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张灯结彩,我嫁给了世仇顾家的独子顾云深。
合卺酒入喉的瞬间,他含笑望着我染血的手指:这杯毒酒,我替你温了十年。
我颤抖着掏出贴身藏的解药,他却按住我的手:别救,方家的债该由顾家血脉来偿。
宾客撞开房门时,只看见他倒在我猩红嫁衣上的身影。
直到灵堂白烛燃尽,我才在密匣里发现他泛黄的日记。
最后一页墨迹洇开:若真相大白,我愿以命熄她恨火,只求清漪余生无枷锁。
可那页之下,竟压着当年害死我双亲的、他父亲手书的真正毒计。
原来他饮下的,从来不是我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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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的晚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吹过外滩那些沉默的哥特式尖顶和巴洛克穹隆,吹过外白渡桥冰冷的钢铁骨架,最终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扑簌簌地打在顾府新漆的朱红大门上。门楣高悬的顾府二字,金粉在暮色里依旧刺眼。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大红灯笼从巍峨的门楼一直挂到深深庭院的最深处,在渐起的晚风中摇晃,投下大片大片不安定的、流动的红色光晕。鼓乐喧天,丝竹管弦之声仿佛要掀翻这沪上深秋的夜幕,宾客的寒暄、恭维、笑声汇成一股粘稠的暖流,在雕梁画栋间流淌。人人脸上都堆着笑,仿佛这场沪上两大中药世家——济世堂顾家与回春堂方家的联姻,真是什么天作之合、冰释前嫌的盛事。只有庭院角落那几株高大的银杏,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暗的天空,沉默得像一排祭奠的烛台。
方清漪端坐在缀满珠翠的凤冠之下,繁复沉重的赤金头面压得她脖颈微微发酸。眼前垂落的流苏和朦胧的红盖头,将外面那片喧嚣的、流动的红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她像一个被华丽丝线捆缚的木偶,被喜娘搀扶着,一步,一步,踩在铺满猩红毡毯的甬道上,走向她的新郎,走向她命定的仇雠——顾云深。
流苏晃动间,她瞥见了他。他站在正厅前高高的台阶上,一身簇新的玄色暗金纹长袍,外罩正红色云锦喜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孤松。隔着数重人影和喧哗,隔着眼前那片象征喜庆的薄薄红障,方清漪似乎仍能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一切,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近乎悲悯的专注。她心头猛地一刺,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纷乱如麻的心神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
新人登堂——!司仪拖长了调子的高亢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所有嘈杂。
喧嚣声浪被一种奇异的寂静取代。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实质般粘附在她身上。方清漪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空气里弥漫着名贵檀香和酒肴的气息,还有一种更隐秘、更令人窒息的味道——那是属于顾家这座百年药堂老宅的、无数草木精华与陈年积尘混合的、带着苦涩底蕴的独特气味。这气味,她曾在儿时随父亲拜访顾家时嗅到过,那时只觉得新奇有趣。如今再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记忆深处,搅起一片血色的污泥。
就是在这样的气味包裹里,数月前,她在方家那早已破败、蛛网尘封的老宅阁楼上,撬开了一个父亲生前珍视无比、临终也未曾提及的紫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泛黄发脆的信笺。父亲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顾正鸿狼子野心!为夺我回春堂秘传‘九转还魂散’之方,并独占十六铺码头药材转运之利,竟设下如此毒计!那批掺了剧毒‘断肠草’的川贝……害我夫妇性命,毁我方家基业……云深小儿,彼时年幼,然其父之罪,顾氏满门,皆难辞其咎!清漪吾儿,若苍天有眼,令汝得见此书,切记!切记!血海深仇,不可或忘!
那一刻,支撑了她十年的、对顾云深那份隐秘而炽热的情愫,连同对方家败落、父母双亡的所有悲伤与不甘,瞬间被这迟来的、血淋淋的真相彻底焚毁。爱有多深,恨便有多烈。这十年间,顾云深每一次刻意的接近,每一次深情的凝视,每一次在她孤苦无依时伸出的援手,此刻都变成了最辛辣的嘲讽,最精心的伪装。原来所有的温存,都是为了今日这场彻底的吞并!她方清漪,方家最后的血脉,竟成了仇人最得意、最风光、也最无防备的祭品!
红盖头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她宽大的袖袍深处,一个丝质香囊紧贴着肌肤。里面藏着的,不是寻常女儿家的香料,而是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细如粉尘的砒霜。鹤顶红,剧毒之物,药典中记载,无色无味,入水即溶。她将它贴身藏着,如同藏着一颗早已淬毒、只为这一刻搏命的心。指尖触到那油纸包冰冷坚硬的棱角,一股奇异的镇定瞬间流遍全身。砒霜的寒意渗入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口,将那最后一丝残存的、不该有的软弱彻底冻结。就是今夜,在这顾家最得意、最风光、以为彻底将她方家踩在脚下的婚宴巅峰,她要亲手将顾家的继承人,送入地狱!用他的血,祭奠她父母冤死的亡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喜娘扶着,对着顾正鸿——那个端坐在主位上、满面红光、捻须而笑、手上沾满她父母鲜血的老者——深深拜了下去。视线被红绸遮挡,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志得意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胸腔里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稳。
夫妻——对拜——!
司仪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喜庆。方清漪缓缓转过身,与顾云深相对而立。隔着薄薄的红绸,她仿佛能看见他深邃的轮廓。他微微躬身,姿态优雅从容。她也拜了下去,低垂的视线里,是他那双穿着簇新皂靴的脚。就是这双脚,即将踏上黄泉路。
礼成。喧嚣声浪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整个顾府淹没。祝福声、打趣声、杯盏碰撞声,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方清漪被簇拥着,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走过回廊,送入后院深处那间被布置得如同红色海洋的洞房。
洞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龙凤红烛高燃,跳跃的火光将满室的红绸、红帐、红被映照得一片暖融,却驱不散方清漪心头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的漆味、蜡烛的蜡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沉水香——那是属于顾云深的味道。
少奶奶,请坐帐。喜娘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
方清漪依言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边坐下,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袖口。香囊里那包砒霜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块冰,紧紧贴着她的心口。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清晰。顾云深走了进来。他似乎也屏退了其他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这对刚刚缔结生死契约的新人。
他没有立刻说话。方清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透过红盖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红绸,让她几乎无所遁形。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等待着预想中的质问、试探、或是虚情假意的温存。
然而,他只缓缓踱步到那张紫檀木雕花的圆桌前。桌上,一对精巧的银质合卺杯静静摆放在红绸之上,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而致命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伸出,稳稳地握住了其中一只杯子。冰凉的银质杯壁反射着跳跃的烛火,在他指间闪烁不定。
清漪。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寂静,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无法控制的涟漪。
他端起那杯酒,缓步向她走来。方清漪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密集的鼓点擂在胸腔。他停在她面前,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沉水香和淡淡的酒气,将她完全笼罩。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酒杯,轻轻递到了她的盖头之下。冰冷的杯沿几乎触碰到她的唇。
饮了这杯合卺酒,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勾动她紧绷的神经,从此夫妻一体,同心同德,再无猜忌。
那再无猜忌四个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穿透力。
方清漪的身体僵硬如石。她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冰凉的银杯。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窜过,她几乎要握不住杯子。
顾云深也拿起了桌上另一杯酒。他看着她,隔着红绸,目光似乎要灼穿那层屏障。
方清漪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僵硬地抬起手臂,与他持杯的手臂交缠在一起。合卺之礼,象征夫妻一体,血脉交融。多么讽刺!她与他交缠的手臂下,她袖中藏着致命的毒药,而他手中的酒杯里,是她亲手为他调制的断魂汤!
冰冷的杯沿贴上她的唇。琥珀色的酒液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隐晦的苦杏仁气息——那是砒霜溶解后极淡的味道,寻常人绝难察觉。她强忍着喉咙的紧缩,没有吞咽,只是让酒液沾湿了嘴唇。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对面,锁定在顾云深手中的那只酒杯上。
他微微仰头。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疑。他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杯中的酒液瞬间消失殆尽。那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般的释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碾碎。
方清漪僵在原地,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冰寒刺骨。她等待着。等待着预想中的痛苦嘶吼,等待着酒杯坠地的碎裂声,等待着他惊怒交加的质问,或者捂着腹部倒下的挣扎。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片死寂。
只有红烛燃烧的细微声响,还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鼓噪。顾云深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空了的银杯反射着烛光。他甚至……还轻轻晃动了一下空杯,唇角似乎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像是满足,又像是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这反常的平静,比任何预想中的场景都更令方清漪毛骨悚然。一股巨大的、失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放下了酒杯。
接着,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拂开了她眼前垂落的珠翠流苏,然后,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揭开了那方隔绝视线的红盖头。
眼前骤然明亮。跳跃的烛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一下眼。
顾云深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目光,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定了她。那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方清漪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疲惫。
这杯酒,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重锤,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方清漪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上,我等了十年。
十年!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方清漪的耳膜,贯穿她的大脑!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这酒里有毒!他知道她所有的计划,她的恨意,她的杀心!可他……为什么!
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将她吞噬,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紧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顾云深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瞬间崩塌的伪装和深入骨髓的惊恐。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牵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难以言喻的苍凉。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明,锐利得如同能穿透灵魂。
清漪,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我父亲欠你家的血债,我今日……用这条命还你。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她瞬间失焦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恨意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取代,他接下来的话,带着沉甸甸的、无法撼动的分量,狠狠砸进她灵魂深处:
只是,这十年……我对你的情意,从始至终,是真的。
轰——!
有什么东西在方清漪的脑海里彻底炸开了!那些被仇恨强行冰封、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浪潮,瞬间冲破堤坝,汹涌而出!
十五岁杏林会,她笨手笨脚摔碎了珍贵的紫砂药钵,面对众人或嘲笑或责备的目光,强忍着泪水,倔强地抿着唇,蹲下身一片片去捡拾碎片,手指被割破也浑然不觉。是他,那个沉默清冷的顾家少年,穿过人群,递过来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一言不发地蹲下帮她拾捡。阳光透过花窗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那一刻的静谧与无声的援手……
方家败落,她守着空荡荡的老宅,寒冬腊月,柴尽米绝,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就要无声无息地冻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又是他,仿佛从天而降,带着厚实的棉被和充足的炭火,还有温热的粥食。他什么也没解释,放下东西,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因他带来的炭火而渐渐回暖,那一点微光,曾是她绝望深渊里唯一的暖意……
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无数个细微的、被她刻意忽略的关怀,此刻都因为那句是真的,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灼热!它们汇集成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用十年恨意、数月精心谋划筑起的森严壁垒!
噗——!
顾云深的话音未落,身体猛地剧烈一晃!一口暗红粘稠、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如同决堤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温热的血点,如同骤然盛开的绝望之花,星星点点,瞬间溅满了方清漪身上那件象征着喜庆与希望的大红嫁衣!那刺目的猩红,在烛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晕染开,将原本华丽的锦缎染得更加深暗、更加狰狞!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顾云深原本挺拔的身躯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脸色在刹那间褪成死灰,额角和脖颈上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站立,高大的身体猛地向前佝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单膝跪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却依旧固执地、艰难地仰起头,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眸,依旧死死地、深深地凝望着眼前呆若木鸡的方清漪。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悲悯,只剩下一种近乎执念的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丝表情都刻入濒死的灵魂。
云深!你……方清漪失声尖叫,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撕心裂肺的颤抖和恐慌!复仇成功的快感还未升起,便被眼前这喷溅的鲜血和他痛苦跪地的景象彻底碾碎!巨大的惊骇和一种灭顶般的、迟来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下意识地就朝他伸出手,想要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剧烈起伏的肩膀,那温热的、粘稠的、属于他的鲜血的触感,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皮肤上!她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毒蛇噬咬!
别怕……顾云深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更多的鲜血,汩汩地从他嘴角、下颌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他喜服的前襟。他看着方清漪眼中那瞬间崩塌的、如同冰川碎裂般消融的恨意,看着她被巨大的震惊、痛苦和茫然彻底淹没的眸子,脸上竟然艰难地扯出了一丝近乎解脱的笑意。那笑意在他灰败的脸上显得如此诡异而凄凉。
这样……也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眼神开始剧烈地涣散,方家的债……顾家的孽……就到我这里……一笔勾销……他拼尽全力,目光最后一次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微弱光亮,嘴唇翕动着,吐出最后几个破碎的字眼:
清漪……好好……活……
最后一个活字,终究未能完整出口。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那支撑着他跪立的身躯的最后一丝力量也彻底消散。高大的身躯失去了所有依托,带着沉闷的声响,重重地、毫无生气地向前倾倒,最终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倒在了她那双被猩红嫁衣裙摆覆盖的脚边。
温热的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像一条绝望流淌的暗红色溪流。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方清漪死死扼住的喉咙!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房顶,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绝望和疯狂!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她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猛地扑倒在地,冰冷的砖石撞击着膝盖也浑然不觉。她伸出沾满他鲜血的双手,疯狂地、徒劳地摇晃着他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身体!她想要堵住他嘴角不断涌出的暗红,可那温热的液体却从她指缝间不断涌出,染红了她颤抖的双手,染红了她华贵的嫁衣,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
云深!顾云深!你醒醒!你起来!你骗我!你起来说清楚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你告诉我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冰冷僵硬的脸上,和他嘴角暗红的血污混合在一起,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绝望的血泪。
门外,被那声凄厉尖叫惊动的宾客和顾家人终于撞开了房门。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瞬间失声!
猩红刺目的洞房里,龙凤红烛依旧跳跃着诡异的光。新娘跪坐在一大片不断蔓延的暗红血泊之中,华丽的嫁衣被鲜血浸透,变得沉重而狰狞。她死死抱着新郎冰冷僵硬的尸体,沾满鲜血的双手徒劳地捧着他的脸,头发散乱,珠翠歪斜,脸上泪痕血污纵横交错,一双空洞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只剩下无边的疯狂和死寂。新郎顾云深面色死灰,嘴角凝固着暗红的血痕,无声无息地躺在她怀里。满目刺眼的红,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嫁衣的喜庆,哪里是鲜血的狰狞。
啊——!少爷!少爷啊!老管家顾忠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嚎,踉跄着扑过来。
深儿!我的深儿!顾正鸿随后冲入,看到爱子惨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目眦欲裂,指着血泊中的方清漪,浑身剧烈颤抖,毒妇!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来人!给我拿下这个毒妇!
混乱瞬间爆发!尖叫声、哭喊声、怒吼声、桌椅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沸水般在小小的洞房里炸开!
方清漪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听不见顾正鸿的咆哮,听不见顾忠悲怆的哭嚎,听不见丫鬟仆妇惊恐的尖叫。她的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只剩下他最后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和那几句在她脑海里疯狂回荡、如同魔咒般的话语:
这杯酒,我等了十年……
我父亲欠你家的,我今日用命还……
只是,这十年我对你的情,是真……
清漪……好好活……
恨意尚未消散,那被强行压抑、冰封了十年的、刻骨铭心的爱意,混杂着铺天盖地的悔恨、茫然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绝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精心策划的复仇,她以为会有的解脱和快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荒谬!她亲手毒死了他,可为什么……为什么心会这么痛痛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空洞麻木的巨大伤口!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顾云深温热血污浸透的手。这双手,刚刚送他走上了黄泉路。她又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紧闭双眼、苍白却依旧俊朗的侧脸。爱与恨的界限,在他平静饮下毒酒的那一刻,在他用生命说出情是真的那一刻,在他最后那未尽的好好活……的瞬间,彻底地崩塌了、消融了、扭曲了!最终,交融成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血色深渊!
一股冰冷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颤抖着,沾满血污的手摸索着伸向自己贴身藏着的丝质香囊。指尖冰冷僵硬,几乎不听使唤。她粗暴地撕开香囊的系带,从里面掏出一个更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油纸包——那是她费尽心机弄来的砒霜解药。她一直带着它,像一个荒谬而可悲的后手,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源自心底深处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犹豫和不忍。此刻,这小小的油纸包静静躺在她染血的掌心,沾着顾云深尚未干涸的血液,冰凉刺骨。
她颤抖着,想要去掰开他冰冷的嘴唇。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
顾正鸿暴怒的嘶吼和老管家顾忠带着哭腔仓惶呼喊快请大夫!快啊!的声音穿透混乱,清晰地传来。方清漪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死寂的时空。她缓缓地、缓缓地俯下身,冰凉的、沾着泪水和血污的额头,轻轻抵上顾云深那同样冰冷、毫无生气的额头。如同世间最亲密、最绝望的爱人在做最后的告别。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十年情……是真……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只剩下气音在喉咙里呜咽,可我的恨……也是真啊……
她死死攥紧了掌心里那包无用的解药,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油纸,刺破,深深陷入自己的掌心皮肉,留下一个个深刻的、月牙形的血痕。掌心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浓烈到极致的红——摇曳的红烛,低垂的红帐,身上被血染得更加猩红的嫁衣,还有……他身下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不断蔓延开来的、刺目惊心的血泊。
在这片象征着她婚姻伊始与生命终结的、盛大而绝望的血色里,爱与恨这两株疯狂缠绕的毒藤,终于耗尽了彼此所有的生机,在极致的绚烂与毁灭中,同归于尽。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灵魂碎裂、永坠无边心狱的躯壳。
洞房花烛,终究成了她和他共同的——朱砂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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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血色之后**
顾府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喜庆的红,换上了触目惊心的惨白。高悬的白幡在穿堂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正厅中央,森冷肃杀。顾云深的遗像悬挂在灵堂正中,照片里的他眉眼依旧深邃,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跪着的、一身缟素如同纸人的方清漪。
她被强行按在冰冷的蒲团上,为她的夫君、她的仇人、她亲手……至少世人皆如此认为……送上的亡魂守灵。顾正鸿一夜白头,憔悴枯槁的脸上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疯狂。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受伤老狼,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将方清漪撕碎。只是碍于刚赶来的、试图调查真相的巡捕房探长,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冰冷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时刻扎在方清漪的背上。
毒妇!你不得好死!顾正鸿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次次砸在灵堂死寂的空气里。
方清漪跪在那里,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灵堂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烛纸钱焚烧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她低垂着头,视线空洞地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三天了。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跪着。身上的素服宽大,更显得她形销骨立。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青黑一片,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那双曾经明澈如秋水、后来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潭枯井般的死寂。
顾云深最后的话语,他喷涌而出的鲜血,他倒在她脚边的身影,如同无数个血腥的碎片,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循环、重演。每一次重演,都带来新一轮的、近乎窒息的剧痛。十年情,是真……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恨顾家,恨顾正鸿,恨这吃人的世道!可她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要他死!更从未想过,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用他的命,来偿还他父亲的孽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她亲手调制的毒酒,她亲眼看着他饮下……这血债,她背定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充斥她内心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无边无际的、几乎将她溺毙的空虚、悔恨和一种灭顶的绝望仿佛她杀死的,不仅仅是顾云深,还有……她自己的一部分。
少……少奶奶,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压抑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方清漪毫无反应。
一只同样冰凉、微微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枯槁的手背。是顾云深身边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小丫头,采薇。采薇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被顾正鸿和老管家缠住的探长,又迅速低下头,将一个冰凉的、带着棱角的硬物飞快地塞进了方清漪宽大的袖袋里。
方清漪麻木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看向袖口。
是……是少爷书房……暗格里……采薇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几乎带了哭腔,少爷以前……只让我一个人打扫书房……出事前……他……他好像……动过那里……少奶奶……您……您保重……
小丫头说完,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缩回手,深深低下头,快步退到了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靠近过。
方清漪枯死的心湖,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的触感和采薇那断断续续、语焉不详的话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在她死寂的眼底深处荡开。暗格顾云深动过在出事前
一种近乎本能的、被绝望催生出的微弱好奇,如同黑暗深渊里透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让她僵硬的手指动了动。她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物体。是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
深夜。灵堂里只剩下守夜的下人,在角落里打着瞌睡。香烛燃烧的气味更加浓重,白烛的火焰在穿堂风中不安地跳跃,将灵堂里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幢幢鬼影。
方清漪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依旧跪在蒲团上。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太久,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守夜人沉重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均匀。
终于,她动了。
僵硬的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刺骨的酸痛。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支撑起身体。长时间的跪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棺椁边缘,喘息了片刻,才勉强稳住身形。目光扫过角落昏睡的守夜人,她像一抹无声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灵堂。
顾云深的书房在顾府最僻静的西跨院。这里同样悬挂着白幡,在夜风中飘荡,更添几分凄凉。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方清漪推开门,浓重的墨香和纸张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混杂着一丝独属于顾云深的、清冽的沉水香余韵。这熟悉的气息,让她麻木的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反手轻轻掩上门,没有点灯。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她摸索着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月光勾勒出书案、博古架、以及靠墙一排巨大书柜的模糊轮廓。采薇说的暗格……会在哪里
她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面堆放着账册、药方典籍,还有几幅未完成的字画,一切都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落了一层薄灰。她伸手,指尖拂过冰凉的案面,拂过他曾无数次执笔挥毫的地方。心口那股窒息般的痛楚再次涌上。
不是这里。
她的目光移向墙壁。月光下,书柜旁边的墙壁似乎有一块区域颜色略深,像是经常被手掌摩挲。方清漪走过去,手指在那片区域仔细摸索。触手是微凉光滑的墙面。她用力按压,推拉,毫无反应。
难道在书柜里她转身,拉开沉重的书柜门。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种线装书籍和卷轴。她借着月光,一排排仔细查看。当她的目光落在书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动作顿住了。
那里,几本厚厚的《本草纲目》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小的、与柜体同色的木质凸起,若非刻意寻找,根本难以察觉。方清漪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几本沉重的典籍,露出了后面那个小小的、方形的暗格锁孔。
袖中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此刻仿佛有了温度。她颤抖着将它取出,对准锁孔,轻轻插入。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暗格弹开,里面空间不大,只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布面、边角已经磨损的旧式笔记本,以及一沓用细麻绳捆扎着的、微微泛黄的信笺。
方清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先将那沓信笺取出,放在一旁。然后,拿起了那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她颤抖着翻开扉页。里面是顾云深熟悉而遒劲的字迹。日期,始于十年前——正是方家遭遇灭顶之灾,她父母双亡的那一年!
她靠着冰冷的书柜,缓缓滑坐到地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一页一页,艰难地读了下去。
初期的文字充满了少年人的震惊、痛苦和巨大的迷茫。
……今日随父亲去方家吊唁,方伯父伯母棺椁冰冷……清漪……那个在杏林会上摔碎药钵也倔强不肯哭的女孩,如今穿着孝服,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棺木前缩成一团,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一滴泪也没再掉……她看我的眼神……那么空,那么冷……像看一个陌生人……父亲回来路上叹息,说方家遭此横祸,产业凋零,可惜了那‘九转还魂散’的方子……我心里……很乱……
……家中老仆醉酒,失言提及数月前方家那批出事的川贝……言语闪烁,神色惊恐……我疑心大起!暗中追查……蛛丝马迹……竟都隐隐指向父亲!不!不可能!父亲他……(墨迹在此处有剧烈的涂抹、晕开)
……查到了!那批川贝的源头,经手的管事……还有那个神秘的‘断肠草’供货商……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汇集到……(此处字迹颤抖得厉害)……竟真是父亲!为了药方,为了码头!他竟……竟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我该怎么办!清漪……我该如何面对你!(大团墨渍,几乎洇透纸张)
……恨!恨父亲利欲熏心,铸此大错!恨自己流着顾家的血!更恨……这无法挽回的一切!清漪眼中的恨,像刀子……可我不敢告诉她真相!顾家若倒,依附顾家的数百伙计、药农将何以为生父亲……终究是我父亲……(字迹凌乱)
……十年。我看着她从绝望中挣扎着活下来,看着她眼中的恨意日益深沉……她以为我接近她是图谋不轨……她错了。每一次靠近,都是剜心之痛。每一次帮她,都带着赎罪的绝望。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纸包不住火……
日记越往后翻,字迹越显沉重,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的预判。
……她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冷漠疏离,而是……淬了毒的恨意。她知道了。她终于还是知道了……(墨迹在此处有长时间的停顿)
……婚期将近。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却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她看那些红绸的眼神,像在看燃烧的火焰……不,是看淬毒的刀锋。我太了解她了……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好……(笔锋陡然变得决绝)
翻到最后一页。日期赫然就是他们大婚的前夜!
月光下,那一页的墨迹异常深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洇染,仿佛书写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明日,便是大婚。我知道她会做什么。那杯合卺酒……我已等了十年。父亲欠方家的血债,顾家欠清漪的血债,该由顾家的血脉来偿还。若我的死,能浇熄她心中燃烧了十年的恨火,能斩断这世代纠缠的孽债……值得。
字迹在此处停顿,墨点重重落下,仿佛一滴凝固的血泪。接着,是最后一行,字迹变得异常清晰、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悯和祈愿:
**只求……清漪余生……再无枷锁。**
再无枷锁……
方清漪死死盯着这最后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刺入她的心脏!她干涸的眼眶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将那深重的墨迹洇开更大、更模糊的痕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不是不知道酒中有毒!他是心甘情愿地赴死!他用他的命,来偿还他父亲的血债,来斩断两家纠缠的仇恨!他以为他的死,能换来她的解脱!
顾云深……你这个……傻子……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破碎不堪,谁要你偿命……谁要你……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命运彻底愚弄的荒谬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她因泪水模糊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那本日记最后一页的下面——那沓被她取出放在一旁的、捆扎好的泛黄信笺。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她混乱的意识!
她猛地止住悲声,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抓起那沓信笺,粗暴地扯开细麻绳。纸张散落开来。最上面几封,是她父亲方鸿渐的亲笔信,字字泣血,控诉顾正鸿的阴谋。这些,她在老宅的紫檀木匣里已经见过。
她发疯般地往下翻!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笨拙不堪。
终于!在信笺的最底层,她抽出了一张质地明显不同、更为厚实、边缘泛着陈旧的米黄色的纸笺!上面的字迹,方清漪从未见过,却透着一股阴鸷狠厉、飞扬跋扈的气势,与顾云深清峻的字迹截然不同!
她凑近月光,强迫自己凝神去看。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正鸿吾兄:**
**十六铺码头事,已成定局。方鸿渐夫妇不识抬举,死不足惜。唯其女清漪,尚在稚龄,斩草务必除根!此女留之,恐为后患!我已命‘影枭’携‘鹤顶红’秘药混入其日常饮食,剂量缓增,使其如染沉疴,数月内必神不知鬼不觉殒命!如此,回春堂秘方及码头,尽归吾兄,永绝后患!**
**——
弟
兆麟
手书**
落款处,一个张狂的签名,如同毒蛇的印记——赵兆麟!沪上势力盘根错节的赵家当家人!顾正鸿最隐秘、最忠实的政治盟友和商业伙伴!
鹤顶红!数月内……神不知鬼不觉……殒命!
方清漪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了顾云深最后那句这杯酒,我等了十年背后真正的含义!也终于明白了,当年那场意外之后,她为何会突然病得那么重!高烧不退,咳血不止,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断言她活不过那个冬天!就在她奄奄一息、所有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她的病却又奇迹般地好转了……
原来如此!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奇迹!
是顾云深!一定是他!他发现了赵兆麟和顾正鸿这更歹毒、更隐秘的斩草除根之计!他暗中调换了她被下毒的食物还是寻到了解药暗中给她服下日记里那些语焉不详的沉重记录……他独自承受着父亲滔天罪孽的真相,一边要保护她不被暗害,一边还要面对她日益增长的恨意……这十年,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等的那杯酒……他平静饮下的……从来就不是她方清漪准备的砒霜!
他等的是赵兆麟当年未能得逞的、那杯真正的鹤顶红!
他以自己的生命为引,为饵,完成了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对赵兆麟和顾正鸿最致命的反击!他用他的死,不仅偿还了他以为的父亲欠方家的血债,更是要彻底引爆这深埋的毒瘤,为她扫清最后的、最致命的威胁!他要的,是赵兆麟偿命!是要顾正鸿身败名裂!是要用他自己的毁灭,换她一个再无枷锁的余生!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方清漪死死扼住的喉咙!这声音饱含着极致的痛苦、悔恨、悲怆和一种被巨大真相彻底碾碎的绝望!比在洞房那夜更加撕心裂肺!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沓揭露了最终真相的信笺,连同那本浸满顾云深十年血泪的日记,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乱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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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如同受伤濒死的兽,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角磕破流下的鲜血,汹涌地砸落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片片绝望的深色痕迹。
云深……云深……她一遍遍嘶哑地呼唤着那个再也无法回应的名字,声音破碎得如同风化的沙砾,不是我的毒……你喝的不是我的毒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灵堂里摇曳的烛火,书房窗外惨淡的月光,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中,都扭曲成了顾云深最后倒在她嫁衣上时,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血色。那血色,比嫁衣更红,比烛火更灼人,是真相撕裂后涌出的、最残酷也最深沉的爱恨,是她穷尽余生也无法挣脱的……朱砂之劫。
方清漪凄厉的悲鸣撕裂了书房死寂的夜,如同濒死孤雁最后的哀鸣,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又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她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因剧烈的抽搐而弓起,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刚刚磕破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混着滚烫的泪水,在散落的日记和信笺上洇开一片片绝望的深红。巨大的真相如同无形的巨手,将她残存的魂魄彻底揉碎。
云深……不是我的毒……不是啊……她破碎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你喝了他们的毒……你早就知道……你等的是它……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十年!他独自背负着父亲滔天的罪孽,在保护她免受暗害与承受她日益增长的恨意之间,在家族责任与个人良知之间,在无望的爱与注定的毁灭之间,走了一条怎样荆棘密布、鲜血淋漓的绝路他最后的平静,不是认命,而是用生命点燃的、一场指向真正仇雠的燎原之火!
你想用你的死……烧死他们……烧死赵兆麟……烧死顾正鸿……方清漪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虚空,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那个早已冰冷的身影,你想还方家的债……你想斩断仇恨……你想……给我一条生路……她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尖锐,可顾云深!没有你!我这条生路……还有什么意义!!
她猛地抓起地上那张赵兆麟亲笔书写的、散发着阴毒气息的信笺,染血的手指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页捏碎!仇恨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因这迟来的真相、因顾云深那惨烈到极致的牺牲,燃烧得更加炽烈!只是,那火焰的核心,不再是顾云深,而是彻底转向了真正的元凶——赵兆麟!还有那个纵容甚至参与这一切的、道貌岸然的顾正鸿!
赵兆麟……这个名字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是他!是他当年不仅要她父母的命,还要她这个后患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是顾云深,在黑暗中默默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而顾正鸿……她的公公,这个此刻正在灵堂里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男人,他手上沾染的,又何止是她父母的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顾正鸿暴怒的咆哮和老管家顾忠惊惶的劝阻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毒妇!定是那毒妇在作祟!给我搜!把她揪出来!顾正鸿的声音嘶哑疯狂。
老爷!老爷息怒!巡捕房的陈探长还在外面……您这样……顾忠的声音带着哭腔。
脚步声和争执声已经逼近书房门口!
方清漪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和心中那团骤然爆发的复仇烈焰压过了灭顶的悲痛!她不能死在这里!至少现在不能!她还有事情要做!
她以惊人的速度,一把抓起地上那本浸透顾云深血泪的日记和那沓至关重要的信笺——尤其是赵兆麟那张!胡乱塞进自己宽大的素色孝服内襟!同时,她沾满血污的手飞快地伸向袖袋,摸索出那个贴身藏着的、装着砒霜解药的油纸包,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细白的粉末混着她掌心的血污,被她用力擦抹在冰冷的地砖缝隙里!
刚做完这一切,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撞开!
几盏明亮的汽灯瞬间将昏暗的书房照得亮如白昼!顾正鸿形容枯槁、双眼赤红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神色紧张的顾家护院,还有一脸凝重、试图阻拦的巡捕房探长陈明。
刺眼的光线让方清漪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也让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额角新鲜的伤口和手上沾染的、尚未干涸的血污(既有顾云深的,也有她自己磕破的)暴露无遗。她蜷缩在地,衣衫凌乱,身边散落着几页无关紧要的、从紫檀木匣里取出的、她父亲控诉顾家的信笺。
毒妇!你果然在这里!顾正鸿一眼看到她,如同见到杀子仇人,目眦欲裂,咆哮着就要冲上来,深儿尸骨未寒!你竟敢擅闯他的书房!定是想销毁罪证!给我拿下!
顾会长!请冷静!陈探长一个箭步上前,横臂拦住了暴怒的顾正鸿,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房内一片狼藉的景象,最后落在方清漪身上。顾少奶奶,你深夜在此,所为何事你脸上的伤,手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方清漪缓缓放下遮挡光线的手。她抬起那张惨白如纸、泪痕血污交错的脸,迎向陈探长审视的目光。那双曾经死寂空洞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杂着巨大悲痛与疯狂决绝的火焰。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身体摇晃得厉害,几乎再次跌倒。
陈探长眉头紧锁,示意身后一个年轻的巡捕上前搀扶。方清漪却猛地挥开了伸来的手,指甲在那巡捕的手背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她扶着冰冷的书柜边缘,艰难地、一点点地站直了身体。素白的孝服衬得她形销骨立,如同风中残烛,但那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我……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却清晰无比,我来找我夫君……留给我的东西……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地上散落的、她父亲控诉顾正鸿的信笺,又缓缓抬起,直直刺向顾正鸿那张因愤怒和悲痛而扭曲的脸。
你放屁!顾正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厉声呵斥,深儿怎会留东西给你这个毒妇!陈探长!证据确凿!这毒妇害死我儿,如今又潜入书房,毁坏我儿遗物!其心可诛!快把她抓起来!我要她给我儿子偿命!
顾会长!陈探长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信笺,又看向方清漪,顾少奶奶,你说顾少爷留了东西给你是什么
方清漪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她没有直接回答陈探长,反而将目光死死锁在顾正鸿脸上,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顾正鸿……我的‘好公公’……你口口声声说我毒杀了你儿子……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可你知道吗他喝下的那杯酒里……根本不是我下的毒!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书房瞬间死寂!
顾正鸿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更深的暴戾:贱人!死到临头还敢狡辩!不是你下的毒,还能是谁!那合卺酒只有你经手过!
陈探长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方清漪:顾少奶奶,此言非同小可!你有何证据
方清漪的身体晃了晃,似乎用尽了力气。她扶着书柜,急促地喘息着,额角的伤口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又缓缓抬起,目光扫过顾正鸿,最终落在陈探长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有滔天的恨,有蚀骨的悲,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证据她嘶哑地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苍凉,证据就在……我夫君的……尸骨里!就在他……流的血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凄厉,你们去验啊!去剖开他的肚子看看!那毒……到底是不是砒霜!看看那毒……在他身体里……究竟埋藏了多久!
剖……剖尸!顾正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混账!你这毒妇!竟敢辱我儿尸身!陈探长!你听听!她疯了!她这是亵渎亡灵!绝不能答应!深儿已经死得够惨了……他声音哽咽,老泪纵横,一副痛失爱子、悲愤欲绝的模样。
陈探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剖尸验毒,在民风保守的当时,尤其是在顾家这等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绝对是惊世骇俗、阻力重重的要求。他看着方清漪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又看看悲痛愤怒的顾正鸿,心中疑窦丛生。直觉告诉他,这个一身缟素、状若疯癫的新寡妇人,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而这秘密,恐怕远比简单的新妇毒杀亲夫要复杂得多。
顾少奶奶,陈探长声音低沉,带着试探,你坚持要剖尸验毒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无确凿证据指向其他可能,你此举……
我愿承担一切后果!方清漪猛地打断他,斩钉截铁,眼神决绝得如同即将扑火的飞蛾,若验尸结果证明是我下的砒霜,我甘愿引颈就戮!千刀万剐,绝无怨言!她的目光再次转向顾正鸿,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冰冷,顾大会长,你口口声声要为你儿子报仇……难道连查清他真正死因的勇气都没有吗还是说……你根本不敢让人知道你儿子体内……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顾正鸿被她这诛心之问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指着她,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妖言惑众!妖言惑众!陈探长!你切莫听这毒妇胡言乱语!她就是想拖延时间,混淆视听!深儿就是被她毒死的!人证(指那些看到方清漪准备合卺酒的丫鬟)物证(指那对银杯,其中顾云深那只杯底残留已被确认含有砒霜成分)俱在!快把她抓起来!
书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护院们蠢蠢欲动,巡捕们严阵以待。陈探长脸色凝重,陷入了巨大的权衡。方清漪的指控太过离奇,剖尸的要求更是石破天惊。但顾正鸿那过于激烈的、近乎恐惧的反对,以及方清漪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都让他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够了!陈探长猛地提高声音,压下了所有的争执。他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顾正鸿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顾会长,令郎死因蹊跷,案情重大。为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交代,也还生者一个清白,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本探长决定,明日一早,请法医官前来验尸!任何人不得阻挠!
顾正鸿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被陈探长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深切的恐惧。
方清漪看着顾正鸿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她知道,第一把火,已经点燃。顾云深用生命铺就的道路,她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
她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任由巡捕将她带离书房。经过顾正鸿身边时,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低低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等着。
顾正鸿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只看到她被巡捕押走的、消失在门外黑暗中的、那抹决绝而冰冷的白色背影。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失控。
---
**灵堂暗涌**
方清漪被暂时软禁在顾府后院一间偏僻的下人房里,门外有巡捕看守。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旧的桌子,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蜷缩起身体。外面是死寂的夜,只有偶尔传来的巡夜更夫的梆子声,单调而遥远。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创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如同在冰水里浸泡过。顾云深最后倒下的身影,日记里沉重的字句,赵兆麟那张阴毒的信笺……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恨意如同岩浆在心底奔涌,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她不能倒下。顾云深用命换来的机会,她必须抓住!赵兆麟!顾正鸿!这两个名字如同毒刺,深深扎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思绪。陈探长顶住压力同意验尸,是第一步。但顾正鸿和赵兆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做什么销毁证据施压巡捕房甚至……对她这个最大的麻烦再次下手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日记和信笺。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顾云深用生命换来的、足以将赵兆麟和顾正鸿钉死的证据!必须保护好!她环视这简陋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硬板床的床板缝隙。她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和信笺取出,用一块从孝服上撕下的干净内衬仔细包裹好,然后费力地撬开一块松动的床板,将包裹塞进床板下的缝隙深处,再仔细将床板复原。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精神依旧紧绷如弦。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黎明将至。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停在了她房间的窗下。
方清漪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侧耳倾听。
少奶奶……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恐惧颤抖的女声,从窗缝里挤了进来,是采薇!是……是我……
方清漪心头一紧,迅速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窗外昏暗的晨光里,映出采薇那张苍白惊恐的小脸。她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将一个冰凉的小布包塞了进来。
快……拿着……是……是伤药……还有……一点吃的……采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老爷……老爷他……好像派人去……去请赵家老爷了……我……我害怕……少奶奶……您……您千万小心……她说完,根本不敢停留,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
赵兆麟!
方清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她紧紧攥住那个冰凉的小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采薇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顾正鸿在恐惧之下,第一时间就找上了他的盟友,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粗糙的点心和一个粗糙的小瓷瓶。点心她没动,只是拔开瓷瓶的塞子闻了闻,是普通的金疮药。她将药粉小心地涂抹在额角磕破的伤口上,冰冷的药粉带来一丝刺痛,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顾府上下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灵堂里,顾云深的棺椁依旧静静地停放着,白烛已经燃尽,换上了新的,烛泪堆积如同凝固的哀伤。顾正鸿枯坐在一旁,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眼神浑浊,偶尔投向棺椁的目光充满了刻骨的悲痛和一种深藏的恐惧。几个心腹下人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上午约莫九点,巡捕房的陈探长带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提着沉重皮箱、神情严肃的中年人——法医官张铭,以及几名巡捕,再次来到了顾府。他们的到来,如同在压抑的油锅里投入了一颗火星。
顾正鸿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站起身,脸上肌肉抽搐:陈探长!张法医!你们……你们真要……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陈探长面无表情,语气公事公办:顾会长,职责所在,还请节哀,行个方便。他不再看顾正鸿,直接对张法医点了点头。
张法医推了推眼镜,一言不发,拎着皮箱走向那具黑沉沉的棺椁。几个顾家护院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被陈探长冷厉的目光一扫,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开棺。
沉重的棺盖被缓缓移开。一股混合着防腐香料和死亡本身的、冰冷陈腐的气息弥漫开来。顾云深静静地躺在里面,面容经过整理,依旧苍白俊朗,只是毫无生气,如同沉睡。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玄色寿衣,掩盖了所有伤痕。
张法医戴上橡胶手套,神色凝重地俯下身,开始仔细检查。他翻开顾云深的眼睑,观察瞳孔;检查口鼻;解开寿衣的领口,查看颈部皮肤……动作专业而冷静。灵堂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翻动衣物、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以及顾正鸿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抑得令人窒息。
终于,张法医的目光停留在了顾云深裸露出的腹部区域。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灵堂里闪过一道寒光!
住手!顾正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猛地扑了过来,状若疯癫,不许动我儿子!不许动他!你们这些刽子手!他老泪纵横,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棺椁。
拦住他!陈探长厉声喝道。两名巡捕立刻上前,死死架住了情绪失控的顾正鸿。
爹!爹!让他们看!让他们看清楚!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从灵堂门口传来!方清漪不知何时挣脱了看守(或许是看守得了陈探长的默许),踉跄着冲了进来!她脸色惨白如鬼,额角的伤口被白布简单包扎着,渗出血迹,一双眼睛却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着棺椁里的顾云深,又猛地转向被架住的顾正鸿,声音凄厉如同诅咒,让他们看清楚!你儿子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毒!是谁的毒!看清楚他到底是为谁死的!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刺入顾正鸿的心脏!他浑身剧震,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方清漪,充满了怨毒和……一丝被彻底戳穿的惊惶。
张法医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喧嚣。他的刀锋沉稳地落下,在顾云深冰冷的腹部皮肤上,划开了一道精准的口子。没有鲜血涌出,只有一种暗沉的、凝固的色泽。他动作熟练地探查、取样……
灵堂里只剩下顾正鸿粗重的喘息和方清漪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沉默的法医和他手中的动作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
漫长的等待,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张法医直起身,摘下了沾着不明暗色污迹的橡胶手套。他转过身,脸色异常凝重,目光扫过状若疯癫的顾正鸿,扫过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方清漪,最后落在陈探长脸上。
陈探长,张法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灵堂里,带着一种专业论断的冰冷力量,初步检验结果:死者胃部及肠道内容物中,确实检出剧毒成分,且含量极高,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
顾正鸿眼中瞬间爆发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住方清漪:听到了吗!毒妇!就是她……
但是,张法医的声音陡然一转,打断了顾正鸿,语气更加凝重,此毒并非砒霜(三氧化二砷)!
如同平地惊雷!
顾正鸿脸上的怨毒瞬间僵住,转为一片空白。
方清漪的身体猛地一震,死死咬住了下唇,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怆的亮光。
陈探长眼神锐利如刀:不是砒霜那是什么
张法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异样:根据毒性反应和组织腐蚀特征初步判断,更像是……鹤顶红。
鹤顶红!陈探长瞳孔一缩。
而且,张法医接下来的话,让整个灵堂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从毒物在消化道的分布、黏膜腐蚀程度以及血液中毒素代谢残留的初步分析来看……此毒进入死者体内的时间,很可能远在婚礼之前!绝非婚礼当夜服下!
轰——!
张法医的结论,如同两颗重磅炸弹,接连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响!
毒是鹤顶红!中毒时间远在婚礼之前!
这彻底推翻了方清漪新婚之夜下毒杀人的指控!也印证了她那看似疯狂的剖尸要求和指控!
顾正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若不是被巡捕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他猛地看向方清漪,却正对上她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冰冷刺骨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说对了!
不……不可能……胡说!你们胡说!顾正鸿失神地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陈探长脸色铁青,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猛地看向方清漪,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顾少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之前说的……
方清漪挺直了脊背,迎着陈探长审视的目光,刚要开口——
顾兄!节哀顺变啊!云深贤侄……唉!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一个洪亮中带着沉痛、却又隐隐透着虚伪的声音,突兀地从灵堂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团花绸缎长袍、身材微胖、面容富态的中年男子,在一群气势汹汹的随从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悲痛,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过灵堂内剑拔弩张的场面,最后落在被开棺验尸、一片狼藉的棺椁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正是沪上巨贾,手握码头和帮派势力,与顾家关系密切的——赵兆麟!
他来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最关键的时刻,现身了!
赵兆麟的目光掠过瘫软惊惶的顾正鸿,掠过神色凝重的陈探长和张法医,最终,落在了灵堂中央、一身素缟、眼神冰冷如刀的方清漪身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仿佛有冰冷的火星迸溅!
风暴的中心,瞬间转移。
方清漪看着赵兆麟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感受着对方目光中那丝隐藏极深的审视和杀意,藏在宽大孝服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顾云深用生命点燃的火,终于烧到了真正的仇人面前。而她,方清漪,将在这片由鲜血和谎言铺就的战场上,完成他未尽的复仇!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赵兆麟,露出了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毫无笑意的笑容。
序幕,才刚刚拉开。真正的朱砂劫,此刻才真正降临。
赵兆麟那声故作沉痛的天妒英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非但未能平息波澜,反而让灵堂内本就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瞬间炸裂!他那张富态的脸上堆砌的虚伪悲痛,在开棺验尸的惨烈景象和陈探长等人凝重的目光下,显得如此刺眼而可笑。
赵……赵兄!顾正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摆脱巡捕的钳制,踉跄着扑向赵兆麟,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破碎,你可算来了!他们……他们要毁了我儿!毁了顾家啊!这毒妇……还有巡捕房……他们……他语无伦次,指着方清漪和棺椁,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赵兆麟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阴鸷,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沉痛,他扶住摇摇欲坠的顾正鸿,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顾正鸿的背,声音带着安抚的力度:顾兄!节哀!节哀!莫要太过悲痛伤了身子!万事有我!有赵某在,断不会让云深贤侄走得不明不白,更不会让人趁乱污蔑顾家清誉!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刺向灵堂中央的方清漪。
方清漪在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那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梁。素白的孝服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额角包扎的白布渗出点点暗红,如同雪地寒梅,凄艳而决绝。她没有看顾正鸿,一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死死锁定了赵兆麟,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无声地迎接着这场注定你死我亡的对决。
赵老板,来得正好。陈探长适时开口,打破了这无声的刀光剑影。他脸色肃然,上前一步,目光在赵兆麟和顾正鸿之间扫过,最后落在张法医身上,张法医,请你将初步检验结果,再向赵老板和顾会长详细说明一次。
张法医推了推眼镜,无视了赵兆麟那瞬间变得锐利的审视目光,用他惯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专业口吻,清晰复述:死者顾云深,致命原因为剧毒‘鹤顶红’中毒。毒物进入体内时间,根据消化道残留分布、黏膜腐蚀程度及血液毒素代谢初步推断,应远在婚礼举行之前数日,至少三天以上。并非婚礼当夜所服。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现场合卺酒杯中残留的砒霜,与死者体内检出的鹤顶红,并非同一种毒素,且砒霜剂量不足以致命,初步判断系人为混淆视听或另有隐情。
鹤顶红数日之前!赵兆麟脸上那虚伪的悲痛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恰到好处的、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他眉头紧锁,看向顾正鸿,顾兄!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深贤侄他……他怎么会提前中了此等剧毒府中何人如此大胆!他表现得义愤填膺,仿佛对此毫不知情,那精湛的演技足以骗过大多数人。
顾正鸿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面对赵兆麟的质问,竟一时语塞,支吾道:这……这……我……我也不知啊……深儿他……他近日是有些不适……只说……只是寻常风寒……
风寒方清漪冰冷的声音如同利刃,骤然切断了顾正鸿苍白无力的辩解。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赵兆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灵堂,赵老板,您见多识广,想必对这‘鹤顶红’的来历和用法……不陌生吧
赵兆麟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底的阴鸷一闪而逝,面上却堆起惯常的商人式圆滑:顾少奶奶此言差矣!赵某虽经营些药材生意,但这等阴毒害人之物,向来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贤侄遭此毒手,赵某亦是痛心疾首!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方清漪,语气陡然带上压迫,倒是少奶奶你!新婚之夜,合卺酒中藏有砒霜,此乃铁证!如今又牵扯出什么鹤顶红莫非是想以此混淆视听,洗脱你毒杀亲夫的罪名其心可诛!
混淆视听方清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她猛地抬手指向棺椁中顾云深那苍白的遗容,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颤抖,躺在这里的,是我的夫君!是我方清漪用尽十年去恨……也……她声音哽咽,巨大的痛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强行压下,眼中爆发出更炽烈的光芒,也……曾深爱过的人!我若要杀他,何须等到洞房花烛!又何必用那杯根本毒不死他的砒霜做戏!
她的话,字字泣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力量。灵堂内一些原本对她抱有怀疑的下人和巡捕,眼神都开始动摇。
真正想他死的人!真正用那阴毒的鹤顶红,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一点点侵蚀他性命的人!方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的控诉,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赵兆麟,是你!赵兆麟!还有你!她的手指猛地转向面如死灰的顾正鸿,我的好公公!顾正鸿!
住口!贱人!血口喷人!赵兆麟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勃然变色,厉声呵斥!他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大有动手之意。
保护现场!陈探长一声厉喝,巡捕们瞬间拔枪,枪口对准赵兆麟的随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顾少奶奶!陈探长挡在方清漪身前,目光如电,紧紧盯着她,你指控赵老板和顾会长谋害顾云深,可有证据!此乃人命关天,诬告反坐,其罪当诛!你可明白!他必须得到确凿的证据,才能压制住赵兆麟的势力。
证据方清漪看着赵兆麟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顾正鸿眼中深切的恐惧,她笑了。那笑容冰冷、破碎,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悲凉和疯狂。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证据,就在……我夫君的……书房暗格里!
顾正鸿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嘶声力竭:胡说!深儿的书房我每日都去!哪有什么暗格!哪有什么证据!毒妇!你休想栽赃!
有没有,搜过便知!陈探长当机立断,不再给任何人拖延的机会,来人!立刻封锁顾云深书房!本探长亲自带人去搜!赵老板,顾会长,为证清白,还请一同前往做个见证!
赵兆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方清漪,眼神阴毒得如同毒蛇,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他知道,事情正在滑向他无法掌控的深渊!他飞快地给身边一个心腹使了个极其隐蔽的眼色。
陈探长英明!方清漪无视了那杀人的目光,率先转身,步伐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书房方向走去。她知道,最后的决战时刻,到了!顾云深用命换来的、藏在暗格里的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她要亲手,将这血淋淋的罪证,砸在仇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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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图穷匕见
顾云深的书房再次被肃杀的气氛笼罩。巡捕们严密把守各处出口,陈探长居中,赵兆麟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顾正鸿则如同惊弓之鸟,眼神惊恐地扫视着书房内的每一寸角落。方清漪被两名巡捕保护着,站在书案旁,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书柜底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搜!仔细搜查书柜!尤其是底层!陈探长下令。
巡捕们立刻上前,开始仔细翻查书柜里的书籍卷宗。顾正鸿紧张得额头冒汗,赵兆麟则面无表情,眼神阴鸷地盯着方清漪,似乎在判断她到底知道多少。
探长!这里!一个眼尖的巡捕发现了书柜底层那几本厚重的《本草纲目》后面隐藏的暗格锁孔!有个暗格锁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顾正鸿双腿一软,几乎瘫倒,被身后的护院勉强扶住。赵兆麟的瞳孔猛地一缩,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钥匙呢陈探长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方清漪。
方清漪深吸一口气,从素服袖袋中,缓缓取出了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不祥的光泽。
不!不能开!那是我儿的私物!你们无权……顾正鸿发出绝望的嘶喊。
陈探长根本不理会他,直接拿过钥匙,走向暗格锁孔。赵兆麟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死死盯着陈探长的手。
咔哒。
机括弹响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惊雷!
暗格弹开!
陈探长伸手探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刻,陈探长的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抽出手,手中空空如也!
暗格里,竟然什么都没有!
这……这怎么可能!方清漪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明明亲手将日记和信笺藏了进去!怎么会不见了!
哈哈哈!顾正鸿如同绝处逢生,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笑,指着方清漪,状若疯狂,毒妇!你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你在撒谎!你在诬陷!陈探长!证据呢!她说的证据呢!分明是她编造的谎言!快把她抓起来!快啊!
赵兆麟紧绷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阴冷、得意的弧度,看向方清漪的眼神充满了嘲弄和杀意:顾少奶奶,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这空口白牙的诬陷,未免太过拙劣!
陈探长的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刺向方清漪:顾少奶奶!这作何解释!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方清漪淹没!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证据呢顾云深用命换来的证据呢!难道被他们抢先一步毁掉了!不!不可能!她藏得那么隐秘!采薇……
就在这千钧一发、方清漪百口莫辩、顾正鸿狂喜、赵兆麟胜券在握之际——
等……等等!一个带着哭腔、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突然从书房角落里传来!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那个一直瑟缩在角落阴影里、几乎被人遗忘的怯懦小丫头采薇,此刻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踉跄着扑了出来!她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扑通一声跪倒在陈探长面前,双手高高举起一个用深色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是……是这个!是少爷……少爷的日记!还……还有信!采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巨大的恐惧,眼泪汹涌而出,少奶奶……少奶奶昨夜被带走后……我……我怕!我怕有人会来毁掉少爷留下的东西……我……我就偷偷……偷偷把它从暗格里取出来……藏……藏在了我床铺下的破棉絮里……
如同峰回路转!
方清漪死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
赵兆麟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怒!顾正鸿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陈探长一把夺过采薇手中的布包,迅速解开!
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日记本!一沓泛黄的信笺!最上面那张,赫然便是赵兆麟那笔迹飞扬跋扈、内容阴毒无比的亲笔信!
陈探长飞快地扫过那张信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怒火升腾!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向脸色剧变的赵兆麟!
赵兆麟!陈探长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意,‘影枭’何在!‘鹤顶红秘药’何在!‘斩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觉殒命’!这封信,你作何解释!
铁证如山!
赵兆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精心维持的镇定和城府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撕下面具的惊惶!他猛地看向顾正鸿,眼神怨毒:顾正鸿!你……!
顾正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看到那封催命符般的信笺,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大片,腥臊的气味弥漫开来。
拿下!陈探长不再废话,厉声下令!
谁敢动我!赵兆麟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他身后的心腹随从瞬间拔枪!场面瞬间失控!
砰!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开了枪!子弹擦着书架飞过,木屑纷飞!
枪声如同信号!赵兆麟带来的帮派打手和巡捕们瞬间交火!书房内顿时乱作一团!桌椅翻倒,瓷器碎裂,枪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保护人证物证!陈探长一边拔枪还击,一边怒吼着将日记和信笺塞进自己怀里,同时一把将吓傻的采薇拽到身后。
混乱中,赵兆麟眼神怨毒如毒蛇,死死锁定了被巡捕护在角落、同样暴露在枪火范围内的方清漪!他知道,一切的根源,就是这个女人!是她毁了这一切!
贱人!给我死!赵兆麟趁着混乱,竟从怀里掏出一把精巧的掌心雷手枪,不顾一切地瞄准了方清漪!枪口在硝烟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方清漪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甚至能看到赵兆麟扣动扳机时那狰狞扭曲的指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扑出,如同最忠诚的盾牌,用尽全身力气将方清漪狠狠撞开!
噗!
子弹入肉的闷响!
滚烫的鲜血,瞬间溅了方清漪一脸!
她踉跄着摔倒在地,惊骇地抬头望去——
只见老管家顾忠,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对顾家忠心耿耿的老人,此刻正挡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他胸口绽开一个刺目的血洞,鲜血汩汩涌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开枪的赵兆麟,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身体缓缓向后倒去。
忠叔!方清漪失声尖叫!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
混乱中,陈探长抓住机会,一枪精准地打中了赵兆麟持枪的手腕!
啊!赵兆麟惨嚎一声,掌心雷脱手飞出!
拿下!巡捕们一拥而上,将负伤挣扎的赵兆麟死死按倒在地!他带来的打手也迅速被制服。
枪声停歇。书房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地上躺着几具尸体,有赵家的打手,也有不幸中弹的巡捕。顾忠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顾正鸿瘫在角落里,身下一滩污秽,眼神空洞,如同痴傻。
方清漪连滚爬爬地扑到顾忠身边,颤抖着用手按住他胸口不断涌血的伤口,泪水汹涌而出:忠叔!忠叔!你撑住!大夫!快叫大夫!
顾忠艰难地喘息着,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解脱的笑意。他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指向被巡捕死死按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赵兆麟,又艰难地转向方清漪,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少……少奶奶……对……不起……当年……老爷……的命令……我……知道……却……不敢说……少爷……他……是个好人……他……护着你……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最终,凝聚在方清漪满是泪痕的脸上,吐出最后几个破碎的字,替……替少爷……报仇……
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又一个生命,为了这桩血海深仇,倒在了她的面前。方清漪紧紧抱着顾忠尚有余温的身体,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撕裂。她缓缓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泪水混着鲜血蜿蜒流下,一双眼睛却燃烧着比地狱之火更加幽暗、更加炽烈的仇恨火焰,死死地、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赵兆麟那张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赵——兆——麟!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同恶鬼的诅咒,带着泣血的悲鸣和无边的恨意,在弥漫着血腥与死亡的书房里回荡,我要你血债血偿!
赵兆麟被按在地上,手腕剧痛,对上那双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恐惧。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彻底疯了!她不会放过他!
陈探长面色凝重,看着怀中染血的日记和密信,又看着地上顾忠的尸体和状若疯魔的方清漪,最后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顾正鸿和被捕的赵兆麟身上。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
将人犯赵兆麟、顾正鸿,即刻押回巡捕房!严加看管!所有涉案人员,一并带走!保护现场!通知殓房!
这场由一场血色婚礼引发的滔天巨案,终于揭开了它最黑暗、最血腥的帷幕。而方清漪的复仇之路,在付出了爱人、忠仆的生命后,终于踏着仇人的鲜血,走向了最终的审判台。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她要让赵兆麟和顾正鸿,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败名裂,血债血偿!她要让顾云深的牺牲,让忠叔的死,让方家枉死的冤魂,都得到最终的告慰!
她擦去脸上的血泪,缓缓站起身。那身素白的孝服,早已被鲜血浸染得斑驳刺目,如同浴血的战袍。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再无半分迷茫。
顾府的血腥风暴,如同投入沪上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迅速席卷了整个十里洋场。济世堂顾家与回春堂方家的陈年宿怨,顾云深离奇的新婚暴毙,赵兆麟这位沪上巨贾的骤然落网,巡捕房书房内的血腥枪战……每一个字眼都足以登上报纸头版,成为街头巷尾最惊悚也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申报》、《新闻报》、《字林西报》……所有的大小报馆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记者们扛着笨重的照相机,举着采访本,将巡捕房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镁光灯闪烁,快门声此起彼伏,无数的问题如同冰雹般砸向进出的巡捕:
陈探长!赵兆麟谋杀顾云深的证据是否确凿
顾正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方清漪作为新寡,又掌握着关键证据,她是否安全
此案何时开庭会公开审理吗
巡捕房内气氛肃杀。赵兆麟被单独关押在最森严的监室,手腕缠着绷带,脸色阴沉如铁,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并非坐以待毙之人。被捕的当晚,他便通过早年重金收买的眼线,将一张沾着血污、字迹潦草的密信送了出去。信是写给沪上最有名的讼棍,素有鬼辩之称的沈一鸣,代价是赵家三成家产和一块盘踞在十六铺码头的黄金地皮。信的内容只有八个字:不惜代价,保命,毁方!
顾正鸿则被关在另一间条件稍好的监室,如同惊弓之鸟,精神几近崩溃。他时而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对儿子的疏忽,时而恶毒地咒骂方清漪是扫把星,时而又恐惧地念叨着赵兆麟的名字,仿佛那是催命的阎罗。巡捕们对他的审问,得到的只是一堆语无伦次的、充满恐惧和推诿的呓语。
风暴的中心,方清漪被陈探长安置在巡捕房后院一间相对僻静、有专人看守的房间里。她换下了那身被鲜血和泪水反复浸染的孝服,穿上了一套巡捕房提供的、浆洗得发硬的棉布素衣。额角的伤口被重新仔细包扎过,但身体和精神上的创伤,却远未愈合。
她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日记本。这是顾云深留下的、浸透了他十年血泪与绝望的灵魂独白。她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指尖拂过那些或清俊或颤抖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他书写时的温度,感受到他字里行间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与痛、恨与挣扎。
每一次翻阅,都如同将一颗破碎的心重新投入滚烫的油锅。他独自承受真相的煎熬,他在黑暗中默默守护她免遭毒手,他面对她日益增长的恨意时的绝望与无力,他在婚期临近时那近乎预言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勒得她无法呼吸。
云深……对不起……她常常对着冰冷的日记本无声地呢喃,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痕迹,是我太蠢……太恨……没能看穿你的痛……
她恨自己为什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没能早些发现他深藏的痛苦和那无声的守护。如果……如果她能早一点知道真相,结局会不会不同
然而,这蚀骨的悔恨并未消磨她的意志,反而在巨大的悲痛中淬炼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韧的决绝。顾云深用生命点燃的火,顾忠用身体挡下的子弹,方家父母枉死的冤魂……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让她不敢有丝毫的软弱和退缩。
她必须赢!必须在法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赵兆麟和顾正鸿的罪孽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她要让顾云深的牺牲昭告天下!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个被妻子毒死的可怜虫,而是一个在黑暗深渊中独自挣扎、最终以命相搏的殉道者!
我会替你报仇。她对着日记本,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立下最重的誓言,用他们的血,洗刷你的冤屈,告慰所有枉死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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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日·血色证言
半月后,公共租界高等法院。庄严肃穆的法庭内座无虚席,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旁听席上挤满了闻风而来的记者、各界名流、以及无数看客,人们交头接耳,嗡嗡的低语声汇成一片压抑的声浪。镁光灯不时闪烁,捕捉着每一个关键人物的表情。
审判席上,戴着假发、神情严肃的英国法官正襟危坐。控方律师席,代表巡捕房和公权力的检察官神色凝重,手边堆放着厚厚的卷宗。辩方律师席,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格外引人注目——正是赵兆麟重金请来的鬼辩沈一鸣。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傲慢的冷笑,仿佛成竹在胸。
被告席上,赵兆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囚服,手腕的伤被纱布包裹着。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旁边的顾正鸿则如同惊弓之鸟,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身体抖个不停,仿佛随时会瘫倒。
法庭大门被推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方清漪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刺眼的月白色旗袍,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消瘦、颧骨微凸的脸颊。额角包扎的白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印记。她的脚步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那双曾经燃烧着复仇烈焰、也曾被巨大悲痛淹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后冻结的寒潭。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意志。
她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法庭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恶毒的——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她恍若未觉,径直走到证人席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扫过被告席上的赵兆麟和顾正鸿。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两具死物。
赵兆麟对上她的视线,心头猛地一悸,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升起。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
现在开庭!法官敲响了法槌,低沉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请控方传唤首位证人。
控方律师起身,神情肃穆:法官大人,控方传唤法医官张铭出庭作证。
张法医走上证人席,神色严谨。他详细陈述了顾云深的尸检结果:致死毒素为鹤顶红;中毒时间在婚礼前数日;胃部及肠道黏膜的严重腐蚀痕迹与长期、缓慢中毒特征吻合;合卺酒杯中残留的微量砒霜并非致死原因,系后期人为添加。他的陈述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专业而冰冷,如同一把解剖刀,将顾云深死亡的真相一层层剥开。
辩方律师沈一鸣立刻起身,开始了他的反击。他试图质疑张法医的资历,质疑尸检操作的规范性,甚至暗示砒霜可能是方清漪后期为了掩盖鹤顶红而故意添加的烟雾弹。他言辞犀利,逻辑刁钻,试图在严谨的法医报告上撕开一道口子。
张法医,你如何能百分百确定死者体内检出的毒素,一定是‘鹤顶红’据我所知,某些罕见的重金属中毒症状也与之类似……沈一鸣咄咄逼人。
张法医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根据毒素的化学特性、对特定器官组织的腐蚀性特征图谱,以及实验室的毒物反应比对,其与鹤顶红高度吻合,排除其他常见剧毒可能。若辩方律师有质疑,可申请独立第三方机构重新鉴定,我方愿意提供所有样本。
他滴水不漏的回答,让沈一鸣的第一次进攻无功而返。
接着,控方传唤了巡捕房的陈探长。陈探长详细讲述了案发经过:从顾府报案,到方清漪的指控,书房内发现暗格及关键证据(赵兆麟的亲笔密信和顾云深的日记),以及随后发生的激烈枪战和顾忠的牺牲。他出示了那封作为核心物证的密信——那张写着斩草除根、鹤顶红秘药、影枭等触目惊心字句的纸笺,在法警的传递下,呈现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辩方律师,你对这份物证有何异议法官看向沈一鸣。
沈一鸣脸上那丝傲慢的冷笑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阴沉。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张泛黄的信笺,沉声道:法官大人,陪审团!仅凭一纸来源不明的所谓‘密信’,笔迹模糊不清,且无直接旁证证明系我当事人所写,如何能作为定罪依据这极有可能是有人精心伪造,意图栽赃陷害!我请求法庭驳回此物证的有效性!并对信笺进行专业的笔迹鉴定和纸张年代鉴定!
反对!控方律师立刻起身,该信笺是从顾云深书房暗格中取出,有证人采薇和巡捕房多位探员共同见证!来源清晰!且内容与法医尸检结果、顾云深日记记载高度吻合!辩方律师所谓的‘伪造’纯属无端猜测!
来源清晰沈一鸣冷笑一声,矛头陡然转向证人席上的方清漪,众所周知,顾少奶奶方清漪在案发后曾独自潜入顾云深书房!她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和动机伪造证据!谁能证明这封信不是在那个时候,由她放入暗格之中!
法庭内一片哗然!沈一鸣这一招极其阴险毒辣,直接将脏水泼向了方清漪,试图动摇整个证据链的根基!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方清漪身上!有惊愕,有怀疑,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方清漪坐在证人席上,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抬起眼,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直直地迎向沈一鸣那咄咄逼人的、充满恶意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就在这时,控方律师再次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法官大人,关于辩方律师对方清漪女士的无端指控,我方有新的关键证人出庭作证!请传唤证人——顾府丫鬟,采薇!
法庭侧门打开。穿着干净但明显不合身旧衣服的采薇,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当她看到被告席上赵兆麟那阴冷的目光时,更是吓得瑟缩了一下。
采薇,不要怕。控方律师尽量放柔语气,请你告诉法庭,案发当晚,也就是顾云深少爷去世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采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恐惧,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起:那……那天晚上……少爷和少奶奶入洞房后……我……我按照少爷之前的吩咐……一直在书房外不远的地方……守着……
少爷吩咐你守着书房控方律师追问。
是……是的……采薇点点头,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少爷说……书房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让我……让我留意着……别让不相干的人进去……尤其是……尤其是老爷和……和赵家的人……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骚动。顾正鸿猛地抬起头,眼神怨毒地瞪向采薇!赵兆麟的脸色也更加阴沉。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就听到新房里……少奶奶的尖叫……乱……乱成一团……大家都往新房跑……采薇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我……我也吓坏了……但……但我记得少爷的话……我……我就偷偷溜进了书房……打开了书柜底下的暗格……把里面的东西……一个蓝皮本子和一沓信纸……拿了出来……
你拿走了暗格里的东西法官问道。
是……是的……采薇鼓起勇气,抬手指向方清漪,因为……因为少奶奶之前被老爷他们逼问的时候……说过暗格里有证据……我……我怕有人会去毁掉……少爷留下的东西……所以……所以我就把它们藏到了……藏到了我自己床铺的破棉絮里……
也就是说,控方律师抓住关键点,目光如炬地扫向沈一鸣,在方清漪女士被巡捕带离书房之后,在任何人有机会进入书房之前,暗格里的东西就已经被你取走并藏匿了直到第二天清晨,在灵堂验尸之后,混乱之中,你才将东西交给了方清漪女士
是……是的……采薇用力点头。
反对!沈一鸣脸色铁青,再次起身,证人采薇是顾家的丫鬟,与被告方清漪关系密切!她的证词存在严重的偏向性和不可靠性!而且,她如何证明自己取走的就是所谓的‘证据’而不是其他东西这完全是……
辩方律师!法官敲了敲法槌,打断了沈一鸣,证人已经清晰陈述了时间线和行为动机。至于证物内容,有随后赶到的巡捕房陈探长等人当场见证并接收,已作为本案核心物证呈堂。你的反对,是基于猜测,本席不予支持。证人采薇的证词有效,证明了物证来源的连贯性和未被篡改的可能性。
沈一鸣脸色铁青,不甘地坐下。他精心策划的伪造证据陷阱,被采薇这个看似怯懦的小丫头用最朴实的证词,轻易击破!
控方还有证人吗法官看向控方律师。
控方律师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证人席上一直沉默的方清漪,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法官大人,陪审团!接下来,控方传唤本案最核心、也是承受了最多苦难的证人——被害人顾云深的遗孀,方清漪女士!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抹素白的身影上。
方清漪缓缓站起身。她走到证人席中央,站定。法庭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她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方清漪女士,控方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请你向法庭讲述,你与顾云深相识的过程,以及……你得知父母被害真相后的反应。
方清漪的目光,缓缓扫过法庭内一张张或好奇、或审视、或同情的脸。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法官和陪审团身上,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经历过大悲大恸后的奇异平静,清晰地回荡在肃穆的空间里:
我十五岁,在杏林会上第一次见到顾云深。那时,我方家尚在,我还是回春堂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我摔碎了药钵,很狼狈,他递给我一方手帕……她平静地叙述着,那些被尘封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初遇,如同褪色的画卷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染上了刻骨的寒意:方家突遭横祸,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十年间,我守着破败的老宅,尝尽世态炎凉。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直到半年前,我在父亲遗物中,发现了真相……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被告席上面无人色的顾正鸿,是顾正鸿!为了抢夺回春堂秘方和十六铺码头,用掺了断肠草的川贝,毒死了我的父母!
法庭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虽然早有传闻,但亲耳听到受害者遗孤的控诉,冲击力依旧巨大。
恨!那一刻,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方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恨意,但随即,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染上了更深的、无法言喻的痛楚,我将这滔天的恨意,转移到了顾云深身上!我恨他姓顾!恨他每一次看似善意的接近!我以为那都是虚伪,是顾家吞并方家的又一步棋!所以……我答应了顾家的提亲……我计划……在新婚之夜,用一杯毒酒,送顾家的继承人下地狱!
她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冷静,讲述着自己的杀心。旁听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她话语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和毁灭欲所震撼。
合卺酒里,我确实下了砒霜。方清漪坦然承认,目光再次转向被告席,这一次,是赵兆麟,但是……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顾云深他……早就知道!
法庭内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他平静地喝下了那杯酒。然后告诉我……方清漪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声音防线,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他告诉我……‘这杯酒,我等了十年。我父亲欠你家的,我今日用命还。只是,这十年,我对你的情,是真。’
她哽咽着,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复述着顾云深临终的告白。法庭内,许多旁听的女眷已经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泪。连陪审团中几位年长的绅士,眼中也流露出动容之色。
那一刻……我的恨……崩塌了……方清漪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深入骨髓的悔恨,我看着他吐血倒下……看着他死在我怀里……我以为是我杀了他……我以为是我亲手毒死了这个……用十年真情默默守护我的男人……她痛苦地闭上眼,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控方律师适时地拿起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声音沉重:方清漪女士,这本日记,是你后来在顾云深书房找到的,对吗
方清漪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点头:是。
法官大人,陪审团!控方律师高举日记本,这本日记,是死者顾云深亲笔所书!记录了他十年前发现父亲顾正鸿毒害方家夫妇真相时的震惊与痛苦!记录了他如何在恐惧和良知中挣扎!记录了他如何暗中保护方清漪免遭赵兆麟‘鹤顶红’慢性毒杀的阴谋!更记录了他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决心用自己的生命,来了结这段孽债,换取方清漪的解脱!
控方律师翻开日记,声音洪亮而悲怆,开始朗读那些字字泣血的片段:
……查到了!那批川贝的源头……竟真是父亲!为了药方,为了码头!他竟……竟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我该怎么办!清漪……我该如何面对你!
……恨!恨父亲利欲熏心,铸此大错!恨自己流着顾家的血!更恨……这无法挽回的一切!
……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纸包不住火……
……婚期将近……府里张灯结彩……我却只感到刺骨的寒冷……我知道她会做什么……那杯合卺酒……我已等了十年……父亲欠方家的血债,顾家欠清漪的血债,该由顾家的血脉来偿还……若我的死,能浇熄她心中燃烧了十年的恨火……值得……
……只求……清漪余生……再无枷锁。
当最后那句再无枷锁被念出时,法庭内已是一片压抑的啜泣声。顾云深那沉重如山、绝望而悲悯的爱,通过冰冷的文字,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方清漪早已泪流满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巨大的悲痛而摇摇欲坠。
假的!都是假的!赵兆麟猛地从被告席上站起来,状若疯狂地嘶吼,试图打断这致命的情绪渲染,日记可以伪造!是这毒妇编造的!她和顾云深是一伙的!他们合谋……
坐下!被告!法官厉声呵斥,法警立刻上前按住情绪失控的赵兆麟。
沈一鸣脸色铁青,他知道,在顾云深用生命写就的日记和方清漪泣血的证言面前,任何技术性的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寄希望于最后的杀手锏。
法官大人!沈一鸣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职业性的冷静,控方试图用一本充满主观臆断、甚至可能是临终臆语的私人日记来给两位被告定罪,这有失法律的严谨!我请求法庭允许辩方传唤一位关键证人!这位证人将证明,顾云深的死,以及所谓的‘真相’,背后另有隐情!而方清漪女士,也绝非她所表现的那么无辜!
法庭内再次哗然!连法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辩方请求传唤证人——回春堂前账房先生,钱仲文!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方清漪的心头!钱仲文!那个在方家败落后卷款潜逃、音讯全无的账房!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赵兆麟的证人!
侧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神色畏缩、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在法警的带领下,低着头走了进来。他正是消失了多年的钱仲文!
方清漪死死盯着他,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看到钱仲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赵兆麟,又迅速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沈一鸣走到钱仲文面前,声音带着诱导:钱先生,请你告诉法庭,十年前方家出事前,你在回春堂担任什么职务最后一次见到方鸿渐夫妇,是什么时候
钱仲文声音发颤:小……小的……是回春堂的账房……方老爷出事前……大概……大概半个月……我……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当时发生了什么沈一鸣追问。
当……当时……钱仲文咽了口唾沫,眼神更加闪烁,方老爷……他……他好像很生气……在书房里……摔了东西……我……我隐约听到……他在骂……骂顾家……还说……还说‘九转还魂散’的方子……就是毁了……也……也绝不交给姓顾的……
沈一鸣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然后呢方家出事的那批川贝,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钱仲文身体抖了一下,声音更低:那……那批川贝……是……是方老爷亲自从川地一个老主顾那里进的……进价……进价特别低……方老爷当时……还很高兴……说……说捡了大便宜……
进价特别低沈一鸣抓住关键词,声音陡然提高,据我所知,那批川贝品质极佳!如此低的价格,难道不可疑吗方鸿渐作为经验丰富的老药商,难道没有察觉
这……这……钱仲文支吾着。
钱先生!请你正面回答!沈一鸣厉声道,你是否曾提醒过方鸿渐,如此低价的川贝可能有诈!
钱仲文被吓得一哆嗦,脱口而出:提……提醒过!我提醒过!我说……我说这价格低得离谱……怕……怕有问题……可……可方老爷他不听!他说……他说那老主顾信得过!还说……还说顾家最近压价太狠……他必须……必须降低成本……
沈一鸣满意地点点头,转向陪审团,声音带着煽动性:诸位!听到了吗方鸿渐贪图便宜,不顾账房提醒,执意购入来历不明、价格异常低廉的川贝!这才给了别有用心之人(他刻意看了一眼方清漪)可乘之机!至于这批川贝最终是如何被混入断肠草……他顿了顿,话锋阴险地一转,恐怕只有方家内部的人,才最有机会下手!方清漪女士,作为方鸿渐唯一的女儿,方家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她的嫌疑,难道不是最大的吗!
轰——!
法庭内彻底炸开了锅!
沈一鸣这一招釜底抽薪,阴毒到了极点!他不仅将方家父母遇害的部分责任推给方鸿渐的贪心,更将投毒的嫌疑,直接引向了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本案最大的苦主——方清漪!暗示她为了独占家产,或者与顾云深合谋,才导致了父母的死亡!
你胡说!!方清漪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猛地站起身,因极致的愤怒和冤屈而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指着钱仲文厉声嘶喊,钱仲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年你卷走方家最后一笔周转银钱,害得我差点冻饿而死!如今竟敢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我父亲!污蔑我!!
巨大的刺激和连日的煎熬,让她的身体终于支撑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顾云深倒下的血色身影,父母棺椁的冰冷,赵兆麟阴鸷的眼神,沈一鸣恶毒的指控,钱仲文卑劣的嘴脸……无数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撕裂!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方清漪口中狂喷而出!如同盛开的、凄艳绝望的血色之花,溅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也溅落在冰冷肃穆的证人席上!
清漪!旁听席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呼(或许是某个同情她的旧识)。
法庭内瞬间陷入极致的混乱!惊呼声、尖叫声、法警的呵斥声、法官急促的法槌声……交织在一起!
方清漪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涣散的视线,仿佛穿过了混乱的人群,看到了被告席上赵兆麟那嘴角勾起的一抹阴冷而得意的弧度,以及沈一鸣眼中一闪而逝的、计谋得逞的寒光。
冰冷,绝望,不甘……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血色证言,终究染红了审判的终局。这场朱砂之劫,似乎仍未到落幕之时。
那声泣血的滚!字,如同垂死孤凤最后的清唳,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狠狠砸在囚室冰冷的墙壁上,也砸在沈一鸣那张虚伪的面具上。纸屑纷扬,如同祭奠的冥钱,洒落一地。
沈一鸣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暴怒的阴沉,他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明明气息奄奄、却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苍白女人,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毒汁。他精心构筑的心理攻势,那威逼利诱的囚笼,竟被这看似脆弱的女人以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撕碎!
好!好得很!方清漪!沈一鸣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冰冷刺骨,你既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沈某不留情面!下次开庭,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万劫不复!他猛地一甩衣袖,带着满身戾气,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巨响,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
方清漪脱力般重重倒回硬板床上,胸腔里翻江倒海,喉头腥甜不断上涌,被她死死咽下。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粘腻冰冷。沈一鸣的威胁如同毒蛇缠绕在颈间,钱仲文那张卑劣的脸在黑暗中反复闪现。绝望的阴影从未如此浓重地笼罩着她。
血债……必须血偿……她无声地呢喃着,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腥味。这信念是支撑她残躯的唯一支柱。她挣扎着,摸索着枕下,指尖触碰到那本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日记本。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她颤抖着翻开日记。借着铁窗透进来的、惨淡如水的月光,目光艰难地落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一遍遍重温他的痛苦、挣扎、守护和那最终的决绝。翻到最后一页,那句只求……清漪余生……再无枷锁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
再无枷锁……她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云深……没有你……这枷锁……如何能解……
就在这无边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日记本扉页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几点极其微小的、用极细的墨笔点出的印记。非常隐蔽,若非在如此专注和绝望的心境下反复摩挲,根本难以察觉。
那像是一个……标记一个指引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里透出的一缕微光!顾云深心思缜密,他既然预料到赵兆麟的狠毒,预见到可能的翻供和毁灭证据,难道……难道他真的一点后手都没有留下这日记本……除了承载他的血泪,是否还隐藏着别的秘密
求生的本能和对复仇的渴望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她强撑着坐起身,不顾眼前阵阵发黑,将日记本凑到月光能照到的最佳角度。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在那几个微小的墨点附近仔细地、一寸寸地摸索着。
没有夹层。纸张的厚度也正常。她不死心,又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对着月光仔细查看纸张的纹理和字迹间的空隙。就在她翻到中间某几页,记录着他发现赵兆麟鹤顶红阴谋后,内心极度煎熬与暗中保护她的段落时——
她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在那些沉重的文字行间,在墨迹的深浅转折处,在纸张纤维的细微纹理中,似乎隐藏着一些极其规律、极其微小的、不同于正常书写的压痕!那感觉……像是用极其尖锐的笔尖,在书写时有意无意地、以某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在纸背或夹层中刻下的印记!
盲文!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方清漪混乱的意识!顾云深早年曾资助过一家盲童学校,对盲文有所涉猎!难道……难道他在这本日记里,用极其隐秘的方式,留下了只有特定方式才能解读的盲文信息!作为他最后的、防止日记被篡改或毁灭的后手!
巨大的希望如同狂潮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方清漪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几乎是扑到冰冷的铁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来人!来人啊!我要见陈探长!我有新的发现!关于证据!!她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
门外的看守被惊动,不耐烦地呵斥:吵什么吵!深更半夜的!消停点!
证据!新的证据线索!在日记本里!快通知陈探长!事关重大!方清漪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异常,也或许是陈探长早有交代,看守犹豫片刻,还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方清漪紧紧抱着那本日记本,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身体因紧张和虚弱而不住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音。铁门被推开,陈探长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身后跟着张法医和一名拿着专业勘察箱的巡捕。
方清漪,你说有新的发现陈探长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怀中的日记本。
是!在这里!方清漪急切地将日记本递过去,手指指向扉页内侧那几个微小的墨点和中间那几页,这些墨点……还有这里……这些字迹行间……有极其细微的压痕!我怀疑……怀疑是顾云深留下的盲文信息!是防止日记被篡改的后手!是……指向真正证据或者证人的线索!
陈探长和张法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陈探长立刻接过日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到方清漪所指的位置。张法医打开勘察箱,取出一个高倍数的放大镜和特制的侧光手电筒。
在强光和放大镜的辅助下,那些原本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压痕,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果然!是极其规范的盲文点阵!隐藏在墨迹的转折和纸张的纹理之间!
快!拓印下来!立刻解读!陈探长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专业巡捕立刻操作起来。时间在紧张的静默中流逝。方清漪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巡捕抬起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探长!解出来了!是两组信息!
第一组:汇丰银行,保险柜,甲字七号,密钥:杏林初雪。
第二组:霞飞路,平安里,十三弄,七号,找‘哑叔’。
汇丰银行保险柜!霞飞路的哑叔!
陈探长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看向方清漪,声音斩钉截铁:方清漪!你立了大功!好好养伤!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他不再耽搁,立刻带着人和拓印下的信息,风一般地冲出了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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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审·孽债终偿
七日后的清晨,公共租界高等法院再次开庭。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肃杀。旁听席依旧爆满,记者们的镜头如同黑洞洞的枪口,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
赵兆麟端坐在被告席上,手腕的伤似乎好了些,脸上重新挂起一丝笃定的阴沉。沈一鸣站在他身侧,嘴角噙着那标志性的、仿佛掌控一切的冷笑。钱仲文依旧瑟缩在证人席一角。顾正鸿则更加萎靡,眼神空洞,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法官敲响法槌:继续审理顾云深被害一案。控方,是否还有新证据或证人提交
沈一鸣立刻起身,抢先道:法官大人!鉴于上次庭审,控方关键证人的当庭崩溃和辩方证人钱仲文先生极具说服力的证词,案情已十分明朗!我请求法庭直接进入结案陈词阶段,以早日还被害人公道,也避免……
法官大人!控方律师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沈一鸣,他站起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和一种沉痛的肃穆,控方有新的、决定性证据提交!并请求传唤新的关键证人!
此言一出,法庭内一片哗然!赵兆麟脸上的笃定瞬间凝固,沈一鸣的冷笑僵在嘴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准许!法官沉声道。
法庭侧门打开。首先走进来的,是两名巡捕,他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沉重的、带有汇丰银行标志的金属保险箱,放在法庭中央。接着,在法警的陪同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旧布褂子、身形佝偻、面容沧桑的老者,低着头,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走到证人席站定,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却异常沉静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流声——竟真是个哑巴!
哑叔!旁听席角落,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似乎是认识这老者。
陈探长亲自走到法庭中央,对着法官和陪审团,声音沉稳有力:法官大人,陪审团!七日前的深夜,根据从顾云深日记本中隐秘盲文信息破译出的线索,巡捕房在汇丰银行成功开启了一个属于顾云深的匿名保险柜(甲字七号,密钥:杏林初雪)!柜中物品,经银行经理及多位职员现场见证,现呈交法庭!
他打开保险箱,取出里面的物品:
*
**一本深褐色牛皮封面的厚实账簿。**
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记。
*
**一个用蜡密封的、贴着剧毒·鹤顶红·慎标签的棕色玻璃小瓶。**
瓶内残留着少量暗红色结晶粉末。
*
**数张泛黄的、带有赵氏商行抬头的票据存根。**
上面清晰记载着数笔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的、数额巨大的资金往来,收款方赫然是影枭!
*
**一叠按着手印的证词。**
证词人都是当年与方家川贝案或赵家码头势力有牵连、后来或失踪或意外死亡的受害者的亲属!字字血泪,控诉赵兆麟的巧取豪夺和草菅人命!
陈探长将账簿翻开,展示其中几页:此账簿,经笔迹专家鉴定,确为赵氏商行核心账房秘密记录的‘暗账’!其中清晰记载了赵兆麟通过‘影枭’组织,向顾正鸿支付巨额‘酬劳’,用于打压方家、谋夺码头、以及……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购买‘鹤顶红’秘药,用于长期毒害方清漪的罪恶交易!时间、金额、经手人,分毫不差!
他又举起那个棕色小瓶:此瓶内残留物,经张法医再次检验,确认与顾云深体内检出的致命毒素‘鹤顶红’成分完全一致!瓶身标签笔迹,与赵兆麟亲笔密信笔迹高度吻合!
最后,他拿起那叠证词:这些,是被赵兆麟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遗属的血泪控诉!他们忍辱偷生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揭露赵兆麟的真面目!是顾云深,暗中找到并保护了他们,收集了这些证词!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每一件物证,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兆麟和顾正鸿的头上!
法庭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证据惊呆了!
不!假的!都是假的!伪造!是他们伪造的!赵兆麟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猛地从被告席上跳起来,面容扭曲,歇斯底里地咆哮,试图扑向那些证据!法警立刻上前将他死死按住!
沈一鸣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渗出冷汗,他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反对!法官大人!这些证据来源不明!银行保险柜可能是顾云深伪造!账簿可能是栽赃!毒药瓶可能是……
反对无效!法官厉声打断他,脸色铁青,证据链完整,来源清晰,经专业机构鉴定!辩方律师的质疑纯属无端猜测!控方继续!
控方律师转向那位佝偻的哑巴老者,声音带着敬意:证人,请问你如何称呼与本案有何关联
哑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法官,又缓缓扫过被告席上状若疯魔的赵兆麟。他不能说话,却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块折叠整齐、已经泛黄发硬的白布。他颤抖着双手,将那白布一层层展开——
白布上,赫然是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鲜血,书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大字:
赵兆麟雇我下毒害方小姐!顾少爷救我!我愿作证!——影枭
黑三
血迹证言!触目惊心!
哑叔指着血书,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急促的嗬嗬声,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他猛地跪下,朝着法官和陪审团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被告席上的赵兆麟,枯瘦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
无需言语!这血书!这姿态!这刻骨的恨意!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就是当年被赵兆麟雇佣、负责对方清漪下慢性鹤顶红的杀手黑三!他被顾云深发现并制服,顾云深没有杀他,反而给了他一条生路,条件就是留下这份血书,并在必要时站出来!他为了躲避赵兆麟的灭口,自毁声带,隐姓埋名,成了霞飞路的哑叔,在顾云深留下的庇护下,苟活至今!
真相!迟到了十年、被鲜血和生命层层包裹的、最残酷也最完整的真相,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天啊……!
畜生!简直是畜生!
顾少爷……他……他原来一直在……
旁听席上彻底沸腾了!震惊、愤怒、同情、对顾云深深深的敬意……各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法庭!记者们的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赵兆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被告席上,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完了……全完了……
沈一鸣面无人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精心构筑的辩护体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钱仲文更是吓得浑身瘫软,屎尿齐流。
控方律师走到法庭中央,目光扫过陪审团,扫过旁听席上无数双愤怒的眼睛,最后落在证人席上,那个一身素白、脸色苍白如纸、却挺直了脊梁的方清漪身上。他的声音沉痛而有力,如同最后的审判钟声:
法官大人!陪审团!诸位!
这本暗账,这瓶毒药,这些血泪证词,还有这位用生命和鲜血书写了最后证言的‘影枭’成员!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赵兆麟!为谋夺利益,十年前指使顾正鸿毒杀方鸿渐夫妇,事后更欲斩草除根,雇佣杀手‘影枭’用慢性鹤顶红毒害方家孤女方清漪!罪行败露后,又企图毁灭证据,收买证人,颠倒黑白!
顾正鸿!为虎作伥,谋财害命,是毒杀方氏夫妇的直接执行者!事后隐瞒真相,包庇主谋,罪无可赦!
被害人顾云深!在黑暗与良知中挣扎十年!他发现了父亲和赵兆麟的滔天罪恶,暗中保护了方清漪免遭毒手!在预见到无法阻止悲剧、且自身也被赵兆麟慢性毒害后,他选择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饮下那杯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鹤顶红’,完成了一场悲壮的赴死!他用生命点燃了揭露真相的火种,用死亡守护了最后的正义!他,才是真正的殉道者!
而方清漪女士!控方律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意和悲悯,她承受了父母双亡的剧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甚至一度计划复仇。但在最后的时刻,在顾云深以命相护的真相面前,她的恨崩塌了!她承受了丧夫之痛,承受了污蔑构陷,当庭呕血,几乎殒命!但她从未放弃追寻真相!是她,在绝望中发现了顾云深留下的最后线索,为今日的正义,点燃了最后的火炬!
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控方恳请法庭,依据确凿证据和神圣法律,严惩主犯赵兆麟、从犯顾正鸿!还被害人顾云深、方鸿渐夫妇、以及所有枉死者一个迟来的公道!还方清漪女士一个清白!
控方律师的话音落下,法庭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愤怒的呼喊:严惩凶手!还顾少爷公道!还方小姐清白!
法官神色凝重,与陪审团低声商议片刻。
肃静!法官重重敲下法槌。
本席宣布,全体陪审团一致认定:
被告赵兆麟,谋杀方鸿渐夫妇、谋杀顾云深(未遂方清漪)、教唆杀人、行贿、伪证……等罪名成立!
被告顾正鸿,谋杀方鸿渐夫妇、包庇……等罪名成立!
判处主犯赵兆麟,死刑!立即执行!
判处从犯顾正鸿,终身监禁!不得保释!
证人钱仲文,作伪证,妨碍司法公正,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律师沈一鸣,虽为职业行为,但罔顾事实,恶意构陷,情节恶劣,吊销律师执照,移交律协严肃处理!
本案受害人方清漪,当庭释放!恢复名誉!
法槌落下!
不——!!!赵兆麟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野兽般的嚎叫,被法警粗暴地拖了下去。顾正鸿如同烂泥般瘫倒。钱仲文面如土色。沈一鸣失魂落魄。
喧嚣、怒骂、掌声、哭泣……所有的声音仿佛都离方清漪远去。她缓缓地、缓缓地从证人席上站起身。阳光透过法庭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投射下斑斓的光柱,恰好笼罩在她身上。那身素白的旗袍在光晕中,仿佛被洗涤过一般,纯净得不染尘埃。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又缓缓放下。目光平静地穿过混乱的人群,仿佛穿越了十年的血泪与仇恨,最终落在了虚空之中。那里,似乎站着顾云深的身影,依旧眉眼深邃,嘴角噙着一丝清浅而释然的笑意,无声地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悲悯,如同初见时递过那方素帕的少年。
云深……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却是解脱的、滚烫的泪水,看到了吗枷锁……解开了……
她挺直了脊梁,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一步一步,在所有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在阳光铺就的道路上,缓缓地、坚定地走出了这间埋葬了太多爱恨情仇的法庭。
身后,是喧嚣未散的审判场。
前方,是深秋澄澈高远的天空。
银杏叶金黄的碎片,在风中盘旋、飞舞,如同祭奠,也如同新生。
这一场以爱为始、以恨为薪、焚尽所有、最终以血洗刷的——朱砂之劫,终于,落幕了。
尾声·无枷
深秋的风,卷着黄浦江的湿冷,掠过外滩那些沉默的哥特尖顶,穿过法租界梧桐叶落尽的萧瑟长街,最终,打着旋儿,扑簌簌地落在方家老宅那扇新漆过的、紧闭的乌木大门前。
门楣上,一块崭新的、乌木金字的匾额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清心堂。没有回春,也没有济世,只有清心二字,笔锋清瘦,透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疏淡。
门内,是另一番景象。前院原本荒芜破败的花圃被仔细清理过,种上了几垄常见的草药,薄荷、紫苏、艾草的清冽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浮动。正堂被改成了敞亮的诊室,几张半旧的木桌,几排顶到天花板的药柜,弥漫着新鲜药材和消毒药水的混合气味,朴素而洁净。此刻已近黄昏,最后一位抓药的妇人道着谢离开,伙计阿福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戥子秤盘。
方清漪穿着一身素净的靛蓝布旗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米白色开司米毛衣,正站在后院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金黄的扇形叶片如同无数只疲倦的蝴蝶,无声地飘落,在她脚边铺了厚厚一层。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眼神平静,深不见底,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
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暮色中几乎看不真切。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已无大碍,只是心口那处被生生剜去的空洞,依旧在夜深人静时,透出刺骨的寒凉。
方大夫,阿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药都归置好了,灶上给您煨着当归乌鸡汤,您记得趁热喝。我……我先回去了
方清漪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温和的笑意:好,辛苦你了,阿福。路上当心。
这笑容依旧很浅,却不再是从前那种冰封的、带着恨意的冷,而是一种经历过极致风暴后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阿福挠挠头,憨厚地笑了笑,背上布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吱呀一声,后门关上,小院里只剩下方清漪一人,和那漫天飞舞的金黄落叶。
她走到院角那方小小的石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日记本,正是顾云深那本。旁边,还有一个深褐色牛皮封面的厚实账簿——赵兆麟的暗账副本。陈探长在尘埃落定后,将它们连同法庭判决书的副本一起,郑重地交还给了她。他说:方大夫,这些东西,该由你处置。是留着,还是……烧了,都随你。枷锁已解,前路还长。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日记本冰凉的封面,又落在暗账粗糙的皮面上。这两本册子,承载了太多血泪、阴谋、绝望和……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它们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记录着那场将她和他都焚烧殆尽的朱砂劫。
暮色四合,寒意渐浓。方清漪沉默地坐了许久,久到最后一抹天光也隐没在云层之后。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光秃枝桠的呜咽。
终于,她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片刻后,她端着一个黄铜火盆出来,轻轻放在石桌旁的地上。火盆里,早已铺好了干燥的引火松针和几块上好的白炭。
她拿起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指腹摩挲着扉页内侧那几个几乎看不见的墨点,那里曾藏着最后的生机。她翻开,月光下那些遒劲或颤抖的字迹依旧清晰:
……清漪……我该如何面对你!
……只求……清漪余生……再无枷锁。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寒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嚓!
一根洋火划亮,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跳跃着,映亮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庞。
她将燃烧的火柴,轻轻凑向日记本的扉页。
火舌如同贪婪的精灵,瞬间舔舐上泛黄的纸页。那承载着十年血泪、挣扎与绝望的字迹,在橘红色的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火光跳跃,照亮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也照亮了她嘴角那抹近乎解脱的、凄凉的弧度。
一本,又一本。
深蓝色的布面化为灰烬。
深褐色的牛皮封面在火中扭曲、变形,连同里面那些肮脏的交易、血腥的阴谋、沾满人命的数字,一同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最终化作一盆暗红的余烬,只剩下零星的、不肯熄灭的火星在灰堆里明明灭灭。
火光映红了方清漪的脸,也映红了这方小小的院落。她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两团曾经重逾千斤的枷锁,在火焰中化为乌有。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和皮革燃烧的独特气味,有些呛人,却奇异地将深秋的寒意驱散了些许。
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银杏落叶,打着旋儿,有几片金黄的叶子被风卷起,飘飘荡荡,落入了那盆炽热的余烬之中,瞬间被点燃,化作几点更明亮的火星,随即也归于沉寂。
当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火盆里只剩下一堆温热的、带着余温的灰白色灰烬时,方清漪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却又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
枷锁已焚。
血债已偿。
情仇……俱往。
她弯腰,端起那盆尚有余温的灰烬,走到院角那株银杏树下。树根旁,泥土松软。她蹲下身,用一把小铲子,仔细地挖开一个小坑。然后将盆中所有的灰烬,连同那几片被烧焦的银杏叶残骸,一起倾倒了进去。
灰烬落入泥土,无声无息。
她捧起一抔微凉的、带着落叶腐殖质气息的泥土,缓缓覆盖其上。一下,又一下,将那沉重的过往,彻底掩埋。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头望去,漆黑的夜幕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点缀了几颗寒星,微弱却执着地亮着。清冷的星光,与远处租界璀璨的霓虹遥相呼应,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尘世图景。
她转身,走回檐下。廊下悬着一盏新糊的素纱灯笼,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洒落,将她单薄的身影笼罩其中,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门扉轻掩。
将深秋的寒凉与漫天的星斗,连同那株沉默的银杏和树下新覆的泥土,都关在了门外。
门内,灶上煨着的当归乌鸡汤,正散发着温暖而踏实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在这间名为清心堂的、小小的新天地里。
夜,还很长。
但心狱的门,终究是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