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证墨迹还未干透,生活的账单已如饿虎般扑到眼前,咬得我腮帮子发酸。
工资待遇
呵,那仿佛是云端之上的神话传说。
口袋只剩下几枚硬币叮当作响,我在城中村的窄巷间摸索,空气腌渍着垃圾、油垢和绝望的霉味,每一次呼吸都在掏空肺叶里的最后一点底气。
巷子深处,光线吝啬得要命。
墙角糊着几张被风雨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小广告,纸张边缘卷曲破碎,顽强张贴着,却只剩一张白纸内容清晰——正中用歪歪扭扭的粗笔迹写着个数字。
800!
下面一行小字:急租,拎包入住!电:老王130XXXXXXXX。
八百
在这座城市
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手指僵硬地照着那串数字拨了出去。
内心的小人正在激烈争论:绝对是鬼屋!这年头哪还有这种白菜价另一只声音微弱但固执:万一呢……万一只是人家不差钱
电话嘟了两声便接通了,一个声音滚烫油腻得能滴下油珠子:喂租房眼光真毒啊老弟!最后一套!绝对的!环境顶呱呱!看房现在就能来!马上!
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卖自夸。
见面地点就在那片廉租广告旁。
一个中年男人靠墙站着,秃顶锃亮得如同上了蜡的地板,啤酒肚倔强地将洗得褪色的旧衬衫撑成一只气球。
他搓着肥厚的手掌,脸上堆砌的笑意浓稠得能糊墙:来了老弟走走走,哥领你去开开眼,看看什么叫惊喜!
他一口一个老弟,熟稔得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身上那股混杂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气息直冲脑门。
穿过几栋连遮羞的墙皮都剥落殆尽的老楼,我们停在一栋特别孤僻的三层老楼前。
它像是被时光遗弃的孤儿,倔强地立在杂乱的违章建筑包围中。
外墙是惨淡的白色,岁月的抓痕留下大片大片的斑驳,雨水勾勒下的黑色污痕如同蜿蜒的伤口。
单元入口极小,像个阴暗的口袋,迫不及待要将人吞噬进去。
老王边走边讲,唾沫星子飞溅:瞧瞧这地段!闹中取静!懂不晚上睡觉——嘿,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他率先踏上那咯吱作响、随时要散架的楼梯,房主有急事要出国啊!手续啥的早弄好了,就盼着赶紧找个稳妥的人!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沉重、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灰尘和木材长久闷滞的气息,毫不客气地塞满鼻腔。
光线艰难地从阳台那扇蒙尘的玻璃门爬进来,房间里勉强亮着。
老旧的地板倒是还齐整,墙壁虽白却也掩饰不住水浸透留下的斑驳黄迹。
一室一厅的格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的家什——床铺、桌椅、壁柜——都在,虽然都散发着浓郁的古董气味。
墙角靠近窗户的地方,挂着一块红布,遮盖着一个小龛样的东西,颜色早已发黑。
上面居然还供着一尊面目模糊的小瓷人像。
这是……我指着红布。
哎呀,这个!
老王一拍大腿,油滑的语速丝毫不减,房主信点儿这个,懂吧老礼儿嘛!人家走的急,没顾上收拾。不用管不用管!过些日子找人挪走就行!绝对不碍事!你看这空间……
他动作夸张地比划房间,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光线多通透!这实木家具,老料子,厚实着呢!楼下超市菜场一应俱全!八百,这价儿,老弟你去哪儿找
他的眼睛眯缝着,闪烁着精明的光,笑容热情得如同焊接在了脸上。
这价格无疑是致命的毒苹果。
理智那最后一丝脆弱的防线,在八百这两个字的连番轰炸下,轰然倒塌。
合同被递到眼前,薄薄的几页纸此刻重如千钧。
心在胸腔里擂鼓,催促着手指去签字,一个尖锐的声音却在头颅深处挣扎着尖叫。
陷阱!绝对是陷阱!
可房租的压力,像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了这个声音的喉咙。
笔尖触到纸张,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
歪歪斜斜的名字落下,似乎灵魂的一部分也被抽离了,烙在了那张薄纸上。
老王收好属于他的那份,脸上的笑意仿佛又刷了一层油彩。
他大力拍着我的肩膀,手掌带着某种油腻腻的力量感:合作愉快,老弟!安安稳稳住着!有事给我电话!甭客气!那力道,让我觉得自己像颗被钉入木板的钉子。
很快,搬进来的头几天风平浪静。
窗外车流的噪音,隔壁锅碗瓢盆的碰撞,这些世俗的声响构筑起一道安全的壁垒。
房间里那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渐渐融入呼吸,虽不美好,但也像件穿了很久的旧衣,有了模糊的轮廓。
然而,壁垒坍塌的契机,往往始于微不足道的裂缝。
某个深夜,也许是搬进来第六天的凌晨,我被一种声音拉出了沉溺的梦乡。
起初是细微的窸窣,如同无数湿冷细小的爬虫在黑暗中窸窣攒动,接着断断续续,像是从那个巨大的旧式壁柜深处传出。
我凝神谛听,像是某种生物在用指甲刮擦朽木的缝隙。
是老鼠
我猛地翻身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没来由地狂跳,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我屏住呼吸,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存在感,眼睛死死盯住那扇关闭的柜门。
黑暗中,那声音竟诡异地停止了。死寂。
时间一秒一秒地黏滞流动。
正当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的刹那,另一种声音响起了。
声音微弱,含糊不清。
仿佛有极低的声音在快速吟诵着不成句的字词,又像是压抑的、不怀好意的窃笑声挤过朽木的缝隙,极其微渺,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不是从柜子,这一次,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床头!
就在我的耳朵旁边!
若有若无的冰凉气息,似乎拂过我的耳垂,激起一身冰冷的鸡皮疙瘩。
谁!我头皮猛地炸开,惊悚的叫声冲出喉咙,后背蹭地撞上冰凉的墙壁。
手指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胡乱摸索着压在枕下的手机,几乎砸在自己脸上才勉强打开手电筒功能。
炽白的光柱猛地撕开浓稠的黑暗,像一柄利剑,劈向空荡荡的床头,扫过地面,最后颤抖着定格在那扇深沉的壁柜门上。
什么也没有。
房间里只有我粗重、失控的喘息声在回荡,显得异常响亮而尴尬。
光束照向床头柜、地板、墙角……除了安静匍匐的家具影子,只有我自己剧烈晃动的影子映在墙上,如同无声的嘲笑。
是我睡糊涂了
幻听
不甘心驱使着我。
我强压下恐惧,点亮手机屏幕,点开录像功能,将镜头对准黑暗,颤声道:现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我感觉……感觉不太对劲……
手机镜头默默吞噬着黑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一动不动举着它,举到手臂麻木,每一秒都在死寂中拉长煎熬。
那柜门,那床铺边缘,每一个模糊的轮廓都仿佛在光线不及处蠕动着、潜伏着恶意。录像无声地进行着,屏幕上除了黑暗,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
录了足有十多分钟,除了开头我自己那充满恐惧的声音和影像,之后便是一片压抑诡异的、颗粒感十足的空洞黑暗。
没有一丝声响,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我喘了口气,疲惫感夹杂着某种说不出的虚脱涌上来。
按下停止键,我迟疑地点开刚才的录像回放,手指冰冷。
屏幕上开始播放——是我的脸,恐惧扭曲,讲述着恐惧。
然后,录像陷入那纯粹的黑暗。
我紧盯着屏幕边缘跳动的计时秒数,心脏却还在因为刚才的惊魂未定而沉闷撞击胸膛。没有声音。
没有鬼影。
只有屏幕里无边的黑。
难道……真是错觉
或者,这该死的破房子,连电子设备都能愚弄
我扔掉手机,用被子裹紧自己,冰凉的墙壁硌着我的后背。
那细微的、如同蛇信舔舐般的低语感,却又鬼魅般缠绕在耳边,迟迟不肯散去。
天亮后,我顶着发青的眼圈试图驱赶那挥之不去的寒意。
阳光虚弱,窗外天色是浑浊的铁灰色。
我拉开通往小阳台的老式铁门,一股混合着垃圾和城市废气味道的微风刮了进来,却没能带走屋内的沉滞。
我扶着门框,目光下意识地在外面那些杂乱的楼宇屋顶间漫无目的地游走,又落到阳台角落那几盆早已枯死、只留下干硬泥土的植物上。
最后回到屋里,凝固在那片靠近小神龛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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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墙前晚还好好的,此刻却变得极其糟糕。
昨晚没察觉,现在才看到,之前隐约可见的几片模糊水渍,此时已蔓延成了一大片湿漉漉发黑的痕迹,形状丑陋地趴伏在白色的墙皮上。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在那片深色的湿痕边缘,竟生出一圈极新的、细密的深绿色霉点。那些霉点并非散乱无章。
它们微微凸起于墙皮表面,如同某种从腐朽深处钻出的细小孢体,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形成一个极其规整的圆圈,圆得诡异,不像是水渍自行晕染的天然形态。
圆圈的中心,隐隐指向那张靠墙放置的旧书桌。
我盯着那圈霉斑组成的圆圈,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它们像是在嘲讽我的怀疑,静静地躺在墙上,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
这气息如同冰冷的手指,缓缓拂过颈后裸露的皮肤。
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开始用手机搜索租到凶宅老旧房子霉斑这类词条。
满屏弹出的各种离奇恐怖的故事和煞有介事的分析,如同幽暗的藤蔓悄然攀附上我的意识。
帖子里的描述——低语,幻听,墙上的诡异图案——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我最隐秘的恐惧。
心往下沉,沉向一个冰寒的无底洞。
合上手机,屏幕上残留的微弱光亮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
傍晚,夕阳最后的猩红余烬被浓厚的黑云吞噬。
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刺骨的湿气,抽打在皮肤上。
我坐在那张嘎吱作响、腿脚不稳的老旧书桌前,打开唯一的台灯。
暖黄色的灯光虚弱无力,仅仅照亮桌面的一小片区域,将我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影子的头部正好盖住了那片诡异的霉斑圈。
就在我心烦意乱、准备关灯强迫自己睡下时,眼睛无意间瞥到了房间一角。
靠墙摆着的那把孤零零的旧扶手椅,椅子是那种暗沉的深木色,宽大的扶手已被磨得泛白。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昨天,为了不影响走动,我明明把它推得紧紧贴着墙壁,椅背抵着墙皮。
而现在,那把老旧的椅子竟悄无声息地挪动了足有半米,摆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椅面正对着阳台的那扇紧闭的门!
椅子旁边那层厚厚的积灰上,一道清晰的、细细的拖痕如同蜿蜒的蛇,从原先贴着墙的位置,一直延伸到现在的朝向。
没有脚印,没有其他痕迹。只有这道细细的灰尘拖痕,和一个正对着阳台门的老旧座椅!
昨晚那低语的寒意,墙上那个如同诅咒般的霉菌之环,再到这擅自挪动、对准阳台的椅子……所有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撞击、拼凑。
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细微的锐痛。
恐慌顺着脊骨往上爬,冰冷的电流反复击打着头皮。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过大,椅子被我带得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
阳台那扇蒙尘的玻璃门,在昏暗的角落里,反射着台灯微弱的光,像一只巨大的、无神的眼珠,正定定地看着我,看着这把椅子对准的方向。
它在引我出去
不。不能坐。
我几乎是逃离了房间,跑下那摇摇欲坠的楼梯,冲进楼下那条弥漫着油烟和潮湿空气的小巷。
我需要看见活人!
我需要说话!
我需要用日常的声音驱散脑子里可怕的猜想!
巷口有个陈旧的小杂货店。
店主是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干瘪的脸像一只脱水的苹果,眼皮松弛地耷拉着。
她坐在昏暗的店里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择一把发蔫的青菜。
我走到柜台前,干咽了一下,喉结滚动,试图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阿婆,跟您打听个事儿……
她像是没听见,枯枝般的手指继续在菜叶间缓慢拨弄。我的心跳得更快。
就是,后面那栋三号楼,
我努力压着声线,指了一下方向,我住三层那间……就阳台对着巷子这边那间。想问问……以前租客……
话还没完,老太太的动作僵住了。
那颗一直低垂着的、花白稀疏的脑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松弛的眼皮吃力地撑开,浑浊的眼珠转向我。
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骤然间似乎都塌陷了下去,定格成一个僵硬而骇人的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只是死死看着我,那双浑浊、毫无光彩的眼睛,如同两口通向黑暗的枯井,定定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我喉咙发干,话卡在嘴边,问不下去了。
就在那让人窒息的几秒钟死寂之后,老太太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极低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咝咝气声。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呜咽、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挤出了一句话:
阳……阳台……那个男的……他搬……搬走了,从……从……她又猛地吸了口气,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股阴森的寒意,……从那个阳台……跳……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
老太太猛地低下头,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手中的菜叶簌簌抖动,重新埋首于那堆菜叶中,身体缩得更紧,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她的力气,又或者释放了某种深埋的恐惧。
剩下的字,已经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冻成形——跳了下去。
阳台……跳了下去!
老王那张油光满面的笑脸、那句房主急租、那刺眼的八百元租价、墙壁上沉默蔓延的霉斑法阵、深夜里如影随形的低语、自动挪动的座椅……还有神龛下那块红布……所有的线索和碎片,如同风暴中被强行卷起的乱石,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一个无比清晰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结论撞击着我的颅骨——这不是巧合!
这不是我的妄想!
那个中介老王,他一定知道!
那帮杂碎!
他用这座死过人的凶宅,坑了我!
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烧得我双眼发赤,血液在太阳穴里奔涌咆哮。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狠狠戳在手机屏幕上。
嘟嘟……嘟嘟……
无人接听。
再打!一遍,两遍,三遍……
机械的忙音无情地击打着耳膜。
老王,那狡猾的龟儿子,关机了!
恐惧的寒意短暂地被怒火冲开一条缝隙。
他一定知道!
他心虚了!
我猛地转身,冲向停在不远处、属于中介那辆破旧的二手小轿车,车身布满了洗不掉的污垢和几处难看的凹陷。
这是老王在带我看房时得意洋洋提起过的,营生工具,停在附近是方便他在这片城中村随时接看房的客户。
车里似乎很空荡。
我凑近布满指纹和灰尘的驾驶座车窗,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费力地向内张望。
驾驶座上只有一个烟灰缸满得快溢出来的驾驶座……
等等!
副驾车门下方那窄窄的缝隙里,光线不好,但似乎卡着一个亮眼的东西
我猛地拉开副驾车门,老旧铰链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弯腰探身进去,手指急切地在脚垫边缘摸索。
果然!
那里卡着一个明黄色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牌!摸上去厚实光滑,还隐隐透着一股陌生的草药香。
抽出来一看,那黄纸的边缘印着细密繁复、难以辨认的红色印记符咒纹路,纸张正中竖排工整写着的,赫然是我身份证上的那个名字!
紧随其后的,是我精确到时辰的生辰八字!
血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我的名字!
我的生辰!
清清楚楚、血淋淋地写在这张邪性的黄纸之上!
被当作一个等待使用的祭品!
捏着这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符纸,指尖传来强烈的麻痹感。
恐惧彻底吞噬了愤怒。
这不再是单纯的欺诈,这是……这是某种精心策划的献祭
我捏着那张沉重的符咒,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我的心脏,甚至忘记了呼吸。
老王在哪里
他拿着另一份写着什么的新租客资料
必须找到他!
撕碎这个杂种!
我狂奔起来。
脚步在死寂的小巷里激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巷口歪斜的电线杆上贴着老王的租房广告——老王中介,诚信为本,那串熟悉的号码像一道惨白的伤口横在眼前。
我一遍遍疯狂拨打,耳机里传来的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要炸开。
思维几乎混乱到沸腾,只剩一个念头在燃烧:找到他!找到他!
他常带人看房子,也许还在周边的破楼里
或者,这黑心的王八蛋在哪个阴暗角落正签下新的倒霉鬼
我冲进最近的一栋老楼,昏暗楼梯间弥漫着一股油腻和尿臊的混合气味。
我挨家挨户地砸门,手掌拍得生疼,粗声质问有没有人看到那个中介老王。
回应我的只有几声粗暴的呵斥和更多无情的沉默。
妈的!汗水混着灰尘黏在额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冲出楼门,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老楼的几个出入口,猛然间盯在远处。
在通往小区侧后一条极其狭窄、堆满垃圾的死胡同里,一个穿着褪色花衬衫的微胖身影,正脚步慌乱地向外走,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提包!
是他!
老王!
那臃肿的身形和亮得扎眼的秃顶,烧成灰我也认得!
他行色匆匆,侧脸对着我,不断回头张望,像是在查看有没有人跟踪。
那个黑色的旅行包被他紧紧攥着,勒得很深,仿佛揣着随时准备跑路的全部家当。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上涌,像一枚被点燃的炮仗,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朝他冲了过去!
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他显然听到了,肥硕的身躯明显一僵。
猛地扭过头——那张向来油腻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惨白和扭曲的惊惶!
他没应声,反而像被火燎到的肥猪,惊恐地闷哼一声,拽紧那个死沉的黑包,拔腿就往那窄胡同里猛钻!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
操你妈!我几乎是滚下路沿石,三步并作两步撞开挡路的垃圾桶,踩着污水横流的湿滑路面追了上去!
他的背影近在眼前,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衫在昏暗的窄巷中摇晃。
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我粗重的喘息和他仓皇跑动的笨重脚步声。
就在我即将从背后够到他衣角的刹那——
老王脚下被一截废弃铁管狠狠一绊!
沉重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笨拙地向前扑倒!
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巷子尽头那堵肮脏、糊满小广告的砖墙上!
砰!
一声闷响!
他手中死死抓着的那个黑色旅行包也脱了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沉重地摔在地上!拉链似乎不堪冲击,嗤啦一声,裂开了很大一道口子!
五颜六色的东西在破裂的包口拥挤着,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几捆用橡皮筋扎紧的粉红钞票,几本破旧的账册,还有几张折叠得方方正正、但边缘磨损严重的旧纸页。
我刹住脚步,肺部剧烈疼痛,像风箱一样抽吸着浑浊的空气。
老王蜷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扭动,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的目光越过他那狼狈的身影,死死锁住地上那些从破包里洒落的东西。
钱!大量的现金!
足以让一个狡诈的黑中介惊慌失措急于携带逃跑的钱!旁边散落的账册和纸页……
我几步上前,眼睛充血,不去看地上爬不起来的老王,蹲下身子,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一把抓起那几本掉在湿泥里的褐色旧账册。
纸张又潮又糙,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汗腥味混合在一起直冲鼻子。
粗暴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手写字迹,内容全是租房记录。
我目光急切扫射着,终于,翻到了一页格外不同的记录。那页的顶端,赫然写着我的门牌号!下面清晰地列着几行信息——
【2018.09.30】李xx(男),租期一年,备注:已结清(卒于:2019.04.02,自戕)
【2020.07.12】张xx(女),租期二年,备注:中止(卒于:2020.08.17,意外)
【2021.11.08】孙xx(男),租期三个月,备注:中止(卒于:2022.01.05,自戕)
【2022.05.10】钱xx(女),租期半年,备注:已结清(卒于:2022.08.01,意外)
【2023.03.15】陈xx(女),租期一年……
卒于:自戕……卒于:意外……
触目惊心的红字备注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球上!
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鲜血淋漓的结局!
而最后一行,赫然就是我的名字!
陈默!
租期一年,后面的红字备注处没有填结局,但空位旁边,端端正正贴着一张小小的、三角形的黄符纸!
那熟悉的暗红色朱砂线条——与我之前车底捡到的那张,气息如出一辙!
窒息感掐住了我的脖子。
一股阴冷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几乎把头发都根根冻立起来。
每一页都是一个被吞噬的生命
老账册冰冷的纸页在手中仿佛烙铁。
那些卒于的字迹在我视野里扭曲、跳动,化作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面孔。
我的名字被夹在中间,像待宰羔羊的名字标记在祭坛名单上。
老王在墙根下挣扎的呜呜声,此刻显得极其遥远。血液撞击着太阳穴,发出沉闷的轰鸣。绝望如同毒藤般绞紧心脏。
我不能死在这!绝不能让老王的账册上再添一笔血红的卒!
跑!
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我转身,丢下老王和他那些沾血的钞票,脚步发虚,被巨大的恐慌抽走了力量,跌跌撞撞冲出那条窄巷。
老王在我身后似乎爬了起来,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塑料袋摩擦声追上来。
我不想回头,不敢回头。这地方,多一秒都是地狱!
我必须自救!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
那把椅子!那个阳台!邻居老太那半句没吐出的跳!
这房子……它在找替死鬼!必须毁了它!
毁掉那个该死的神龛!
我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回那昏暗的楼道、怎么撞开那扇熟悉又无比沉重的房门的。
浓重的、如同腐烂木头霉烂千百年的气味瞬间将我吞没。
柜子深处那种窸窸窣窣的低语再次袭来,无比清晰,无数个声音在角落里喁喁细语。
墙壁上那个深色的水渍圆圈如同一个巨大旋转的旋涡,散发着无形的阴冷。
管不了那么多了!
目标明确得可怕——阳台前那堵墙,那块旧红布蒙着的小神龛!
我冲进卧室,视线飞快扫过,抓起书桌上那把沉甸甸的金属台灯底座——它沾满手汗,冰凉又滑腻。
握紧它,冲回客厅那面墙!
红布早已油污发黑。
我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台灯底座,砸向那片悬挂的阴影,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给我滚——!
沉重的底座撕裂了空气。
咚!
一声极其沉闷的木头碎裂声,带着无数陈年的灰尘一起爆开!
那块被红布遮盖的地方,根本不是墙!
也不是神龛!
覆盖它的只是一块薄薄的木板!
台灯底座像一个狂暴的拳头,狠狠砸穿了腐朽的薄木板。
碎木屑四处迸溅。
一股陈年积压的、极其浓烈的焦糊气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眼睛被刺激得涌出泪水。
灰尘如同灰色的雪,在昏暗的光线里缓慢飘散。
我喘着粗气,扔下台灯,手指颤抖,拨开残留的碎片和垂落的红布碎片。
后面……没有预料中的石龛或者神像。
露出的只是一个嵌入墙壁深处的、不规则的、焦黑色的空洞!
那个深深的窟窿里没有神像或牌位,只塞满了黑乎乎、烂糟糟、像是被烈火焚烧过又经年潮腐溃烂的灰烬,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焦臭味。
在那堆黑渣里,隐隐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反射着晦暗的光。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疯狂同时在我血管里奔流。
我咬紧牙关,心一横,手直接插进了那堆冰凉粘腻、散发着强烈焦糊与腐朽恶臭的黑灰里!
指尖立刻被刺骨的寒意冻得发麻,触感像探进了某种腐败动物尸体的内部。
粘稠、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湿冷触感。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用力扒开一层层腐朽的黑灰,手指搅动着这令人心悸的泥泞。
手指猛地碰到一块坚硬、冰冷、有棱有角的东西!
我一把将它从那团恶心的黑渣里拽了出来!
是方印!比想象的沉重很多,冰冷的触感直透掌心。
入手极沉,非金非木,表面裹着厚厚一层黏腻的黑灰色污垢,完全看不出材质。但大致的方形轮廓和顶端微凸的形态……是印!一个方形的……道教法印!
印
这就是邻居老太口中那个被镇着的东西
我把它砸出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断肋骨。
它还在我手里!
冰冷的死意顺着指尖爬遍全身。
没有预想中的神光万丈,没有瞬间清明的气场。
整个屋子反而像是凝固了。墙角的低语似乎停了,柜子深处的窸窣也僵住了。
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无声地降临下来。
空气密度陡然增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粘稠沉重的冰水。
灰尘悬浮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纹丝不动。
窗外,远处喧嚣的城市噪音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彻底隔绝开来,一丝也透不进这房间。
绝对的死寂。只有我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朵里擂鼓。
我死死攥着那方肮脏冰冷的法印,印上的污垢湿腻得如同凝固的血,顺着指缝往外渗透,那冰凉粘稠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
墙角的低语和柜中的窸窣的确消失了,可一种比声音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弥漫了整个空间——彻底的真空。
窗外的世界像被摁下了静音键,楼下孩童的尖笑,汽车的鸣笛,风声……全部消失了。
我的身体像被一层无形的寒冰铠甲所冻结,沉重而僵硬。只有手里这方印,沉甸甸的,散发着刺骨的阴寒。
刚才砸穿木板的疯狂勇气消散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恐惧。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扯得肋骨生疼。牙齿无法控制地撞击着,咯咯作响。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来自墙角,不是来自柜子,也不是窗外的风声。
那声音……仿佛是这片死寂本身的回声,又像是无数极细微的叹息在我头颅的腔体里被无限放大。
一种极其细微、极其密集的沙沙声……开始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我的耳膜。
声音的来源,是四堵白墙。
那污秽的白墙。
最初只是轻微的、如同春蚕食桑般的低鸣,然后迅速增强,变得急促而狂乱——簌簌簌簌……沙沙沙沙……
墙角墙皮破裂处的阴影里,无数小小的、深灰色的潮水正疯狂地涌现、蔓延!
是老鼠!
数不清的、只有巴掌大小、颜色灰败肮脏的老鼠!
它们像喷泉一样从碎裂的墙缝、地板缝隙、柜门缝隙……从每一道缝隙里汹涌而出!
无数绿豆大小、闪着幽暗红光的鼠目疯狂闪烁着!
它们完全无视近在咫尺的我!
没有一只转头看我,没有一只试图攻击!
它们只是汇成一股股灰色的肮脏洪流,以完全超乎寻常的速度,疯狂地涌向客厅中央——涌向我刚刚砸出的那个嵌在墙壁里的、焦黑腐朽的空洞!
如同扑向巢穴的幼崽,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地向那个散发着焦臭气息的窟窿里猛钻进去!
无数细小的爪子刮擦着地板和碎裂的墙体基座,发出令人牙酸、头皮炸裂的密集噪音。那方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这一股股涌来的灰色浪潮。
我的名字在那张符纸上,是不是也成了这潮水中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