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黄泥坳 > 第一章

盛夏八月,热浪从水泥地皮上腾腾冒起,像是在灼烧人的脚心。苏洋拖着个旧行李箱,在村口停下脚步。他站在那块歪斜的黄泥坳欢迎您铁皮牌下,闻见了一股潮湿而熟悉的泥腥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阴气。
这是他出生的村子,但已许久未回。
他父亲在年前去世,留下了老家的祖屋和一份尚未谈妥的拆迁协议。母亲早早过世,父亲孤身守在这老宅子里,不愿搬,也不让人动他屋里一物。如今房子归他,拆迁办催得紧,他才不得不请了假回来。
村路比记忆里更破了些,泥土路上长满杂草,有些地方干脆成了窄窄的羊肠小道。几个小孩在路边玩打弹珠,看见他,顿了顿,立刻收起玻璃球,一溜烟跑没影了。
苏洋皱了皱眉,拖着箱子继续往里走。
走了不久,他听见了狗叫声。那声音尖锐、急促、仿佛嗅到陌生人气味的警告。他还未抬头,一只黑狗猛地从土墙后蹿出,龇牙咧嘴,拦在路中央。
阿黄,别吓人!一个妇人从屋里出来,抄起扫帚,快滚进去!
黑狗低低咆哮着,退到门边,仍不时瞪着苏洋。
是……苏家的洋娃子妇人认出他,顿了顿,脸色古怪,你……回来了。
苏洋点点头:嗯,我爸过世,我回来收拾点东西。
那妇人咂咂嘴,忽地低声说:你那老宅子……最近晚上总有动静。别太晚回去。
什么动静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晚上自己看看吧,反正你胆子大。
她抱起黑狗,转身进了屋,门砰地一声关上,像是把整个村子的沉默一并关进去了。
苏洋心头泛起一丝不安。他记得这个村子曾经热闹过,十年前还有集市、戏台、打麦场。如今,村里青壮全出去了,只剩些老人和孩童。空气闷热得要命,四周草丛里虫鸣声密密麻麻,如催命的嘀咕。
祖屋坐落在村尾,隔着一条小溪。房子已经显得破旧,青砖上爬满青苔,窗棂斑驳,木门上还贴着一张脱色的福字,歪歪扭扭地贴反了。
他拿出钥匙,门却咯吱一声自己开了。
屋里阴冷潮湿,一股久未住人的霉味扑面而来。墙角生了霉斑,木地板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他放下行李,打开所有窗户透气,然后走进里屋。
父亲的遗像摆在堂屋中央,是那种老式黑白照,端正又严肃。他盯着那张脸发呆许久,脑子里空空荡荡。
他父亲死得很突然——据说是心肌梗死,但村里人都说他死前在梦中大喊了整夜,叫着别拉我别下井。
下井
苏洋印象中,村子里唯一的井,在村东口,叫锁魂井。
小时候,他曾被父亲警告过,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那口井。那口井永不干涸,井口常年湿滑,水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
他也记得,七岁那年他曾在村里失踪过整整一天。后来,是村里人从井边找到的他,坐在井沿,脚沾了水,像被谁放在那里的。他完全记不得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他便随父亲搬去了镇上,很少回村。
现在想来,一切像是雾气蒙蒙的梦。
天黑得很快。
夜里十点,村子安静得吓人。远处传来偶尔几声狗吠,虫鸣停了,仿佛有人下令让它们闭嘴。苏洋坐在床沿,屋里只亮着一盏旧台灯,灯光泛黄,映得屋角投出斑驳的人影。
他突然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像是有人穿着拖鞋,在门前走动。
苏洋屏息,站起,走到门边,轻轻把耳朵贴上门板。
脚步声忽远忽近,忽快忽慢。
他猛地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门前地砖上,几滴水痕尚未干透,一路延伸向远方。
那方向,是村东口。
是锁魂井。
他握着门框,心跳如雷,脑中不知为何冒出一个念头——今晚去看看井。
一小时后,苏洋披了件长衣,悄悄出了门。他没有开手电,而是借着稀薄的月光,在小路上缓慢前行。
黄泥坳夜里没路灯,只有天上那轮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
他走到井口时,月光恰好照亮那一圈石头井沿。
井依旧在,但周围多了一圈用红线捆起来的符纸,一张张贴得歪歪斜斜,上头还压着鸡蛋壳与香灰。
他靠近井边,心里一阵发毛。
井里黑得像个洞,水面丝毫不动,静得出奇。突然,他听见一声咕咚。
像是有人从井底轻轻拍了一下水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正欲转身,井里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模糊,却极清楚:
苏……洋……
他整个人僵住,耳后生风。
苏……洋……你回来啦……
那声音带着湿气,仿佛有人在水里说话。
他咬紧牙,飞快转身就跑,一路踩断野草,直到冲进屋里,反锁上门,大口喘气。
墙上的遗像静静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还是来了。
第二天清晨,苏洋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咚咚咚,一下接一下,节奏机械、毫无停顿。他翻身下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走到门口。
谁啊
没人应声。
他心里一紧,猛地拉开门,门口却空无一人。
不过这次,地上不再是水滴,而是被踩湿的土脚印,一步步延伸进了他屋门前的台阶,像是有人站在那儿敲完门,原地蒸发。
他忍着胃里的翻腾,走到门外。脚印停在了门前第三级台阶上,然后突兀消失。再往远处望去,村道两旁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臂,风一吹,沙沙作响。
他突然记起小时候,村里人常讲的一个禁忌——晚上听到敲门声,不要应,白天看见无主脚印,不要踩。
那时候他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不寒而栗。
他没吃早饭,骑着电瓶车去了村委会。拆迁办设在村部老屋里,是一栋贴了瓷砖的平房,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告示:响应号召,尽快签约,莫误福报。
里面坐着的是县里派来的两个年轻人,见到苏洋热情得很,忙着给他倒水递表。
苏先生,您好,您父亲的房产信息我们这边已经核实完了,只需要您签字,就能完成最后一笔赔偿金划拨。
金额多少
加上安置款和补贴,大概三十八万。
苏洋点点头:那你们什么时候拆
其他人都签了,就差您了。您一签,我们三天内就可以动工。
好。他顿了顿,不过……你们拆的时候,有没有人反应过……出事
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笑了。
您是说‘闹鬼’哈哈,有几个村民确实说看到过一些奇怪的东西,但我们去看了——都没事。
比如
比如……有人说自己半夜看见院子里有穿红衣服的女人站着,有人说听见井里有小孩在唱歌。还有人说老祠堂那边,有人走来走去。那人摆摆手,其实是因为这个村太老了,拆迁前的心理压力大,难免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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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洋没有吭声。
他在纸上签了字,拿了复印件,告辞离开。
刚骑车到村口,便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小卖部门口,身上披着层破被,头发全白,满脸皱纹。他像是在晒太阳,但明明天空阴沉沉的。
老人望着他,忽然笑了。
你是……苏家的洋儿吧
您是……
我是你外婆家那边的林守业啊。小时候你常来我家偷梨吃。
苏洋强笑:您……记性真好。
你父亲死前啊,找过我。他说他梦到你小时候的事,说他怕你又回那口井边去。林守业眼神一黯,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活不长了。
苏洋心口一缩:他为什么怕我靠近那口井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摸了摸口袋,从破布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
这是你小时候……你爹藏下的东西。
苏洋接过纸,发现那是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井沿边,笑容天真。但仔细看,小孩的影子是错位的,井沿上还有另一只手影,从井里伸出来,抓住了孩子的脚踝。
照片背后,用红墨水写着一句话:
坳里鬼找替,三十年一回。
什么意思苏洋喃喃。
我们村这口井,是从前战乱时挖的。当年饿殍遍地,有户陈姓人家把全家埋进井里,说是井养尸能保阴德。后来年年死人,村人就请了外地道士,把井封了,挂了锁魂符,每年三月十五必须换一次红线,做祭。可这三十年来,村里人口流失严重,换符的事也荒废了……
那‘找替’是什么意思
老人叹息,低声说:三十年一轮回,井下的东西……要带一个‘回去’,才能继续沉。
苏洋脑中轰地一响。
他今年正好三十岁。
我小时候那次失踪……
是你爹救你出来的。老人低声说,那天你掉进了井,但你爹用命换命,求了一宿,把你从井口捞出来。可他也从那之后,病了十年,魂不宁、夜不能寐。
我爹是替死鬼
林守业看着他,没有否认。
你是回不来了洋儿……那井已经认了你。
苏洋手里的照片被风吹得哗哗响。
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转身逃也似地骑车回了家。
午后,村里闷得像要下雨,空气湿得能拧出水。
他坐在床边,紧紧盯着手里的照片,脑中一片混乱。突然,窗外传来啪嗒一声。
他猛地起身,冲到窗边。
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立了个纸人——高约一米七,穿着红嫁衣,脸画得极白,眼睛是两个碳黑点,嘴唇涂得殷红。
纸人背后,还插着一枝香。
香烟袅袅,直直地往上飘。
他冲出去,踢倒纸人,香也随之灭了。
可是等他回到屋里,客厅的镜子中,纸人正站在他背后,笑得诡异。
他尖叫一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镜中什么也没有。
他抱着头坐在角落,整个人都在发抖。
外头雷声滚滚,暴雨倾盆而下,像是有人在天上捶着盆打鼓。屋顶漏了,雨水啪嗒啪嗒滴进桶里。他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发白。
第二天一早,村里传来消息:村东头的拆迁施工队,昨晚死了一个人。
——摔进了锁魂井。
井口不是封着的吗苏洋问。
村干部咽了口唾沫,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红线全断了,符纸被撕得一张不剩。死的那个,还睁着眼,嘴里全是水泥。
村民说,事发前几小时,那施工队队长还说:这破井,就该早点填平。结果人就进了井,像是被井吸进去的。
苏洋没说话,只觉得那张纸人脸在脑中阴魂不散。
下午,他回了一趟祠堂。
陈家祠堂早年就被封了,门上挂着厚重的铁锁,但他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纸灰、香火、和血。
他拿石头砸锁,锁咔的一声碎成两截,像是早已锈透。
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一道光从屋脊破口洒下,照亮中央的香案。香案上摆着几尊旧神像,神像面目模糊,香炉里还残着新香灰。
香灰中央,压着一张红纸。
苏洋走过去,捡起红纸。
上面写着八个字:
血债未还,魂不得归。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苏洋猛地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祠堂里安静得诡异,仿佛那脚步只是幻觉。
他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在祠堂里缓慢移动。墙角堆满了香烛、祭品,还有数不清的纸钱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陈年腐臭味,像湿透的麻布发霉后混着泥土味。
就在他靠近内堂门口的时候,地板吱呀一响,脚底像踩空了。
咚——
他连人带木板陷进地下一米多深的黑洞里,落在了一层砖砌地窖中。
手电掉落在地上,微弱的光束照亮四周——墙面被挖空,布满血色符咒和断指形状的泥人。地窖角落放着几张年久破烂的竹席,像是用来裹尸的。
苏洋的心跳狂跳不止。
地上有水,一层薄薄的红色水迹,散发出腥甜味。他勉强起身,捡起手电,一束光落在墙角——一个纸人立在那儿,穿着残破红嫁衣,脖子上挂着铃铛。
铃铛轻轻晃动,发出叮——当——叮——的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风轻轻吹动它的衣角。
他不敢靠近那纸人,只觉得它像是真的活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他退后两步,却撞到一排架子。
架子上全是牌位。
黑底金字,写着陌生又古老的名字,有的已经掉漆,看不清了。
最上面那排,有个写着:
苏天良之灵位。
那是他父亲。
苏洋像被雷劈中,后背冰凉。
祠堂的地窖里,竟然供着他父亲的灵位。
一阵寒意从脊梁骨爬上脑后,他捂住嘴,逼迫自己不尖叫。然后发现——每一块灵位下都压着一撮头发和一小截指骨。
他疯狂爬上地面,脚下的地砖湿滑,几次差点跌落。
好不容易回到祠堂上层,门外天光惨白,竟不知已是傍晚。
他没敢回老宅,直接去了村支书家。
支书姓陈,七十多岁了,眼盲一只,耳朵也背,苏洋敲了半天门才让他孙子把人叫出来。
你父亲死前,其实来找过我。陈支书喝着凉茶,脸上是不可言说的疲惫,他说他感觉到,那口井还没‘饱’。
什么叫没饱
井底压着三十年前的尸。

陈支书点头:那年你失踪,其实……不是第一件事。
他用浓重的口音缓缓讲述起那段没人愿提的往事。
三十年前,村里闹过一次血祸。陈家一户人家出了怪事,老陈家两口子半夜听见儿媳在哭,说有人要带她走。第二天她就疯了,抓着肚子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再隔一夜,她就在锁魂井里被人发现——脖子吊着红绳,腹部破开,胎儿不见。
没人知道孩子去哪了。
那之后,村里一个接一个开始死人——都是年轻男女,死状凄惨。村里人说,是锁魂井饿了,要填命。
你父亲年轻时,也差点被拖下去。那年他跟你娘结婚,晚上去祠堂拜祖,不知怎的就撞了邪,回来整个人疯疯癫癫地画纸人,说要杀‘替身’。后来你出生,他才恢复。
所以……我从出生那年起就被盯上了
陈支书没有回答,只是把视线移向窗外,低声说:有些债,一代一代地还不清。
那晚苏洋回到老宅,屋子里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不脱了。
夜里,他梦见自己又站在井边,月亮是血红的。井口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披头散发,脸上没五官。她一步步朝他走来,嘴里发出小孩子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吗
你说你会娶我……
你说……你不怕我……
苏洋猛然惊醒,浑身是汗,手脚冰冷。他下意识抓起床头手机,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而客厅的门,开着。
他记得自己睡前明明反锁的。
他起身关门,却看见院子中有双脚,湿漉漉地立在雨里,脚边有一截红绳,拖进屋门。
他退回房间,锁死门,发疯般打电话报警。
但黄泥坳没信号,甚至连微信都收不到。就像村子突然从世界地图上蒸发。
手机一震,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苏洋,你该下井了。
他怒吼一声,砸掉手机,打开抽屉,拿出父亲遗留下的旧匕首。
既然这地方非要带他下井——他就先杀个痛快。
他披上外衣,破门而出,一路狂奔到锁魂井前。
那符纸早已撕碎,红绳断裂,井口张着血盆大口,冒着森寒水汽。
他把刀横在身前,喊道:出来啊!你不是要我下井吗那就出来跟我打一场!
风呼啸,井水翻涌,竟缓缓升起。
水面慢慢探出一张脸。
那脸苍白、模糊、眼睛是两个血洞,嘴巴咧到耳根,穿着红嫁衣,脖子上挂着熟悉的铃铛。
那正是梦里那个女人。
她嘴唇张合,发出尖细刺耳的笑声:你终于来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前世的妻……
你疯了!
她猛地从井中飞扑而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苏洋刚举起刀就被扑倒在地。冷气从四面八方灌进体内,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冻结。
还我命来……她的声音像水泡炸裂,三十年前你负我,现在……要偿!
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魂已签契,已入黄泥血契,逃无可逃。
苏洋的意识开始模糊,但就在这时,一道雷光炸裂,照亮整个夜空。
一道身影猛然从井边扑来,将红衣女撞回井里。
是……林守业!
老人一把红绳套住那女鬼脖子,另一手抛出一把黄纸符,口中念念有词。火光乍现,女鬼惨叫,倒卷进井水中,溅起大片血水。
快!拿你的血!
林守业把刀递给他,苏洋一咬牙,划开手掌,将血滴入井中。
井口猛地喷出黑雾,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
他昏迷了两天,醒来时已经在镇医院。
医生说他是被送来的,满身淤伤,高烧不退,是附近村民报的警。
可……村子没人见到谁送我。医生皱眉,报案人电话也查不到。
苏洋问:林守业呢
医生摇头:你说那位老先生没人见过他。他孙子三年前就去外地了,房子早拆了。
苏洋如坠冰窖。
他颤颤巍巍地下床,口袋里还揣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井边那个孩子脸已经被水迹浸得模糊,但身后那双伸出来的手,越来越清晰。
从医院出来后,苏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去了镇档案馆。
他必须弄清楚那口井,那桩血契,以及红衣女鬼到底是谁。他不信命,也不甘心像个替罪羊一样被拖入黄泥坳的深渊。
档案馆是上世纪的老楼,管理员是个耳聋的老头。苏洋查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一份三十年前的旧报纸复印件。
标题赫然是:《黄泥坳产妇井中自缢,疑涉迷信传言》。
副标题写着:
陈家儿媳陈红于三月十五夜,尸体被发现于锁魂井中。尸体破腹,胎儿不见,疑有参与邪教仪式。警方尚未定案,调查中。
陈红。
他猛然想起了祠堂里那尊牌位——确实有个名字写着陈红之灵。
再翻,发现同期另一则未刊登的内部警备记录——那是派出所一位老警员留下的笔录:
事发当夜,有目击者称见陈红披红衣,从祠堂方向行至井口,似受引导。井中传来婴儿哭声及诡异歌谣。死者面部溃烂,手中紧握破布,上书‘血契’二字。村支书称为旧俗‘魂婚’,以求阴缘。
据传,三十年前,陈家长子早夭,其亡灵附于锁魂井。老人密议,需以孕妇嫁入井中,才得‘魂续香火’。事发夜正为三月十五,井鬼之契满三十年。
魂婚。
苏洋的指尖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想起祠堂地下那尊纸人,红嫁衣,铃铛,红绳——原来是冥婚新娘。
而三十年前的陈红,被强行送入这场冥婚,成为井中死婴的新娘。而那孩子,竟然是——他。
不,他不是那婴孩,但他出生那年,正是那契约之年。
难怪他父亲那时疯魔,夜夜噩梦。因为——陈家人的债转嫁给了他们苏家。
那一夜他父亲拜祖,实是参与换魂之仪,把他幼小的命运,换给了井中冤魂。
锁魂井,并非普通之井,而是镇婴之井。
村里人一直隐瞒着这层真相。
他走出档案馆,外头天色如墨,雷雨欲来。他走在镇上街道上,感到空气中透着一股躁动。耳边隐隐响起童谣——不是别人的声音,而是脑子里自己在唱。
三月十五锁魂来,纸人披嫁衣;
血滴井边三更后,童声唤郎回。
回哪儿
回井里。
他跌坐在路边,泪水模糊视线。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冤魂不光是陈红,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婴孩。三十年一轮,就是三十年一次冥婚。冥婚要活人偿命。
他们盯上的——是他。
一阵剧烈耳鸣后,他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黄泥坳。
不知怎么回来的,村子已在雨中沉没。电闪雷鸣中,整片村庄仿佛缩成了一个阴湿深坑,像是大地张开的嘴巴。
祖屋前,一地水泥碎块。他看见屋门口立着那熟悉的纸人,已经泡烂,红衣贴在竹骨上,像是烂肉。
村口站着一排人影,黑压压地注视着他。
他认出那些是村里死去的人。
有他父亲,有那个施工队员,还有小时候死在村道边的小胖子梁娃,还有从井边消失的老婆婆、疯癫的婶婶……一个个都立在雨里,眼中透出幽绿微光,像磷火。
他一步步走向锁魂井。
井口泛着光,像水晶一样发亮,但那光不是照明,而是引魂。
还我命来……声音从井中传出,苏洋,还我命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陈红之子,也不是井鬼的儿子。
他是替身。
是三十年前那场仪式中,被置换的人。
真正该死的,是那个冥婚婴孩的魂。
父亲救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阴魂签了第二次血契——三十年,命债到期。
现在,是他偿还的时候。
你……还可以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他看到自己手里多了一根红绳。
如果你肯拉一个人下来……你就可以活。
他愣住。
风从身边卷过,吹开远处一扇木窗。
他看见村外山头上,一个白衣女孩撑伞站着——是前两天来看地皮的女拆迁员小刘。
他忽然明白,那是井鬼的诱惑。
让他拉别人下井,替自己续命。
拉下她,她就替你承债;否则,你便永沉。
他看着手中的红绳,目光迷茫,鼻腔酸涩。
良久,他抬起头,咬牙对井口低吼:
滚你娘的。
那一刻,天地炸响雷霆,井中黑气如龙升腾,风暴卷起尘沙,纸人嘶吼着扑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红绳扯断,塞进井口!
血从他手中狂涌,落入井里,咕咚咕咚仿佛井水喝饱了般收敛。
狂风骤停,雷声散尽,村庄重新归于死寂。
一切……都安静了。
……
两个月后,黄泥坳全村拆迁完成,村址被平整为工业园区。没有留下一块老屋,也没有留下那口井。
苏洋没再回来。
他留下一封信,写在那张旧照片背后: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假,但如果你来过这个村,请别靠近那口井。
人间的债,有人还;阴间的债,也得有人还。
可我想告诉你,有时候,断掉红绳,虽然疼,但自由。
我不再是替身,不再是契魂。
——苏洋。
照片和信是工地清理时发现的,放在一口新挖的排水井旁。照片已经发黄,但背后那句红墨水字迹,仍然清晰:
黄泥坳血债,三十年再来。
那天晚上,镇上有人看见月亮是红的。
井口边,一只铃铛静静地躺着。
风一吹,叮——当——叮——,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