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堂侯爷成亲三年,夫人连衣角都不让碰。
她夜夜独宿西厢,对我视若瘟疫。
我忍无可忍装疯卖傻、佯装破产、甚至跳湖殉情……夫人只冷眼看戏。
演完了粥凉了。
彻底死心那日,我转身连娶十八房美娇娘。
一顶顶花轿入府夜夜笙歌。
夫人终于砸开我的新房门,看着被八房侍妾喂葡萄的我,声音发抖:闹够了吗
我含笑抬轿迎来第九房——当朝长公主。
没够,这才开始。
1
烛泪滚烫,堆成小山似的血痕。映着满室扎眼的红纱帐和铺天盖地的囍字,唯独正中央坐着的新娘,像一块浸了寒冬的坚冰。
这冰,自我三年前掀起她的盖头就存在。今夜,这冰依旧未融。
我伸手,指尖离她水红锦缎的袖口只差一丝。她像被烙铁烫到,猛地抽臂。那动作快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夜深了,侯爷自便。声音疏离得像隔着几重山。
话音落,她人已起身。红烛的影在她挺直的脊背上跳跃,像嘲弄的笑。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合拢,嗒一声轻响,锁死了这间徒有虚名的洞房。空气里只残存她身上那股子冷冽梅香。
喜帕不知何时掉落在地,被她遗弃的红绸踩在脚下,徒留一道刺眼的褶痕。
窗外月色惨白,静静流淌进来。
三年光阴,漫长如同钝刀割肉。
我的试探像泥牛入海。装痴卖傻,她命人小心看护疯侯爷。侯府一夜库房被盗空,她吩咐厨房粥熬稠些。
府内流言如野草蔓生,连低等仆妇都敢指指点点。我踏进正院,她端坐西窗下看书,只当我是透明的风。那窗棂外几枝瘦梅年年开,便是她全部的风景。
最后一次,我失足跌入冬日的荷花池,冰冷刺骨的水刹那噬咬肌肤。她在岸边伫立片刻,影子映在结了薄冰的水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捞起来吧。声音平稳无波。
被拖上岸,唇齿冻得发青。她走近,侍女捧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她递过来:喝了吧。别闹了,侯爷。粥碗塞入我手中,热度惊人,却暖不了分毫心口早已结成的冰。
那碗白粥氤氲的热气后,是张冰雕玉琢的冷脸,一丝缝隙也无。
我的心沉沉坠下去,撞得胸腔闷痛。指尖那点粥的热度烫得灼人,刺得我猛地挥手。碗盏碎裂声刺得耳膜生疼,滚烫的粥泼了她裙角一片狼藉。
她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
来人,收拾干净。语气平淡得像掸掉一粒尘埃。
三年痴妄,千般伎俩,终是一场彻底的徒劳。我死死盯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最后一丝光在瞳孔里碎成齑粉。
最后一点火星彻底冷了。
彻夜枯坐,窗外启明星刺破浓墨似的夜。心彻底沉到底的空寂,再无波澜。
来人。
管家周显脚步轻悄如猫,垂首候在阶下。我指节叩着冰冷的黄花梨案面。
传出去,本侯心伤难愈,欲纳小室承欢。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粗砺的石头上磨过。
周显猛地抬头,眼中惊愕似惊飞的鸦群:侯爷!
速办!
门轴轻响,他无声退下。烛火噼啪炸响一声,最后一线灰烬坠落。窗纸蒙蒙透出青灰色天光。
心底那座坍塌的废墟正被一种奇异的寒意占据,如结霜冻土。
流言如野火燎原,侯爷心灰纳妾几个字一夜烧遍京城每个角落。
消息是我亲自放出去的。风声穿过街巷的当口,我独坐书房最深处,指尖冰冷,却清晰描绘出整个京城会如何哗然震动。心底死寂的灰烬里,悄然浮起点星冰冷光亮。
隔日清早,推开沉重院门,意料之外的人群喧嚣撞个满怀。
管家周显匆匆迎上,面有难色:侯爷,这…
府外巷弄挤满车马。前头两顶青帷小轿朴实无华;居中一辆红绸幔帐的华盖香车尤为扎眼;稍后又是几顶色泽各异、或雅致或俏丽的软轿……竟似一条流动的彩绸。
周遭议论嗡嗡灌入耳:听闻侯爷痛彻心扉,欲觅良人抚慰心伤……
竟是真的!侯爷如此风采翩翩……
可惜……有人低声叹息,目光却往那华盖香车瞟去。
第一顶青帷小轿帘幔掀开一角。一只素白纤手探出,腕上一只水色极润的玉镯衬得肌肤更剔透。那手轻推木盘,盘上清茶温润,一股药草微香扑面。
妾通医理,擅调养气血之方。声音轻柔如春涧滑落,侯爷心绪郁结,此茶温中祛淤。语调平稳,隐隐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华盖香车的帘子彻底掀起。下来的女子双十年华,一身苏绣牡丹金线滚边的衣裙绚烂夺目,眉眼间藏不住的娇俏锋芒。
侯爷万福!她袅袅下拜,环佩叮当脆响,小女子柳莺莺,南郡绸缎商柳家嫡女。愿以万贯家资作嫁,博侯爷一笑解千愁!
她身后仆从鱼贯而出,锦缎珍宝箱笼在晨曦下闪闪发亮。
再后面一顶桃红软轿,娇笑声先至:姐姐们雅致,奴只擅曲儿!侯爷烦闷了,妾唱一曲解乏可好话音柔媚入骨,眼波更是漾得能溺死人。
几道灼热视线钉在我身上,是另几家闺秀随侍的嬷嬷们,眼神如称斤掂两。
我家小姐乃工部侍郎侄孙女,温婉知礼……
兵部主事爱女,仰慕侯爷风仪……
周显一脸为难看着被填满的府前巷道。我目光掠过一张张或娇媚或含羞或大胆的脸庞,只觉心头冻土裂开一丝细微缝隙。
冰封三年后第一口鲜活气息涌入,竟带着辛辣铁锈味。
那自称会医的素手女子,名唤李婉,曾是太医院院判的掌上明珠。家门一朝倾覆,她藏于清寒寺庙数载。闻侯府纳妾,孤注一掷掀开那青布小轿门。
她医术确得家父真传。不过一盏茶工夫,便搭出长年积郁之脉。新配汤药三日,压在心口那沉甸甸的石块竟松动几分。呼吸终是顺畅起来。
商贾千金柳莺莺,性子泼辣似盛夏骄阳,家业经营本事比那身牡丹纹衣裳更耀眼。她挽着李婉手臂,半真半假地嗔:妹妹这调养功夫厉害!快瞧瞧我这一身铜钱味儿如何化解侯爷若嫌俗了,我可愁死!
莺莺指尖翻飞,京畿庄子的账册眨眼理清。她挑眉把本子往书案上一拍:喏,侯爷看看,可还满意账册边沿,一点鲜亮蔻丹如燃烧的火苗。
她带来的铺子流水翻了两番,库房堆满她的陪嫁绸缎,锦盒里契约文书如山。
那桃红软轿里下来个娇小玲珑的歌女,名唤燕飞儿。音色如同莺啼出谷,舞姿柔若风摆弱柳。晚宴上琵琶一拨,清溪般流进满室灯光里。
柳莺莺拉着李婉也下场。燕飞儿一个旋舞靠向李婉:姐姐别躲,你医得好心,歌儿也定不差!李婉推拒不得,红着脸哼起乡谣小调。柳莺莺清脆笑声混进去,竟成一首奇妙的欢歌。
烛光跃在三个年轻女子生动的脸上,驱散了这屋宇太久的孤寂。
酒杯握在手中,竟有几分恍惚的暖意。这后宅,第一次活了过来。
心门紧闭太久。此刻喧嚣热闹裹挟,几乎使人忘掉角落深处那道冰封痕迹。几乎。
正院那扇紧闭的月洞门仿佛一道界碑,划分着侯府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新院里灯火彻夜通明。丝竹悦耳,杯盏碰撞清脆,混合着女子清亮笑谈声,撞开沉沉夜色,向四处流淌开去。连月色也暖了几分。
再好的隔墙也挡不住声音。那笑语顺着夜风游荡,终是漫过西院的矮墙。
柳莺莺兴致正高,玉箸敲着玛瑙杯沿,提议玩投壶。燕飞儿轻盈上前应战,银铃般的笑声如碎玉撞击。
婉姐姐快来!看飞儿妹妹身手灵不灵光柳莺莺回身拽住李婉衣袖。
哎呦!李婉被扯个趔趄,帕子滑落桌角。柳莺莺手快捞住,顺势替她掖在腰间:姐姐心细如发,倒忘了自个儿的物件。
燕飞儿噗嗤一声,连角落里斟酒的丫鬟也抿着嘴偷笑。喧哗的热浪拍打房梁。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寂静猛地压下,仿佛被利刃斩断。
西院月洞门被蛮力撞开。门扉砸在墙上回弹,木石摩擦声刺耳刮骨。
一道熟悉身影立在撕裂的夜色里。正是我的正妻,沈晏清。
夜色深浓,笼住了她神情,只挺直如青松身影钉在院门口。
柳莺莺指尖把玩的蜜饯啪嗒跌在盘中。燕飞儿收不住步子,旋舞中险些撞到几案。李婉猛地攥紧腰间帕子,呼吸都屏住。
侯爷…夫人她……管家周显低声提醒,声音干涩。
不妨事。我放下酒盏,迎着她目光望去。三年里浸骨的凉意仿佛重新爬上后背,却奇妙点燃了胸腔里某种冰冷滚烫的东西。是痛意抑或别的更危险的火
沈晏清一步步走进这烛火煌煌的院子。灯光终于滑过她的脸,白得像宣纸,唇角抿成刀锋般直线。
她停在我五步之外。目光掠过被柳莺莺剥开一半的石榴果肉,扫过燕飞儿靠得极近的粉缎衣袖,最终落在我搭在梨花木椅扶手上、被李婉悄悄按过脉的手腕——那药香似还未散尽。
她喉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像冰碴子互相刮擦:闹够了吗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气,冻僵了一室喧嚣。空气陡然沉了下来,重得让人肩头发麻。
我靠在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感受着那冰与火纠缠的奇异滋味。
闹缓缓吐出一字,尾音染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投向院外深沉的夜色。
夫人此来辛苦。语气淡得听不出起伏,恰巧…今日喜事未尽。
沈晏清眼中冰层似裂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随即,一阵沉稳异样的步点穿过凝固的空气,打破了她眼中濒临崩塌的某种东西。
数十名彪悍内监鱼贯而入,宫灯将院子映得亮如白昼。礼官昂首阔步,手中一卷杏黄卷轴在灯下闪着刺目的光。
圣旨到——!
三个字如同铁锤猛砸冰面。满院奴仆齐刷刷矮身下跪。
沈晏清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单薄如风中芦苇。她似乎忘了呼吸,直直钉在原地,脸色褪得比身后粉墙更白,嘴唇微微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礼官面无表情,宣旨之声似铁戈相击:……朕之长女凤阳公主,温良敦厚……配靖安侯为……第九侧室……择吉日入府……
九、侧室几字扎进耳膜,沈晏清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肩膀狠狠一颤。
我起身接旨,黄绫落在掌心分量不轻。
转身面对她,我唇边终是绽开一抹清晰笑意,浸透了三年积下的寒霜:夫人,方才似乎问过一句‘闹够没有’
我顿了顿,迎着沈晏清陡然收缩的瞳孔,声音不疾不徐:
这第九位新人刚到,目光扫过夜色中朦胧的宫灯与仪仗,最终停在她脸上那寸寸碎裂的清冷面具,宴席方酣,岂有半途散场的道理
周遭寂静,唯有庭院深处灯火灼灼。
2
府门外车轮碾碎石板的声响停了。宫灯仪仗的炽烈光亮,像把滚烫的刀子捅进了院落,刺得人睁不开眼。
礼官宣旨的余音还在冻住的空气里嗡嗡回荡。公主、第九侧室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狠狠烫在每个人耳中。
我稳稳接住那方沉甸甸的黄绫。指尖拂过御印的凹凸,一股奇异的暖流驱散了骨髓里最后的冰寒。
院中死寂。所有目光都胶着在门口那片刺目的宫灯辉煌里。内监肃立如铁雕,仪仗静默,一股无形的威压沉沉覆盖全场,连呼吸都似乎凝滞成了冰屑。
凤撵停下。
帘幔纹丝不动,是厚重的缂丝夹金线,灯光下流溢着深沉的暗紫色。像蛰伏的远古兽瞳。
没有人敢窥探撵驾主人容颜。空气仿佛变成了沉重的铁灰色浓汤,裹住了所有人。
礼官宣完旨意便退至一旁。死寂的空气如同绷到极致、下一刻就要迸裂的弓弦。
我手持圣旨,转向沈晏清。她的面孔如同被投入沸水又迅速捞起的白玉,失了血色,紧绷得如同下一刻就要片片碎裂。唇抿成毫无弧度的线,唯有眼中,那万年冰封的深处,骤然滚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如同冰湖面下猝然涌动又被强力压回的暗流。
夫人,我的声音在死寂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冰冷的平静,方才问本侯是否‘闹够’
我微微一顿,清晰看见那冰层下的暗涌猛地一滞。
目光从容掠过院门外那片无声的威严仪仗,掠回沈晏清脸上那寸寸崩裂的面具:这第九位新人才刚到,宴席方开,焉有匆匆散场之理
柳莺莺的指尖攥紧了李婉的衣袖,骨节用力到泛白。燕飞儿屏着呼吸,几乎要藏到李婉身后去。满院奴仆的头颅垂得更低了,唯恐一丝目光引来灾殃。
凝固的死寂中,嗤啦一声轻响,微小却格外扎耳。
是撵驾的垂帘被一只纤长秀雅的手轻轻拂开一道缝隙。指尖如玉,灯光映照下,指甲边缘流淌着圆润柔和的珠光。
那只拂帘的手,指甲薄透似初夏贝蚌的边缘,指节分明修长如精雕竹节。只是一只手掌的小半轮廓从厚重垂帘间隙透出,便已无声诉说着一种无需言表的矜贵。
众人屏息垂首更深。柳莺莺几人的心跳撞击着耳鼓,震得头晕目眩。
帘幕微动,宫灯流泻进去的光线,隐约勾勒出一角端丽沉静的侧影轮廓。额发梳得一丝不苟,髻上垂落一颗温润如水的硕大东珠,仅一个未成形的剪影,已将那无形的沉甸甸的威仪无声地注满庭院每一寸角落,不容质疑,无需宣告。
沈晏清的视线定定落在那缝隙之后朦胧的尊贵身影上。她脸上彻底失了血色,白得如同刚糊过粉的墙皮,绷紧得没有丝毫生气。唇线僵硬,唯有眼睫在极轻微的颤抖,如同被寒风吹拂的蝶翼,泄露着冰层下汹涌到极致又被强力封冻的惊涛骇浪。
那只玉手没有探出来,也没有放下帘子。它只是静悬在光影的罅隙里,不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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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沉得似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吐纳都艰难无比。
柳莺莺的手抖得厉害,蜜饯盘子被她无意识地推向桌角,再往前一寸就要跌落。李婉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按住托盘边缘,指甲因用力压着柳莺莺的手臂。燕飞儿脚下悄悄挪动,半个身子几乎要躲到李婉身后,小小的头颅垂得几乎埋进胸口。
周显。我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不高,却在凝滞的空气里凿开一线通道,公主仪驾已至。正门外迎驾礼不可怠慢,速去。
管家周显猛地一颤,如梦初醒,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沙哑:是、是!谨遵侯爷之命!奴才…奴才即刻去办!他脚下步子发虚,几乎是半退半跑地倒着出了院子,背影仓惶。
院中依旧死寂,只听见仪仗移动时衣料和甲胄的摩擦声。外面很快传来司礼太监悠长尖细的唱喏声,打破府外沉寂。
沈晏清的身影,在周显离去的脚步声中微微一晃,僵硬如石雕的身体终于有了松动。她缓缓挪动了一下被寒意浸透、几乎失去知觉的脚尖。动作迟滞。
没有再看我一眼,更未曾投向帘幕后的那道尊贵剪影分毫。那双曾经只会映着窗外瘦梅的寒眸,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灰白,如同被暴风雪彻底洗劫过后的荒原,找不到半点往日的冰棱反光。
她几乎是凭借一种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僵直的腿向后挪步。一步,两步…鞋底摩擦着青石板,发出极其轻微却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步都极其缓慢,沉重得仿佛拖着千钧锁链。姿态已无任何优雅可寻,只剩下一种支撑到极限后的迟钝退却。挺直的脊背虽未真正弯折,线条里却透出一股被无形重压碾磨得几乎崩塌的疲惫。
她退向那道月洞门。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像是地上有着能够吞噬她的深渊。额前一缕鬓发在挪步时挣脱了发簪的束缚,无力地垂落在惨白的腮边,随着她笨拙后退的步子轻轻晃荡,衬得她整个人像一尊被拙劣地推动的纸人。
那方隔绝的月洞门就在她身后几步了。然而,在距离那道旧世界门槛不过三两步的地方,她忽然一个趔趄。
脚下似乎被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子绊住,鞋底在石板上狠狠一滑,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去!
夫人!院角的嬷嬷失声惊呼。
李婉下意识地向前探出半步,又硬生生收住。燕飞儿掩住了唇,指尖冰凉。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失衡吸去了心神。
眼见她就要狼狈摔倒在地——
那只始终悬在凤撵帘隙前的玉手,动作了。
五指一扣,极其迅捷地收拢,猛地将那厚重的夹金缂丝垂帘向下一扯!帘幕瞬间隔绝了内外光影。那只玉手消失无踪,只留一抹迅疾的紫色残影。动作快得如同拂去一颗尘埃。
砰!
一声闷响伴随压抑痛哼。沈晏清未能稳住身形,膝头重重砸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手掌下意识向前撑地,磨出暗红痕迹。她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半跪半撑在冰冷的门洞前,就在那隔绝西院的门槛边缘,狼狈地僵住。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刚才那凤撵所在的位置。帘幕紧闭,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玉手只是所有人眼中的幻象。那道尊贵的紫色轮廓,彻底隐入了轿内的静默深渊,未曾有分毫气息溢出。
只留一院死寂的宫灯,煌煌灼痛着她的眼。跪地的姿态凝固成一个屈辱的印记。那一缕挣脱的发丝黏在她颊侧冰冷的冷汗上。
膝盖上传来的剧痛如同一根烧红的铁棍,狠狠捅入麻木的神经。骨头砸在石板上那声闷响似乎还在耳膜里震荡,掌心摩擦火辣辣地烧着。
她撑着地,指节用力到泛出死白。试图撑起身子,膝上的钝痛却猛地尖锐起来,刺得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又一次重重跌跪回去。
唔……一声闷哼从紧咬的齿缝里硬挤出来。
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汇聚在下颌,滴落在膝前的冰冷石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暗痕。掌心下的石砖触感粗糙而冰凉,像在嘲笑她此刻的狼狈。发髻早已散了形迹,几缕发丝狼狈地黏在汗湿的颈侧和额角。呼吸紊乱地撞着胸膛。
她的目光钉在地上那摊晕开的汗渍上,像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层,包裹着她。
凤撵寂静如石。
来人,我放下酒杯的声音清脆响起,目光掠过李婉,李姨娘,瞧瞧夫人伤势可重。
李婉猛地惊醒,快步上前却又在沈晏清身侧一步外硬生生刹住脚步。她俯身,手指想去搀扶又不敢落下:夫人……您…
滚。一个字从沈晏清齿缝里挤出,沙哑如砾石磨擦。音量极低,却裹挟着一种冰封万载的寒意,惊得李婉指尖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我,眼中全是无措和惊惧。
僵持。院角两个西院的老嬷嬷终于反应过来,互相搀扶着,腿脚哆嗦着上前。她们一左一右扶住了沈晏清的胳膊,动作又轻又慌。
夫人…您…您当心……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沈晏清并未挣扎。在两个老仆的支撑下,她仿佛被抽掉了脊骨,缓慢又艰难地挺直那僵硬的腰背。膝盖每一次微小的弯曲都牵动着撕裂般的痛楚,让她额角冷汗涔涔而下。鬓发凌乱地贴在前额和颊上,发簪歪斜地挂在松散的发髻边缘,摇摇欲坠。
她低着头,几乎是被两个老仆半架半拖地、一步步挪进了那扇漆黑的月洞门。背影如同残损的素帛。
月光惨白,映着她拖在地上的裙裾下摆沾着灰尘与水痕,随着蹒跚的移动缓缓滑入洞门的阴影中,再被深沉的黑暗彻底吞没。
院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
我收回目光,望向那顶纹丝不动的凤撵。撵内一片沉静。
开正门,迎新人。
管家周显和一群管事仆役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冲向外面仪仗方向。
柳莺莺几人望着西院月洞门那吞噬了一切光线的黑洞,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步,彼此贴得更紧了。
3
西院那扇月洞门沉沉合拢,吞没了沈晏清最后一点踉跄的痕迹,也隔绝了所有声响。
正门外锣鼓喧天骤起,裂帛般撕开压抑许久的死寂。
管家周显领着一众管事仆役奔回院中,个个面如菜色,衣袍凌乱,仿佛刚被铁蹄踏过:侯爷!正门、正门开了!迎驾礼…都备好了!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汗水在鬓角聚成珠滚落。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府邸最高最沉的两扇朱漆正门,被数名筋肉虬结的悍卒猛地向内推开,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震得地面微颤。仪仗如赤红铁流涌入门洞!
内监、女官、宫娥、力士……步伐齐整踩踏出金属甲叶的冷硬铮鸣,汇成一股无声的洪流。他们的脸庞如同石塑,双目平视,没有一丝旁顾。
宫灯高擎,映得庭院如同白昼。正堂台阶下,猩红的氍毹如铺开的海流,一路延绵入府,每一寸都流光溢彩,金丝密织。
氍毹尽头,是那张深紫色的缂丝凤撵。
两名垂眉低目的年老内监,臂弯里搭着拂尘,无声上前,臂力沉稳地掀开了那重厚帘。
光,瞬间流入撵内。
先落入众人眼底的,是一只刚踏出的玉色弓鞋。金线绣重瓣牡丹,鞋头拇指大小珍珠浑圆润泽,灯下流溢着柔和的光晕。
鞋尖点在猩红氍毹上,静如莲萼。
随后,另一只缀珠弓鞋稳稳落下。足踝优雅的线条隐在华贵裙裾之下。
袍角微动。一袭深绛色云锦宫装如流云垂落,宽大袖缘及裙摆处,密密铺满掐金丝鸾鸟,振翅欲飞。鸾鸟双睛乃指甲盖大小的墨玉,流转着深渊般的光泽。
腰束金镶墨玉带,悬着镂空双凤戏珠禁步,流苏纹丝不动。
凤阳公主身姿端立,髻上金累丝凤冠巍峨,凤凰口中衔下的那串东珠璎珞恰恰垂至眉心。璎珞之侧,墨玉点就的凤目从高处轻轻垂落,视线缓缓扫过庭院。
那目光无声无息,如同初雪悄落尘寰。所及之处,空气骤然凝滞!
柳莺莺、李婉、燕飞儿等人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几声轻响,不受控制地匍匐下去,额头紧抵冰凉地面,身体难以自抑地轻颤。奴仆们更是趴伏在地,连发梢都不敢稍动。
唯我立于堂前台阶之上,身姿未弯。隔着数丈猩红与煌煌灯火,迎上那道墨玉点就的视线。
她的脸,隐在珠璎与凤羽投影之后,影绰绰看不真切五官轮廓。只余那份源于血脉骨子里的沉静与威仪,山峦般压满庭院每一寸角落。空气凝如铁浆。
凤阳微微抬颌,步摇轻点,赤足无声踏上高阶,落于我身畔一步之外。异香沁骨,似冰魄混着名贵木香。
她垂目,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蝶翅似的暗影。袖口探出的指尖修长,微微抬起,指向那扇依旧紧闭着、毫无生息的西院月洞门,声音平缓如秋水,听不出情绪:
那里,便是侯爷的心牢所在字字清晰,如同金玉落在玉盘。
嗯。我只应了一声。
她收回手,指尖若有若无地搭在冰凉的墨玉禁步边缘:牢笼里的鸟儿断了翅膀,固然可惜。但断了还想撞笼的翅膀……她微侧过脸,珠璎轻轻撞响,凤目投向我侧脸,留着,也只是碍眼了。
空气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度。
我未曾转头,目光掠过她浓密睫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冰凉的弧度:
殿下高见。语声低沉。
紫宸殿的夜风吹不散浓香。宫灯下,帝王的脸隐在阴影里,气息浑浊。
靖安侯……他手指敲击着冰冷的赤金扶手,朕允了你所求。那最硬的一块骨头,指节轻叩案上奏本,朕便帮你敲断!
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带着金铁相击的回响。
凤阳微垂首立在御阶下,凤冠上的东珠反射着跳跃的灯焰,映得她半边脸颊莹白如雪。浓密的睫羽覆盖低垂的眼。
父皇所指她的问话轻如薄雪,不辨情绪。
帝王目光如鹰隼落下:朕的长公主已到了。他既借了朕的刀,该懂的规矩,便得懂彻底。
墨玉点就的凤目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流光。她缓缓敛衽,宽大宫袖遮住了那双指节微微绷紧的手。
女儿省得。声音平稳无澜,在殿内残留的龙涎香里悄然飘散。裙裾微动,无声退入深重的宫影之中。
宫门外,仪仗官抬起的腰牌在月色下闪过一道冷光。长街两侧伏地的人潮静如深海淤泥。凤撵四角铜铃纹丝未动,在静默中碾过长街石板。
侯府书房烛火彻夜未熄。
长公主独坐于紫檀书案后,翻阅着库房新册。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条目上滑过,落在一个描金朱漆大箱的备注处。兵部侍郎张兆……庚戌年腊月……百炼精钢二百斤……她指尖无声顿住。
门外有极细的脚步声走近。柳莺莺端着漆盘的身影停在光影边缘,进退维谷,声音又轻又急:殿下……
凤阳未抬首。
柳莺莺喉头滚动,端着漆盘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夫人…差人传话…想要城外温泉庄子…静养几日……
声音在寂静里发颤。
烛火轻微地跳跃了一下。凤阳的指尖从那二百斤精钢一行移开,才缓缓抬起眼帘。
墨玉眸子越过光晕,视线并不落在柳莺莺脸上,只是虚虚地、居高临下地投向门口那片摇摆的暗影。唇角微微抿紧,那弧度冷漠得如同刀锋削过。周身散发的气息让烛火的光芒似乎都瑟缩避让。
夫人她重复那两个字,声音轻飘得像羽毛拂过冰面,侯府正堂西偏院住着的,是何人
柳莺莺猛地一窒,端着盘子的手指关节处死白一片,指尖的蔻丹艳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冷汗瞬间浸透背后单薄春衫。
她膝盖一软,砰地跪倒在地,漆盘中杯盏叮当乱响:奴、奴才该死!是…是沈……沈娘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头深埋下去,不敢抬起。
凤阳的目光扫过柳莺莺那伏地颤抖的脊背,重新落回账簿上,指尖翻过一页。
告诉沈娘子,声音平缓无波,字字清晰如冰珠坠玉盘,她的意思,本宫已知晓了。
柳莺莺伏在地上,浑身抖得更厉害。
下去。
温泉庄子的管事被府丁如提鸡崽般扔出侯府侧门,沾了一脸湿泥。府库锁钥连夜换成三斤重的生铁虎头锁。连沈晏清遣小丫鬟出门,也被侍卫客气而强硬地拦回西院月洞门内。
院墙骤然高了十丈。
柳莺莺三人在西廊下游廊下远远望见,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廊穿堂风吹过,掀起她们身上颜色各异的绫罗衣角,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这风……真硬啊!柳莺莺抱紧了手臂,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精致的蝶恋花刺绣。
李婉目光下意识投向那扇如同巨石封死般的月洞门,门内沉寂得如同坟茔。西院的药…都停了…
燕飞儿缩在李婉身后,声音细若蚊蚋:姐姐们…以后…少往那边走吧
李婉目光微闪,伸手扶了扶鬓角微乱的簪子:说的也是……咱们,该往侯爷书房送新熬的甜汤了。她率先转回身,裙摆划过廊柱,动作有些急。
柳莺莺顿了顿,看着李婉略显仓促的背影,又扫了一眼死寂的西院,喉头滚动几下,艳丽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僵硬,终是拔腿跟了上去。
脚步声消失在抄手游廊深处,只余西院门前一片凝固的空寂。几片落叶打着旋,被风吹着,贴上了月洞门冰凉的木质门扇。
4
西院月洞门紧闭多日,一丝声响也无,如同深埋地底的棺椁。
那日凤阳轻描淡写一句碍眼,便是万斤巨石压下。庄田、店铺、月例,过往维系沈晏清表面尊严的一切丝线,被无形利刃齐刷刷斩断。
夜风穿廊,带过东院断断续续的调笑声和丝竹管弦。沈晏清独坐在西窗下最暗的一角,窗外几枝枯瘦梅影在寒风中摇晃,更衬得屋内烛芯幽冷如豆。
她抱着手臂,指尖深深掐入薄软衣袖下的皮肉。寒意,一种并非来自夜风、而是自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意,正无声无息地弥漫全身。不是冻人的冷,而是一种缓慢啃噬肌骨的空洞。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褪尽,青白得如同陈年旧瓷。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带着冰碴子的寒气,刺得胸肺生疼。身体深处仿佛有个无底黑洞,正一点一滴抽走她仅存的热度。
侍女青玉端着半冷的汤药,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碗:夫人……药……声音带着哭腔。
沈晏清抬眼,目光空濛地掠过那碗漆黑的药汁,没有聚焦。身体的重量压在窗边小几上,那只从未让人碰触的汝瓷杯被碰落,啪嚓一声,碎得干干净净。她的手指蜷在碎瓷边,却没有丝毫知觉。
府中管事周显踏着晨露,脚步轻而急促,躬身递上一封未落款的书信。
墨玉般的眸子只扫过信封口一抹极其特殊的暗绿火漆印痕——形如环首的毒蛇,信子处一点极细微的幽蓝,便在灯光下隐隐泛起冷意。
凤阳指尖微顿,落在他脸上:毒谷的印记…何时入府的
周显头垂得更低,声音紧涩:守角门的老孙头回话,就在方才…四更天刚过…门缝里无声无息…就多了这个。
人呢
只…只见到半截竹青色的袍角…影子般,晃过竹林就不见了…周显的呼吸微促,府卫追出去…半个脚印也没寻着…
书房内沉寂片刻。唯有烛火跳了一下,爆开一点细微的烛花。凤阳将信搁在案上,那抹幽蓝的蛇吻在跳跃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
倒快。她淡淡道,听不出情绪,备下西苑听竹轩。
周显背上汗毛倏然立起,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奴才…遵命。躬身,倒退着退出了这间陡然森冷下来的书房。
正午刚过,日头惨白。府中东南角的西苑,平日里是待客最远的一座庭院,三面无墙,只栽满茂密苍翠的修竹,风过时,沙沙声响成一片,极易藏匿行迹。
厅堂门户洞开,只闻竹涛。
侍立廊下的管事和仆从皆低眉垂首,屏息如石雕。空气沉得似化不开的胶,裹着竹叶特有的清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甜香。
一只色泽异常青碧的竹叶青毒蛇,缓慢地从廊柱的阴影里蜿蜒而出。三角头颅高昂,鲜红的信子一吐一收,冰冷的竖瞳扫过众人脚面,无声地滑入厅堂深处阴影。
有人肩膀猛地一搐,硬是咬紧牙关没发出声音。
我走进敞开的厅门时,目光掠过地上那蜿蜒拖曳的蛇痕墨线,最终落在东窗下。
她背对门口,正凝神看着窗外翻涌如海的竹浪。身量纤细得似一竿随时会被风吹折的翠竹。仅侧身站在那儿,一身竹青色近乎半透明的薄纱外袍,便与满庭摇曳竹影浑然一体,仿佛生于此、长于此的幽魂。
袍子料子轻透,行走间飘忽不定,隐见其下玲珑曲线。乌发如瀑,只松松挽了一部分在脑后,余下披散,墨色绸缎般垂落腰际。几缕发丝被穿堂风拂起,扫过光洁得如同冷玉的额头和侧脸。
窗格投下的亮光,清晰地勾勒出她颈侧的线条,一路蜿蜒向下,隐没在微敞的领口深处——那里,一片如蝶翅般奇异又妖冶的暗紫色刺青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神秘图腾的起始。
她缓缓侧过脸。光线终于能映出她的眼。
瞳仁竟是极清浅的褐色,剔透如同某种野兽在幽暗中凝望的光点。目光从浓密的睫毛后投过来,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审视。那浅褐色的眼眸深处,找不到一丝属于人间的暖意或情绪,只有一片苍茫疏离。
她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继而掠过跟进来的凤阳。
唇角忽然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丝弧度。那笑容极淡,未达眼底分毫,只牵动脸颊一点细微的轮廓。清浅的眸子映着窗外的绿意,却漾不出一丝涟漪,只余一片空寂的寒潭。
谷中枯等数年,不及京城半日新鲜。她开口,嗓音清凌凌的,似冰凿玉磬,每个字都轻轻叩在人心尖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袅尾音,靖安侯府,果然名不虚传。
凌素衣,指尖轻轻叩击青花盏的杯沿,目光落在那清浅如兽的褐色瞳仁深处,此名,倒衬毒谷的冷。
凌素衣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弧度丝毫未变,仿佛刻在玉雕上的纹痕。
名姓皆是身外枷锁。声音轻如竹叶相触,有人唤我‘千蛛’,浅褐眼眸转向窗外簌簌作响的竹海,亦有人畏称一声‘万蛊娘子’,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道已渗入青砖的蛇痕残迹,随侯爷心意即可。
我迎上那片寒潭:府中恰巧,有一处顽疾,积寒入髓,甚是扰人。
哦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冰刃刮擦般的兴致。
西院囚着一位旧人,放下茶盏,盏底与红木桌面相碰,发出嗒一声轻响,日日寒气缠骨,嘶声扰梦……聒噪得紧。语气平淡。
坐在一侧的凤阳,目光幽深如古井,落在凌素衣那只随意搭在桌沿的手上。那手莹白,指节修长,指甲晶莹剔透,微微泛着水玉般的光泽。指尖偶尔会无意识般轻轻擦过桌面木纹的缝隙,留下极淡一点清冽苦涩的气息,如被碾碎的细竹断裂处的气味。
凌素衣仿佛完全未觉两道目光的锁定。浅褐色的瞳仁转向窗外,望向西边那座庭院的方向。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悠悠盘旋,正朝西院的瓦檐飘去。
寒气啊……她似有若无地重复一句,唇边那抹刻纹般的淡痕仿佛深了一线,眼底却依旧空漠如初雪后的荒原。
若是心上的寒,指尖缓缓划过杯沿,留下细微水痕,那便难了。她收回目光,忽然转向我,那清浅的眼眸第一次带上一点点似笑非笑的影子,快得如同竹影在林隙间闪动,若是骨子里的寒,解起来嘛……
她微微倾身靠近半分,领口处那片妖冶蝶形暗紫刺青在动作间显现得更清晰了些。
只需一副引子,再佐以恰当的‘解药’,声音陡然放低,如同情人耳语,却字字泛着竹叶蛇行般的冷腻,保管教她……
浅褐的瞳孔骤然收缩,凝聚成一个冰冷的点。
……筋骨无存,魂魄尽销。
最后一字落下,无声无息,却带着淬毒般粘稠的寒意。窗外的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书案另一端,凤阳搁在膝上的手,指尖不易察觉地蜷紧了一下。
5
夜雾凝成露水,重得压弯了草茎,无声滚落。西院如同沉入水底的古瓮,死寂无声。
窗纸上,被烛光剪出的那个单薄人形,僵在椅背轮廓里已有两个时辰,未曾移动丝毫。剪影透出一种非人的僵硬。
室内温度骤然跌至冰点。仅剩的一盏油灯火苗急遽收缩,蓝幽幽的,挣扎着舔舐灯芯,吐出零星几点青烟。光线昏暗摇曳,勾勒出桌角青玉笔洗内壁上悄然凝结的一片霜花。
冷,一种从骨头缝里争先恐后往外冒的寒意,带着细小的、几乎能听见的嘎吱碎冰声,渗进皮肉,冻凝了血脉。仿佛全身的血脉在瞬间被无形的寒冰挤满了。
沈晏清喉头深处堵着沉重的冰砣。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牵扯起喉骨被冰封的剧烈疼痛。细密的冷汗沿着额角鬓发渗出,瞬间在冰凉的脸颊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几不可见的寒霜。
她指尖死死抠着紫檀座椅冰硬的扶手,试图撑起身体。一股尖锐如针的冰冷剧痛猛地穿透麻痹的膝弯,撕裂整条腿筋!猝不及防的失力,让她整个人滑脱,重重跌跪在地面上!
双膝砸地的钝响,沉闷地撕裂了凝固的死寂。
呜…极其压抑的短促呜咽冲出牙关。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痉挛,如同被无形寒流抽去筋骨,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侍女青玉端着药盅冲进来,指尖刚触及内室门帘,一股逼人的寒气已钻透布料侵透肌肤!她悚然僵住,手中药盅咣当坠地,滚烫的药汁泼溅到冰冷的金砖上,竟也瞬间腾起丝丝缕缕的寒气。
夫人!青玉扑过去,伸手去扶,刚碰到沈晏清汗湿冰凉的手臂——
沈晏清猛地甩开她!那动作因冻僵而迟滞,带着一种濒死困兽的惊惶绝望,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青玉那只沾了热药汁的手,仿佛那不是救药,而是穿肠的鸩毒!
青玉被她的眼神骇得浑身一僵,指尖残留的药液如同沸腾的硫酸,灼痛感顷刻钻心!她尖叫着猛地缩手,再看掌心,接触药液的肌肤竟已泛起一片诡异恐怖的青紫色!皮下经络仿佛有活物在快速扭动凸起!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碎响,连滚带爬向后倒去,撞翻了矮凳。再看夫人,蜷在砖地上,整个人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混杂着不知何时流下的腥红鼻血,蜿蜒过青白一片的下颌,滴落在金砖上,开出绝望暗红的冰花。
夜风贴着冰冷的长廊石板无声掠过。
凌素衣的身影悄立在西院紧闭的月洞门阴影深处。廊下悬着的孤灯,在她身上投下一道拉得细长的青影。竹青纱袍在风里软软拂动,仿若暗夜滋生的鬼魅。她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门内死寂的深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在昏暗下依旧泛着兽瞳般的清浅光泽,专注,冷静,带着一丝纯粹观测者般的漠然好奇。
身后雕花廊柱下方,青砖缝隙里,几点极其幽微的绿芒一闪而没。仿佛只是琉璃瓦顶霜花折射的光屑投错了地方。
她唇角极慢地向上牵了一线。弧度微小,冰冷。如同冰雪初凝的纹路。
东阁临水的暖阁中,烛火融融。窗外夜湖平静如墨玉。
这药性,倒像是雪峰冰蟾的内息。李婉端坐在榻前矮几对面,指尖搭在我脉门上许久才收回。她眉心微蹙,语调带着医者面对疑难时的凝思,入骨冰寒,寻常温药触之……恐激成烈火焚髓之祸,反伤根本。她目光投向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似在搜寻那寒意源头。
门扉轻响,柳莺莺端着茶盘进来,面有疑色:怪了……西院那边,半点声响也无……
她为两人添上新温的七分烫君山银针,自己也捧了一杯暖手,目光下意识扫向西边,往日夫人她……总有些动静……
柳莺莺话音未落,目光触及对面凤阳,猛地一窒,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低头啜饮杯中滚烫的茶水,舌尖被灼得一痛,强忍着没出声。
凤阳独自坐在窗下乌木宽榻上,半倚着引枕,膝头放着一册打开的绢帛账簿。窗外夜色是巨大的幕布,清晰地映出她端丽沉静的侧影轮廓。一只玉手执着一支细细的描金象牙管笔,蘸着墨,落笔无声地在账簿细密墨色字迹间隙间慢慢滑动,一行又一行。
她看得极其专注。室内只闻灯火偶尔细微的哔剥声,茶香和墨香安静地交缠。
柳莺莺那句突兀插入又仓促打断的话音,如同几片落入静湖的枯叶,甚至未曾激起一丝涟漪在她凝定的侧脸上,未曾惊扰那平稳执笔的指尖丝毫。
笔下朱砂微微停顿,落在账簿某一页角落一处不起眼的添置记录上——玄水精魄,三斤四两,西府库乙字七号柜。
她指尖微顿,在那行墨字边沿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留下一点极小、却鲜红刺目的朱砂印记。如同一点凝固的血。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块。西院那扇隔绝天地的月洞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罅隙。
门外夜露深寒,没有脚步声。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进门内,无声地搁置下一件东西在冰冷的门槛石上。
那东西像一朵彻底枯萎的花,扭曲蜷缩着,通体是一种死气沉沉、近乎腐烂的墨绿。
是一束早已冻僵、枝叶脉络甚至扭曲盘结在一起,绿得发乌的梅枝。枝头零星的几朵蓓蕾,亦覆着层幽寒的墨绿薄霜,如同裹尸布下凝固的鬼眼。
梅枝被放置在门槛上,恰如同一条诡异的蛇蜕。
放下的那只手,竹青色的袖口在深沉的夜色里荡过一丝涟漪,便迅速隐没在更浓重的黑暗里,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
唯有那束不祥的绿梅,如同地狱门扉投下的冰冷标记,死死钉在门内那片绝望冰狱的唯一出口处。
室内,沈晏清蜷在地面,冷汗早被冻成冰壳黏在脸上。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连颤抖都变得微弱无比。
身体蜷缩,本能地向着那扇紧闭房门的方向,如同一只徒劳追寻洞口最后气息的困兽。
只是每一次细微牵扯,都带来筋骨寸断般的剧痛。
一丝无法感知的微弱异动,自那束被放置的墨绿梅枝内,悄然蔓延开来。
像是冻结的血液深处,无法醒觉的恐惧,开始生根,发胀。
6
门外浓稠的黑暗里,一束东西斜斜地搁置在门槛石上。
惨淡的月光稀薄无力,勉强渗入门缝,吝啬地照亮了一角。
那是一束梅。
却早已不是记忆中那孤高清冷的姿态。
它像是被从地狱寒冰深处捞起的枯骨。细韧的枝条扭曲蜷缩成一种极其怪异的、非自然的墨绿色。
如同冻僵的蛇筋,僵直地盘结。枝梢上零星的几朵花苞,同样被一层幽深的墨绿冰霜死死裹住,凝固得像垂死的眼珠。
绿梅。
这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墨绿,如同剧毒的诅咒藤蔓,猛地缠紧了她的瞳孔!
沈晏清残存的意识深处,仅存一点模糊印象闪过——一个名字,带着寒气滴答……凌素衣……
毒谷…千蛛…
呃…堵在喉头的冰砣猛地炸裂成无数锐利的冰刺,瞬间贯穿所有筋脉!一股无法想象的极寒狂潮逆冲而上,如同万载冰川在她体内轰然崩塌!
泪水和着腥甜的血从眼角、鼻腔、口唇中汹涌而出!五脏六腑在这一刻碎成了千万片尖锐的冰渣!她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落在地。
四肢百骸深处爆裂开来的不再是寒冷,而是足以焚尽灵魂的灼热剧痛!像是无数裹着冰焰的毒虫在瞬间咬穿了骨髓!肌肤之下,血管虬张成扭曲的墨绿色线条,如同诡异的藤蔓纹身,在惨白皮肤上疯狂凸起、蔓延!
从未有过的嘶鸣从她扭曲的口中迸发出来,尖利、破碎、完全不似人声!那是魂魄被一寸寸冻裂又灼烧的绝望哀嚎!
她如同一只被无形火焰从内部点燃的虫豸,在地上剧烈翻滚、抽搐!肢体扭曲出种种非人的角度,试图挣脱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痛楚。指甲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疯狂刮擦,留下一道道混杂着暗红血迹与霜白色碎冰的扭曲刻痕。
青玉瘫软在角落,被这惨烈景象彻底吓疯,只剩下喉头嗬嗬的抽气声,眼看着夫人的挣扎越来越弱,整个人裹上了一层诡异的半透明墨绿色冰壳……
门外远处阴影中的凌素衣,浅褐的兽瞳透过摇曳的竹影,静静观察着那扇透出最后痛苦撕扯光影的门缝,指尖捻着一片枯黄的竹叶边缘,轻轻碾碎。
晨光初露,稀薄惨淡,给侯府每一处琉璃瓦顶和雕梁画栋都蒙上了一层惨白的纱。
西院月洞门洞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枯梅气息的寒风,打着旋,从门洞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幽幽卷出。
一道纤细身影出现在门洞中央。凤阳缓步踱出,深绛色的宫装裙摆拂过门槛石上残留的几点暗红凝冰。她脚步沉稳,仪态端严依旧,仿佛只是清晨步出一间书房。细看去,她指尖拈着一方素白丝帕,帕角似乎沾上了一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墨绿印痕。
身后,两个年老内监面无表情地抬着一张蒙着白布的藤编春凳出来。那白布之下,一个人形的轮廓模糊僵硬,白布边缘微微晃动,隐约露出下方僵直蜷缩、呈现出一种不祥墨绿色的手指尖。
白布经过门槛时,一点暗红冰屑被震落在地。
脚步声远去。唯余那洞开的月洞门,如同被捣开眼珠的骷髅空眶,在薄曦中沉默地对着整个重新鲜活起来的府邸。
我站在正堂高阶之上,静静看着那抹深绛色宫装穿过中庭,最终被仪仗簇拥着消失在府门方向的晨曦里。
远处隐约有笙箫乐声透风而来,新的一天开始,第十一房、第十二房……府里总还有新的热闹。
候……侯爷……
管家周显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制的颤抖,沈、沈氏娘子……后事……如何操办他佝偻着腰,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光洁的石板地面,仿佛那里有烙铁。
我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阶前,那只被风吹得滚到一边的汝瓷杯碎片上。那曾经的主人珍之重之,从不让人碰触。
一滴露水恰好自飞檐坠落,啪嗒一声,精准地砸在最大那块碎瓷片的正中,溅开一小圈剔透的水痕,又在晨光下无声地凝结成一颗微小的冰珠。
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掐住了什么东西——是那日在温泉庄子的册子上曾看见过、被朱砂圈点的三个字——玄水精魄。
昨夜,正堂西院彻夜未熄的烛光下,凤阳纤细的指尖点在库房钥匙上。
……冰蟾吐息为引,再以精魄为媒……方显这‘寒香入骨’的清雅……珠玉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墨玉凤目平静地投向殿阁深处悬着的一幅寒梅图,毕竟是侯府旧人,总需……些体面之物。
如今,冰珠在那瓷片上滚动。
我望着那滴凝成的冰珠,喉间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暖阁里温热的酒气,肺腑间却已蔓延开一片沉沉的、难以言喻的冰冷空旷。
按……通房丫头的份例,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用薄皮棺材装了。不必设灵。
周显身躯一震,猛地躬得更低:……奴才遵命。声音彻底哑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对了,我又道,目光扫过中庭角落里那只青铜兽首香炉——那是开府时御赐之物,也是沈晏清唯一夸赞过式样端雅的东西——兽首狰狞的口吻向上大张着,内膛积满陈年冷灰。
垫棺材的草,用新鲜的。我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那片碎瓷上的冰珠,看着它在曦光下幽幽泛着微绿的暗芒,
就摘……西厢窗下新冻的绿梅吧。
风起,冰珠在那残破的杯底打着转。
远处又一阵热闹的喜乐隐隐传来,府门外,第十一房的花轿锣鼓声,喧喧然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