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杂役林野,每日劈柴挑水侍奉师父周鹤年。这位曾经的九嶷剑尊近年形容枯槁,连剑都握不稳。直到某夜,林野替师父擦剑时,发现剑鞘缝隙渗出黑血——师父竟中了蚀骨散,此毒无药可解,唯有找到二十年前药王谷失传的《百草真经》。
林野偷下九嶷山,却在青竹镇破庙撞见浑身是伤的女子苏枕雪。她腰间挂着半块药王谷令牌,开口便说:周鹤年的毒,是我下的。雨夜里,两人各怀戒心,却不得不共处一室——苏枕雪要借林野的眼睛查真相,林野要借她的医术救师父。
他们不知道的是,九嶷山脚下的茶棚里,黑风寨三当家正捏着半块染血的剑穗冷笑:周老头藏了二十年的东西,该见天日了……
1
破庙夜雨声
九嶷山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
林野蹲在井边搓洗抹布,指节被冷水泡得发白。井台边的青苔滑溜溜的,他盯着水面上的倒影——十七岁的自己,如今也快二十了,眉骨还是那么高,眼睛还是那么亮,就是比去年瘦了些。
林野!
后殿传来师父的咳嗽声,尾音发颤,像破风箱拉不动了。林野手一抖,抹布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他赶紧抄起井绳去捞,抬头时正撞进师父的目光。
周鹤年倚在殿门框上,灰布道袍洗得发白,腰间的九嶷剑垂着锈迹斑斑的剑穗。往常他的眼睛像淬过的寒潭,今儿却蒙着层雾,连林野的脸都看不清。
师父,您又咳血了林野把抹布拧得半干,往怀里一揣就往殿里跑。
周鹤年没接话,伸手摸向供桌上的药碗。林野瞥见碗底沉着层暗褐色药渣,心尖猛地一抽——这是第七副药了,按理说该见好,可师父的脸色比昨日更差。
师父,我背您去后山采野参林野蹲下来,背对着他。
周鹤年没动,反而抓住他的手腕。老人的手烫得惊人,指腹的老茧硌得林野生疼:别费力气了……我这把老骨头,熬不过今年冬天。
林野喉头一哽。他十岁那年被人贩子扔在山脚下,是周鹤年捡他回来,教他劈柴挑水,教他认剑谱上的字。那时候的周鹤年,一剑能劈开半片山,剑穗上的红绸子被风一吹,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胡说。林野甩开他的手,转身去灶房端了碗热粥,您昨日还说要教我‘松风十三式’,说话不算数
周鹤年望着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核桃:好,等我喝了这碗粥……
话没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林野手忙脚乱去扶,却见他帕子上洇开团黑血,像朵开败的牡丹。
师父!林野脑子嗡的一声。
周鹤年抹了把嘴,把帕子塞进袖管:没事,老毛病了……
老毛病林野后退两步,撞翻了条凳,上个月您咳的是血丝,上上个月是暗红,今儿是黑血!师父,您到底怎么了
殿里静得能听见山风刮过松涛的声音。周鹤年望着供桌上的长明灯,火苗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林野,你记不记得十年前,你说想看江湖
林野愣住了。十年前他十二岁,蹲在门槛上啃窝窝头,听路过的货郎讲江湖故事,说大侠们仗剑走天涯,酒坛一碰就是生死交情。他当时扒着门框问:师父,江湖真的那么好玩吗
好玩。周鹤年说,可江湖也有脏东西。
现在他终于懂了——那些脏东西,藏在长明灯照不到的角落,藏在师父藏起来的药渣里,藏在他不敢直视的眼睛里。
您中了蚀骨散。林野突然说。
周鹤年的瞳孔缩成针尖。
上个月我去镇里换盐,听见药铺掌柜跟人说,蚀骨散无色无味,中毒初期咳血丝,中期咳暗红,后期……林野喉咙发紧,后期咳黑血,神仙难救。
殿外炸响个闷雷。周鹤年突然剧烈咳嗽,这一次连帕子都捂不住,血沫子溅在道袍上,像朵朵开败的红梅。林野扑过去按住他的背,却摸到老人瘦得硌人的脊椎骨。
师父,我去青竹镇找大夫!林野抄起门后的柴刀,您撑着,我——
没用的。周鹤年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蚀骨散的解药……在药王谷的《百草真经》里。可药王谷……二十年前的血案,谁都不敢提。
林野如遭雷击。他听过药王谷的传说——那是江湖最神秘的医道门派,二十年前突然满门被屠,连谷主的头颅都被挂在城门上。有人说凶手是九嶷派,有人说凶手是魔教,可二十年过去,连个活口都没留下。
您……您早知道林野的声音发颤。
周鹤年松开手,咳得直不起腰:当年我在药王谷做客,亲眼见谷主给我递茶。他杯里的茶是绿的,我杯里的是红的。后来我才明白,那茶里有毒。
您是说……
我替人顶了罪。周鹤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说药王谷私藏《百草真经》,说我想抢秘籍。可我连剑都快握不住了,要那破经书做什么
林野突然想起师父的剑——十年前能劈开半片山的剑,现在连柴刀都砍不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总让他劈柴,为什么总说练剑先练劈柴,原来不是为了练力气,是为了……
我去药王谷。林野说。
周鹤年猛地抬头,眼里有光: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药王谷现在是禁地,进去的人没一个活着出来——
可您是我的师父。林野打断他,您教我劈柴时说,柴要劈到底,根才能断。现在您中了毒,我就是您的柴刀。
殿外的雨突然大了。林野摸黑收拾包袱,把换洗的粗布短打、半块硬馍、还有师父塞给他的碎银子全塞进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周鹤年靠在供桌上,手里攥着那柄锈迹斑斑的九嶷剑,剑穗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像团快灭的火。
林野!周鹤年喊住他,要是查到真相……就回来。
林野没说话,转身冲进雨里。
青竹镇的破庙在山脚下,离九嶷山有二十里地。林野跑了三个时辰,雨越下越大,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他直打哆嗦。他躲进破庙时,浑身都在抖,门槛上的青苔滑得很,他扶着供桌才没摔着。
供桌上摆着半盏残灯,香灰落了厚厚一层。林野搓着手烤火,突然听见梁上有动静。他抬头,正看见个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地时带起阵风,吹得烛火直晃。
是个女人。
她穿墨绿窄袖裙,左眼角有颗朱砂痣,发间插着支断了齿的木簪。最显眼的是她腰间的青铜药囊,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你是谁林野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
女人没理他,径直走到火边烤手。她的手很凉,指节泛着青,腕子上缠着带血的布条:我是苏枕雪,药王谷弃徒。
林野的烛台当啷掉在地上。
苏枕雪抬头看他,嘴角扯出个冷笑:怎么怕我药王谷的人都死绝了,我这个弃徒,更该被你怕。
你……你怎么知道药王谷的事林野警惕地后退两步。
因为我是目击者。苏枕雪从怀里掏出半块令牌,抛给他。令牌是青铜的,刻着药字,边缘有缺口,二十年前,黑风寨血洗药王谷,他们想找《百草真经》。谷主不肯交,就被砍了头。
林野捏着令牌,手心里全是汗:你……你怎么会有这令牌
谷主是我师父。苏枕雪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临死前塞给我的,说‘去九嶷山找周鹤年,他能帮你’。
林野猛地抬头:我师父
周鹤年当年在药王谷做客,亲眼见凶手是谁。苏枕雪盯着他,可他不敢说,因为凶手手里有他的把柄——二十年前的《百草真经》,根本不是药王谷的,是周鹤年偷的。
破庙里的雨声突然变得刺耳。林野觉得后颈发凉,他想起周鹤年咳血的样子,想起他说替人顶了罪,想起他说要我活着回来。
你骗我。林野说。
苏枕雪笑了:我骗你做什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去问你师父,问他是不是偷了《百草真经》,问他是不是怕被黑风寨报复,才让我这个弃徒来当替死鬼。
林野攥紧了令牌,指节发白。他想起周鹤年教他练剑时的样子,想起老人总把最好的窝窝头留给他,想起昨夜老人咳血时,眼睛里全是疼惜。
你到底想要什么林野问。
苏枕雪摸出个小瓷瓶,扔给他:这是金疮药,你师父的伤得用。还有……她顿了顿,黑风寨三当家今晚在青竹镇的茶棚,他身上带着半本《百草真经》的残页。
林野抬头,正看见苏枕雪往庙外走。她的背影被雨幕模糊了,只听见她冷冷的声音飘进来:林杂役,你师父的命,可就赌在你敢不敢去茶棚了。
庙外的雨还在下。林野望着怀里的瓷瓶,又看了看手里的令牌,突然冲进雨里。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但他知道——有些事,再晚就来不及了。
2
茶棚血
青竹镇的雨比九嶷山更冷。
林野裹紧湿透的粗布短打,沿着青石板路往镇里跑。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他抹了把脸,能摸到胡茬扎手的硌感——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杂役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胸口发闷。
茶棚在镇东头,破木棚子底下摆着三张缺了腿的桌子,棚顶的茅草被雨打湿,往下滴着浑浊的水。林野躲在街角的酱菜缸后,望着茶棚里摇曳的灯笼——四个粗陶酒坛,半条风干的腊肉,还有个戴狐皮帽的老汉正往火盆里添炭。
三当家,您可算来了。老汉搓着冻红的手,声音发颤。
林野的呼吸一滞。他认得这声音——昨日在九嶷山脚下的药铺,掌柜的就是用这种尖细的嗓子喊蚀骨散断货了。
阴影里晃出个人影。来者穿黑皮坎肩,腰间别着柄牛耳尖刀,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绸。他的左脸有条蜈蚣似的刀疤,从眉骨一直爬到下颌,把嘴角扯得往上翘,活像条吐信的毒蛇。
老东西,倒准时。刀疤男踢开条长凳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要的东西,拿好。
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油纸包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页,边角染着暗褐色的血——那是《百草真经》的残页!
谢三当家。老汉刚要接,刀疤男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先付钱。
我……我这就去拿。老汉慌慌张张往柜台跑,却被刀疤男一脚踹翻在地。酒坛哐当落地,酒液混着雨水流了满地。
老子要的是现钱!刀疤男抽出尖刀,刀尖抵住老汉的喉咙,上个月你说药铺周转不开,这个月又说谷主遗孀来讨债——黑风寨的钱,是那么好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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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身后有动静。
九嶷派的小杂役,躲这儿偷听呢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野转身,正撞见刀疤男的眼睛——那是双狼似的眼睛,泛着幽绿的光。
我……我只是路过。林野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冰凉的酱菜缸。
刀疤男笑了,露出满嘴黄牙:路过青竹镇二十里内就这一家茶棚,你当老子是瞎子他晃了晃手里的尖刀,说,是不是周鹤年派你来的
林野的喉咙发紧。他想起师父咳血的模样,想起苏枕雪说的黑风寨要《百草真经》,突然咬着牙反问:周掌门早说了,《百草真经》是药王谷的东西,你们黑风寨抢了二十年,不嫌丢人
刀疤男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抄起桌上的酒坛砸过来,林野侧身一躲,酒坛啪地碎在脚边,酒气混着血腥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找死!刀疤男挥刀扑来。林野本能地侧身,右手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这是劈柴时练出的直觉,柴刀劈到树杈要往左带,人的手腕要往右卸力。
刀疤男的刀当啷落地。林野这才惊觉自己竟用了松风十三式的起手式,那套师父教了三年却总说杂役用不上的剑招。
你……你会九嶷剑法刀疤男踉跄后退,捂着手腕直抽冷气。
茶棚里突然响起铜铃声。林野转头,看见个戴斗笠的人掀帘进来,腰间的青铜药囊在雨里泛着暗光——是苏枕雪!
三当家这是要杀人灭口苏枕雪摘下斗笠,发梢滴着水,黑风寨当年血洗药王谷时,可没教过你‘江湖规矩’
刀疤男的刀疤抖了抖:苏姑娘,这是九嶷派的事,你少管——
九嶷派苏枕雪冷笑,周鹤年被你们下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管他要《百草真经》救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管她从药囊里摸出个小瓷瓶,往地上一摔,这是‘追魂散’,沾到血就见阎王。
刀疤男脸色骤变。他猛地扑向林野,尖刀直插心口——与其被毒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林野没躲。他想起周鹤年教他练剑先练胆的话,想起昨夜师父咳血时攥着他手腕的力气,突然抬手扣住刀疤男的手腕,另一只手攥住他的肘弯,用力一扳。
咔嚓!
刀疤男的惨叫声刺破雨幕。他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尖刀当啷掉在林野脚边。
走!苏枕雪拽住林野的胳膊往茶棚外跑。
两人刚冲进雨里,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林野回头,正看见茶棚里的老汉瘫坐在地,脖子上插着半把断刀——不知什么时候,刀疤男竟摸出了把淬毒的匕首。
他……他刚才说要赖账……林野的声音发颤。
苏枕雪没说话。她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林野,带着他往镇外的乱葬岗跑。雨越下越大,林野的粗布短打贴在她墨绿裙角上,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
你早就在这儿林野喘着气问。
我在药铺。苏枕雪的声音被雨声模糊,看见刀疤男进了茶棚,就跟着来了。
你到底想怎样林野攥紧腰间的柴刀,昨天说我是九嶷派余孽,今天又救我——
我只是想看看,周鹤年养的小杂役,是不是真有他说的那么硬气。苏枕雪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时,她的脸在闪电里忽明忽暗,林野,你师父的毒,是我下的。
林野的大脑嗡的一声。雨水灌进耳朵,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你……你说什么
蚀骨散是我配的。苏枕雪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管,里面装着黑褐色的粉末,二十年前,我师父被周鹤年逼死,我要他尝尝同样的滋味。
林野后退两步,撞在棵歪脖子树上。树皮擦破了后背,他却感觉不到疼:为什么我师父说他替人顶罪……
顶罪苏枕雪笑了,眼泪混着雨水掉下来,当年黑风寨血洗药王谷,是周鹤年通风报信!他说‘谷里有禁书’,可那禁书根本不存在!他怕我师父说出他私藏‘毒经’的事——那本害我娘被逐的毒经!
林野的柴刀当啷落地。他想起周鹤年藏在剑鞘夹层里的密信,想起老人总对着师母的牌位发呆,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原来最疼他的人,竟是害他的人
你骗我。林野说。
我没骗你。苏枕雪抓住他的手腕,把竹管塞进他手里,这是剩下的蚀骨散,你师父还剩三天的命。想去药王谷找解药吗我带你去——但你得答应我,拿到《百草真经》后,烧了它。
林野盯着手里的竹管,突然想起师父咳血时的眼神,想起他说查到真相就回来。他咬着牙点头:好。
苏枕雪刚要说话,远处传来马蹄声。七八个黑衣人从雨幕里冲出来,为首的大当家举着柄带血的鬼头刀,刀身上刻着万毒门的图腾。
三弟!大当家吼道,敢动我黑风寨的人,拿命来!
苏枕雪拽着林野往乱葬岗跑。林野回头,看见刀疤男趴在地上,正用带毒的匕首割断绳索——原来他早有准备!
他们追来了!林野喊。
苏枕雪突然停住脚步。她转身面对林野,从药囊里摸出个小瓷瓶:喝下去。
这是什么
我的血。苏枕雪咬破指尖,血珠滴进瓷瓶,能解蚀骨散的毒。
林野犹豫着接过。他想起师父说过江湖险恶,别信陌生人的东西,可看着苏枕雪泛红的眼眶,又想起她刚才救他时的狠劲,突然仰头灌了下去。
药汁顺着喉咙烧下去,他觉得浑身发烫,连雨都不那么冷了。
现在跑!苏枕雪拽着他往坡上冲。
万毒门的杀手已经追到近前。大当家挥刀劈来,林野本能地侧身,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涌出来——是劈柴时练了三年的力气,是师父教的松风十三式的起手式,是九嶷剑锈迹里藏着的锋芒。
他抄起地上的断刀,迎着大当家的刀劈了过去。
当!
火星四溅。大当家的刀被劈出个缺口,他瞪大眼睛后退两步:你……你会九嶷剑法!
林野没说话。他握着断刀的手在发抖,可心里却像团火在烧。他终于明白师父说的柴要劈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些事,躲不过,就得迎上去。
苏枕雪趁机甩出把药粉,迷了杀手的眼。两人跌跌撞撞冲进乱葬岗,消失在雨幕里。
大当家抹了把脸上的血,吼道: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3
旧剑鸣
林野是在黎明前的雨雾里摸回九嶷山的。
他的左肩还在渗血,断刀上的锈渣混着雨水黏在伤口上,每走一步都像有人拿烧红的铁钎戳。九嶷山的雾比下山时更浓,他扶着山径上的老松树,能摸到树皮上的青苔——和十年前他被人贩子扔在这里时摸到的一模一样。
吱呀——
后殿的门开了条缝。林野抬头,正看见周鹤年披着灰布道袍站在门口,手里举着盏青灯。老人的白发被雨打湿,贴在额角,可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过的剑锋。
回来得倒巧。周鹤年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在供桌下藏了壶酒,等你。
林野的脚步顿住。他记得师父从不喝酒,只爱喝淡茶。可此刻,供桌下果然摆着个粗陶酒坛,坛口还沾着没擦净的泥印——是昨夜他走后,师父偷偷挖的。
您……林野张了张嘴,却被周鹤年打断。
先进屋。周鹤年转身往殿里走,道袍下摆扫过门槛上的青苔,伤口得处理,黑风寨的刀有毒。
林野跟着进了殿。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着,照见周鹤年腰间的九嶷剑——剑穗上的红绸子已经褪成了灰白,剑鞘上全是新蹭的泥印,像是被谁狠狠摔过。
坐。周鹤年指了指蒲团,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瓶。他的手不再发抖,反而稳得像山岩,把衣裳撩起来。
林野解开粗布短打,露出左肩的血肉。周鹤年倒了些药粉撒在伤口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可药粉刚渗进肉里,火辣辣的疼就变成了清凉,连左臂的麻木都消了大半。
这是……
药王谷的‘九转还魂散’。周鹤年把药瓶收进抽屉,苏枕雪给你的
林野没说话。他盯着师父的手——那双手曾经能劈开半片山,现在却爬满了老人斑,连药瓶都捏得发颤。
她为什么救你周鹤年突然问。
她说……要带我去药王谷找解药。林野摸出怀里的竹管,还说,蚀骨散是她配的。
殿里的灯芯噼啪响了一声。周鹤年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过了很久才开口:她没撒谎。
林野的呼吸一滞。
二十年前,药王谷确实是我通风报信的。周鹤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黑风寨要找《百草真经》,可那经根本不在药王谷——在我这儿。
林野猛地站起身,粗布短打啪地掉在地上。他想起昨夜在乱葬岗,苏枕雪说的那些话,想起师父藏在剑鞘夹层里的密信,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您……您私藏了禁书
不是禁书。周鹤年从供桌下摸出个铁盒,打开来,里面躺着本泛黄的书册,封皮上毒经二字已经模糊,这是我师母的遗物。她本是药王谷的大弟子,因为不肯帮谷主私藏这东西,被逐出门,最后……他的喉结动了动,最后被谷主的人毒杀在乱葬岗。
林野的喉咙发紧。他想起供桌上的长明灯,想起师父总对着师母的牌位发呆,原来牌位下藏着的,是这么痛的往事。
师母临死前说,这《毒经》里记着百种奇毒的解法,也记着百种害人的法子。周鹤年的手指抚过书册上的字迹,我不能让它流出去,可谷主说‘你若不交,我就说你杀了她’……
所以您就帮黑风寨血洗药王谷林野的声音发颤。
我没动手。周鹤年的眼睛红了,我只是告诉他们,《毒经》在药王谷的密室里。他们冲进去那天,师母的牌位被砸了,她的药柜被翻得稀烂……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黑血,我本想替师母报仇,可黑风寨的人说‘只要经在,你就是我们的朋友’……
林野这才注意到,周鹤年的手在抖。他想起昨夜茶棚里,刀疤男说周鹤年早和黑风寨串通好了,原来不是串通,是被威胁。
那我中的蚀骨散……
是我下的。周鹤年坦然道,三个月前,黑风寨的人找到我,说‘再不交经,你就去陪你师母’。我想着,与其让他们拿到经,不如……他望着林野,不如让你去药王谷,找苏枕雪。她是师母的关门弟子,只有她能解这毒。
林野的膝盖一软,跌坐在蒲团上。他想起自己下山时的决绝,想起在茶棚里对苏枕雪的怀疑,原来师父早把一切算好了——用他的命,换《毒经》的毁,换师母的清白。
您为什么不早说林野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说了有用吗周鹤年苦笑着摇头,你是我捡回来的,我舍不得你涉险。可黑风寨的人等不及了,他们昨晚去了青竹镇,我猜你……
殿外突然响起马蹄声。
周鹤年的脸色骤变。他猛地抓起《毒经》,塞进林野怀里:藏到后山的老槐树下!快!
林野刚要跑,殿门轰地被撞开。七八个黑衣人冲进来,为首的大当家举着带血的鬼头刀,刀身上刻着万毒门的图腾。
周老头,耍我呢大当家咧嘴笑,露出满嘴黑牙,黑风寨三弟的人头,换你的《毒经》——够不够
周鹤年挡在林野身前,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九嶷剑:万毒门的人,也配提九嶷剑
九嶷剑大当家嗤笑,二十年前的九嶷剑尊,现在不过是个快死的糟老头!他挥刀劈来,老子今天就替黑风寨清理门户!
林野的瞳孔缩成针尖。他想起师父教他的松风十三式,想起昨夜在乱葬岗劈断刀的瞬间,突然跨出一步,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砸向大当家。
当!
铜烛台撞在刀背上,迸出火星。大当家的刀偏了寸许,擦着林野的耳朵劈进供桌。供桌哗啦碎成木片,长明灯摔在地上,火苗蹭地窜上房梁。
小崽子,找死!大当家反手抽了林野一记耳光。林野被打得踉跄后退,撞在墙上,嘴里腥甜直冒。
周鹤年的剑突然动了。
九嶷剑的锈屑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青黑的剑身。林野看见师父的招式——是松风十三式的起手式,和他劈柴时一样,是往左带,卸力,再劈。
可这一剑,快得像道闪电。
大当家的刀当啷落地。他的手腕被划开道血口,鲜血溅在《毒经》的书页上,晕开朵暗红的花。
这……这是九嶷剑法大当家踉跄后退,您不是说……
我说九嶷派散了周鹤年的声音冷得像冰,九嶷派的剑,从来没散过。
万毒门的杀手一拥而上。周鹤年的剑上下翻飞,锈屑落了满地。林野这才发现,老人的剑招里没有半分花哨,只有最朴素的劈、砍、挑——和劈柴时一模一样。
林野!周鹤年突然大喊,老槐树!树根下的陶瓮!
林野反应过来时,已经抄起《毒经》冲出了殿门。他跑向后山,雨还在下,山路滑得像涂了油。老槐树的影子在雨幕里摇晃,他扒开树根下的土,摸到个陶瓮——里面是半块带血的师母牌位,还有封泛黄的信。
林野!
身后传来周鹤年的喊叫声。林野回头,正看见大当家的刀劈进师父的胸口。周鹤年的道袍瞬间被染成红色,他却还在笑,笑得像当年教林野劈柴时的模样:跑……跑快点……
林野的眼泪混着雨水砸在地上。他攥紧《毒经》,转身往山下冲。万毒门的杀手追上来,可他不在乎——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九嶷派的剑,从来没锈过。
4
毒经劫
青竹镇的雨夜像口煮着滚水的锅。
林野撞开茶棚门时,浑身都在滴水。他的粗布短打浸透了雨水,怀里还揣着周鹤年的血衣——老人的胸口被万毒门的刀捅了个窟窿,血把灰布道袍染成了紫黑色。
茶棚里点着两盏油灯,昏黄的光映出苏枕雪的脸。她换了身月白衫子,发间的木簪不见了,左眼角的朱砂痣在雨里忽明忽暗。看见林野的瞬间,她的手指在药囊上绞成了麻花。
你师父……
死了。林野把《毒经》往供桌上一摔,万毒门的人砍的。
苏枕雪的瞳孔缩了缩。她蹲下身翻开经书,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毒名:鹤顶红断肠草蚀骨散……最后一页却用朱砂画着朵莲花,旁边写着解百毒,需以善心引。
这根本不是禁书。苏枕雪的声音发颤,是药王谷的《百草真经》!当年谷主为了救中了‘蚀骨散’的百姓,用自己血做药引,把解法刻在经里了!
林野的手顿住。他想起周鹤年咳血时,帕子上的黑血像朵枯萎的花;想起师父教他劈柴时说柴要劈到底,根才能断——原来根不是剑,是人心。
所以您才让我来偷经林野盯着苏枕雪,您早知道这经是救命的
苏枕雪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掉:我师父被周鹤年逼死时,我才十二岁。她在血里抓着我的手说:‘枕雪,要是有天你能拿到真经,记住——毒能杀人,也能救人。’她抹了把脸,可黑风寨的人说,周鹤年偷了经;万毒门的人说,经里有毒功;我就信了……
茶棚外传来马蹄声。
七八个大汉踢开门帘,为首的大当家扛着鬼头刀,刀身上的血还没干:苏丫头,耍我呢说好了用经换解药,人呢
苏枕雪抄起供桌上的茶盏砸过去。茶盏撞在大当家胸口,碎成八瓣。林野趁机抓起《毒经》,却发现经书里掉出张纸条——是周鹤年的字迹:林野,经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让仇恨蒙了眼。
跑!苏枕雪拽住林野的胳膊,他们布了毒阵!
两人刚冲出茶棚,后巷就窜出股绿烟。林野闻了闻,喉咙发紧——是蚀骨散!他想起《毒经》里写的蚀骨散遇木香则散,拽着苏枕雪往药铺跑。
药铺的门虚掩着。林野撞开门,药柜上的瓶瓶罐罐在雨里闪着冷光。苏枕雪抓起把甘草往地上撒,绿烟碰到甘草就刺啦作响,冒起白汽。
快!苏枕雪把林野推进柜台,躲进装药材的麻袋里!
林野刚钻进去,就听见大当家的吼声: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经!
麻袋缝里漏进光来。林野看见苏枕雪的鞋尖在药柜间移动,她的手在发抖,却还能准确抓到解毒的药材。他摸出怀里的《毒经》,翻到解毒篇——原来周鹤年早把关键页折了角,用朱砂标了救师母方。
在这儿!
大当家的刀劈开麻袋。林野抄起供桌上的药杵砸过去,正砸在他膝盖上。大当家惨叫着摔倒,鬼头刀当啷落地。
苏枕雪趁机扑过去,从他怀里摸出个小瓷瓶:这是万毒门的‘解百毒丹’,能解蚀骨散!她塞进林野手里,快给你师父!
林野的手在抖。他想起周鹤年最后喊他跑的样子,想起老人胸口那朵黑血的花,突然转身往镇外跑。
你干什么苏枕雪追上来,那是救命的药!
我要去九嶷山。林野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师父的牌位还在后殿,他的剑还没入土。
苏枕雪突然停住脚步。她望着林野的背影,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他肩上的血——那是周鹤年的血,也是她的血。
等等!她喊住他,你师父临死前,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掏出枚玉佩,表面刻着药字,内侧有行小字:枕雪,替师还债。
林野的手指触到玉佩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画面:二十年前的药王谷,穿墨绿裙的少女跪在血泊里,怀里抱着具尸体;老谷主举着刀,身后站着个穿灰布道袍的年轻人——是周鹤年。
原来……林野的声音发颤,您师父是……
我师父是药王谷谷主。苏枕雪的眼泪滴在玉佩上,周鹤年是我师父的师兄,他替我师父顶了黑风寨的罪。
林野突然想起周鹤年供桌下的密信,想起老人总对着师母牌位说话的模样。原来最痛的不是被背叛,是明知真相却只能沉默。
我要回九嶷山。林野攥紧玉佩,我要把师父葬在师母旁边,要把《毒经》烧了——它害了太多人。
苏枕雪没说话。她望着林野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突然摸出个小瓷瓶,往嘴里倒了颗药丸。药丸刚咽下去,她的嘴角就渗出血来。
林野!她喊了一声,踉跄着栽倒在药铺门口。
雨还在下。林野跑出去时,正看见她胸前的玉佩闪着微光——和《毒经》最后一页的莲花纹路一模一样。
5
破庙晴
九嶷山的雾散了。
林野踩着晨露上山时,老松树上的松针还挂着水珠,滴在他肩头的血渍上,洇出淡红的痕迹。他怀里揣着《毒经》,肩上扛着周鹤年的牌位——老人的照片被雨水泡得发皱,可嘴角的笑还在,像当年教他劈柴时的模样。
后殿的门虚掩着。林野推开门,供桌上的长明灯灭了,香灰落了厚厚一层。他跪在蒲团上,把牌位轻轻放在供桌中央,突然摸到供桌下的酒坛——是师父藏的那坛,坛口还沾着泥印。
您说过不喝酒的。林野摸出酒葫芦,倒了半盏酒,可今天……我陪您喝一杯。
酒液泼在牌位前,混着晨露渗进青砖缝。林野盯着酒渍里自己的倒影——二十岁的脸,眼角有了细纹,左眉骨有道新疤,是昨夜和万毒门杀手厮打时留下的。
师父,我把《毒经》带回来了。林野摸出怀里的经书,您说要毁了它,可苏姑娘说……
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林野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转身看见苏枕雪扶着门框站着。她穿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左眼角的朱砂痣淡了些,发间系着根草绳——是药王谷弟子的打扮。
你怎么来了林野的声音发紧。
苏枕雪没说话。她走进来,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放在供桌上:这是‘百草言灵散’,能解蚀骨散的毒。我师父当年用它救过三百个中了毒的村民。
林野盯着瓷瓶,想起周鹤年咳血时的模样,想起苏枕雪说毒能杀人,也能救人。他打开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泛着青绿色的光。
你师父的毒,能解。苏枕雪说,但得用《毒经》做引。
林野的手顿住。他想起《毒经》最后一页的莲花纹路,想起周鹤年密信里的话师母的解法在经里,突然翻开经书——果然,在蚀骨散那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以善心为引,可救至亲。
为什么帮我林野问。
苏枕雪笑了,眼泪掉在青衫上:我师父临终前说的那句话,我终于懂了。她望着供桌上的牌位,声音轻得像晨雾,毒能杀人,也能救人。仇恨才是最烈的毒啊。
林野低头看着《毒经》上的莲花,突然明白师父让他查到真相就回来的意思——回来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让那些藏在雾里的脏东西,终于能晒到太阳。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周鹤年的牌位上,也落在苏枕雪发间的草绳上。林野摸出那枚刻着药字的玉佩,将它轻轻放在经书旁。
风从殿门溜进来,卷起几缕香灰,像谁在远处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