡。
后来王宫的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回去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原地,白色的裙摆被夜色和海水染成了暗蓝色。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落在她脚边,却没有打湿她的赤足,那些水珠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就化作了细小的、会发光的泡沫。
殿下,那位姑娘不肯跟我们回来。侍卫长低声禀报,他的盔甲上还沾着船难的木屑,她说……她在这儿等您。
我躺在寝宫的天鹅绒床上,三天三夜才退烧。御医说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肺部进了太多海水,肋骨断了三根,寻常人早就没命了。可我总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那双手——冰冷的,带着海藻腥气的手,在抚摸我的胸口,像在确认什么。
第四天清晨,我拄着拐杖去了海边。她果然还在那块礁石上,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裙,只是裙摆边缘多了些破损,沾着暗绿色的海藻。看见我,她从礁石上跳下来,赤足踩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淡蓝色的脚印,几秒后就消失了,只余下细碎的泡沫。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摇摇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阳光照在她脸上,我才发现她的皮肤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见皮下青蓝色的血管,像某种深海里的水母。
我把她带回了王宫,安置在东边的塔楼。那座塔楼常年无人居住,因为离海太近,墙壁总是潮湿的,石缝里甚至会长出细小的海草。但她似乎很喜欢那里,第一天就坐在窗台上,对着大海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指尖垂在窗外,有细小的浪花顺着她的指尖爬上来,在她手腕上凝成银色的水珠。
塔楼的石砖地面开始变得潮湿,即使在最干燥的盛夏,也能踩出湿漉漉的脚印。我的贴身侍卫托马斯是个从内陆来的小伙子,第一次去塔楼送食物时,吓得手里的银盘都摔在了地上。
殿下,她、她在喝窗台上的露水。托马斯脸色惨白,手指着自己的脚踝,那里沾着一点淡蓝色的黏液,而且她的影子……在月光下是歪的,像条鱼。
我去塔楼时,正撞见她用指甲在石墙上刻着什么。她的指甲泛着青黑色,指尖异常尖利,在坚硬的石墙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像某种扭曲的符号。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立刻转过身,把双手背在身后,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个被抓住偷东西的孩子。
刻的什么我走近,看见那些符号排列整齐,像某种古老的咒语,边缘还沾着细小的贝壳渣。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不肯说话。我伸手去拉她的手,触到她指尖的瞬间,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还有……一丝微弱的震动,像小鱼在吐泡泡。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船难那天,冰冷的海水包裹着我,脚踝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我拼命挣扎,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在海水里对着我笑,长长的黑色头发像水草一样缠绕住我的脖颈,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映出我惊恐的脸。
醒来时,胸口的位置一片冰凉,像有谁刚刚把冰冷的手按在那里。我摸了摸,睡衣是干的,可那寒意却渗进了骨头里,让我忍不住发起抖来。
2
塔楼里的潮汐
东边的塔楼渐渐有了海的味道。石缝里长出的海草越来越多,清晨会渗出带着咸味的水珠,傍晚则弥漫着腐烂海藻的气息。托马斯再也不肯靠近那里,每次送食物都只敢把托盘放在塔楼门口,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
但我却越来越频繁地往塔楼跑。朝臣们开始议论纷纷,说我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哑女迷昏了头,连邻国公主的画像都懒得看一眼。国王父亲把我叫到议事厅,用权杖敲着地板,声音里满是怒火:她是个怪物!你看看你的领口,那是什么味道海水的腥气!你是要让整个王室都跟着你蒙羞吗
我低头闻了闻,果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咸腥气,像她指尖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安心,比宫廷里厚重的香水味更让我觉得踏实。
她救了我的命。我对父亲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没说的是,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睡得安稳。她从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台上,或者用指尖在潮湿的地面上画着波浪线。月光好的夜里,她会对着大海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是哭声,是某种低沉的吟唱,像海浪拍打礁石的回响。
有一次,我深夜去塔楼,撞见她站在月光里,白色的裙摆无风自动。她的脚踝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我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皮肤,是一层细密的、半透明的鳞片,像最珍贵的珍珠母贝。
你的腿……我惊讶地说,伸手想去碰。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鳞片瞬间消失了,只留下苍白的、带着细小伤痕的脚踝。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我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在隐藏自己。那些鳞片、那些奇怪的符号、那些对着大海的吟唱,都是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秘密。而我,是那个唯一被允许窥见一角的人。
塔楼的石墙上,她刻的符号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面墙壁。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图案——那是我家族的徽章,只是徽章的狮子头被换成了鱼尾,眼睛的位置嵌着一颗小小的、会发光的贝壳。
这是……给我的我指着那个图案,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用力点了点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我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除了平静之外的情绪——是喜悦,像孩子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糖果。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的佩剑留在了塔楼。剑柄上刻着家族的徽章,是我成年时父亲送我的礼物。我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单一人,至少在我这里,她不必隐藏。
第二天去塔楼时,佩剑还在原地,但剑柄上多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泽,像被海水浸泡过。我试着拔出来,发现剑身上映出了奇怪的影子——不是我的倒影,是一条巨大的、泛着蓝光的鱼尾,在剑身上缓缓游动。
我吓得手一抖,佩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从窗台跳下来,捡起佩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剑身,眼睛里满是温柔,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物。
你到底是谁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又开始跳动,像被困在冰层下的鱼,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气泡般的破碎声。她的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心疼,松开了手,声音软了下来: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她看着我,突然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那触感冰凉柔软,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瞬间就融化了,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咸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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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那一刻,我愿意相信,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奇怪的姑娘,不是什么怪物,不是什么海妖,只是我的阿莉尔——我在心里偷偷给她取的名字,像海底最美丽的珍珠。
3
珊瑚色的火焰
邻国公主的到来,像一团珊瑚色的火焰,烧进了沉闷的王宫。她穿着华丽的礼服,裙摆上绣满了金线和宝石,走到哪里都带着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像要把整个王宫都熏香。
宫廷宴会上,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笑容明媚得像正午的阳光:王子殿下,我早就听说过您的英勇事迹,能见到您本人,真是我的荣幸。
我礼貌地回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东边的塔楼。这个时候,阿莉尔应该正坐在窗台上,看着月亮从海平面升起吧。
殿下在看什么公主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黑漆漆的塔楼轮廓,那是东边的塔楼吗我听说那里住着一位很特别的姑娘。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简单地说,不想多谈。
公主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我能去拜访她吗我对勇敢的姑娘总是很好奇。
我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这场联姻是必然的,是巩固两国和平的必要手段。我不能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哑女,就破坏了父亲的计划。
当然可以。我对公主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勉强。
第二天,公主带着她的侍女和巫师,浩浩荡荡地去了东边的塔楼。我跟在后面,心里莫名地紧张,像怕自己的秘密被揭穿。
塔楼门口,阿莉尔正蹲在地上,用指尖画着波浪线。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色长裙,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和穿着华丽礼服的公主站在一起,像一株朴素的海草旁边开着一朵艳丽的牡丹。
你好呀。公主笑着伸出手,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温柔。
阿莉尔抬起头,看见公主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她的指尖还沾着潮湿的泥土,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贝壳渣。
公主的侍女尖叫起来,指着阿莉尔的脚踝:天哪!她的脚!
我们都低头看去,只见阿莉尔的脚踝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细密的鳞片若隐若现。她像被吓到一样,猛地站起来,裙摆遮住了脚踝,眼睛里满是惊恐。
怪物!她是个怪物!侍女躲在公主身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公主的脸色也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有她带来的那个老巫师,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死死地盯着阿莉尔,像发现了稀世珍宝。
她不是怪物。我挡在阿莉尔面前,声音冷得像冰,请你们离开。
公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对我行了个礼:抱歉,殿下,是我的侍女失礼了。我们先告辞了。
离开塔楼时,我听见老巫师低声对公主说:那是海妖的鳞片,殿下。她不是人,是从海里来的怪物。王宫的水井里最近总浮出带鳞片的头发,一定和她有关。
我的心沉了下去。原来,他们早就发现了异常。
那天晚上,我去了塔楼。阿莉尔坐在墙角,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闻到她身上的咸腥气比平时更浓了些。
对不起。我轻声说,我不该让他们来的。
她慢慢转过身,眼睛里没有泪,却比哭更让我心疼。她伸出手,指尖在我手背上画着什么。我仔细看着,发现她画的是一个小小的、带着鱼尾的人,正被一群穿着华丽衣服的人追赶。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她看着我,突然用力抱住了我。她的身体很轻,很凉,像一块冰,但我却觉得很温暖。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缓慢,很微弱,像深海里的暗流。
那一刻,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她是什么,是人,是妖,是怪物,我都要保护她。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4
五十年前的阴影
公主带来的巫师开始在王宫里四处走动,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球,嘴里念念有词。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被他盘问半天,尤其是那些去过东边塔楼的侍从。
托马斯被盘问时吓得差点晕过去,结结巴巴地把他看到的怪事都说了出来:塔楼里的海草、潮湿的地面、会发光的泡沫,还有阿莉尔那双在月光下会变成鳞片的脚踝。
果然是海妖。巫师拿着水晶球,球里映出一团模糊的黑影,拖着长长的尾巴,五十年前,就有过这样的事。一个海妖爱上了当时的王子,把他拖进了海里,再也没上来。
这个传说像野火一样在王宫里传开了。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怜悯,仿佛我已经是个快要被海妖拖进海里的死人。
父亲把我叫到议事厅,脸色铁青:你听到了吗五十年前的悲剧!你想重蹈覆辙吗立刻把那个海妖赶走,否则我就派人烧死她!
她不是海妖!我反驳道,声音里满是怒火,她救了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她现在没伤害你,不代表以后不会!父亲用权杖指着我,她是海里的怪物,她接近你一定有目的!你的心脏,你的灵魂,都是她想要的东西!
父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进我的心里。我不得不承认,我对阿莉尔的了解太少了。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怀疑。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塔楼,而是去了海边的渔村。我找到那个最年长的老渔夫,他的脸上刻满了海风和岁月的痕迹,眼睛浑浊却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清明。
你想知道五十年前的事老渔夫递给我一碗浑浊的米酒,酒里带着海水的咸味,那不是什么美好的爱情故事,是一场噩梦。
五十年前的王子,和我一样,被一个海妖救了性命,也把她带回了王宫。那个海妖也很美,也不会说话,也喜欢坐在东边的塔楼里。人们都说她是个善良的海妖,直到有一天,王子突然失踪了。
有人说看到王子跟着海妖进了海里,老渔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从那以后,每年月圆之夜,海边都会传来王子的哭声,不是人类的声音,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回响。
我的心越来越沉,手里的米酒碗差点掉在地上。老渔夫的话和父亲的话重叠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困在中间。
海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声音有些发抖。
老渔夫叹了口气,望着漆黑的海面:因为她们需要人类的心脏来维持人形,需要人类的灵魂来获得永生。她们不是在爱人,是在狩猎。
我告别老渔夫,失魂落魄地走在沙滩上。海浪拍打着我的脚踝,冰凉刺骨,像阿莉尔指尖的温度。我突然想起她那些奇怪的符号,那些对着大海的吟唱,那些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的鳞片。
难道她真的是在等待时机,要把我拖进海里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转身回了王宫。路过东边的塔楼时,我看见窗台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是阿莉尔。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冰冷的星星。
我加快脚步,不敢回头。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更怕看到自己内心的动摇。
5
会说话的泡沫
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避开了东边的塔楼。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可无论我做什么,眼前总会浮现出阿莉尔的脸,她的眼睛,她指尖的温度。
公主来找过我几次,每次都带着温柔的笑容,试图说服我放弃阿莉尔。殿下,我知道您很难过,她说,但为了您的安全,为了整个王国,您必须做出选择。
我知道她是对的,可我做不到。我忘不了她在礁石上救我的样子,忘不了她在塔楼里安静等待的样子,忘不了她抱住我时那冰凉而温暖的触感。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里阿莉尔拖着巨大的鱼尾,把我拖进了漆黑的海底。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有冰冷的贪婪。她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咬向我的胸口。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胸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像心脏真的被她吃掉了一样。
我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冲向东边的塔楼。我要知道真相,无论那真相多么可怕。
塔楼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银色的光斑。阿莉尔不在窗台上,也不在墙角。我心里一阵恐慌,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阿莉尔我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塔楼里回荡。
没有回应。
我打开火把,在塔楼里四处寻找。石墙上的符号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我。潮湿的地面上,除了她画的波浪线,还有一串奇怪的脚印,很大,带着蹼状的痕迹,一直延伸到窗户边。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微弱的水声,从窗户外面传来。我冲到窗边,看到月光下的海面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游动。是阿莉尔。
她没有穿那件白色的长裙,而是拖着一条巨大的、泛着蓝光的鱼尾,在海面上轻轻摆动。她的头发在海风中飘散,像黑色的海藻。她抬起头,看到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深深的悲伤。
阿莉尔……我喃喃地说,手里的火把差点掉在地上。
她看着我,突然张开嘴,发出了清晰的声音,不再是气泡般的破碎声,而是像海浪拍打礁石一样低沉而优美:你终于来了。
我惊呆了,她会说话她一直都会说话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质问道,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失望。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摆动鱼尾,向我游来。海水在她身边翻涌,形成一道银色的水墙。她停在塔楼窗户下面,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怕你会害怕,怕你会像其他人一样,把我当成怪物。
你就是怪物!我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她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像熄灭的星星。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是啊,我是怪物。我是海里的人鱼,我救了你,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心脏来维持人形,需要你的灵魂来获得永生。五十年前的事,是真的。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最后的幻想彻底击碎了。原来父亲和老渔夫说的都是真的,她接近我,果然是有目的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痛苦:因为我爱上你了。我本来是要把你拖进海里,献给我们的女王的。可当我看到你的眼睛,听到你的心跳声,我就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想要保护你。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话让我心乱如麻。我爱她,可我也害怕她。她是海里的怪物,是会吞噬我心脏和灵魂的人鱼,可她也是那个在礁石上救我、在塔楼里等我、抱着我时让我感到温暖的阿莉尔。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地说,像在问她,也像在问自己。
她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个凄美的笑容: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五十年前的悲剧,会在我们身上重演。要么,你杀了我,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么,我把你拖进海里,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说完,她转身游进了深海,只留下一串银色的泡沫,在月光下缓缓消散。
6
婚礼前夜的岩洞
月圆之夜,也是我和邻国公主举行婚礼的前夜。
王宫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鲜花和香水的气息。可这一切在我眼里都显得格外讽刺,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葬礼。
我穿上了华丽的礼服,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自己。我的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心里却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殿下,该去宴会厅了。托马斯走进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
我摇了摇头:我不去。
可是……
我要去海边。我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知道阿莉尔在等我,在那个海边的岩洞,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地方。
我脱下华丽的礼服,换上了普通的衣服,悄悄地离开了王宫。月光像银色的地毯,铺在沙滩上,指引着我走向那个熟悉的岩洞。
岩洞深处,潮湿的石壁上挂着褪色的渔网,网眼里缠着人类的骸骨。最深处的石台上,摆着一面铜镜,镜面浑浊,却能看见倒映的不是人影,是翻滚的暗涌,暗涌里有无数双苍白的手在抓挠。
阿莉尔就坐在石台上,月光透过洞口照在她身上,一半是人的模样,一半是鱼的形态。她的上半身还是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下半身却拖着巨大的、泛着蓝光的鱼尾,鳞片在光里闪着冷光,像无数细碎的刀。
你来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平静,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我说,手里攥着那半枚她之前塞给我的、沾着血丝的鳞片,它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笑了,尾鳍在身后轻轻拍打水面,激起细小的漩涡:你的心跳声,在三里外我就能听见。她伸出手,指尖划过我的胸口,把它给我,我就让你活下去,像五十年前那个王子一样,永远活在海里。
她的指尖冰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强劲而有力,像海浪拍打礁石的回响。
你真的爱我吗我问,声音有些发抖。
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我爱你的心跳,爱你的灵魂,爱你身上的一切。这还不够吗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够。因为我爱的是你,是那个在礁石上救我、在塔楼里等我、会对着大海吟唱的阿莉尔,不是那个需要吞噬我心脏才能活下去的海妖。
我拔出腰间的匕首,不是为了杀她,是为了自己。
如果我的心脏能让你活下去,能让你自由,那我愿意给你。我说,声音很平静,但我不会跟你去海里,我有我的责任,我的王国。
刀尖刺破皮肤的瞬间,我听见她发出尖利的嘶鸣,不是人声,是海浪撞击礁石的巨响。鲜血涌出来,滴落在她的鳞片上,立刻化作银色的泡沫。
她扑过来咬住我的手腕,牙齿尖利得像鲨鱼。可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映出的不是贪婪,是恐惧——像即将被潮水卷回深海的、绝望的鱼。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滴落在我的伤口上,带着咸涩的味道。
因为我爱你。我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最后的温柔。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一样。我最后看到的,是阿莉尔那张布满泪水的脸,和她眼睛里深深的悲伤。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7
空洞的王座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王宫的病床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托马斯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像哭过。
殿下,您醒了!他惊喜地说,您都昏迷三天了,大家都以为……
我坐起身,感觉胸口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东西。我摸了摸,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传来疼痛。
发生了什么我问,声音很沙哑。
托马斯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您还记得吗您在海边自杀了……是那个海妖,她把您送了回来,然后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阿莉尔……她救了我
我掀开绷带,看到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伤疤的周围,皮肤泛着淡淡的蓝光,像她鳞片的颜色。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莉尔。东边的塔楼渐渐干燥起来,石缝里的海草枯萎了,腐烂海藻的气息也消失了,变得和普通的塔楼没什么两样。
婚礼如期举行。邻国的公主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我身边,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她的笑容很美丽,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我的胸口总是空荡荡的,像灌满了海水。无论做什么,都感觉少了点什么。朝臣们说我长大了,变得沉稳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阿莉尔一起,消失在了深海里。
几年后,父亲去世了,我继承了王位,成为了新的国王。我治理着这个国家,让它变得越来越繁荣昌盛。人们都说我是个英明的君主,可他们不知道,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独自来到东边的塔楼,坐在窗台上,对着大海发呆。
我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阿莉尔的吟唱。我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咸腥气,像她指尖的味道。我能感觉到胸口那道伤疤在隐隐作痛,像她最后的亲吻。
有一年大旱,全国的水井都干涸了,庄稼枯死了,人们陷入了恐慌。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东边塔楼的地基下,始终渗出带着腥味的水,水里游着细小的、银色的鱼。
我让人把那些水引到田里,奇迹发生了——庄稼竟然活了过来,长得比以前更茂盛。人们都说,这是海神的恩赐。
只有我知道,这是阿莉尔在守护着我,守护着这个我爱的国家。
我老了,头发变得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我坐在王座上,看着下面跪拜的臣民,感觉自己像一个空洞的躯壳。
我的孙子,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经常跑到我的寝宫,缠着我讲故事。
爷爷,您能给我讲讲海妖的故事吗他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他爱上了一个海妖……
我给他讲了我们的故事,讲了礁石上的相遇,讲了塔楼里的时光,讲了海边的诀别。我没有说她是怪物,只说她是一个很爱很爱王子的姑娘。
孙子听得很入迷,眼睛里闪着向往的光芒: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
我望着窗外的大海,那里一片蔚蓝,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我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在心里。
那天晚上,孙子跑来告诉我,他在月圆的夜里,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坐在王宫的露台上,对着大海唱歌。那歌声不是人类的调子,是气泡破碎的声音,混着谁的心跳,在风里一圈圈散开,像永远不会消失的涟漪。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出来。
我从枕下拿出那半枚鳞片,它至今仍在发烫,像一颗永远不会冷却的、被偷走的心。
我知道,阿莉尔一直都在,在海里,在风里,在我心里。她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守护着我。
我的王座很华丽,很宽敞,可它始终是空的。因为那个能填满它的人,已经化作了深海里的泡沫,永远地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而我,这个拥有整个王国的国王,不过是一个被困在泡沫囚笼里的囚徒,永远地思念着那个来自深海的、带着咸腥气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