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暖心的朝阳
故事一:《气味标本馆》
梅雨季节的第七天,苏梨在老巷尾发现那家店时,裤脚已经湿透了。
巷子里的青石板缝里渗着水,倒映着头顶支棱的电线,像幅被泡花的水墨画。店铺没有招牌,只有块褪色的木匾,刻着三个模糊的字,看着像存香处。玻璃门上蒙着层水汽,她伸手去擦,指腹刚触到冰凉的玻璃,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摆弄玻璃器皿。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奇异的香气涌了出来——不是花香,也不是食物香,是种干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混着点旧木头的腥气,让她想起外婆家的阁楼。柜台后坐着个老人,穿件藏青色对襟衫,领口别着枚铜制领针,形状像片叶子。他面前摆着排玻璃罐,标签都是手写的:2018年冬雪落在煤堆上的味凌晨四点菜市场的鱼腥气,最角落的小罐特别小,贴着张黄色便利贴,画着个哭脸,写着弄丢的狗味。
要点什么老人抬头时,苏梨才发现他眼镜片上蒙着层水雾,像是刚从澡堂出来,镜片后的眼睛看不真切。
她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包,包带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包里装着件旧毛衣,是她养了五年的金毛年糕最喜欢趴的地方,毛衣上还沾着几根金黄色的狗毛,以及一股越来越淡的、属于年糕的味道。
我……我想留住一个气味。她的声音有点发紧,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弄丢的狗味罐子,我家狗丢了,上周三下午,在小区花园里,监控只拍到它跟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老人没说话,伸手掀开了柜台下的一块布,露出一台铜制的仪器。那东西看起来像台老式留声机,喇叭口缠着层米白色的纱布,底座上有几个旋钮,刻着些看不懂的符号。把带着气味的东西放进去就行。他指了指仪器上方的托盘,但我得提醒你,气味标本会反过来影响现实。留着‘离别味’,可能永远等不到重逢。
我只是……怕忘了它。苏梨把那件旧毛衣放在托盘上。毛衣是她亲手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当年刚买回来时,年糕总喜欢把它拖到狗窝里当枕头,时间长了,毛衣上全是它的味道——暖烘烘的,混着阳光晒过的气息,还有它偷偷咬过的向日葵花瓣的清香。
老人转动了最左边的旋钮,仪器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鸣声,托盘开始慢慢旋转。毛衣上的狗毛被气流卷了起来,像一个个小小的金色旋风,盘旋着飞向喇叭口。纱布渐渐变得透明,渗出一层浅金色的雾气,老人拿起一个细长的玻璃罐,小心翼翼地对着喇叭口,那些雾气像是有生命般,乖乖地钻进了罐子里。
想它的时候就打开闻闻,但别超过三次。老人把罐子递给她,又塞过来一个带着木纹的木塞,三次之后,标本会开始吸收周围的气味,变得不纯粹了。
苏梨付了钱,走出店门时,雨下得更大了。她把玻璃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年糕的体温。巷子里的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回头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雨巷,以及那家存香处昏黄的灯光,像只半眯着的眼睛。
当天晚上,苏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卧室里还留着年糕的窝,窝里的棉垫已经洗过好几次,但她总觉得那股熟悉的味道正在一点点淡去,像是被梅雨季的潮气悄悄偷走了。她忍不住拧开了那个玻璃罐。
一股暖烘烘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她仿佛又看到年糕趴在阳台上晒太阳,肚子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尾巴尖偶尔轻轻扫过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贪婪地吸了第二口,就在这时,卧室门突然被轻轻撞了一下。
咚。
很轻,像年糕以前总用鼻子顶门要进来的样子。
苏梨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伸手去按床头灯。灯光亮起的瞬间,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地板上,却有一串小小的湿脚印,从门缝一直延伸到床边,最后消失在地毯上。那脚印很小,形状像极了小狗的爪子印,湿漉漉的,还带着点泥土的痕迹。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年糕吗它回来了可它为什么不叫呢她冲到门口,打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她按下客厅的开关,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依旧空荡荡的。
那串脚印是怎么回事
苏梨蹲在地上,用手指碰了碰那些脚印,湿漉漉的,带着点泥土的腥气。她突然想起,年糕以前最喜欢在下雨天出去疯跑,每次回来,爪子上都沾满了泥,然后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同样的脚印,被她追着骂,它却摇着尾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她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第二天一早,苏梨揣着那个玻璃罐,又去了老巷尾的存香处。她想问问老人,那串脚印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刚走到店门口,就看见里面多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沾着些泥点,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淋过雨。她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柜台前,对着那个弄丢的狗味罐子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发出压抑的哭声。
它那么乖,从来不会乱跑的……女人的声音很哑,像是哭了很久,我只是去买个草莓蛋糕,前后不过十分钟,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呢……
苏梨的后背突然一阵发凉。红色的连衣裙草莓蛋糕她想起了监控里的那个女人,想起了年糕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铃铛——那是她特意买的,因为听人说,铃铛的声音可以帮助盲眼的狗狗辨别方向,虽然年糕的视力好得很,但她还是坚持挂着,说这样就算年糕瞎了,我也能听到它在哪儿。
您……您是不是上周三下午,在阳光小区门口,遇到过一只金毛犬苏梨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慢慢走到女人身边,仔细打量着她。女人的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眼角还有泪痕,但眼神很亮,不像失明的样子。
女人听到她的话,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你……你看到它了她抓住苏梨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带着点雨水的湿意,它是不是脖子上挂着个小铃铛很胖,毛是金黄色的,很乖,你叫它年糕,它会摇尾巴的
苏梨的心沉了下去。真的是她。
我是年糕的主人。苏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监控拍到你带着它走了,它现在在哪儿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带走它的……
原来,这个女人叫李红,她有个女儿,叫念念,三年前因为一场意外,眼睛失明了,从那以后,就变得特别沉默,不爱说话。直到半年前,她领养了一只导盲犬,叫可乐,念念才慢慢开朗起来,每天都抱着可乐说话,说可乐的毛摸起来像阳光的味道。
可就在上周三,李红带着念念在家,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她出去一看,才发现是厨房的电线短路了,燃起了小火苗。她赶紧让念念在客厅等着,自己去找灭火器,可等她拿着灭火器回来时,却发现念念不见了。
我当时都吓死了,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答应。李红的声音又开始发颤,后来才发现,她是跟着可乐跑出去了。可乐把她带到了楼梯口,自己却又冲回了屋里……等消防员把它救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已经没气了,嘴里还叼着念念最喜欢的那个草莓玩偶……
苏梨愣住了。她看着李红,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草莓形状的钥匙扣,突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后来去买草莓蛋糕,是因为……
是念念说,她想可乐了,想闻闻草莓蛋糕的味道,因为可乐最喜欢偷咬她的草莓蛋糕。李红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走到阳光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狗。它跟可乐长得太像了,也是金黄色的毛,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它一直跟着我,用头蹭我的腿,好像在安慰我一样。我当时太难过了,就……就想着带它去看看念念,也许念念看到它,会开心一点……
那它现在在哪儿苏梨抓住李红的胳膊,急切地问。
在医院。李红抹了把眼泪,念念很喜欢它,抱着它不肯撒手,说它身上有阳光的味道,跟可乐一样。医生说念念的情绪太不稳定,需要好好休息,我就把它留在医院陪念念了。本来想今天就联系你的,可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苏梨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眼泪却突然涌了出来。原来年糕没有丢,原来它是去安慰那个失去导盲犬的小女孩了。难怪它不叫,难怪它跟着李红走了,它那么聪明,一定是感觉到了李红的难过,感觉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孤单。
那个玻璃罐……苏梨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年糕气味的罐子,这个东西,是不是会让人产生幻觉我昨晚闻到里面的味道,就看到了年糕的脚印。
一直沉默的老人突然开口了:不是幻觉。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水雾好像散了些,能隐约看到他眼睛里的光,气味是有记忆的。你太想念它了,它也太想念你了,所以,它的气味就带着它的思念,回来了。
他指了指那个弄丢的狗味罐子:就像这个,是三年前,一个老先生拿来的。他的狗走了,他想留住它的味道,结果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狗叫声,看到狗的影子。后来他才明白,不是狗回来了,是他的思念,让狗的气味有了形状。
苏梨看着手里的玻璃罐,突然觉得有点释然。她拧开木塞,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暖烘烘的味道又涌了出来,带着阳光的气息,带着向日葵的清香。这一次,她没有再看到脚印,却仿佛听到了年糕的叫声,听到了它摇尾巴的声音,那么清晰,就在耳边。
谢谢您。苏梨把玻璃罐放在柜台上,这个,我不需要了。
她想,她不需要靠这个罐子来记住年糕了。有些味道,有些记忆,早就刻在了心里,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也不会因为距离的遥远而变淡。
走出存香处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苏梨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还有淡淡的花香,是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李红刚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
喂,李阿姨吗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是年糕的主人,我想……我想现在就去医院看看它,顺便……看看念念。
电话那头传来李红惊喜的声音,还有一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以及……一阵熟悉的、欢快的狗叫声。
苏梨笑了,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老巷。她知道,年糕就在不远处等着她,而那些关于气味的奇思妙想,会成为她心里最温暖的秘密,一直留存下去。
巷子里的存香处里,老人看着那个被苏梨留下的玻璃罐,轻轻笑了笑。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些排列整齐的玻璃罐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彩虹。他拿起那个弄丢的狗味罐子,拧开木塞,一股淡淡的、暖烘烘的味道涌了出来,和苏梨留下的那个罐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又一个标本完成了。老人喃喃自语,把罐子放回原位,然后转身,继续摆弄他的那些玻璃器皿,叮叮当当地响着,在梅雨过后的阳光里,格外清脆。
故事二:《信号收容站》
凌晨三点的便利店,冷柜发出嗡嗡的低鸣,像只困在铁盒子里的蝉。林野趴在收银台上打盹,胳膊肘压着昨天没卖完的便当宣传单,上面的红烧排骨图案被压出一道折痕。
刺啦——
收银台的扫码枪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像是电线被老鼠咬断了。林野猛地惊醒,额头磕在坚硬的台面边缘,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揉着额头去拍那台老旧的扫码枪,屏幕上原本显示的请扫码三个字突然扭曲成乱码,紧接着,一片雪花点里浮现出半张人脸——像是隔着起雾的浴室玻璃看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左眼格外清晰,瞳孔里浮着个缓慢旋转的问号。
收得到吗一个裹着电流声的女声突然从扫码枪的喇叭里钻出来,惊得货架上的泡面罐咚地滚下来一罐。
林野吓得差点掀翻面前的关东煮锅,竹签串着的鱼丸在汤里晃悠,溅出的热汤烫得他手一抖。他在这家24小时便利店打工三个月,这台扫码枪除了扫不出五毛钱以上的折扣券,从没出过这种幺蛾子。你是谁他攥紧手里的竹签,签尖的热气在空调冷风里凝成一小团白雾。
我在收集信号。女声顿了顿,像是信号不稳,扫码枪屏幕上的人脸抽搐了一下,左眼的问号转得更快了,你的店,坐标北纬31度14分,是这片区域唯一的‘信号洼地’。
林野的目光扫过便利店的玻璃门,门外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像摊打翻的牛奶。他突然想起上周暴雨夜,有个穿雨衣的男人来买打火机,扫码时枪也出过一次杂音,当时他只当是雨水淋坏了线路。
什么信号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收银台边缘的胶条,那胶条早就老化了,一抠就掉渣。
被遗忘的信号。女声的电流声里突然掺进点别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远处敲玻璃杯,有人忘了说出口的话,有人没完成的事,它们会变成游离的信号,飘到洼地来。
扫码枪的屏幕突然闪了一下,人脸消失了,变回正常的请扫码界面。林野盯着它看了半分钟,试探性地拿起旁边的可乐罐扫了一下,滴的一声,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松了口气,大概是太困了,出现幻觉了。
他弯腰去捡地上的泡面罐,手指刚碰到塑料包装,就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叮咚声。一个穿校服的女生站在门口,校服裙的裙摆沾着草屑,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要……要一盒巧克力。女生的声音很轻,递过来的手在发抖,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土。
林野拿起货架上的黑巧克力,扫码枪接触到包装的瞬间,又发出了刺啦的杂音。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看屏幕——这次没出现人脸,而是跳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铅笔在雾面上写的:
妈妈化疗后总说疼,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如果我能变成云朵就好了,飘到她窗边,挡住吵人的雨声。
可是今天体检,医生说我的白细胞又降了……
林野的手停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女生,校服左胸的校牌上写着市一中高三(7)班
陈朵朵,照片里的女孩扎着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和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的巧克力。他把巧克力递给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外面下雨了,需要借把伞吗
女生接过巧克力,没抬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就冲出了便利店。林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发现她掉了个东西在收银台边——是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画着朵向日葵。他捡起来翻开,第一页就写着:2025年6月12日,今天妈妈能吃下半碗粥了,开心。
他心里一动,拿起扫码枪对着笔记本扫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段新的文字,这次是打印体,冷冰冰的:陈朵朵,17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三次化疗后缓解期,今日复查显示病情进展……
后面的字他没看清,因为女生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抢过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珍宝。对不起,我忘了拿。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说话时带着喘,多少钱我付……
不用了,赠品。林野突然说。他指了指货架上的促销牌,买巧克力送……送希望。话一出口他就想抽自己,这话说得也太蠢了。
但女生却笑了,是那种很轻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和校牌照片上的笑容重合了。谢谢。她转身跑出去时,林野看见她校服背后印着的校训:向阳而生。
扫码枪的喇叭里突然又响起那个女声,这次的电流声轻了很多:她的信号很弱,快消散了。
林野猛地看向扫码枪:什么意思
白细胞下降的速度超过了她的求生*。女声的电流声里掺了点叹息,她刚才在想,如果自己走了,妈妈怎么办。这个念头太强,差点把她的生存信号冲散了。
林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有点疼。他想起女生笔记本里的话,想起她提到妈妈时发红的眼眶。我能做什么他脱口而出。
扫码枪屏幕上的请扫码三个字突然变成了一行绿色的字:传递信号。
周五凌晨,便利店又来了个客人。是个醉醺醺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在一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把一瓶解酒药拍在收银台上,含糊不清地说:结账,快点。
林野拿起扫码枪,刚碰到药瓶,屏幕就黑了。三秒后,屏幕亮起,浮现出一张婴儿的照片——照片有点模糊,像是用旧手机拍的,婴儿裹在黄色的襁褓里,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奶渍。
我女儿的百日宴……男人突然哭了,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滴在锃亮的皮鞋上,她现在应该会跑了吧会叫爸爸了吧
林野的手顿住了。他记得这个男人,上周也来买过解酒药,当时他说自己是做销售的,应酬多。您女儿……
没了。男人打断他,拿起解酒药往嘴里倒,药片掉了一地,三年前,我酒驾,车撞在护栏上,她和她妈妈……都没了。他突然抓住林野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我不是故意的,我那天签了个大单子,太高兴了,就多喝了几杯……我以为我能开回去的,我真的以为……
扫码枪的屏幕上,婴儿照片突然开始褪色,变成一张全家福。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抱着婴儿,旁边站着个笑靥如花的女人,肚子微微隆起——是怀了二胎吗
她妈妈怀二胎的时候,总说想要个女儿,凑成‘好’字。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在梦呓,她说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开个小书店,她教她们读书,我给她们讲故事……
林野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三天前开始,相册里的照片就在自动删除,先是和前女友的合影,然后是大学毕业照,昨晚他发现,连童年时和父亲的唯一一张合照也没了。他当时只当是手机内存出了问题。
为什么是我的店他突然问扫码枪,声音有点发紧。
因为你在主动遗忘。女声的电流声里掺了点别的声音,像是玻璃珠落在地上的脆响,你父亲去世那天,你说‘再也不想记得他’,这句话的能量太强,把你的店变成了信号洼地。
林野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他确实很少想起父亲,甚至刻意回避所有和消防员相关的信息。十年前那个雨夜,他在医院的太平间外签死亡通知,消防员叔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父亲是英雄,救了那个跳楼的小女孩。
可他当时只觉得恨。恨父亲为什么要去救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扫码枪的屏幕突然剧烈闪烁,人脸扭曲成乱码,发出刺耳的杂音。林野捂住耳朵,却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十年前的:我恨你!我再也不想记得你!
他猛地后退,后腰撞在冰柜上,震得里面的可乐罐叮当作响。冰柜的玻璃门上映出他的脸,和父亲的脸越来越像了——尤其是皱眉的时候,连眉峰的弧度都一样。
有个信号快消失了。女声突然急促起来,电流声里带着点失真的颤抖,是你父亲的,他坠楼前的最后三秒,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林野的呼吸一下子停了。坠楼他一直以为父亲是被倒塌的横梁砸中的,消防员是这么说的,新闻报道也是这么写的。
扫码枪的屏幕突然暗下去,变成纯黑。林野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玻璃面,就被一股暖流裹住——像是父亲生前每次抱他时的温度,带着淡淡的烟味和消毒水味(父亲有慢性咽炎,总带着润喉糖)。
黑暗里,一个模糊的男声响起,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小野,爸爸不是故意的……那户人家的孩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啊,扎着两个小辫子,哭着说想妈妈……
林野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砸在收银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这些年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像被打开的闸门,汹涌而来——父亲冒雨去学校给他送忘带的作业本,把唯一的鸡腿夹给他,在他第一次学自行车时,跑着跟在后面,累得满头大汗……
屏幕突然亮起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了光线,扫码枪已经恢复了正常,屏幕上安安静静地显示着请扫码。货架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五点,第一缕天光从便利店的玻璃门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过去的路。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解酒药放在收银台上,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用口红写的,字迹有点抖:我戒酒,去找她们的墓地,说声对不起。
林野拿起手机,点开相册。那些消失的照片都回来了,最上面是父亲的消防证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橙色救援服,笑得露出虎牙,肩膀上别着个小小的徽章,上面刻着无畏。
扫码枪的喇叭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某种告别。他抬头,看见屏幕角落闪过一行小字,很快就消失了:
被记住,才是真正的存在。
这时,玻璃门的叮咚声又响了。林野抬头,看见陈朵朵站在门口,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来买巧克力。她说,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的白细胞升上来了。
阳光透过她的肩膀照进来,在她身后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晕,像天使的翅膀。林野拿起扫码枪,这一次,它安安静静地发出滴的一声,屏幕上显示着:希望,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