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把离婚协议推回给我:陆太太的位置,你坐一辈子。
他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他回不回家。
这三年来我每晚为他留灯,他却嫌那光刺眼。
我消失后,他翻遍全城才看见我藏在设计稿里的泪痕。
当我拿下国际大奖时,记者问获奖感言。
我对着镜头笑:丧偶三年,灵感如泉涌。
颁奖礼那晚,他浑身湿透举着灯牌站在暴雨里。
灯牌短路滋滋响,上面歪扭写着——
陆沉舟认输,求太太回家。
那沓薄薄的纸,被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推过宽大的红木桌面,指尖离开纸页的刹那,竟有些发凉。
纸张摩擦桌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签了吧,陆沉舟。
坐在宽大皮椅里的男人终于从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上抬起头。
水晶吊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深邃的眼窝和紧抿的薄唇。
他的目光掠过纸张顶端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到的不过是一份寻常的季度报表。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捏起那份协议,视线甚至没有在上面多停留一秒,便像丢弃一张废纸般,用那支价值不菲的定制钢笔的笔尾,将它不轻不重地推了回来。
陆太太的位置,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既定的事实,你坐一辈子。
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尾碰到我的手背,激得我指尖微微一颤。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句话的尾音狠狠凿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永远是这样,笃定得令人窒息,仿佛我的一切情绪和决定,都只是他棋盘中一颗微不足道、随时可以拨回原位的棋子。
他不知道。
这耗尽我最后一丝勇气的推拒,是我最后一次问他。
走出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冷硬的世界。
走廊尽头,属于我的那间卧室门虚掩着,泄出一线柔和的暖黄灯光。
我推门进去。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鸢尾花香薰味道,是我试图覆盖这屋子长久空旷清冷而做的徒劳努力。
靠窗的书桌一角,那盏小小的、贝壳形状的台灯,一如既往地亮着。
暖融融的光晕铺洒在摊开的设计稿上,也温柔地勾勒出床边矮柜上,一只早已冷却的骨瓷杯轮廓。
这盏灯,守了整整三年。
起初,是带着新婚时残余的、一点可怜的期盼。
深夜,听到楼下哪怕一丝轻微的车响,心脏都会骤然缩紧,屏息凝神地听着脚步声,期待那沉稳的节奏最终停在卧室门外。
可大多数时候,回应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或者,是他带着一身不属于这个家的、陌生的香水或烟酒气息,径直走向隔壁的客卧。
门锁咔哒一声落下,冰冷又清晰。
后来,守夜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近乎自虐的提醒。
提醒自己,陆沉舟的世界里,没有名为江晚的坐标。
再后来,守夜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坚持,像完成一个既定的仪式。
灯亮着,仿佛就能证明这个家还有一个等待的女主人,哪怕那个被等待的人,从未在意过这束微光。
甚至有一次,他深夜应酬归来,带着浓重的酒意,脚步不稳地误入了主卧。
他高大的身影被门口的灯光拉长,投射在床前的地毯上。
他皱着眉,抬手遮了一下眼睛,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不耐烦:谁让你开着灯的刺眼。
那时我正靠在床头,借着那点光翻看一本枯燥的建筑杂志。
闻言,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杂志光滑的铜版纸页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确实有些晃眼。
我沉默地伸出手,啪一声关掉了那盏小小的贝壳灯。
卧室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遥远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影子。
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那头。
黑暗中,我的眼眶终于不堪重负,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深色。
那晚的黑暗,像冰水,彻底浇熄了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
刺眼……原来我小心翼翼捧出的这点等待的光,于他而言,竟是碍眼的负担。
心死,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完成的。无声无息,却又摧枯拉朽。
苏禾风风火火地冲进我临时租住的公寓时,我正在打包最后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
小小的客厅里堆满了纸箱,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书页的味道。
江晚!你真决定了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书,漂亮的杏眼里全是担忧和难以置信,那可是陆沉舟!陆氏集团的陆沉舟!
多少人挤破头想当陆太太……苏苏,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弯腰从她手里拿回那本书,小心地放进纸箱里,抚平书页的折角,陆太太的位置是镶金嵌玉,可戴着它的人,脖子快被压断了。
我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早已一片荒芜,这里,空了三年,也疼了三年。再待下去,我怕连‘江晚’是谁,都要忘记了。
苏禾看着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走过来用力抱了抱我。
她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带着阳光和香橙洗发水的味道,是这三年冰冷婚姻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行!离了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她松开我,撸起袖子,豪气干云,姐姐帮你搬家!这破地方太小了,委屈我家大设计师!等你拿了那个米兰的奖,咱换大别墅!
她提到米兰,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压在抽屉最深处、被咖啡渍晕染了半边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道结了痂又被重新撕开的伤口。
那是三年前,结婚前夕,我梦寐以求的深造机会。当时,陆沉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通知书,语气平淡无波:陆太太不需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辛苦。留在国内,你想要什么资源,陆氏都可以给你。
那时我年轻,天真地被陆太太三个字和他描绘的所谓资源迷了眼。
我以为那是他含蓄的挽留和不舍,是另一种方式的承诺。于是,我亲手将那张承载着梦想的纸,锁进了抽屉深处,连同自己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他掌控欲的另一种体现。
他不允许他的妻子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不允许她的人生轨迹,与他规划好的蓝图有丝毫偏差。
所谓的资源,也不过是华丽牢笼的金色栏杆。好。
我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苦涩,对苏禾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等我拿了奖,请你吃大餐。
彻底消失在陆沉舟的世界里,比想象中容易得多。
我换了新的电话号码,注销了所有与他关联的社交账号,切断了所有共同朋友的联系。
苏禾成了我唯一的联络人,也是我新生活的见证者。
我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租了一间带天窗的小小工作室。
旧式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阳光透过斜斜的天窗照进来,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木屑、颜料和旧时光混合的独特气息。
这里没有冰冷奢华的水晶灯,没有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大理石地面,只有堆积如山的画稿、散落的铅笔屑、以及角落里那盆生命力顽强的绿萝。
我像一头沉睡了太久的困兽,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
那些在陆家华丽牢笼里被压抑了太久的灵感,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熔岩,在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轰然爆发,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白天,我穿梭于城市的各个角落,观察那些被忽视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建筑肌理,记录光影在砖石上流淌的轨迹。
夜晚,工作室那盏简陋的白炽灯常常亮到凌晨。
画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成了最安心的催眠曲。
饿了就啃几口面包,渴了就灌一大杯冷水。
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像被注入了一股源源不断的清泉,前所未有的充盈和自由。
困极了,就蜷在角落那张窄窄的行军床上眯一会儿。
没有柔软昂贵的埃及棉床品,只有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却比陆家那张空荡的大床,更能让我安然入睡。
日子在铅笔的沙沙声和颜料的气息中飞速流逝。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当邮箱里安静地躺着一封来自意大利米兰设计周的正式入围通知邮件时,我才恍然惊觉,离那个我决绝地推开离婚协议书的夜晚,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陆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铺陈开来的星河,却丝毫照不进室内凝滞的冰冷空气。
陆沉舟站在窗前,背影挺拔依旧,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昂贵的定制西装包裹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却无法掩盖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焦躁。
他手里捏着一个屏幕早已碎裂、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手机。
那是江晚的。
它在一个月前,被她遗落在陆家主卧的梳妆台抽屉深处,像一个被主人彻底遗忘的旧梦。
还是……没有消息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无力感。
这句话,他已经记不清问了多少遍。
站在办公桌前的助理林岩,后背绷得笔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陆总,能查的地方都查过了。江小姐……夫人她,没有使用任何身份证件购买过机票、车票,也没有入住酒店的记录。
银行卡流水最后一次大额支出,是一年前的房租和工作室押金,之后只有零星的小额生活消费……社交账号全部注销,亲友方面……林岩的声音更低了些,苏禾小姐那边,口风很紧。
陆沉舟没有回头,只是捏着旧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嘲讽的蛛网。
一年了。
整整一年,那个曾经在他视线里、在他掌控中、甚至在他不耐烦的余光里的女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利落,仿佛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她又一次闹脾气,一次时间稍长的冷战。
毕竟,过去的三年里,她从未真正离开过那栋房子,从未停止过那盏深夜亮起的灯。
直到三个月过去,主卧那盏贝壳灯再也没有亮起;直到他发现她常用的护肤品早已过期;直到佣人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清理夫人许久没动过的衣帽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才像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开始动用一切力量寻找。
私家侦探、公司安保部、甚至动用了某些灰色地带的人脉。
然而,江晚就像一滴水,蒸腾在了空气里,无影无踪。
她的消失,是对他掌控力最响亮的耳光。
出去。陆沉舟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林岩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门。
死寂重新笼罩了巨大的空间。
陆沉舟缓缓转过身,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红木办公桌。
桌面一角,放着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硬壳速写本。
那是林岩在清理江晚留在陆家的最后一点物品时,从她工作室角落的旧纸箱里发现的。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翻开了沉重的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满纸的建筑线条。
熟悉的、属于江晚的笔触,流畅而富有生命力。
那些线条勾勒出的,不是什么恢弘的地标,而是最平凡街巷的一角:爬满藤蔓的老砖墙,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石板路上投下的斑驳光点,甚至是一扇掉漆的旧木门,门环上挂着干枯的野花……都是他曾无数次开车路过,却从未投以半分注意的寻常风景。
可此刻,这些画面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狠狠攫住了他的视线。
他能感受到笔触间倾注的专注和热爱,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如此鲜活的光芒。
他继续往后翻。
翻到某一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页画的依旧是建筑局部,线条却异常凌乱、紧绷,失去了之前的从容。
而在这潦草的线条之上,纸页的右下角,几滴早已干涸、晕染开的深褐色痕迹,像刺目的烙印,撞进他的眼底。
是泪痕。
墨水的蓝,被泪水洇开,变成了更深的绝望的颜色。
那几滴泪痕的旁边,还有一行被用力划掉、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小字,墨迹同样被泪水模糊了大半,却仍能艰难地辨认出:他……又没回来……笔尖在又字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无法愈合的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他窒息的剧痛。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甚至厌烦的细节,如同被惊动的幽灵,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深夜归家时,主卧门缝下透出的那一线微弱暖光……餐桌上,无论多晚都为他预留、却最终被倒掉的一份饭菜……她偶尔鼓起勇气,在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时,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温水……还有她看向他时,那双漂亮眼睛里,日益黯淡、最终熄灭的光……刺眼……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指尖死死按着那几滴干涸的泪痕,仿佛想将它们从纸上抹去,更想从自己心上抹去。
原来,她递出的光,从未刺伤他的眼;真正刺眼的,是他自己蒙蔽了太久的、傲慢又冰冷的心。
他猛地合上速写本,发出沉闷的声响。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一手用力撑住冰冷的桌面,骨节泛白。
巨大的悔恨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米兰设计周的颁奖礼现场,灯光璀璨,衣香鬓影。
不同肤色的设计精英们汇聚一堂,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梦想成真的热切气息。
我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身上穿着一件简洁利落的黑色缎面礼服裙,是苏禾押着我跑了三家精品店才敲定的战袍。
聚光灯偶尔扫过,裙摆流淌着低调而高贵的光泽。
手心有些微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近乎沸腾的期待。
当颁奖嘉宾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清晰地念出那个名字——Jiang
Wan,
China!时,苏禾在我旁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尖叫,用力掐住了我的胳膊。
巨大的光束瞬间笼罩了我。
我站起身,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一步步走向那个光芒汇聚的舞台中央。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了过往三年积压在心头的寒冰。
接过那座沉甸甸的、象征着设计界至高荣誉之一的奖杯,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却奇异地点燃了血液的温度。
我走到话筒前,面对着台下无数道目光和闪烁不停的镜头。
耀眼的灯光有些炫目,我微微眯了一下眼,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然后精准地、平静地落在了主镜头之上。
那里,连接着无数块屏幕,也连接着一个……或许正在观看的世界。
我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舒展而明亮的笑容,带着涅槃重生后的释然与力量。
清晰的中文透过话筒,传遍了整个会场,也通过直播信号,传向远方:感谢评审团。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
我的声音稳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那是喜悦的涟漪,有人说,痛苦是艺术的养料。对此,我想分享一点个人体会。
我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看向某个虚无的、早已被埋葬的过去。笑容依旧挂在唇边,却多了一层透明的、冰冷的铠甲。
丧偶三年,灵感如泉涌。清晰的中文落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会场内出现了短暂的、奇异的寂静。
懂中文的人,脸上瞬间掠过惊愕、了然,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兴奋的低语和口哨声。
不懂中文的人,则在同伴急促的翻译后,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敬意和惊叹。
翻译人员显然也愣住了,话筒里传来他迟疑了一秒才响起的、尽量保持平稳的英文同传。
当widowed
for
three
years这个词组清晰地回荡在会场时,那阵低语和掌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举起奖杯,让璀璨的光芒映亮我的脸庞和眼中的水光。
这一刻的荣光,只属于我自己,属于那个在废墟上挣扎着开出的花。
颁奖礼结束后的喧嚣,像退潮般散去。我婉拒了所有的庆功邀约,只想回到酒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苏禾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踩着高跟鞋,踏着米兰古老街巷上湿漉漉的方石路面,朝着下榻酒店的方向走去。
夜风带着地中海特有的湿润和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香槟和香水的味道,也吹拂着兴奋过后微微发烫的脸颊。
晚晚!你刚才那句‘丧偶三年’,太绝了!你是没看见下面那些人的表情,哈哈哈!
苏禾兴奋地晃着我的手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解气!太解气了!陆沉舟那个混蛋要是看到直播……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我们转过一个街角,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酒店正门。
然而,就在那明亮的光晕边缘,巨大的廊柱投下的深沉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身影高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狼狈和颓唐。昂贵的黑色西装被雨水彻底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却微微佝偻的肩背线条。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脚下同样湿透的地面上。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雕像。
是陆沉舟。
我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细密的雨丝和朦胧的夜色,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和绝望。
那双曾经总是盛满掌控一切、冰冷疏离的眼睛,此刻正直直地望过来,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乞求,还有……一丝近乎碎裂的卑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里只剩下雨水落地的沙沙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突然,滋啦——滋啦——一阵刺耳的、电流短路的噪音打破了死寂。
他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臂。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糙的、显然临时赶制的灯牌。
灯牌上的LED灯管大概淋了雨,接触不良,正发出忽明忽灭、滋滋作响的诡异红光,在潮湿的夜色里闪烁着,像垂死挣扎的心跳。
那扭曲闪烁的红光,艰难地拼凑出几个歪歪扭扭、却足以刺穿雨幕的中文字:陆沉舟认输,求太太回家。
雨水顺着他高举灯牌的手臂汹涌地流下。
他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昂贵的皮鞋踩在浑浊的积水里,狼狈不堪。
那不断闪烁、滋滋作响的红色灯牌,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映着他眼中那片被彻底击碎的废墟。
苏禾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她低声惊呼:我的天……他……后面的话被淹没在雨声和灯牌刺耳的电流声里。
陆沉舟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固执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在我脸上。
夜雨,冰冷地打在脸上。
我撑着伞,伞沿的水珠连成线,在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廊柱的阴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站在那片墨色里,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成了沉重的负担,水线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滚落。
那面写着陆沉舟认输的灯牌,在他手里滋滋作响,闪烁的红光像垂死野兽的眼睛,映亮他惨白的脸,和那双深陷眼窝中、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绝望。
苏禾抓着我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隔着衣料掐进皮肉:晚晚!他……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苏禾的手背。
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颁奖礼上奖杯金属底座那一点灼人的余温。
那温度烫着皮肤,也烫着心口深处某个早已结痂的地方。
伞沿缓缓抬起,一寸,一寸。
视线越过冰冷的雨帘,越过那刺眼闪烁的红光,落进他破碎的眼底。
那双曾盛满冰霜与掌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暴雨冲刷后的一片狼藉荒原。
空气凝滞。
雨声,灯牌滋滋的电流声,苏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清晰过一声的、沉缓的心跳。
咚。咚。咚。震动着伞柄,也震动着脚下这片被雨水浸泡的、陌生的异国石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