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光线从高处的小窗户透进来,能看见无数微尘在光柱里浮沉。
这地方,跟我刚来时想象的“高大上”军工单位档案室不太一样。
“孙琳是吧?这边。”一个声音从一排高大的档案柜后面传来。
我循着声音绕过去,看见一个穿着工装的老爷子,正费力地想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拖出一个大纸箱。
“您好,我是行政部新来的孙琳。陈主任让我来帮忙整理图纸。”
老爷子摆摆手,自己把箱子拖了出来,直起身,捶了捶腰。
“叫我老周就行。档案室就我一人,这些老家伙们,都是我的伴儿。”
他指了指满屋子的档案柜和架子上码得特别整齐的档案盒。
“这么多啊……”我看着几乎望不到头的柜子,这比我头两天整理会议纪要麻烦多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周推了推眼镜。
“喏,就这个,八十年代末,91号项目的部分基础图纸。时间久了,有点受潮,得整理出来重新登记、换装具。”
我蹲下身,打开那个沉重的纸箱。里面是一摞摞卷筒纸,外面用旧报纸包着。
我小心地拿起一卷,解开捆着的旧麻绳,报纸散开,露出里面蓝色的图纸。
线条密密麻麻,标着我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
“这还有用吗?”我忍不住问。
这跟我入职培训时看到的那些整洁光鲜、存在电脑里的三维模型图差太远了。这些图纸又旧又破,感觉一碰就要碎。
老周没立刻回答。他从我手里接过那卷图纸,动作异常轻柔地展开一小段。
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模糊的线条和褪色的标注。
那神态,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小孙,刚来的吧?”他头也没抬。
“嗯,今年刚毕业,来这儿快四个月了。”我心里还在嘀咕这破图纸有啥用。
“四个月……”老周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感慨。
“我在这柜子前头,都站了快三十年了。”
他抬起头,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这些老图纸,看着旧,看着破,看着没啥用了,是吧?”
我没敢吱声,感觉老爷子有点不高兴了。
他把图纸小心地卷回去,用旧报纸重新包好,动作一丝不苟。
“可这些,都是宝贝啊!当年,条件多苦啊。”
“没有你们现在用的电脑,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软件。”
“设计一个零件,一个系统,全靠人,一笔一笔,趴在绘图板上画出来的!”
“一笔一划,那都是心血!是咱们厂子,咱们国家,在那个要啥没啥的年月里,硬生生趟出来的一条路!”
“是它们,打下了咱北峰航空的底子!”
“现在呢,条件是好多了,电脑画图,又快又漂亮,存起来也方便。可是啊……”
他目光扫过整个档案室,像是在巡视他的王国。
“这些老家伙,不能丢,更不能废!它们是根!是历史!”
“现在厂里搞新项目,遇到点卡壳的地方,回头翻翻这些老图纸,说不定哪里就藏着当年老师傅们用土办法解决的窍门!”
“或者,就是给那些搞研发的年轻人提个醒,别光顾着往前冲,忘了走过的路!”
“现在,靠它们吃饭的人更多了,厂子更大了,活儿也更关键了。”
“你说,这些宝贝,咱们是不是得更用心地护好了?不能让它们就这么烂在箱子里,更不能……让它们落到不该看的人眼里。”
入职培训时强调的保密条例,第一次和眼前这些破旧泛黄的图纸联系在了一起。
“我……我知道了,周师傅。”我赶紧低下头,学着老周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另一卷图纸,笨拙地解开麻绳。
“嗯。”老周没再多说,转身去拿新的装图纸用的硬纸筒和标签纸。
这一次,我没再觉得它们是无用的废物。
我开始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动作慢得像是在拆解一件易碎的古董。老周在一旁不时指点两句:
“对,慢点,用刀尖,别使劲。”
“这张还行,洇得不厉害,关键尺寸还能看清。”
“那边角翘起来的,别硬压,等换到新筒里慢慢展平。”
他每句都点在关键处。我渐渐摸到点门道,动作也稍微顺畅了些。
展开图纸时,我会下意识地留意那些手写的标注和签名。
字迹大多刚劲有力,偶尔也能看到一些修改和补充的笔迹。
看着这些陌生的名字和笔迹,想象着他们当年在绘图板前伏案工作的情景。
“周师傅,这些图纸,当年画它们的人……现在都还在厂里吗?”
老周正在整理另一堆图纸,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走喽,大部分都走喽。”
“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还有的……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
“当年一起熬夜画图的那些老伙计……没几个了。”
他拿起一张图纸,指着右下角一个签名。
“喏,老刘,我们那会儿的组长,画图的一把好手,前年刚走,心脏病。”
又指了另一个名字,“小李,当年组里最年轻的小伙子,聪明,手也快,后来调去南方分厂了……”
他一个个名字点过去,像是在介绍失散多年的老友,透着难以言说的怅惘。
“那……您把这些图纸记得这么清楚?”我看着他如数家珍的样子,有点惊讶。
老周笑了笑,“守着它们快三十年了,天天看,天天摸,能不熟吗?”
“它们啊,就跟我的孩子似的。”
“谁画的,哪年画的,画的什么项目,后来改没改过……都在脑子里装着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厂里新来的小年轻,搞研发遇到难题,有时候也会跑来找我,让我帮着翻翻这些老黄历。嘿,别说,还真帮上过几次忙!”
他眼里闪过一点自豪的光看着满屋的档案柜。
“就是这地方,越来越冷清了。年轻人,谁愿意整天跟这些旧纸片子打交道?”
“都想着去搞新项目,用电脑画图呢。可没有这些老底子,新东西哪能凭空长出来?”
“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还能在这儿守几年喽。等我走了,这些宝贝,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像现在这样,当回事儿地守着、护着……”
我低头看着手中刚卷好、贴好标签的图纸筒,再看看旁边那些等待整理的旧纸箱。
以前只觉得档案室是个存放过时文件的地方,枯燥又没前途。
但现在,在老周的话语和这满室的陈年气息里,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延续的责任感。
这些图纸,不仅仅是线条和符号,它们承载着前人的智慧、汗水,甚至是生命。
它们是“根”,是北峰航空血脉的一部分。
“周师傅,您教我吧,怎么弄得更仔细点。我……我想把它们都整理好。”
老周看着我,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夸赞的话,只是指着下一个箱子。
“行。这个箱子里是1992年项目的试验记录草稿,情况可能更糟点,先拆开看看粘连情况再说。记住,慢工出细活。”
“嗯!”我应了一声,走过去蹲下,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尘埃与历史的空气,更加小心地打开了下一个箱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