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上杉绘梨衣。
源稚生哥哥是这么叫我的。写在纸上,是三个很温柔的汉字:上杉绘梨衣。
但我知道,我还有别的名字。那些名字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我,把我关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月读命——他们说那是月亮上的神明,掌管黑夜的梦。可我的梦里只有一片寂静的雪原,好冷。
人形兵器——听起来很厉害,像动画片里会发射激光的机器人。
但我一点都不想厉害,我只想……能和小黄鸭一样,浮在暖暖的水面上晒太阳。
蛇岐八家的终极武器——这个最长,也最重。
每次听到穿黑衣服的乌鸦叔叔低声提起,源稚生哥哥的眉头就会皱得更紧,像打不开的死结。
武器是用来打坏人的吗
可我连大声说话都不可以。
他们说我是需要被关在无菌罐子里的怪物。
无菌罐子……是源氏重工最顶层那个铺满柔软地毯、摆满毛绒玩具的大房间吗
地毯很软,玩具很多,有穿蓝裙子的小熊小蓝,有会发光的机器猫叮当,
还有排成一排的小黄鸭橡皮擦嘎嘎家族。
小黄鸭。
塑料做的,黄澄澄的,摸起来凉凉的,滑滑的。
按一下它的肚子,嘎——。
就一声(生)。很短。
但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不会伤到任何人的声音。
我有好多好多一模一样的小黄鸭。
752只。排排坐。
1,2,3,4……数乱了,就重新数。
1,2,3,4……数它们的时候,喉咙里那座沉睡的火山,好像也没那么烫了。
它们不会害怕我,不会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窗户很大,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亮着好多好多小星星一样的灯。
可是,玻璃好厚,风进不来,声音也传不出去。
房间里总是很安静,只有空调嗡嗡的声音,像一只困在墙里的蜜蜂。
我住在这里。
像一个被精心保管的、易碎的展览品。
我不会说话。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
喉咙里,藏着很可怕的东西。
源稚生哥哥说,那是言灵,是神赐予的力量,也是诅咒。
他说,绘梨衣的声音,是风暴,是海啸,一旦释放,会毁掉很多东西,会伤害很多人。
所以,安静,绘梨衣,要安静。
我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得像PSP游戏机的屏幕。
坐标只有几个:这个很大很空的房间,偶尔会被源稚生哥哥带去很古老很安静的神社,还有……如果表现得很乖很乖,源稚生哥哥会带我去一个叫游戏厅的地方。
那里有好多会发光的机器,发出滴滴嘟嘟的响声,好多人在笑,在喊。
我喜欢那里。
虽然很吵,但很热闹,像另一个世界。
游戏机屏幕里的世界最好。
马里奥可以跳得很高,吃到会发光的星星就变得闪闪发亮,碰到乌龟也不会真的死掉,按一下START,他又会从管道里钻出来,天空永远那么蓝,草地永远那么绿。
不像外面。
外面的人……有点复杂。
侍女姐姐们每天会来。
她们穿着素色的和服,动作很轻很柔,像对待最珍贵的瓷器。
她们给我换上同样漂亮但很重的巫女服,衣服上有金线绣的花,很好看。
但她们的眼睛很少看我,就算看,目光也会很快地滑开,像受惊的小鸟。
她们给我梳头发时,指尖碰到我的皮肤,会微微发抖,很凉。
她们叫我绘梨衣小姐,声音恭敬得像在念经文。
我不喜欢。
我想告诉她们,我不重,不会碎,我叫绘梨衣,不是小姐。
但我只能看着她们低垂的睫毛,在心里说。
因为我是上杉绘梨衣。
名字是刻在冰冷门牌上的几个字,挂在这间很大、很白、像雪洞一样的房间外面。
窗户很厚,像隔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冰。
外面有摇晃的树,有跑来跑去、亮着灯的铁盒子,有很多很多颜色在闪,但是声音进不来。
里面只有水的声音。
很多很多水,在巨大的玻璃缸里,红色的鱼,金色的鱼,沉默地游着,张嘴,吐出一串串泡泡,升起来,破掉,再吐。
没有声音。
雨滴在玻璃上划出长长的线,像透明的蜗牛在爬。
一只,两只,三只……爬到中间就碎掉了。
我跪坐在垫子上,数着那些碎掉的水痕。
榻榻米有干草的味道,和室的纸门把世界隔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远处传来新干线驶过的震动,嗡嗡嗡,像一只巨大的蜜蜂被困在墙壁里。
好吵。
我捂住耳朵。
可声音是从骨头里面钻出来的。
黑盒子喇叭的尖叫,电梯运行的呻吟,楼下训练场金属碰撞的铿锵……
所有声音挤在一起,变成坏掉的电视机雪花屏。
滋啦——滋啦——永不停歇地响着,要把我的脑袋撑破。
绘梨衣小姐,该服药了。
纸门被拉开一道缝,穿白衣服的女人端着托盘跪在门外。
她不敢看我。
银托盘里,三颗红色胶囊像凝固的血滴,旁边玻璃杯的水在轻轻摇晃。
我伸出手。
指尖碰到冰冷的杯壁时,女人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像被烫到。
红色的药丸滚进手心,很轻,像三粒小石子。
吞下去的时候,喉咙里有铁锈的味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
是让身体里那头睡觉的怪兽,睡得更沉的药。
怪兽醒着的时候,世界会更吵。
吵到……一切都会碎掉。
像去年生日那天,我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盏。
那么漂亮的花纹,碎成一地闪光的渣子。侍女打扫的时候,手指被割破了,红红的血珠冒出来,像小小的红樱桃。
她没哭,可眼睛里的害怕,比碎掉的琉璃还要扎人。
所以,我要乖。要吃药。要让怪兽一直睡觉。
乌鸦和夜叉总是站在门口,或者走廊的阴影里。
他们像两座穿着黑西装、不会动的石像,脸上没什么表情。
源稚生哥哥说他们是保护我的。
保护是怕我跑掉,还是怕……我身体里的东西跑出来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一个人,更像在看一件需要严密看守的、危险的物品。
源稚生哥哥会来。他是我世界里最暖的光。
他会带来新的游戏卡带,封面五颜六色。
他会摸摸我的头,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温暖。
他会说:绘梨衣今天乖不乖
我会用力点头。
他笑了,但笑容很淡,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
他的眉头总是皱着,像有很多很多沉重的东西压着他。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疼惜,有担忧,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重。
像在看一把插在鞘里、却知道它迟早会自己出鞘饮血的妖刀。
刀。
我讨厌这个词。
我不是刀。我是绘梨衣。
我有好多朋友。
它们不会发抖,不会害怕,会安静地陪着我。
小蓝、叮当、嘎嘎家族……还有后来加入的Hello
Kitty玩偶小粉,穿着公主裙的芭比小美。
我给他们每一个都取了名字,在心里和他们说话,给他们安排家,在我的小本子上画下他们的样子。
我知道它们听不懂,但没关系,它们会听。
它们是我小小的、安全的、不会破碎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是月读命,不是兵器,我只是绘梨衣,一个有很多玩具朋友的小女孩。
后来,我的世界变大了。
大得好突然,好吓人,也好……像一颗掉进嘴里的草莓冰淇淋,冰冰的,甜甜的。
因为Sakura。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游戏厅。
他站在一台机器前,被几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大人围着,指指点点。
他看起来好弱,像被雨淋透、缩在角落的小狗,头发有点乱,可他的眼睛……
亮亮的,像PSP屏幕里马里奥吃到金币时闪的光,很干净,没有害怕,反而有点……倔强……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像是身体里沉睡的什么东西被那眼神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不喜欢那些人围着他。很不喜欢。
然后,我做了件源稚生哥哥绝对不允许的事。
我悄悄抬起了手,不是指向游戏机,而是指向了那几个人。心里默念:停下。
世界……真的暂停了。
像按下了游戏机的暂停键。那几个凶巴巴的人像被冻住的冰雕,滑稽地定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游戏厅里喧闹的声音瞬间变得很远很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Sakura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
他的嘴巴张得圆圆的,像PSP里那个吃豆人的表情。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向我走过来。
我的心跳得好快,咚咚咚,像小鹿在乱撞。
他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或者像乌鸦夜叉那样,立刻变得警惕
他没有。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哇哦!刚才……谢谢你啊!你好厉害!我叫路明非,他们都叫我……呃,衰仔。你呢
我看着他,不能说话。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脖子上的项圈,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哦!你不能说话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害怕,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笨拙的善意像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写字啊!你有纸笔吗
我赶紧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那个印着Hello
Kitty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
他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路明非三个汉字,又画了个笑脸:喏,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我接过笔,很认真地在本子上写:上杉绘梨衣。
绘梨衣很好听的名字!
他念了出来,声音很轻快,像樱花的名字一样美!
他的笑容很温暖,像游戏厅窗外偶尔透进来的阳光。
然后,他说要请我吃冰淇淋,谢谢我救了他。
草莓味的。粉红色的冰淇淋球装在脆脆的蛋筒里。
这是我第一次吃冰淇淋。
好甜!冰冰凉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比神社里那些供神的、精致但没什么味道的点心好吃一万倍!
甜味一直蔓延到心里,暖暖的。我小口小口地舔着,怕它化得太快。
Sakura就坐在旁边,也吃着一个巧克力味的,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后来,他带我去坐摩天轮。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地面那么高!像飞起来一样。
小小的玻璃房子慢慢上升,地面上的房子、车子变得越来越小,像散落的积木。
整个城市在脚下铺开,无数盏灯亮起来,像倒过来的星空,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好亮,好美。
风从窗户的小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夜晚凉凉的味道,吹在脸上,痒痒的,很舒服。
Sakura坐在我对面。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他好像有点紧张,紧紧抓着旁边的扶手,手指关节有点发白。
灯光映在他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他的脸颊有点红红的。
他跟我说话,说很多很多话。
说他在一个叫卡塞尔的很远的地方上学,那里有很厉害的师兄师姐,有长着翅膀的龙(真的吗),还有总让他跑腿的导师。
他说起一个叫路明非的衰仔,总是很倒霉但运气又莫名其妙地好;
说起一个叫芬格尔的师兄,欠了好多钱,整天在电脑前敲敲打打……
虽然他说的很多名字和事情我都听不懂,但我喜欢听他说话。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像溪水流过鹅卵石。
我只能在本子上写字回应他,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好玩吗龙可怕吗芬格尔师兄为什么要欠钱……
他看到我的问题,总会很认真地低下头读,然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天边细细的、温柔的月牙。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会陷下去一点点。
他说:绘梨衣不是小怪兽,绘梨衣是好孩子。
小怪兽是在说我吗但他说我是好孩子。
不是小姐,不是兵器,是好孩子。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太阳,掉进了我冰冷的水族箱里。
水族箱里的水,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原来外面的世界,也有这样暖的光。
再后来,他带我去了一个叫迪士尼的地方。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他说对了。
那里比游戏厅亮一百倍!
比摩天轮看到的灯光还要多一百倍!
到处都是欢快的音乐,穿着漂亮裙子跳舞的公主,耳朵大大的米老鼠,还有戴着眼罩、看起来有点凶但其实很可爱的唐老鸭!
空气中飘着爆米花甜甜的香味和烤火鸡腿诱人的焦香。
人好多好多,声音好大好吵。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烦。
那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
Sakura拉着我的手,在人群里穿梭。
他的手心出汗了,湿湿的,暖暖的,抓得很紧,好像怕我走丢。
我们坐了旋转木马,木马一上一下,周围是彩色的灯光和欢快的音乐,像在做梦。
我们看了花车游行,巨大的花车上有我认识的米奇和米妮,还有好多不认识的卡通人物,他们对我挥手,我也用力地挥手,虽然他们看不到。
最刺激的是过山车!
像一条钢铁巨龙,在高高低低的轨道上呼啸着冲上冲下!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速度快得心脏好像要蹦出喉咙!
我紧紧抓着Sakura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感受着失重带来的眩晕和……一种奇异的自由感。
我张开嘴,想尖叫,想大笑,想把所有的快乐都喊出来!
但喉咙里只有无声的气流。
没关系!我在心里尖叫了!
快乐像无数彩色的泡泡,从心底最深处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塞满了整个胸膛!
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吵,这么亮,这么……快乐!
快乐得让人想哭……
在卖纪念品的小店里,我看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黄鸭钥匙扣。
亮黄色的塑料鸭子,咧着嘴笑,傻乎乎的。
一个给他,一个给我。
这样,就算分开了,小鸭子也会在一起。就像我和Sakura。
我在小本子上很认真地写:Sakura
&
绘梨衣のDuck。
然后小心地撕下那一页,折好,和一只小黄鸭一起递给他。
他接过小鸭子和纸条,手指不经意碰到了我的指尖。
他的手暖暖的。
他看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和我画的小小的爱心,又笑了。
这次,他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带着一种陌生的、让人心尖发颤的温柔触感。
那一刻,玻璃罐子好像消失了。
厚厚的地毯、冰冷的空调、刻着符咒的项圈……都变得很远很远。
我不是被关在罐子里的鱼,不是神社里冰冷的神器,我只是……一个和Sakura一起在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玩耍的小女孩。
绘梨衣。
真好。
我知道,我终究和别人不一样。源稚生哥哥没有骗我。
身体里真的住着很可怕的东西。
它像一头沉睡的、脾气暴躁的龙,盘踞在我的血脉深处。
它不喜欢安静,不喜欢束缚。
每次它不安分地扭动身体,想醒过来时,我的喉咙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着,灼痛感一直蔓延到胸口。
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像要裂开。
皮肤下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又痒又痛。
源稚生哥哥说过很多次:绘梨衣要乖,要听话,要控制住它。
绝对不能让它彻底醒过来。否则……会有很坏很坏的事情发生。
很多人会受伤,很多地方会毁掉……Sakura也会……
我害怕。
害怕那种撕裂般的痛苦。
害怕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变成那头只知道毁灭的龙的躯壳。
更害怕……伤到别人。害怕看到源稚生哥哥绝望的眼神。
害怕……Sakura会像其他人一样,用那种看怪物的、恐惧的、厌恶的眼神看我。
那比喉咙被烫穿还要痛一万倍。
所以,我把自己缩得更紧。
像一只遇到危险的蜗牛,躲进小小的、安全的壳里。
只在Sakura身边,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触角,感受那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温暖。
然而,命运像一场无法暂停的恐怖游戏。
那个叫赫尔佐格的疯子医生,他唤醒了深埋在地下的、散发着无尽深渊恶意的圣骸。
那是比藏在我身体里的龙更古老、更纯粹的恶意源头。
整个东京变成了他的玩具,他的试验场。
天空被不祥的暗红色笼罩,巨大的裂缝在大地上蔓延,海水倒灌进来,冰冷而污浊。
刺耳的警报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人们的哭喊和尖叫……汇合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乐。
源稚生哥哥浑身是血,像一尊浴血奋战却濒临破碎的战神,挡在源氏重工摇摇欲坠的大门前。
他身后的乌鸦和夜叉已经倒下。
他的眼神疲惫不堪,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另一个……源稚女哥哥
不,他现在的样子好陌生,好可怕,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眼神疯狂而痛苦,他自称风间琉璃。
他的刀光像破碎的月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斩向那些被圣骸力量污染扭曲的怪物。
他们在战斗,为了守护这座即将沉没的城市,守护着……我
我站在源氏重工最顶层的边缘。
狂风卷着燃烧的灰烬、冰冷的雨滴和浓重的血腥气,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华丽的巫女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下面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巨大的怪物在断壁残垣间肆虐,渺小的人类像蝼蚁般奔逃、哭喊、被吞噬。
毁灭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那头沉睡的龙,被下方弥漫的庞大恐惧、绝望和圣骸那充满诱惑的邪恶力量彻底惊醒了。
它在咆哮,在疯狂地撞击着禁锢它的牢笼。
我的血液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腾咆哮。
骨头发出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撑裂。
皮肤下,细密的、闪烁着暗金色泽的鳞片正不受控制地刺破血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滑腻感。
喉咙已经不是被烙铁烫着,而是像被塞进了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口。
毁灭的欲望如同黑色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我的意识堤坝,要吞噬掉那个叫绘梨衣的渺小存在。
痛!好痛!身体要被撕裂了!意识像暴风雨中的小船,随时会倾覆!
不行……绘梨衣……要乖……
源稚生哥哥……Sakura……
不能让它出来……绝对不能……
混乱与剧痛中,一个念头像微弱的星光,穿透了毁灭的黑暗:趁我还能记得,趁我……还是绘梨衣!我要写下来!
我颤抖着,几乎是扑向掉落在脚边的小本子——那个印着Hello
Kitty、贴满了贴纸、写满了歪歪扭扭字迹的本子,它是我小小的世界最后的锚点。
狂风撕扯着纸页,哗哗作响。
我死死抓住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
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笔尖在纸页上划出颤抖的、不成形的线条。
身体里的龙在嘶吼,每一次撞击都让我五脏六腑移位,眼前阵阵发黑。
喉咙里腥甜翻涌,铁锈的味道弥漫在口腔。
但我必须写!必须!
我咬着嘴唇,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里那头狂暴的巨兽,一笔一划地写,字迹比任何时候都要歪斜、都要用力,仿佛要把灵魂刻进纸里:
世界はとても優しい(世界很温柔)
写完这一句,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仿佛抽走了我一半的生命力。
身体里的龙似乎被这微弱的抵抗激怒了,挣扎得更凶。
滚烫的血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涌了上来。
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它喷出来,温热的液体还是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刚刚写好的字迹上。
鲜红的血珠迅速在纸页上洇开,像一朵绝望绽放的红色小花,模糊了優しい(温柔)的笔画。
不!不要弄脏它!不要弄脏这句话!
视线开始模糊,重影晃动。
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毁灭的欲望中沉浮。
身体里的锁链在寸寸崩断,发出无声的哀鸣。
那股足以抹杀一切、名为审判的终极力量,像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太古凶兽,咆哮着要破体而出。
最后一点力气,我死死攥紧那个写着Sakura
&
绘梨衣のDuck的小本子,把它紧紧、紧紧地贴在胸口。
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颗草莓冰淇淋融化在舌尖的冰凉甜意,
抓住摩天轮上吹过发梢的夜风,抓住迪士尼里旋转木马的欢快音乐,
抓住Sakura手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暖触感……抓住那个名为绘梨衣的、短暂却无比真实的自己。
然后,我松开了所有的束缚。
不是为了毁灭世界。
是为了……终结这一切。
终结那个名为赫尔佐格的疯狂源头。
终结这场灾难。保护……那个在我短暂生命中,给予我唯一温暖和温柔定义的人。
喉咙深处,那被囚禁了十几年的风暴,那名为言灵·审判的终极力量,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
带着我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眷恋、以及最后一丝想要守护那个温柔世界的微弱祈求,发出了无声的、撼动规则的咆哮……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意志,仿佛宇宙诞生之初劈开混沌的那道光芒,以我单薄的身体为原点,
向着下方那片被圣骸污染的核心,向着那个正在狂笑、企图登临神座的赫尔佐格,无声地、决绝地……降临了……
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流,被疯狂地抽走,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出哀鸣。
皮肤上浮现的鳞片瞬间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败。
细密的裂纹,如同冰层在春日暖阳下急速蔓延,从指尖、从脖颈、从脸颊……迅速爬满全身。
像一件精致的琉璃器皿,在释放出最璀璨光华的同时,无可挽回地走向破碎。
痛吗
剧烈的撕裂感之后,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木。
温度在流逝,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那些关于冰淇淋、摩天轮、小黄鸭、Sakura温暖笑容的记忆碎片,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纷纷扬扬地飘远……
视野在迅速地变暗,变红,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血雾。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个染血的、写着世界很温柔和模糊的Sakura……的小本子,从我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
它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扯下的、染血的樱花,翻滚着,被下方狂暴上升的气流和浓烟裹挟着,坠向那片燃烧的、正在沉没的深渊。
Sakura……
对不起……
小怪兽……最后还是出来了……
没能……一直做个乖孩子……
但是……
世界……
真的很温柔啊……
因为……遇见了你……
(意识沉入永恒的、冰冷的深海,再无涟漪)
---
后记:
当源稚生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已成废墟、被冰冷海水浸泡的源氏重工最底层,近乎绝望地搜寻时,他找到了它。
那个印着Hello
Kitty、边缘被烧焦蜷曲、浸透了深海的咸涩、灰烬的污浊和一种无法洗去的、淡淡铁锈味的小本子。
它静静地躺在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之间,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小的墓碑。
他用颤抖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它,仿佛捧着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
他认得这个本子。认得上面每一个歪扭的字迹,每一个幼稚的贴纸。这是绘梨衣的世界。
他颤抖着,一页一页地翻过。
今日の空はとても青い(今天的天空很蓝)——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和云朵。
一緒に遊びたい(想一起玩)——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Sakuraは世界で一番優しい(Sakura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字迹旁边贴着一个小心心。
……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页纸被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浸透,边缘已经发硬。在浓重的血色之上,是两行更加用力、却因剧痛和颤抖而显得格外扭曲破碎的字迹:
世界はとても優しい(世界很温柔)
Sakura……(名字被大片晕开的血渍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
在纸页的右下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画着的,是一只简笔画的小黄鸭。
鸭子的旁边,有两个更加潦草、几乎不成形的火柴人。
一个脑袋上画着两个圈,大概是眼镜(Sakura),一个穿着简单的红白两色衣服,头上画着两个小揪揪(绘梨衣)。
两个火柴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线条很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执着。
源稚生的手指死死抠进本子烧焦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滚烫的液体,混合着血污和泥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染血的纸页上,洇开更深、更绝望的痕迹。
他仰起头,对着这片吞噬了他妹妹的、冰冷死寂的废墟深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悲号。
那声音里,是失去至亲的剧痛,是无能为力的绝望,是滔天的恨意,更是一种……被那行世界很温柔彻底击碎灵魂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怆。
风,卷着咸腥的海水气息和未散的硝烟,呜咽着穿过这片巨大的坟墓。
那个小小的本子,承载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对世界最后的、染血的温柔告白,在男人悲恸欲绝的怀抱里,沉默无言。
(终)
琉璃易碎刃生花,无声写尽温柔话。
小鸭沉海牵谁手世界尽头…樱落吗
——我们都是小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