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冰冷的,黏稠的雨,像是从墨汁里捞出来,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没完没了地泼洒下来,砸在青石板路上,砸在残破的灯笼上,砸在滚烫的、渐渐冷却的血洼里。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淌,像一条条猩红的、丑陋的毒蛇,爬满了整个龙门镖局前院。
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濒死的惨嚎声,早已被这滂沱的雨幕吞噬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弥漫在每一口湿冷的空气里。
龙四蜷缩在影壁墙根下那丛早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冬青后面,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裤子,寒意刺骨。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一声濒临崩溃的呜咽。怀里,是年仅八岁的小妹阿萝。她小小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絮,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一支细小的、淬了毒的弩箭,深深没入她单薄的背心,箭尾那点染血的翎毛,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颤抖,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阿萝…阿萝不怕…四哥在…龙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砸在阿萝苍白冰凉的小脸上,瞬间消失无踪。他徒劳地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紧紧捂住那致命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汩汩流逝的生命力。可那黏稠的血,依旧固执地从他指缝间渗出,染红了他的袖口,也染红了他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世界。
轰!
镖局厚重的大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在雨水中飞溅。十几个穿着玄色油布雨披、戴着惨白面具的番子,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沉默地涌了进来。他们手中的绣春刀还在滴血,雨水冲刷着刀刃,却冲不净那浓重的血腥味。
院子里的抵抗已经极其微弱。几个浑身浴血、犹自怒吼的镖师,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围住,刀光如匹练般闪过,惨叫声戛然而止,尸体沉重地栽倒在血泊里。
爹!娘!龙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扭头,透过冬青稀疏的枝叶缝隙,望向正厅方向。
正厅的门槛上,站着一个人。没有穿雨披,只一身暗紫织金的蟒袍,在这尸山血雨、大雨滂沱的修罗场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华丽与阴森。雨水顺着他那顶象征权势的尖顶太监帽檐淌下,流过一张异常白净、却毫无生气的脸。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一幅精心绘制的杀戮图卷。他手里没有刀,只拿着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甲缝里并不存在的污垢。
东厂督主,魏忠贤。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人送外号——九千岁!
父亲龙震山,那个如同铁塔般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正被两个番子死死按着,跪倒在泥泞的血水里。他身上的劲装早已破碎不堪,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他挣扎着抬起头,虬髯怒张,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台阶上那个蟒袍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穿透雨幕,带着血沫:
魏阉——!你构陷忠良!残害无辜!你不得好死!我龙门镖局上下三十七口,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聒噪。魏忠贤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像冰锥一样刺骨阴寒。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中丝帕。
旁边一个番子头目,如同得到指令的凶兽,眼中凶光爆射,猛地踏前一步!手中那柄沉重的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在惨淡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噗嗤!
龙四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他眼睁睁看着,那颗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将他扛在肩头、教他练武、给他讲江湖故事的头颅,带着喷溅的血泉,高高飞起!父亲那怒目圆睁、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表情,在雨中定格了一瞬,随即沉重地砸落在他面前不到三尺的泥泞血泊里!
咚!
沉闷的声响,像是砸在了龙四的灵魂上。
头颅翻滚了两下,沾满了泥浆和血污,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直勾勾地望着他藏身的方向。
爹——!!!
龙四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凄厉得如同垂死孤狼的悲鸣,在血雨腥风的院落里炸开!
这声惨嚎,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呵,原来还藏着只小老鼠。魏忠贤那毫无波澜的目光,终于扫了过来。他看到了影壁下那个抱着女童尸体、浑身浴血、因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少年。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的兴味。斩草,要除根呐。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宣判。
两个番子立刻如同离弦之箭,踏着血水,狞笑着朝龙四扑来!沉重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如同毒蛇吐信。
龙四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那双眼睛却不再有泪,只剩下一种燃烧到极致、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他死死盯着台阶上那个蟒袍身影,仿佛要将那张脸、那身蟒袍,用目光生生刻进自己的骨髓里!刻进灵魂深处!
魏阉——!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牙齿咬碎的恨意,我龙四对天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必取你狗命!灭你满门!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锁链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狠狠勒进他的皮肉。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连同怀里阿萝小小的、冰冷的身体,一起被粗暴地拖离那丛冬青。
他的身体在泥泞和血泊中拖行,粗糙的石板磨破了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他死死地抱着阿萝,哪怕手臂几乎要被勒断,也绝不松手。视线被雨水和血水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父亲滚落在血泊中的头颅,是母亲倒在厢房门口那无声无息的苍白身影,是整个镖局如同地狱般的猩红景象。
还有台阶上,魏忠贤那微微扬起的、带着一丝满意弧度的冰冷嘴角。
这幅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无尽的痛苦、屈辱和毁灭一切的恨意,狠狠地、永远地烙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十年。
***
京城,西市。
算盘张的招牌,在一众喧闹的酒肆布庄中间,显得格外不起眼。铺面不大,甚至有些逼仄,光线透过蒙尘的窗纸,懒洋洋地洒在柜台上。空气里弥漫着旧账簿的霉味、廉价墨汁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掌柜龙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长衫,微微佝偻着背,坐在柜台后唯一一张高脚木凳上。他的左脚有些不自然地蜷着,点在地上,那是当年被铁链拖行、又在矿坑里被巨石砸过后留下的残疾。一张脸平平无奇,眼角刻着几道细密的皱纹,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手,骨节异常粗大,指腹布满厚厚的老茧,却灵巧得惊人。
此刻,这双手正稳稳地拨弄着一把乌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单调、极富韵律的噼啪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冰冷雨点。他低着头,视线专注地落在摊开的旧账簿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在他眼前流淌,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米铺老板,不耐烦地敲着柜台:张算盘!上个月的账,到底结清了没有磨磨蹭蹭的!
龙四没有抬头,只是左手拨算盘的速度快了一瞬,右手执笔,在账簿的角落飞快地记下一个数字。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陈老板莫急,三笔货,东城那家短了七两六钱,南市那家溢了四两二钱,您库房上月十五那批新米,耗子啃了约莫十一斤半……拢共该给您结,纹银四十八两三钱。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皮,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您点点
米铺老板被这一串精准到毫厘的数字噎了一下,脸上肥肉抖了抖,接过龙四递过来的碎银子,胡乱掂量两下,嘟囔一句:算得倒快!悻悻地走了。
龙四重新垂下眼帘,算珠声再次响起,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他微微佝偻的身影,融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铺外市井的喧嚣——小贩的叫卖、车马的辚辚、酒客的喧哗——如同潮水般冲刷而过,激不起半点涟漪。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蛰伏着什么。
袖口之下,紧贴着小臂内侧的皮套里,藏着一把铁尺。那是十年矿坑生涯的馈赠,一块最坚硬、最沉重的矿石,被他用粗糙的石头,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一下,又一下,硬生生磨成的。尺身乌沉,没有任何光泽,边缘却薄得惊人,透着一股能轻易切开皮肉的森然寒意。十年光阴,所有的血泪、所有的恨意、所有在绝望中淬炼出的冰冷杀机,都沉淀在这把粗糙的铁尺之中。
算盘声,铁尺的冰冷触感,还有那深埋心底、日夜灼烧的仇恨,构成了他这十年如一日、跛脚账房生活的全部底色。
铺子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炭炉上,坐着一个小砂锅。里面翻滚着深褐色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顽强地钻出来,试图盖过墨汁和账簿的霉味。这是素问姑娘每天送来的药。那个住在隔壁巷子、医术不错、话却极少的清冷女子。她总是默默地将药罐放下,偶尔留下一包新配的草药,便悄然离开,从不多言,也从不探究这个沉默跛脚账房的过去。
龙四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只咕嘟冒泡的药罐,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但很快,便又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算珠的噼啪声,依旧是他世界的主旋律。
直到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窗纸染上一层暗淡的橘红。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像是码头苦力的汉子,低着头快步走进铺子。他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粝,眼神却异常警惕锐利。他走到柜台前,手指在柜台上看似随意地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龙四拨动算盘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只是将账簿翻过一页,仿佛在核对什么。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才能听清:‘货’到了
到了。苦力汉子声音更轻,如同耳语,‘船’走漕河,三日后酉时三刻,泊‘老槐树’码头。‘货’在底舱,盖着草席。‘验货’的是‘疤脸刘’,自己人。他飞快地报出一串信息。
龙四左手在算盘上看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算珠发出几个特定的声响组合。他微微颔首:知道了。‘账’记在‘米行’头上,月底结清。
苦力汉子点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转身迅速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炉上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和算珠单调的噼啪声。龙四的目光落在账簿上,仿佛刚才那隐秘的交流从未发生。然而,他袖中那柄紧贴小臂的铁尺,似乎又冰冷了几分。
夜幕降临。龙四仔细地锁好铺门,插上门栓。他没有点灯,跛着脚,无声地穿过狭窄的铺面,走到最里面靠墙的柜子前。柜子很旧,漆皮斑驳。他伸手,在柜子顶部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摸索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
柜子背板竟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密室,仅容转身。没有窗户,只有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墨汁和铁锈的味道。
密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手绘的京城舆图。图上用极细的朱砂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符号和线条。东厂衙署、魏忠贤的外宅、几处秘密仓库、几条隐秘的漕运水道……甚至包括皇城大内的几处重要宫门和防卫轮换的节点!每一条朱砂线,都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指向那个最终的猎物。
舆图下方,一张简陋的木桌上,堆满了各种纸张——誊抄的邸报片段、字迹潦草的密信、标注着特殊符号的账页、甚至还有几张模糊的人像。桌角,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木匣。
龙四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扫过舆图上的每一个标记,每一条路径。他拿起桌上几张最新的密报,凑近桌上唯一一盏小油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仔细地看着。上面是关于魏忠贤寿辰筹备的最新动向:寿宴地点定在御赐的澄心园,守卫由内廷禁军和东厂精锐共同负责,几处关键位置的轮值时间……信息琐碎而庞杂。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澄心园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纸张和空间的距离,看到了那个灯火辉煌、守卫森严的所在。
十年磨刀,刀锋已冷。网,已悄然张开。
他走到桌角,拿起那个油布包裹的狭长木匣。解开缠绕的麻绳,掀开油布,打开匣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面旗帜。布料陈旧,甚至有些破烂,边缘带着被火焰燎过的焦黑痕迹。但那旗帜中央,用金线绣成的、昂首腾飞的巨龙图案,即便历经岁月和血火的侵蚀,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之气!
龙门镖局的镖旗!
旗帜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污渍早已干涸发黑,那是十年前那个雨夜,父兄镖师们喷洒在上面的热血!
龙四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过旗帜上那凝固的血痕。冰冷的触感,瞬间将十年前那场冰冷的血雨、刺骨的铁链、父亲滚落的头颅、阿萝冰冷的身体……所有的画面,带着滔天的恨意,再次汹涌地撞入脑海!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额角青筋微微贲起。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欲出的嘶吼。再睁开时,眼底那滔天的血色已尽数敛去,只剩下比寒冰更刺骨的决绝。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镖旗,将其仔细叠好,重新放入木匣。然后,从木匣底部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里,抽出了几张薄薄的纸。
纸是特制的桑皮纸,坚韧异常。上面的字迹,是模仿一种极为罕见的北莽密文写成,笔画扭曲怪异,如同鬼画符。但龙四看得懂。这是他用尽十年心力,通过无数隐秘渠道、耗费巨大代价,最终从魏忠贤一个早已暴毙的心腹书房暗格里找到的东西——魏阉私通北莽、出卖边关军情、收受巨额贿赂的确凿密信!其中一封信的末尾,赫然盖着魏忠贤从不离身、却极少示人的一枚私章印记!
这就是他准备了十年的寿礼!
龙四将密信和叠好的镖旗,并排放入木匣底层。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没有一丝颤抖。合上匣盖,用油布一层层重新包裹严实,最后用麻绳紧紧捆扎。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狭小的密室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中起伏。黑暗中,他的手,缓缓抚上了袖中那柄冰冷坚硬的铁尺。
铁尺粗糙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十年矿坑暗无天日的折磨,十年如同跛脚野狗般在底层挣扎的隐忍,十年处心积虑、用算盘和账簿编织的复仇之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等待,都将在三日后的那个夜晚,迎来最终的清算!
魏阉,你的寿辰,便是你的忌日!
***
三日后,酉时三刻。
老槐树码头,早已被夜色和浓重的河雾笼罩。浑浊的河水拍打着陈旧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哗哗声。几艘卸完货的漕船,如同疲惫的巨兽,静静停泊在岸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残留的土腥味,以及一种属于夜晚码头的、荒凉而危险的气息。
一艘吃水颇深的中型漕船,悄无声息地靠在了最偏僻的一个泊位上。船身老旧,帆布破洞,看上去与周围其他货船并无二致。只有船舷上,靠近水面处,一道极其不起眼的、如同被水草刮蹭出的特殊划痕,标示着它的身份。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人,从岸边堆积如山的麻袋阴影中悄然闪出。他步履沉稳,落地无声,正是龙四。白日里账房那副佝偻、跛脚的模样消失不见,此刻的他,腰背挺直如枪,浑身散发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伺机而动的孤狼。
他迅速靠近那艘漕船。船尾处,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疤脸刘)探出头来,警惕地扫视四周。看到龙四,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微微点头,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龙四没有走跳板,而是单手抓住船舷一处破损的凸起,腰腹发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轻盈地翻了上去,落在湿滑的甲板上,落地时左脚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住。
四爷!疤脸刘压低声音,快步迎上,眼中带着敬畏。他指了指甲板中央一堆被厚厚油布和草席遮盖的货物,东西在下面,按您的吩咐,没动过。
龙四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走到那堆货物旁,蹲下身。疤脸刘默契地递过一把锋利的匕首。龙四接过,手腕一抖,匕首精准地划开捆绑油布的粗麻绳,再用力一掀!
油布和草席被掀开一角,露出下面一个巨大的、用厚实桐木打造、四角包着黄铜的木箱。箱子散发着冰冷的寒气,箱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这是一口特制的冰鉴,专为保存需低温运输的贵重物品或特殊货物。
龙四的手指在冰鉴边缘摸索着,找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卡扣,轻轻一按。
咔哒。
箱盖应声弹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气混合着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
冰鉴内部,铺着厚厚的、吸饱了冰水的棉絮。棉絮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他三日前亲手封好的那个油布包裹。包裹完好无损,麻绳的结扣依旧是他亲手系下的样子。
龙四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油滑的布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十年血仇的沉重,大仇即将得报的激荡,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站在万丈悬崖边缘的凛冽寒意。但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迅速将包裹取出,紧紧抱在怀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油布,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块寒冰,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重新盖上冰鉴盖子,将油布和草席恢复原状,动作干净利落。
船,处理干净。龙四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疤脸刘重重点头:四爷放心!沉河底,烂成泥,谁也找不到!
龙四不再多言,抱着那沉重的油布包裹,再次敏捷地翻下船舷,身影迅速隐没在浓雾与岸边的阴影之中,如同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
疤脸刘看着龙四消失的方向,深吸了一口带着河腥味的冷冽空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转身,对着几个同样精悍、从船舱里无声出现的汉子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刻行动起来,解开缆绳,推动沉重的绞盘。漕船缓缓离开泊位,向着河道中央更深、更黑暗的水域驶去。夜色和浓雾,很快吞噬了它的轮廓。
龙四抱着包裹,在京城迷宫般的陋巷暗影中疾行。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岔路,每一处可以藏身的角落,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包裹沉甸甸地压在臂弯,冰鉴的寒气透过油布,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手臂,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却奇异地压制着他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复仇之火,让他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他穿行在贫民窟低矮破败的屋檐下,避开偶尔出现的醉汉和巡夜的更夫。最终,身影一闪,没入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恶臭的死胡同尽头。那里,有一扇毫不起眼、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破旧木门。他侧身挤入,反手将门栓插死。
门内,是一个更加狭窄、更加黑暗的空间。没有窗户,只有墙上一盏小油灯发出豆大的昏黄光芒,勉强照亮中央那张破旧的木桌。这里是他真正的巢穴,一个连隔壁素问姑娘都不知道的、绝对隐秘的所在。
龙四将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走到角落一个水缸旁,舀起冰冷的清水,狠狠地搓洗了几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更加凝聚。他脱下身上沾了河水和夜露的黑色劲装,换回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跛脚账房。只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
他走回桌边,解开包裹的麻绳,一层层掀开油布。桐木冰鉴再次显露出来,寒气在温暖的室内凝成淡淡的白雾。他打开冰鉴,取出里面的油布小包,解开。
那面染血的龙门镖旗,和那几张关系着魏阉身家性命的通敌密信,静静地躺在桌上。镖旗上的暗红血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龙四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遍遍扫过密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印记。确认无误。他又拿起那面镖旗,指尖再次拂过那些凝固的暗红血块。冰冷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背。父亲滚落的头颅,母亲无声的苍白,阿萝背上那支颤抖的毒箭……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再次汹涌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十年!整整十年!这血海深仇,这滔天恨意,日夜啃噬着他的骨髓!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桌上油灯旁放着的一样东西——一个粗糙的陶土小药罐。那是素问姑娘昨天送来的,里面还剩半罐温补气血的药膏。淡淡的药草清香,在密室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这缕熟悉的、带着人间温情的微末气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让龙四沸腾的杀意微微一滞。他想起那个清冷的女子,十年如一日,默默地送来汤药,不问缘由,不求回报。她的存在,像这黑暗密室角落里唯一的一缕微光,微弱,却固执地提醒着他,这世上,除了复仇的烈焰,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但这缕微光,在眼前这面血染的镖旗和足以置魏阉于死地的密信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合时宜。龙四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丝因药罐而起的微弱波动,迅速被眼底更深的冰冷和决绝所覆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如同寒潭般冷冽平静。
他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折好,用一小块特制的防水油纸仔细包裹,然后,将其塞进了那面叠好的镖旗的夹层之中。再将这面藏匿着致命武器的镖旗,重新放回桐木冰鉴的底部,用吸饱了冰水的棉絮覆盖、压紧。最后,合上冰鉴沉重的盖子。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的粗布短褂——这是码头苦力最常见的装束。他拿起短褂,迅速换上。又将冰鉴用粗麻绳仔细捆扎结实,确保搬运时不会散开。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死胡同里,只有老鼠在杂物堆里窸窣跑动的声音。他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确认无人,才闪身而出,重新融入浓重的夜色。肩上,扛着那口沉重的、散发着寒气的桐木冰鉴,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为生计奔波的苦力。
目标:澄心园!
***
澄心园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皆被无数琉璃宫灯和镶嵌在廊柱上的夜明珠映照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的馥郁、珍馐美馔的香气以及一种属于顶级权贵圈层的、奢靡而虚伪的热烈气氛。
今日是九千岁魏忠贤的五十寿辰。皇帝亲赐御宴,满朝文武,勋贵宗亲,能来的几乎都到了。人人脸上堆着最热切、最恭敬的笑容,说着最动听的祝词,献上最贵重的贺礼。偌大的园子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一派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
魏忠贤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明黄色蟒袍在璀璨灯光下熠熠生辉,更显尊贵无匹。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笑意,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谄媚与朝拜。只是那细长的眼睛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阴鸷,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不安。权势到了顶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尤其是近来,朝中一些清流暗地里的小动作,让他隐隐感到一丝威胁。
督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九千岁乃国之柱石,功在千秋!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督主笑纳……
谄媚之声不绝于耳。流水般的奇珍异宝被抬上来,堆放在专门的礼台上,珠光宝气,晃人眼目。
龙四扛着那口沉重的桐木冰鉴,低着头,混在一队运送食材和酒水的杂役队伍中,步履沉稳地穿过灯火通明的前院。他穿着靛蓝粗布短褂,脸上沾着些尘土,汗水浸湿了鬓角,微微跛行的脚步,让他看起来和周围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苦力没有任何区别。守卫的禁军和东厂番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入园子的人。但他们的注意力,更多是放在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和可能携带利器的可疑人物身上。对于这些扛着米面、抬着酒坛、推着冰鉴的低贱杂役,只是例行公事地扫一眼,便挥手放行。
龙四顺利地通过了前院的盘查。杂役队伍被管事引向专门存放食材的后厨区域。就在队伍即将转入一条通往侧后方的回廊时,龙四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他扛着冰鉴,看似被肩上的重量压得有些吃力,身体向队伍外侧稍稍倾斜了一下。
就在这短暂的偏离路线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飞快地扫过前方不远处——那是澄心园的核心区域,主宴会厅澄瑞堂所在的方向。雕梁画栋的厅堂灯火辉煌,巨大的门窗敞开着,里面人影幢幢,丝竹管弦之声清晰可闻。更远处,隔着精巧的园林和一方映照着灯火的荷塘,便是澄心园的正门方向。而在正门与澄瑞堂之间,一座巍峨高耸的钟楼,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景阳钟楼!
那是皇宫大内之外,唯一一座拥有同样规制、同样意义的重器。非重大典礼、国朝盛事,或是极其特殊的告急警讯,绝不可轻动!一旦敲响,声震全城,百官闻讯,无论身在何处,必须即刻赶往皇城!
钟楼下,有重兵把守!两名身穿明光铠、手持长戟的魁梧禁军,如同两尊铁塔,纹丝不动地守卫在紧闭的钟楼大门前。东厂番子特有的玄色身影,也在附近若隐若现地巡逻。
龙四的目光在那钟楼紧闭的、厚重的包铜大门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神深处,一丝冰冷的锐芒一闪而逝。随即,他迅速收回目光,调整脚步,重新跟上杂役队伍,扛着冰鉴,低着头,稳稳地走向后厨方向,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不经意的张望。
夜渐深,寿宴的气氛被推至最高潮。美酒佳肴,歌舞升平,颂圣之声不绝于耳。魏忠贤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真切了几分,举杯与几位心腹重臣谈笑风生。
澄心园后厨区域,此刻却是一片紧张繁忙之后的短暂松懈。锅灶的热气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烟和剩菜剩饭混合的复杂气味。管事和几个大厨在角落里的小桌旁,就着残羹冷炙喝着小酒,吹嘘着今晚的排场。帮厨的杂役们则三三两两蹲在墙根下休息,或偷偷嚼着藏起来的点心,或低声闲聊。
龙四独自一人,坐在离后门不远的一个僻静角落。他靠着一堆码放整齐的空木箱,微微闭着眼,像是在打盹。那口沉重的桐木冰鉴,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寒气。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跛脚的老实苦力,在喧闹的宴会之外,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前院传来的喧闹声似乎达到了顶峰,又似乎在慢慢回落。子时的更鼓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
龙四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那双眼睛里,再无半分疲惫和浑浊,只剩下一种淬炼了十年寒冰、沉淀了无尽黑暗后淬炼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锐利与平静!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子夜时分骤然苏醒!
他动了!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左手提起地上那口沉重的桐木冰鉴,冰鉴的寒意透过麻绳渗入掌心。右手,则无声地滑入袖中,握住了那柄紧贴小臂、磨了十年、冰冷坚硬的铁尺!
他佝偻着背,跛着脚,沿着墙根最深的阴影,如同鬼魅般迅速向后门方向移动。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守卫视野的盲区或是巡逻的间隙。后门处只有两个打着哈欠、抱着长枪昏昏欲睡的杂役看守。龙四的身影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黑蛇,在他们眼皮底下无声掠过,带起一缕微不可察的冷风。其中一个杂役似乎觉得后颈一凉,茫然地挠了挠头,嘟囔一句这鬼天气,又垂下了脑袋。
龙四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澄心园后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但他并未远离。
仅仅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黑影如同壁虎般,沿着澄心园高大围墙外侧一处攀满藤蔓的阴影,极其迅捷地向上攀爬!动作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跛脚之人!转瞬间,他已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重新落入了园内!这一次,他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后厨区域的灯火和人影,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假山、花木、亭阁的暗影掩护下,向着那座巍峨矗立在荷塘另一侧的景阳钟楼,疾驰而去!
目标明确,路径清晰!他如同一个早已演练过千百次的幽灵,在守卫森严的园子里穿梭自如!
钟楼越来越近!那两尊如同铁塔般的禁军守卫,在灯火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名东厂番子挎着刀,在钟楼周围十步之外来回巡逻,眼神警惕。
龙四的身影,停在距离钟楼守卫约二十步开外的一丛茂密的芭蕉树后。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与阴影融为一体。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计时器,牢牢锁定着那几名番子的巡逻路线,计算着他们每一次转身、每一次交汇的时间差。
就是现在!
当两名番子巡逻到钟楼侧面,视线短暂被楼体遮挡;而正面守卫的两名禁军目光交汇,正低声交谈的瞬间——
龙四动了!
他如同离弦之箭,又如同扑食的猎豹,从芭蕉树后暴射而出!他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跛脚带来的那一点微末影响,在绝对的力量和技巧下被完全克服!整个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色残影,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直扑钟楼那扇沉重的、包着黄铜的厚重大门!
什么人!正面的禁军守卫几乎在龙四身影出现的刹那便察觉到了异常!厉喝声如同惊雷炸响!
但龙四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无视那刺耳的喝问和瞬间刺来的冰冷长戟!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扇门!
十步!五步!三步!
就在两名禁军的长戟带着凄厉的风声,即将交叉刺中他身体的瞬间!
龙四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拧,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险之又险地从两柄戟刃的空隙中滑了过去!同时,他左手紧握的桐木冰鉴,被他当成一件沉重的钝器,借着前冲的巨大力道,狠狠地、毫无花哨地砸向那扇紧闭的铜门!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又响亮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
冰鉴与铜门碰撞!沉重的桐木瞬间碎裂!包裹的麻绳寸寸崩断!里面饱含冰水的棉絮如同炸开的雪团,四散飞溅!而就在这冰水与木屑纷飞的混乱中心,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炮弹般,穿透了碎裂的冰鉴和棉絮,狠狠撞击在铜门之上!
咚!
油布包裹撞上铜门的声音,被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掩盖。
有刺客——!!!
拿下他——!!!
禁军的怒吼、番子的尖啸,瞬间撕裂了澄心园奢靡的夜空!无数脚步声、兵刃出鞘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钟楼!
然而,就在这混乱爆发的中心点,龙四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在冰鉴砸中铜门、引起守卫注意力的瞬间,他的右手早已从袖中抽出!那柄磨砺了十年、乌沉无光却边缘锋利如刀的铁尺,如同他手臂的延伸,带着积郁了十年的血海深仇和冰冷杀意,精准无比地、狠狠劈砍在铜门旁悬挂着的那根巨大撞钟木的固定铁链上!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火花四溅!
那根足有手臂粗细、用来固定撞钟木的熟铁链环,竟被这凝聚了龙四毕生功力和十年恨意的一尺,硬生生劈断了一环!
沉重的撞钟木失去了束缚,在重力的牵引下,猛地向前一荡!
龙四在劈出那一尺的瞬间,身体已借力向后疾退!同时,他空着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在那根巨大的撞钟木荡至最高点、即将回落产生巨大动能的刹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精准地推了一把!
嗡——!!!
撞钟木带着无与伦比的动能和惯性,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远古巨兽,裹挟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口悬挂在钟楼顶层、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与威严的——景阳巨钟!
铛————————!!!
一声!
洪钟大吕!声震九霄!
那声音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惊醒,发出撕裂天地的咆哮!又像是积聚了万古雷霆,在所有人的头顶轰然炸响!磅礴、恢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金属颤音,瞬间压倒了澄心园内所有的丝竹、所有的喧哗、所有的兵刃交击之声!
以钟楼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混合着尘埃和冰冷寒气的音波气浪,猛地扩散开来!离得近的几名番子和禁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和气浪冲击得头晕目眩,耳膜刺痛,踉跄着后退!
钟声未绝!
龙四在推动撞钟木的瞬间,身体已如同被巨力反震,向后倒飞出去!但他强提一口气,在半空中硬生生拧转身形,落地时虽然略显狼狈地翻滚了两圈,却恰好避开了几柄刺来的长枪和绣春刀!
他半跪在地,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冰鉴炸裂时飞溅的泥水和木屑,一双眼睛却在漫天飞溅的冰屑和木块中,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他死死盯着那口因为撞击而仍在剧烈嗡鸣、余音撼动整个夜空的景阳巨钟!
第一声钟响的余音尚在天地间滚滚回荡,如同无形的巨锤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铛————————!!!
第二声!
比第一声更加狂暴!更加震撼!如同九天之上的雷神在疯狂擂动战鼓!整个澄心园,不,是整个京城东北区域,仿佛都被这穿云裂石的钟声所笼罩!地面在微微震颤,琉璃宫灯叮当作响,荷塘的水面炸开无数涟漪!
景阳钟!是景阳钟!
九响!有人敲了景阳钟!
出大事了!快!快去皇城!
澄心园内,刚才还沉浸在寿宴奢靡气氛中的文武百官、勋贵宗亲,此刻如同被滚油泼了的蚁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惶失措的尖叫、难以置信的呼喊、混乱的推搡踩踏……场面彻底失控!什么九千岁寿宴,什么谄媚逢迎,在这代表国朝最高警讯的景阳钟声面前,统统被碾得粉碎!
澄瑞堂内,魏忠贤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从主位上站起,脸色在辉煌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铁青!那细长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景阳钟响!在这个时候!在他的寿宴上!谁!谁敢!
护驾!快护住督主!心腹太监尖锐的嗓音都变了调。
一群东厂番子如同惊弓之鸟,立刻拔出绣春刀,神色仓皇地将魏忠贤团团围住,警惕地望向钟楼方向。但更多的宾客,此刻想的只有一件事——景阳钟响,必须即刻赶往皇城!人群像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拦的番子,哭喊着、推搡着,朝着澄心园大门方向疯狂涌去!
守卫在钟楼下的禁军和番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和失控的人群冲得阵型大乱!他们试图冲向钟楼顶层抓住那个胆大包天的敲钟人,却被混乱奔逃的官员和家眷冲撞得东倒西歪,举步维艰!
就在这天地为之震动、人心为之惊惶的混乱巅峰!
龙四的身影,如同从钟楼巨大的阴影中分离出来的一道幽魂,稳稳地落在了钟楼底层那扇刚刚承受了冰鉴撞击的包铜大门前!
冰鉴早已碎裂,桐木碎片和浸透冰水的棉絮散落一地,在钟声的余波中微微震颤。而就在这片狼藉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那个从冰鉴中飞出、撞击在铜门上的油布包裹!
龙四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锋,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越过那些试图冲过来却被挤得寸步难行的番子,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澄瑞堂门口,那个被一群惊慌失措的番子簇拥着、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蟒袍身影——魏忠贤!
他没有去捡地上的包裹。
而是深吸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鼓起!一股积郁了十年、压抑了十年、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混合着景阳钟那撼动天地的余音,从他的喉咙深处,如同炸雷般喷薄而出,瞬间压倒了现场的混乱嘈杂,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魏阉——!!!
这一声怒吼,饱含着血海深仇,如同地狱传来的索命梵音!清晰地指向了那个权倾天下的九千岁!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惊骇、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钟楼下那个穿着粗布短褂、满身泥泞水渍的身影上!
龙四迎着这数百道目光,迎着魏忠贤那瞬间变得怨毒而惊惧的眼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感,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稳稳地抓住了地上那个油布包裹!
然后,他猛地直起身!
手臂高高扬起!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景阳钟那震撼人心的余音缭绕中,他如同一个执行最终审判的使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油布包裹,狠狠地、决绝地摔向身前坚硬的青石板地面!
这份寿礼——龙四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凛冽快意,清晰地响彻全场,督主魏忠贤!可还满意——!
砰!
油布包裹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包裹的麻绳瞬间崩断!油布四散裂开!
两样东西,在澄心园璀璨的灯火和景阳钟的余音中,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一面旗帜!
一面布料陈旧、边缘焦黑、却依旧能清晰辨认出中央那昂首腾飞金龙图案的——龙门镖局镖旗!
而在那面染满了大片大片暗褐色、早已干涸发黑血污的镖旗之上!
赫然压着几张散开的桑皮纸!
纸上,那扭曲怪异的北莽密文,在火光下清晰可见!更刺眼的,是其中一张纸页末尾,那个鲜红如血、狰狞刺目的印记——魏忠贤从不离身、绝无可能伪造的私章!
通敌!是通敌密信!
北莽文!还有血印!
那旗……是血!是十年前龙门镖局的血旗!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滚油泼入冰水,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骇欲绝的尖叫、难以置信的呼喊、愤怒的咆哮……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魏忠贤,充满了震惊、愤怒、鄙夷和恐惧!
魏忠贤的脸色,在看清地上那两样东西的瞬间,从铁青骤然转为一种死人般的惨白!他细长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那几张密信……那面血旗……怎么可能!它们应该早已化为灰烬!埋葬在无人知晓的深渊!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他权势最巅峰的时刻!在这个百官齐聚的场合!被这景阳钟声昭告天下!
假的!都是假的!!魏忠贤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彻底失去了所有从容!他指着龙四,五官扭曲变形,充满了疯狂的怨毒和歇斯底里,是他!是这个逆贼!是他伪造证据!构陷本督!给本督拿下他!碎尸万段——!!!
周围的东厂番子如梦初醒,眼中凶光爆射,拔出绣春刀,如同疯狗般朝着钟楼下的龙四扑去!此刻,什么景阳钟,什么百官,都顾不上了!只有杀了这个揭破一切的人,督主才有一线生机!
龙四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状若疯魔扑来的番子,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他甚至没有去看魏忠贤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的右手,再次无声地滑入袖中,握紧了那柄冰冷坚硬的铁尺。十年的磨砺,等的就是这一刻!血债,终须血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冷的、如同冰泉击石的女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现场的混乱和杀意,清晰地响起:
魏阉,你的死期到了!
声音来自澄瑞堂侧后方,一扇描绘着山水花鸟的巨大紫檀木屏风之后!
唰!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过去!
只见那屏风之后,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惊鸿乍现,轻盈却迅疾无比地闪了出来!
是素问!
她不再是平日里那副荆钗布裙的清冷模样,此刻穿着一身素白劲装,勾勒出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身形。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只有一片冰雪般的肃杀!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火焰!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在魏忠贤惊骇欲绝、刚刚转头的瞬间,在那些扑向龙四的番子尚未反应过来的刹那!
她的右手已然抬起!
指间,赫然拈着三根细如牛毛、在灯火下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银针!
素腕一抖!
嗤!嗤!嗤!
三道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破空声响起!
幽蓝的寒芒,如同划破夜空的死亡流星,带着一种精准到极致的冷酷,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魏忠贤身边那些徒劳挥舞绣春刀的番子,瞬间没入了魏忠贤的眉心、咽喉、心口!
三处要害!
魏忠贤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疯狂怨毒的表情瞬间凝固,被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他张着嘴,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黑血。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头,看向自己心口那一点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蓝芒。然后,他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软软地、沉重地向后倒去。
噗通!
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九千岁魏忠贤,如同一条死狗,重重地砸倒在澄心园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眉心、咽喉、心口三处,渗出三滴细小的、却触目惊心的黑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所有扑向龙四的番子,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所有奔逃的官员,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蟒袍尸体。
整个澄心园,只剩下景阳钟那震撼人心的余音,还在天地间嗡嗡回荡。
龙四站在原地,握着袖中铁尺的手,缓缓松开。他看着素问,看着那个平日里清冷寡言、此刻却如复仇女神般凛然不可侵犯的女子。十年隐忍,十年布局,最终刺出这致命一击的,竟然是她!
素问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与龙四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滔天的恨意得报的释然,有十年隐忍的疲惫,还有一种深藏心底、此刻终于可以流露的、难以言喻的哀伤与决绝。
她看着地上魏忠贤那迅速冷却的尸体,又缓缓抬起眼,望向龙四。清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响彻在这片被钟声和血腥笼罩的天地间,也重重地敲在龙四的心上:
十年前的刀……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释然,今日,终归鞘了。
话音落下,她决然地转过身,素白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如同投入湖面的水滴,几个起落,便迅捷地消失在澄心园深处黑暗的园林假山之中,再无踪迹。
龙四站在原地,看着素问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魏忠贤的尸体,再看向那面染满父兄鲜血、静静躺在通敌密信上的镖旗。景阳钟的余音渐渐消散,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骇茫然的目光。
十年血仇,一朝得报。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疲惫和……空虚。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十年血泪、也见证了最终审判的华丽牢笼,缓缓地转过身。跛着脚,踏过满地的狼藉——碎裂的冰鉴、散落的棉絮、价值连城的贺礼碎片,还有那象征着背叛与毁灭的通敌密信和血染的镖旗。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澄心园那洞开的大门。
门外,是京城浓重的、无边无际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