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登基那日,谢玄手握三十万铁骑跪在阶下:臣愿为陛下犬马。
她看着这头野心勃勃的狼,心想迟早要砍了他。
他扣她奏折时没砍,他战场贴耳教杀人时没砍,他醉吻她唇角时也没砍。
直到他交还兵符:臣想换个身份。
凤知微捏着他下巴轻笑:准了,今晚侍寝。
史书只载女帝终身未立皇夫。
野史却传:夜半御书房总有谢姓男子研磨伴驾,腰间玉坠刻着吾妻知微。
如今他剥着荔枝笑问:陛下明日想砍谁臣递刀。
她扑进他怀里:谢玄,你怎么这么可爱
风卷落花,他吻住她一生的胜负手。
京城六月,蝉鸣撕扯着闷热的空气,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脑仁发胀。御书房里,比那蝉声更聒噪的,是女帝凤知微摔奏折的动静。
啪!
又一份折子被她狠狠掼在御案上,厚重的紫檀木桌面都跟着震了震。
谢玄!凤知微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的凤眼此刻锐利如刀,直直钉向下首那个安然端坐的身影,你是不是又把朕的兵部折子给扣了!
阶下那人,一身玄色蟒袍,银线在衣领袖口蜿蜒出低调的华光。他像是没听见那山响的动静,正慢条斯理地对付着一颗饱满的岭南荔枝。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剥开红艳的壳,露出里面莹白剔透的果肉。指尖随意一弹,那果肉便精准地落进他自己口中。
他嚼了两下,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含糊:兵部那群老学究,除了哭穷还是哭穷,翻来覆去那点车轱辘话,臣瞧着心烦,替陛下省点纸墨罢了。
省纸墨凤知微气极反笑,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朕看你是想省了朕这把龙椅!她说着,手臂猛地用力,就要掀翻面前沉重的御案。
几乎在她发力的同时,一只骨节分明、蕴藏力量的手掌已然稳稳按住了桌角。那手掌顺势向下,温热干燥的掌心,严严实实覆在了凤知微按在桌沿的手背上。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几乎烫人的温度。
陛下息怒,谢玄抬眼,眸子里漾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光,像深不见底的古井里落进了几颗顽皮的星子,龙体要紧。
凤知微心头猛地一跳,那点星子的光仿佛烫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回来,可那只覆盖着她的手纹丝不动,像生了根。
她被迫抬起眼,直直撞进谢玄那双含笑的眸子里。那笑意深得很,带着点懒洋洋的纵容,又藏着点洞悉一切的锐利。凤知微只觉得耳根子莫名地发起热来,这点热迅速燎原,烧成了恼羞成怒。
谢玄!她声音拔高,带着帝王的威仪,你放肆!
谢玄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像是最上等的丝绸轻轻擦过耳廓,带着点痒,又带着点无赖的笃定:臣放肆惯了,陛下您……舍得砍么
凤知微喉咙一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还真让他说中了。
她舍不得。
三年前那场初登大宝的典礼,瞬间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九重丹陛之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老臣。须发皆白的老头们,哭天抢地,捶胸顿足,那悲恸劲儿,比她父皇龙驭宾天那会儿还要凄惨十分。
陛下年幼,国赖长君!当立摄政王辅政!以安天下!
哭声汇成一片,嗡嗡地撞击着新铺的金砖。
她端坐在宽大冰冷的龙椅上,明黄的龙袍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脚悬着,连地都够不着。心里翻江倒海,把那群哭丧着脸的老家伙骂了千百遍。就在那股憋屈和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时,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一身玄衣,银线在衣摆袖口无声流动,像一柄收在古朴刀鞘中的绝世名刃,锋芒尽敛,却让人不敢逼视。他穿过跪伏的人群,步履从容,径直走到丹陛之下,单膝点地。
臣,谢玄,声音清朗,带着金玉相击的质地,瞬间压过了满殿的哭嚎,愿为陛下犬马,效死方休!
满殿的呜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谢玄手里攥着三十万北境边军虎符,腰间挂着先帝亲赐的、可免死罪的丹书铁券。
凤知微坐在高处,看着阶下那个低垂着头颅、姿态却丝毫不显卑微的男人,心里明镜似的。犬马这分明是头蛰伏的狼!一头随时能掀翻她这龙椅的恶狼!
可狼……也有狼的好用之处。比如眼下,北境狄戎叩关,狼烟再起。朝堂上又吵成了一锅煮沸的烂粥,主战的、主和的、哭穷的、推诿的,唾沫星子横飞,乱糟糟一片。就在这乱象之中,谢玄只平平淡淡地说了四个字:臣请旨出征。
刚才还沸反盈天的金銮殿,霎时落针可闻。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
凤知微看着阶下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一股莫名的冲动和憋屈涌上心头。她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朕也去!
谢玄倏然抬眼,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挑,带着点审视,又带着点毫不掩饰的戏谑:陛下会骑马
那眼神,那语气,瞬间点炸了凤知微。她腾地站起身,几步冲到丹陛边缘,也不管什么帝王威仪了,抬脚就朝离得最近的谢玄踹了过去,靴尖险险擦过他那华贵的蟒袍下摆:朕会砍人!
谢玄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胸腔震动,低低的笑声终于抑制不住地逸了出来,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小小的回音,听得人心头发颤。那臣,他忍俊不禁,声音里带着纵容,给陛下牵马。
出征前夜,星子疏疏落落地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夜风带着初夏的凉意,吹过空旷的校场。凤知微穿着一身合体的玄色劲装,将腰带狠狠勒紧,可那风还是无孔不入地往脖领里钻,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一个皮质的酒囊递到眼前,带着谢玄手上淡淡的皮革和皂角混合的气息。
暖暖。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
凤知微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拔开塞子,凑到唇边小心地抿了一口。一股极其辛辣狂暴的液体猛地冲进口腔,沿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呛得她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连连咳嗽,舌头都麻了:咳…咳咳…什么…什么破酒这么辣!
谢玄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唇角勾起,自然地接过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月光勾勒出他颈部利落的线条,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一滴晶莹的酒液顺着他微扬的下颌滑落,消失在衣领深处。凤知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滴消失的酒渍,莫名觉得方才那股呛人的灼烧感又从心口蔓延开来,脸颊也跟着发起烫。
她慌忙别过脸去,盯着远处模糊的营帐轮廓,小声地、几乎是含混地嘀咕了一句:登徒子…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落入了谢玄耳中。他肩膀微微耸动,低沉的笑声再次溢出喉咙,在安静的夜空下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
然而,当战鼓擂响,烽烟直冲云霄时,凤知微才真正见识到谢玄的另一面。那个在朝堂上慵懒散漫、在她面前总带着几分无赖气的男人,仿佛被彻底剥去了伪装,显露出内里最坚硬、最冷酷的钢骨。
他提着一柄沉重的长刀,翻身上马。铁蹄踏碎烟尘,玄色战袍在劲风中猎猎狂舞,像一面不详的旗帜。刀锋挥过,寒光乍现,敌人的鲜血便如泼墨般溅开,在他冷峻如石雕的侧脸上留下刺目的红痕。他的眼神却始终沉静,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着战场上每一处混乱的厮杀,每一次生死的交错。那不是在搏命,更像是在一方巨大的棋盘上,冷静地落下决定生死的棋子。
凤知微第一次亲手将冰冷的剑刃送入一个活生生的躯体。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触感,剑锋切开皮肉、擦过骨骼的滞涩感和沉闷的阻力透过剑柄传来,让她整条手臂都控制不住地发软,几乎要握不住那柄象征天子威仪的宝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脱手弃剑的瞬间,一只带着厚茧、染着血污的大手猛地覆在了她握剑的手背上。那手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引领着她被恐惧冻僵的手臂,狠狠地向前一送,再猛地向下一劈!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她的唇边。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刚才还面目狰狞的敌人,喉咙被切开一道巨大的豁口,眼中的凶光瞬间凝固,身体软软地栽倒下去。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猛地灌入鼻腔,凤知微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直冲喉咙。可就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息里,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传来的滚烫温度和坚定力量,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奇异地驱散了她心中翻腾的恐慌。一股冰冷的、近乎麻木的镇定感,从那只手传递过来,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几乎是本能地,借着那股力量,猛地抽回长剑,反手狠狠一挥!寒光闪过,旁边一个试图偷袭的狄戎士兵,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骨碌碌滚落尘埃。
陛下进步神速。谢玄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那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凤知微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把溅满鲜血的脸颊,触手一片粘腻湿滑。她看也没看谢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和强撑的镇定:闭嘴!
班师回朝那日,盛况空前。京城的朱雀大街被汹涌的人潮塞得水泄不通。欢呼声浪直冲云霄,陛下万岁!谢大将军威武!的呼喊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凤知微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雪白战马上,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扬,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与凯旋的荣光。只是那紧握缰绳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谢玄策马落后她半步。他卸去了战场上的冷厉,一身玄色常服,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那道挺直的银甲背影上。那姿态,既像是忠诚的守护,又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当夜,宫中大摆庆功宴。琼浆玉液,觥筹交错。文武百官轮番上前,向此战最大的功臣谢玄敬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豪饮。酒意渐渐上涌,染红了他素来冷白的耳根,那双深邃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光。
凤知微被殿内喧嚣的人声和浓烈的酒气熏得有些发闷。趁着无人注意,她悄悄溜出大殿,想寻一处清净地透口气。初夏的夜风带着御花园里花草的清香拂面而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她漫无目的地沿着雕栏玉砌的回廊走着,刚走到一处嶙峋假山的阴影里,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一股大力袭来,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扯进假山后狭小的空间里,后背抵上冰凉粗糙的石壁。浓重的酒气瞬间将她包围。
是谢玄。
月光透过假山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眼底的醉意似乎浓得化不开,又似乎清醒得可怕。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谢玄!你……凤知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堵了回去。
一个带着浓烈酒气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的唇角。那触感滚烫、霸道,带着掠夺的气息,却又在落下的一瞬间变得异常柔软。
凤知微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僵硬。
谢玄稍稍退开一丝距离,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奇异的邀功意味:陛下…臣今日…帅吗
谢玄!凤知微猛地回神,又羞又怒,用力去推他坚实的胸膛,你疯了!放开朕!
谢玄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非但没放,反而将沉甸甸的额头抵在了她单薄的肩上。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声音闷闷地从她肩窝处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可怜的腔调:臣没疯…臣只是…心悦陛下…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凤知微的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理智在尖叫着危险,可心尖上那簇不受控制的火苗却越烧越旺。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刻意冷硬,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心悦朕呵,好啊,她抬起下巴,迎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那把你的兵符交出来。让朕看看你的‘心悦’,值不值你谢家军三十万铁骑!
这几乎是一个刁难,一个试探。她在赌,赌他这醉话里有几分真心,赌这头恶狼的獠牙是否真的愿意收起。
谢玄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她身上。那笑声里没有半分被胁迫的恼怒,反而充满了某种如愿以偿的畅快。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一只手,探入自己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枚沉甸甸、冰凉沁骨的青铜虎符。
没有丝毫迟疑,他抓起凤知微微凉的手,将那枚象征着北境三十万大军至高指挥权的兵符,不容分说地塞进她的掌心。那冰冷的金属,竟还带着他胸膛滚烫的体温,灼得凤知微指尖猛地一缩,差点就要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臣连命都是陛下的,谢玄抬起眼,醉意朦胧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热的光,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握着兵符的指尖上,区区兵符,陛下尽管收着。臣……求之不得。
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和滚烫气息,让凤知微浑身一颤。她死死攥紧那枚兵符,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她迎上他的目光,牙关紧咬,一字一顿,带着帝王的决断:好!谢玄,记住你今日的话!别以为朕…不敢收!
谢玄的回应是更低沉的笑,和落在她指尖的又一个轻吻,带着毫不掩饰的满足:臣,谢陛下恩典。
回宫之后,凤知微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锐气。那枚沉甸甸的北境兵符,被她用锦帕裹了,压在龙榻的枕头底下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她端坐在龙椅上,迎着满朝文武或惊疑、或揣测的目光,声音清亮地颁下了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设立内阁,分六部之权,凡重大国策,需内阁合议票拟,再呈御览。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陛下!万万不可啊!
须发皆白的老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惶,祖宗成法不可变!六部乃国之根本,岂能分权于无名之内阁此乃动摇国本之举!请陛下三思!
陛下!臣等泣血叩请!收回成命!
紧接着,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金銮殿上,顿时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站着的官员,显得异常空旷。反对的声浪几乎要将高高的穹顶掀翻。
凤知微端坐不动,面色沉静如水,藏在宽大龙袍袖中的手却微微蜷紧。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站在她身侧御阶旁的那个男人——谢玄。
谢玄依旧是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直到跪地的朝臣们声嘶力竭的恳求告一段落,殿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时,他才微微侧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跪着的人群。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却像一把冰冷的刮骨刀,瞬间割开了所有嘈杂:诸位大人,这般情状……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是对陛下的圣裁,有所不满
仅仅一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
方才还群情激愤、涕泪横流的老臣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的哭喊和辩驳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大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有几个胆小的,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谢玄手中虽无兵符,可他那双平静扫视过来的眼睛,比任何虎符都更具威慑力。那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眼神,带着漠视生死的冰冷。
凤知微看着阶下瞬间噤若寒蝉的群臣,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点恶作剧般快意的舒爽感,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强压住几乎要翘起的嘴角,努力绷紧脸皮,声音平板无波:议政已毕,退朝!
夜间的昭阳殿寝宫,烛火融融。白日里端肃威严的女帝,此刻却像个没骨头的小兽,懒洋洋地趴在谢玄宽厚温暖的怀里。她伸出纤细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他浓密纤长的睫毛。
谢玄,她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今日…朕是不是太狠了些那些老臣,怕是恨死朕了。
谢玄低笑一声,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给她。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拉到唇边,温热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指尖、手背,带着无限的怜惜和纵容:陛下不狠一点,臣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当陛下的‘宠臣’呢
不要脸!凤知微被他逗笑,脸颊飞起红霞,啐了他一口。
臣要脸做什么谢玄眸色转深,一个翻身,便轻易地将她压在身下,滚烫的吻细密地落在她的颈侧、耳后,声音沙哑得惑人,臣只要陛下……就够了。
时光如御花园里潺潺的流水,无声淌过。北境的烽火彻底熄灭,边境互市重开,驼铃声声。朝堂之上,在谢玄不动声色的震慑和凤知微日渐纯熟的政治手腕下,那些曾经喧嚣的反对声浪渐渐平息。新设的内阁运转顺畅,六部各司其职,吏治在女帝的铁腕与怀柔并施下,显出前所未有的清明气象。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谢玄踏入了阔别已久的御书房。他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匣,步履沉稳地走到御案前。
凤知微正埋首于一堆奏章之中,朱笔批阅,神情专注。殿内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谢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凤知微批完手中那份,搁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才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落在谢玄手中的木匣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疑问:爱卿这是何意
她认得那匣子,里面装的是他手中仅存的、拱卫京畿的最后兵符。
谢玄没有立刻回答,他屈下单膝,稳稳地跪在了御案前。这个动作,与他三年前初入金殿时的姿态重合。只是这一次,他身上再无一丝权臣的锋芒与桀骜,只有一种近乎沉静的、交付一切的坦然。他双手将木匣高举过头顶,抬起头,深邃的眼眸迎上凤知微审视的目光,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清晰无比的笑意,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和不容错辨的炽热。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殿宇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臣手中的权柄,已尽数归还陛下。如今,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个恩典,换个身份。
凤知微的心跳,在他开口的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和某种隐秘的期待,悄然涌遍全身。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地微微挑高了眉梢,带着一丝慵懒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哦换个身份爱卿想换什么身份
她的目光,像带着小钩子,在他脸上逡巡。
谢玄定定地回望着她,眸色深沉如渊,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强作镇定的模样。那目光滚烫,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凤知微的心弦上:陛下的皇夫。
皇夫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凤知微握着朱笔的手指猛地一颤,一滴饱满的朱砂墨汁,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刚刚批阅好的奏折上。那浓艳的红色迅速晕染开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绽开一朵刺目又妖娆的花。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凤知微的目光从那朵花上移开,重新落回谢玄脸上。她缓缓地、缓缓地从宽大的龙椅上站起身。玄色的龙袍下摆拖曳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她走到谢玄面前,微微弯下腰。烛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跪着的男人完全笼罩。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捏住了谢玄线条分明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更深地迎视自己的目光。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春日拂过花瓣的微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诱哄,又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准了。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下颌肌肉瞬间的紧绷。凤知微的唇角一点点勾起,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明媚得惊心动魄,带着胜利者的慵懒和一丝狡黠的暧昧。
谢玄,她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的耳廓,清晰地吐出后半句,今晚…侍寝。
谢玄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低低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某种终于得偿所愿的释然。
臣……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喑哑得如同粗粝的沙砾摩擦,遵旨。
话音未落,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闪电。有力的手臂穿过凤知微的膝弯和后背,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猝不及防的腾空感让凤知微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龙袍宽大的袖摆和金线绣成的裙裾在空中划出华丽的弧线。
谢玄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内殿深处。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抱着她的手臂却异常温柔,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怀中人染上红霞的脸颊,再无半分平日朝堂上的深沉算计,只剩下纯粹而炽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重重叠叠的鲛绡帐幔无声垂落,隔绝了外界的尘嚣。红烛高烧,暖融的光晕将寝殿内染上一层朦胧而暧昧的橘红。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悠远的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暖意。
凤知微依偎在谢玄温热的胸膛前,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他宽阔坚实的后背。那里,纵横交错着数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疤,如同烙印,无声诉说着他曾经历的血雨腥风。她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滑过那些凸起的、略显粗糙的疤痕纹理,每一下触碰,都像点在滚烫的心尖上。
这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哽咽,被红烛的光芒晕染得有些模糊,还疼吗
谢玄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印上她的额头,沿着她光洁的眉骨、微微颤抖的眼睫一路向下,最终精准地捕获了她柔软的唇瓣。这是一个极尽缠绵的吻,带着安抚的意味,温柔地吮吸、舔舐,将她所有的不安和心疼都无声地吞没。
良久,他才稍稍退开一丝距离,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低笑一声,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沙哑,和一种近乎撒娇的意味:陛下亲一亲……就不疼了。
凤知微被他逗笑,嘴角刚刚扬起,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谢玄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温柔地、珍重万分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目光深邃得如同吸进了所有的烛光,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傻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哭什么
凤知微吸了吸鼻子,将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委屈:谢玄……你怎么…这么好
这话问得有些傻气,却又无比真挚。这个手握重兵、曾经让她日夜提防的男人,这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臣,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割草的将军,此刻在她面前,却只剩下无限的包容和温柔,将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谢玄的心口被这带着哭腔的傻话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颚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誓言,敲在她的心上:
因为臣的陛下,值得这世上所有的好。
时光如长河奔流,裹挟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无声向前。
多年后,官修正史《昭武本纪》中,关于女帝凤知微的记载,在文治武功,中兴之主的盖棺定论后,笔锋一转,用冷静而克制的笔触写道:
……昭武女帝与摄政王谢玄,同心戮力,共治天下,内修政理,外攘强敌,遂启‘昭武中兴’之盛世。后,摄政王谢玄功成身退,隐于幕后,女帝独掌乾坤,威加海内。然,终女帝一生,未立皇夫,后宫虚位。唯史官有零星记:帝勤政,常夙兴夜寐,批阅奏章至夜半。时有男子出入御书房,为帝亲研朱墨,伴驾左右,与帝同案而食,同室而寝,其踪隐晦,帝亦讳莫如深。
而在那些流传于茶楼酒肆、勾栏瓦舍的稗官野史、市井杂谈里,关于这位神秘男子的身份,则添上了无数绘声绘色的细节:
嘿,那御书房半夜点灯熬油给女帝磨墨的还能有谁!姓谢!单名一个‘玄’字!就是当年那位权倾朝野、杀得北境狄戎哭爹喊娘的谢大将军!说书人一拍醒木,唾沫横飞。
啧啧,那模样,据说俊得不像话!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就是性子冷,除了在女帝面前,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对对对!有宫里的老太监偷偷传出来过,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说那位谢大人腰间,常年挂着一块羊脂白玉的坠子,宝贝得紧!有眼尖的小太监趁着给更衣的时候瞥见过一眼,上面刻着四个小字——‘吾妻知微’!
嚯!‘吾妻知微’!听众一片哗然,这……这胆子也忒大了!敢这么称呼女帝陛下
谁说不是呢!可更奇的是,女帝陛下听见了,非但不恼,据说还笑!那谢大人私下里,更是常唤陛下‘阿微’,陛下呢,就叫他‘谢卿’……啧啧,那御书房里,时常能听到陛下嗔怪的骂声,还有谢大人低低的笑声,哪像是君臣,分明就是一对闹别扭的小夫妻!
还有人说,深更半夜的,常看见陛下寝宫的窗棂上,映着两人对坐下棋的影子,或者陛下靠在谢大人肩上打盹……那情状,当真是形影不离,蜜里调油……
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如同御花园里四季不绝的清风,悄然吹过宫墙,飘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为那位铁血铁腕的传奇女帝,蒙上了一层旖旎而神秘的色彩。
此刻,御花园的八角凉亭内,正是春暮夏初。几场细雨过后,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枝头新绿浓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微风拂过,卷起几片早凋的桃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谢玄一身家常的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少了几分朝堂上的深沉,多了几分闲适清雅。他姿态闲散地坐在石凳上,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开一颗新鲜荔枝的红壳,莹白剔透的果肉被小心地完整取出。他抬手,将那滴着汁水的果肉送到凤知微唇边。
凤知微就着他的手,张嘴轻轻咬住。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声音含混不清地问:谢卿,朕琢磨着,明日早朝,要不要砍几个贪官污吏的脑袋助助兴省得那群人老觉得朕脾气太好。
谢玄低笑出声,拿起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自然地、温柔地擦拭去她唇角沾染的点点汁水。那动作熟稔得如同做过千百遍。他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带着全然的纵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陛下开心就好。臣别的本事没有,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给陛下递刀的手,还是稳的。
这话说得太混不吝,却又太谢玄。凤知微的心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包裹着,又软又甜。她再也忍不住,身体前倾,像归巢的乳燕般扑进他宽阔安稳的怀里,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带着点娇憨的鼻音:
谢玄……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看他,你怎么…这么可爱
谢玄稳稳地接住她,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圈在怀中,下颚抵着她柔软馨香的发顶。他收紧怀抱,低沉的笑声在她耳边震动,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全然的归属感:
因为臣的陛下,他的声音低哑下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值得臣所有的可爱。
一阵暖风适时地吹过,卷起亭外满地的落英,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缠绵的雨,有几片调皮地钻进凉亭,落在他们的发间、衣襟上。
在这漫天花雨之中,谢玄低下头,精准地捕捉到凤知微微启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温柔而绵长,带着岁月沉淀下的醇厚爱意和彼此交付的绝对信任,像封存了所有热烈与平淡的印章,轻轻盖在流年的扉页上。
他吻得珍重而虔诚,仿佛怀中拥着的,是他这一生唯一、也是最值得押上一切的——胜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