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的阳光毒得很,你明晃晃砸在水泥地上,蒸腾起一片扭曲视线的热气。苏晚拖着脚步从市实验小学那扇沉重的铁门里挪出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软又沉。后脑勺突突地跳着疼,太阳穴那根筋绷得死紧。脑子里还在嗡嗡回响着——
苏老师!我们家鹏鹏回家说手指头疼!是不是你上课让他罚抄太多了(天知道那小子课间掰手腕输了自己恼的。)
苏老师,这次单元考乐乐怎么才考92上次可是95!是不是你讲课方式有问题(那3分扣在作文跑题,跟他妈解释半小时油盐不进。)
苏老师!我家宝贝说今天美术课颜料蹭衣服上了!你这老师怎么看孩子的这衣服很贵的!(颜料是旁边小朋友不小心碰翻的,她家宝贝当时笑的最大声。)
……
这些声音塞满了她整个脑袋,搅成一团浆糊。喉咙干得冒烟,只想赶紧钻进自己那辆二手小菠萝里,把空调开到最大,隔绝一切噪音。那辆白色的小Polo,是她工作两年省吃俭用才供下来的,虽然旧了点,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是她小小的、移动的避风港。
绕过教学楼拐角,一眼就能望见教职工停车区。她的白色小Polo孤零零地停在那儿。
苏晚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那是什么
她的车……她那辆虽然旧但一直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像只温顺小白兔的小Polo……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从前翼子板到后车门,被划了长长的一道。不,不是一道,是无数道!横七竖八,深可见底底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在刺眼的阳光下,那一道道丑陋的伤痕反射着狰狞的光,像一张被人恶意刻上去的巨大棋盘格,又像一张咧开嘲讽大嘴的鬼脸。
嗡——
苏晚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眼前瞬间发黑。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里,才勉强没让自己当场尖叫出声。
谁干的!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奔突,烧得她浑身发抖。她猛地扭头,猩红的视线扫向教学楼。三楼那扇窗户后面,几个小脑袋正挤在一起,其中一个梳着刺猬头、一脸混不吝的男孩,正咧着嘴,得意洋洋地朝这边做着鬼脸——陈浩!又是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上周刚把他爸叫来学校谈过他在走廊踢球砸坏消防栓的事!
苏晚气得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真想冲上去揪住那个小混蛋的领子!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她。冲上去又能怎样对着一个十岁孩子咆哮除了显得自己无能狂怒,还能得到什么只会让明天校长室的投诉电话再次被打爆!
不行!车!她的车!她唯一的财产!不能就这么算了!
找家长那个一脸横肉、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陈老板上次来学校,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一句轻飘飘的小孩子皮嘛,划花了多少钱我赔就是了,堵得她胸口发闷。赔那语气,像打发叫花子!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的岩浆,冻得她四肢发冷。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修车!必须修!立刻!马上!
她几乎是扑到车边,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狰狞的划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发出吃力的咳嗽声,挣扎着启动。她一脚油门踩下去,小Polo像一匹受伤的小马,带着满身的伤痕,悲鸣着冲出了学校。
导航地图被她戳得啪啪响,目标锁定在最近的一家汽修店——驰风快修。名字听起来挺靠谱,就在学校后面两条街的巷子口。
车停在驰风快修那沾满油污的卷帘门前时,苏晚的心还在怦怦狂跳,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急的。店里光线昏暗,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汽油、橡胶和金属粉尘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地上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零件、轮胎和工具,几乎无处下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金属被粗暴对待后的燥热感。
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工装裤、头发乱得像鸡窝的小学徒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对付一辆摩托车锈死的排气管,扳手敲在铁管上,发出刺耳的铛铛声。
那个……你好苏晚的声音在空旷嘈杂的车间里显得有点微弱。
小学徒抬起头,一脸茫然,沾着黑油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留下几道滑稽的黑印子。啊修车老板……老板在里头!他含糊地朝最里面、用一块沾满油污的蓝布隔出来的小隔间指了指,又埋头跟那根排气管较劲去了。
苏晚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油渍和零件,高跟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突兀的哒哒声。她撩开那块油腻腻的蓝布帘子。
隔间很小,只放着一张堆满杂乱单据、零件和几个啃了一半冷掉包子的旧桌子,还有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电脑。一个男人背对着门,正弯腰在墙角一个巨大的工具柜里翻找着什么。
他个子极高,即使弯着腰,也能看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工装背心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起伏的、蕴含着力量的背肌轮廓。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结实,小臂上蜿蜒着几道青筋,沾着新鲜的黑色油污。工装裤包裹着两条长腿,裤脚塞在一双沾满泥泞和油渍的高帮工装靴里。
听到动静,男人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
苏晚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脸上也蹭了些机油,像几道随意的涂鸦,反而衬得那张脸轮廓更加深刻分明。眉毛很浓,眉骨略高,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得很紧。最让她心头一跳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没什么情绪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怎么说呢,锐利,冷淡,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还有一丝……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八百万的漠然。像极了赛车杂志上那些站在领奖台边缘、睥睨众生的顶级车手,只是背景从香槟美女换成了满墙油污的工具架。
有事他开口,声音低沉,有点沙哑,像砂纸磨过金属,带着一种被机油浸润过的粗粝感,没什么温度。他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同样脏兮兮的毛巾,胡乱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动作随意却透着一股力量感。
老板我…我的车被人划了!苏晚连忙侧身,指了指门外自己那辆伤痕累累的小Polo,声音因为急切和残留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就在学校门口!被个熊孩子划的!特别深!您看看,这…这得多少钱能修好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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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没说话,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淡淡烟草味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苏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走到Polo车旁,半蹲下来,手指极其随意地在那几道最深的划痕上抹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熟练,却没什么珍视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检查一块待修的金属板。他微微侧头,对着光线看了看指甲缝里沾上的白色漆末和露出的灰色底漆。
啧。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咂舌。
苏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其实也没拍掉多少),走回柜台后面。他高大的身躯往那一站,瞬间让小小的柜台显得更加逼仄。他拿起计算器,手指在上面噼里啪啦飞快地按了几下,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砰。计算器被他随手扔在油腻的桌面上,屏幕朝向她。
一个鲜红的数字跳了出来:5000.00。
全门重做钣金喷漆,原厂漆调色,这个价。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眼神扫过苏晚瞬间煞白的脸,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不议价。
五……五千!苏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者眼睛花了。她一个月工资扣掉五险一金才多少这辆二手小Polo买来也才四万多!修划痕,要五千!抢劫啊!她气得声音都尖了,老板!您看清楚!就是划痕!不是撞了!这……这也太贵了吧!能不能便宜点或者……或者局部补一下
男人抬起眼皮,那双墨黑的、深潭似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地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在浪费我时间。他甚至懒得解释,只是用下巴朝门外那辆Pollo扬了扬:漆面损伤面积超过百分之七十,局部补补出来像打补丁,你开他顿了一下,语气更淡,嫌贵前面路口左拐,还有一家‘老王汽修’,手艺糙点,便宜。
那语气,那眼神,像冰锥子一样扎在苏晚的心口上。屈辱、愤怒、委屈、还有对钱包的心疼,各种情绪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眼眶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眼前这个冷漠得像个机器的男人看到自己失控的狼狈。手指颤抖着,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拉开那个磨得有些掉皮的旧钱包。里面躺着几张可怜巴巴的红色钞票,还有一张她省吃俭用攒了几个月才存了三千块的工资卡。
空气凝固了。只有墙角那台破旧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嘎吱嘎吱转动,搅动着沉闷燥热的空气,吹来一阵阵机油味。小学徒敲打排气管的铛铛声也变得格外刺耳。
男人就那么靠在油腻的柜台上,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沾满油污的雕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终于,苏晚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但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麻木和认命。她抽出那张薄薄的银行卡,连同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大概七八百块,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油腻腻的柜台上。
卡里……卡里还有三千二!剩下的……剩下的我下个月发了工资给你送来!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车……车放你这!修好打我电话!她飞快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市实验小学
三年级语文组
苏晚,连同那些钱和卡一起推了过去。
男人垂眸,视线在那张印着苏晚名字的名片上停留了半秒,墨黑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什么也没说,伸出两根沾着油污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将那张名片和钱、卡一起拨拉到柜台下面一个敞开的抽屉里。动作随意得像在扫掉桌上的灰尘。
三天后来取。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又撩开蓝布帘子,钻回了那个堆满杂物的小隔间,背影冷漠得没留一丝余地。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消失在布帘后的高大身影,听着隔间里隐约传来的、似乎是拧开某种金属罐头的嗤啦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委屈和荒谬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个弥漫着机油味和冷漠气息的修车店。
炽热的阳光兜头浇下,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站在路边,茫然地看着车来车往,第一次觉得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如此陌生。她没有车了。五千块,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了下来。她得坐公交车回去,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得提前一小时出门挤公交,去面对那些没完没了的家长和永远精力过剩的熊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酸楚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她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苏晚。为这种人,为这种破事,不值得!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起,就算绕路三公里,也绝不再踏进这家驰风快修一步!那个眼神像讨债鬼、心比机油还黑的修车店老板,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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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闷雷在厚重的云层里隐隐滚动。苏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再次站在了驰风快修那扇仿佛永远沾着油污的卷帘门前。这一次,她是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又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到的。想到即将支付的尾款,心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店里依旧昏暗杂乱,那股熟悉的、浓烈的机油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那个鸡窝头小学徒正蹲在一辆拆了轮子的越野车旁发呆。
我……我来取车。苏晚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小学徒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朝最里面的隔间努了努嘴:哦!白色小菠萝是吧老板在里面……呃,算账他语气有点不确定。
苏晚的心又沉了一下。算账不会又临时加价吧她硬着头皮,再次撩开了那块油腻腻的蓝布帘。
隔间里没开灯,光线更暗。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堆满杂物的桌子前。他没在算账,而是在……打游戏
桌上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电脑屏幕亮着,光影闪烁。男人戴着耳机,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屏幕上是极其逼真的赛车游戏画面,一辆银灰色的流线型跑车正以惊险的弧度漂移过连续弯道,引擎的咆哮声隔着耳机都能隐约听到,伴随着游戏里观众席震耳欲聋的欢呼。他操控键盘的手指修长有力,在几个键位上快如闪电地敲击、滑动,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屏幕上,那辆银灰跑车如同幽灵般一次次极限超车,甩开对手,冲过终点线,巨大的WINNER字样炸开。
苏晚愣在门口,看着屏幕上那辆冠军跑车定格的炫酷画面,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脏背心、沾满油污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这反差也太大了。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动作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耳机。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戛然而止,隔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
他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脸,墨黑的眸子扫过苏晚,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他没说话,只是从屁股底下坐着的一沓旧报纸上,摸出一串钥匙,随意地朝苏晚扔了过来。
苏晚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冰凉,上面还沾着点油污。
车在门口右边角落。漆干了,自己看。他的声音比三天前似乎更沙哑了些,透着浓浓的倦意,甚至懒得起身,尾款,一千三。
苏晚攥紧了钥匙,指甲掐着冰凉的金属。她没动,目光落在他随手扔在桌子上的那张名片——她的名片,上面苏晚两个字清晰可见。名片旁边,放着一个啃了一半、已经干硬发黄的面包,还有半瓶喝剩的廉价矿泉水。这场景……莫名地戳中了她心里某个角落。
这老板,好像……过得也不怎么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冲淡了些许怨气。她默默地从包里数出十三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那半块面包旁边,尽量离那些油污远点。
钱放这了。她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多待。走到门口,脚步又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飞快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谢谢。
撩开帘子前,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男人正拿起那半瓶矿泉水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但也可能是错觉。
走出昏暗的车间,外面闷热的空气也没能让她感觉好受多少。她的白色小Polo安静地停在角落,在昏暗的光线下,车身光洁如新。她走近仔细查看,那些狰狞的棋盘格划痕消失得无影无踪。新喷的漆面光滑平整,颜色和原厂漆几乎看不出差别,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手艺……确实没得说。苏晚心里那点怨气,又消散了一点点。五千块,肉疼,但至少车恢复原样了。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修车店的嘈杂和机油味。狭小的空间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她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种冷冽的、像是金属摩擦后产生的独特味道,还有一种……极淡的、被机油掩盖了的、类似雪松的冷冽尾调她甩甩头,把这奇怪的联想赶走,发动了车子。
小Polo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苏晚打开车窗,让闷热的晚风吹进来。看着后视镜里那家驰风快修的招牌在暮色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这场无妄之灾。这个坑了她五千块的黑店。那个眼神像讨债、脾气又臭又硬的修车店老板。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见!
一周后的周五下午,市实验小学的多功能报告厅里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家长们身上的香水味、汗味、还有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味和零食味,混合成一种让人头晕脑胀的气息。
三年二班的家长会即将开始。苏晚站在讲台边,手里捏着厚厚一沓学生情况总结和成绩单,努力维持着脸上职业性的微笑,应付着几个围上来七嘴八舌询问孩子情况的家长。她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后颈的肌肉绷得死紧。目光下意识地在台下搜寻着那个刺猬头——陈浩的位置。他父亲,那位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一脸横肉的陈老板还没到。苏晚心里一阵发紧,今天这场硬仗,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报告厅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似乎有什么人进来,吸引了附近不少家长的视线。
苏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门口走进来两个人。前面那个,矮胖,红光满面,脖子上那条标志性的粗金链子晃得人眼晕,正是陈老板。他脸上堆着笑,正侧着身,用一种近乎谄媚的姿态引着后面的人往里走。
后面那人……
苏晚的目光落在后面那个身影上,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那人很高,非常高。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线条流畅的纯黑色赛车服。不是那种臃肿的防火服,而是更偏向于时尚设计的连体服,拉链只拉到胸口下方,露出里面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衬得脖颈的线条利落而充满力量感。肩宽腿长,比例完美得如同T台上的顶级男模。赛车服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赞助商Logo,只有左胸口位置,用银线绣着一个极其抽象、充满速度感的徽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被嘈杂环境打扰的不耐烦。但那眉眼轮廓……深刻得如同刀削斧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尤其那双眼睛,墨黑,深邃,像淬了寒冰的深潭,此刻正随意地扫视着报告厅内拥挤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是那个修车店老板!那个坑了她五千块、眼神像讨债鬼的顾老板!
苏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瞬间抽成了真空。他怎么在这里!还是跟陈浩那个混世魔王的爹一起来的这世界疯了吗!
她的目光像被钉死了一样,死死地黏在那个身影上。看着他被陈老板引着,一路穿过人群,走向……走向报告厅最前方,那几排特意空出来的、铺着红色绒布的VIP座位!
整个报告厅的巨大电子屏,原本滚动播放着学校的宣传片和欢迎各位家长的字样。就在那个男人在VIP席第一排正中央落座的瞬间,屏幕画面猛地一闪!
紧接着,一行巨大的、闪耀着金属质感的银色字体,伴随着激昂的、如同赛车引擎轰鸣般的背景音效,轰然占据了整个屏幕:
**热烈欢迎——**
**世界耐力锦标赛冠军车队飓风创始人、首席车手——**
**顾衍先生莅临我校!**
顾衍两个字,被特意放大加粗,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如同冠军奖杯上最璀璨的宝石。
报告厅里瞬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议论声,许多家长都激动地伸长脖子看向VIP席,手机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天!是顾衍!真的是他!车神顾衍!
我的妈呀!他怎么会来我们孩子的家长会
真人比电视上还帅!那气场绝了!
快看快看!他坐陈胖子旁边陈胖子儿子在他车队
啧啧啧,陈胖子这下可牛逼大发了!
周围的惊叹和议论像潮水一样涌进苏晚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她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立在讲台边,手里那沓厚厚的资料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指尖冰凉发麻。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她只觉得眼前发花,报告厅里明亮的灯光变得无比刺眼,周围的喧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世界耐力锦标赛冠军车队创始人首席车手车神……顾衍
那个……那个在昏暗油腻的修车店里,穿着脏背心、啃着冷面包、用沾满机油的手给她开五千块天价账单的……修车工!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认知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讲台冰凉的边缘,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就在这时——
VIP席上,那个被无数目光聚焦的男人,似乎对周围的骚动充耳不闻。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听旁边点头哈腰的陈老板说着什么,目光却毫无征兆地、精准地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直直地、毫无偏差地投射了过来。
越过攒动的人群,越过喧闹的空气,越过报告厅里明亮的灯光和巨大的电子屏上他那闪耀的名字。
那双墨黑的、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瞬间锁定了僵立在讲台边、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晚。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晚清晰地看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轮廓冷硬的脸上,那双薄薄的、线条锋利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温和的笑容。
那弧度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一种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自投罗网的慵懒,还有一丝……极其恶劣的、毫不掩饰的戏谑。
然后,苏晚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隔着半个报告厅的距离,周围的喧嚣震耳欲聋,她不可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那双紧盯着她的、墨黑如寒潭的眼睛,和那无声翕动的唇形,却像烧红的烙铁,无比清晰地在她空白一片的脑海里,烫下了冰冷的、带着机油味和金属寒意的几个字:
苏老师。
我的车……
最近又该‘保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