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风起微澜
血染的边关战报像一道惊雷,劈碎了京城的春日。
镇国将军李翀,战死了。
那个曾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名字,如今只化作八百里加急奏折上几个冰冷的朱批。
消息传开,巍峨的李府门前,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旌旗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颜色,在料峭春风中无力地低垂。
朝堂之上,表面是哀悼声声,暗地里却早已暗流汹涌——李家这根擎天巨柱的轰然倒塌,留下的不仅是悲痛,更是一个足以吞噬无数人的权力深渊。
风暴的中心,摄政王谢炎琛端坐于紫檀案后,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
他眸色深沉如古井,映不出半分波澜,只有最精密的算计在其中无声流淌。
李家的兵权、门生、威望,此刻成了群狼环伺的肥肉。与其让其他派系瓜分坐大,不如……将其牢牢锁在自己羽翼之下。
一个冷酷而高效的方案在他心中成型。
联姻。
对象,便是李翀那刚及笄不久、以飒爽英气闻名京城的独女——李若初。
当摄政王府那象征权势与不容拒绝的鎏金请柬送到李府时,李若初正跪在祠堂冰冷的蒲团上。
父亲染血的残甲静静躺在香案旁,烛火跳动,映着她苍白却紧抿的唇。
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从门外传来,族老们忧心忡忡的议论如同沉重的枷锁。
她纤细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却感觉不到痛。
她知道,这不是喜帖,这是一道催命符,也是一份屈辱的契约。
谢炎琛要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李家招牌,以及堵住悠悠众口的恩典。
嫁给他,成为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妃
这华丽的囚笼,将是李家最后的庇护所,也是她余生无法挣脱的牢笼。
告诉摄政王,
李若初抬起脸,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光彩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然取代,声音却异常平静。
李若初……遵命。
两个字出口,斩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与幻想。
从此,深宫似海,仇人为夫,她将在这荆棘王座上,为家族争一条生路。
而前方等待她的,是谢炎琛莫测的心思,是虎视眈眈的政敌,是无数想将她与李家一同撕碎的利爪。
这场以婚姻为名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消息如同淬毒的冷箭,狠狠贯穿了苏予淮的心脏。
那从小便深植于心、随着岁月悄然长成参天大树的倾慕,瞬间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他自幼便认定了李若初,那个在边关风沙中淬炼出飒爽英姿、又于月下悄然流露细腻坚韧的女子。
他曾无数次描摹未来:待自己在大理寺真正站稳脚跟,肃清积弊,成为足以匹配她的栋梁之材,便郑重地向李家求娶。
他珍藏着这份心意,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只待时机成熟。
然而,命运何其残酷!
镇国将军的陨落不仅带走了帝国的屏障,也彻底碾碎了他小心翼翼呵护的梦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如边塞孤鹰般骄傲又明丽的身影,即将踏入那象征着无上权势、却也深不可测的摄政王府,成为谢炎琛的王妃。
痛楚与不甘如烈焰灼烧肺腑。
苏予淮再也无法安坐于大理寺那象征着法理与公正的案牍之后。
他寻到了李若初。
彼时,她正独自立于庭院深处,暮色四合,为她清瘦的轮廓镀上一层寂寥的金边。
那份曾策马扬鞭于黄沙间的勃勃生气,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收敛,唯余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将门虎女的倔强。
若初!
苏予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与急切,几步上前,平日里温润如玉、沉稳持重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眼底翻涌的赤诚与绝望。
你可知……我……
话未出口,那份积攒了十数年的、几乎融入骨血的情意已汹涌而至。
他诉说着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守护与期盼,描绘着那个他以为触手可及的、属于他们两人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李若初的耳中。
李若初始终背对着他,肩背挺得笔直,如同边关屹立不倒的旗杆。
可当苏予淮说到动情处,她纤瘦的肩头几乎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的石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颊,那双曾映照过边关冷月、明亮锐利的眼眸,此刻盈满了破碎的水光,却强撑着不肯让它们决堤。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幼相伴、温润正直如璞玉般的男子,他眼中的痛楚几乎要将她吞噬。
予淮哥哥……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异常清晰。
你的心意,若初……铭记于心。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那名为责任的囚笼。
再抬眸时,眼中虽含泪,却已凝聚起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与决绝:可你我之间,早已不是幼时庭院追逐嬉戏的光景了。
她望向远处巍峨宫阙模糊的轮廓,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穿透骨髓的凉意。
父亲血染沙场,李家大厦将倾,朝堂之上群狼环伺……我肩上扛着的,是阖族百余口的性命与李氏将门最后的荣辱。摄政王府的门槛,不是花轿,是壁垒,是……唯一的生路。
她向前微微一步,目光直视着苏予淮痛苦的眼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情之一字,于如今的李若初,是穿肠毒药,亦是灭顶之灾。予淮哥哥,你素来最是明理,坚守法度道义……当知,有些路,从无选择。你我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庭院深深,更是无法逾越的家族兴衰与朝堂倾轧的鸿沟。
婉拒的话语,字字含泪,句句锥心。
这并非无情,而是清醒地看清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绝壁深渊。她亲手斩断了青梅竹马的情丝,将自己献祭于冰冷的权谋棋盘之上。
庭院里只剩下暮色与沉默,以及两颗同样被碾碎的心。
一日京城的喧嚣里,一场不期而遇的碰撞,点燃了冰与火的交锋。微服出行的李若初,一身利落骑装,眉宇间带着边关淬炼出的疏朗与锐利,正专注地挑选马具。
一个略显轻佻的身影却不期然撞入她的视线——南荣国质子慕景桉。
他锦衣华服,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眼神流转间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浮浪,正与身旁的纨绔子弟高声谈笑,言语间尽是京城的浮华逸闻。
一次不经意的擦碰,慕景桉手中把玩的玉件险些落地。
他挑眉看向李若初,那双看似含笑的桃花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挑衅。他并未致歉,反而用带着异国腔调、拖长了尾音的京城官话道:
哟,好一位英姿飒爽的小将军只是这京城繁华地,可不是边关演武场,姑娘家何必把弓弦绷得这般紧瞧着……怪累人的。
那语气里的调侃和隐含的轻视,如同细针,精准地刺向李若初最引以为傲的将门风骨。
李若初眸光一凛,清冷如霜雪。
她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轻浮无状、视家国责任如无物的纨绔子弟,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寄人篱下却不知收敛的质子。
她下颌微扬,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越,字字清晰:京城如何,边关又如何铮铮铁骨,行止由心,总好过某些人,金玉其外,终日嬉游,忘了自己为何立于此地!
她的话语如投枪,直指慕景桉质子身份下的尴尬与他自己刻意营造的浪荡表象。
慕景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那抹玩味瞬间沉了下去,闪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阴郁。
他嗤笑一声,拂袖而去,丢下一句:牙尖嘴利,无趣得紧!
一场冲突,不欢而散,却在彼此心中都投下了一颗不平静的石子。
然而,命运仿佛刻意为之。
自那日后,无论是宫宴华堂,还是曲水流觞的雅集,甚至是寺庙祈福的香烟缭绕中,两人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场合狭路相逢。
每一次相遇,都少不了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
慕景桉似乎乐此不疲地用他玩世不恭的面具去撩拨李若初的底线,言语间时而轻佻试探,时而刻薄讥讽。
而李若初也从不示弱,她敏锐的洞察力总能精准地找到他华丽言辞下的缝隙,用冷静犀利的反击,剥开他伪装的一角。
就在这针尖对麦芒的你来我往中,一种奇异的认知悄然滋生。
慕景桉渐渐发现,这位牙尖嘴利的将军之女,并非他最初以为的故作强硬。
她的坚韧源自骨髓,她的锋芒源于信念。
她能在宫闱暗流中保持脊梁挺直,也能在谈论边关风物时,眼中流露出不逊于任何男儿的赤诚与忧思。
那看似冰冷的盔甲下,包裹着令人心悸的纯粹与力量。
这份不同寻常,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用浮夸编织的迷雾,让他无法移开目光,心底那份初始的戏谑,不知不觉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关注与……念念不忘。
李若初同样在交锋中察觉到了异样。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只知享乐的质子,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疲惫。
他那些刻薄的玩笑背后,似乎藏着某种尖锐的自嘲。
当他无意间望向宫墙之外、南荣故国的方向时,那一闪而逝的孤寂与隐痛,绝非伪装。他像一只被囚禁在华美鸟笼中的猛禽,用喧闹掩饰利爪,用不羁掩盖伤痕。
这份认知,让李若初在反感之余,心底悄然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对同样身不由己、背负枷锁之人的……一丝共鸣
他们的每一次相遇,依旧是火花四溅,言语如刀。
但那些刀光剑影之下,试探的意味悄然转变,探究的目光愈发深邃。
两颗截然不同却同样骄傲、同样背负着重压的灵魂,在这充满算计的京城旋涡里,以最激烈的方式,叩响了彼此紧闭的心门。
第二卷:深宫纠葛
红绸褪尽,喧嚣散场。
摄政王府那深似海的庭院,成了李若初余生无法挣脱的华美囚笼。
她与谢炎琛的新婚生活,如同一场精心排演的哑剧,处处遵循着最严苛的礼仪章程,却唯独没有一丝活人的暖意。
谢炎琛待她,堪称相敬如冰。
他确实做到了一个称职的丈夫表面应做的一切:
晨昏定省,王妃的份例用度从无短缺,甚至偶有珍奇补品赏下,彰显着王府的尊荣与体恤。
然而,这一切都透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
他的目光掠过她时,如同审视一件刚入库的、价值不菲的藏品,带着评估与利用的计量,而非半分情愫。
那偶尔流露的关照,更像是给外界看的戏码,或是为下一步棋埋下的伏笔,算计的冷光在眼底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却足以让李若初脊背生寒。
偌大的王府,她拥有着令人艳羡的王妃尊位,却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客人。
仆役们恭敬却疏离,行动间带着对王府真正主人绝对服从的默契。
谢炎琛的书房是绝对的禁地,他本人更是行踪莫测,十有八九宿在宫中的值房,或是与心腹幕僚彻夜密谈。
即便回府,也多半是步履匆匆,直奔书房,留给她的,往往只是一个隔着重重回廊、被灯火拉长的、冷漠而遥远的背影。
李若初将这份刻骨的疏离与无处不在的算计,照单全收。
她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与目的。
每日请安、用膳、接受命妇拜见……
她将摄政王妃的角色扮演得滴水不漏,端庄娴雅,沉默寡言,像一尊精致而安静的玉雕。
她收起边关带来的所有棱角,敛起眼中的锐利,将自己深深埋入这深宅的阴影里,仿佛真成了依附于王府藤蔓的一株菟丝花,柔弱无害,安分守己。
然而,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比王府夜色更深的暗流。
李若初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从未停止过观察与思量。
她不动声色地记下王府的人事往来、仆役间的只言片语、谢炎琛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或情绪波动。
她分析着朝堂邸报中隐晦的讯息,结合父亲旧部辗转递来的消息,在脑海中默默勾勒着权力版图的变迁、各方势力的消长,以及谢炎琛每一步棋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
她像一只在寒冰上蛰伏的猎手,收敛爪牙,屏息凝神。
在这座由猜忌与权谋构筑的华丽牢笼中,保全自己是第一步,而洞悉一切,则是她为李家、为自己谋划生路唯一的武器。
表面的冰封之下,是她从未熄灭的、属于将门之女的清醒与坚韧。
她深知,
在这摄政王府的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是风暴来临前的寂静。
冰冷的朝堂风云,终于不可避免地卷到了摄政王府的门槛前。
一桩涉及边关旧部的案件,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李若初强自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些名字,曾是父亲帐下浴血的忠勇之士,如今却被构陷牵连,成了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她端坐于王府内室,指尖冰凉,心中翻涌着愤怒与无力——她如今的王妃身份,在谢炎琛的棋局中,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最敏感的桎梏。
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攻击她本人甚至整个李家的利刃。
就在这焦灼时刻,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大理寺的威仪与故人的温度,再次走入了她的视野——
苏予淮。
他以大理寺卿的身份接手此案。
公堂之上,他身着深绯官袍,面容沉肃,一丝不苟地梳理着错综复杂的案情,展现着法理的威严与公正。
然而,当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旁听席上那抹沉静而忧心的倩影时,他眼底深处那抹刻骨的痛楚与关切,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从未忘记过她,也从未停止过守护。
苏予淮深知此案背后的凶险旋涡。
牵扯李家旧部,矛头隐隐指向王府,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但他更无法坐视那些曾与李将军并肩作战、守护疆土的忠义之士蒙冤受屈,更不忍心看到李若初在王府中孤立无援、承受剜心之痛。
于是,在那象征着律法公正的官袍之下,他悄然动用了所有的智慧与权力。
他顶住各方无形的压力,抽丝剥茧,寻访关键人证,挖掘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他利用大理寺的职权,巧妙地引导证据链,为蒙冤者据理力争,不动声色地粉碎了针对李家旧部的构陷之网。
每一步,他都走得如履薄冰,却又无比坚定。
他在暗处为她扫清障碍,默默拔除那些可能伤及她的荆棘,却从不言说其中艰辛。
当沉冤得雪的文书最终下达,李家旧部得以保全,李若初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一瞬。
消息传到王府,她屏退左右,独自立于窗前。
初春的风带着微寒,吹动她鬓角的碎发。
心中翻涌的,是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感激。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苏予淮在暗处倾尽全力、甘冒奇险,此案绝不会如此顺利了结。
她寻了个由头,在公务交接的间隙,于大理寺回廊的僻静处,偶遇了苏予淮。
苏大人,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对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目光低垂,落在廊下冰冷的青石砖上,
此番……李家旧部得以昭雪,全赖大人明察秋毫,秉公执法。妾身……代父亲,代李家上下,谢过大人。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苏予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刻意维持的疏离与妾身的自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
他多想拂去她强装的镇定,告诉她不必如此,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从来只为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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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不能。
他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全礼,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妃言重了。此乃大理寺份内之责,亦是……予淮身为朝廷命官,对忠良之士应尽之义。
他刻意强调了王妃和朝廷命官的身份,将那份深沉的情愫死死压在公务的外壳之下。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李若初抬起头,撞进他那双依旧温润如玉、却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深情眼眸。
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到了他清瘦面容下难掩的疲惫,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份为她默默承受一切的沉重。
感激与酸楚瞬间冲上鼻尖,眼眶发热。
可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袖中的指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细微的刺痛提醒着自己冰冷的现实。
她是摄政王妃,是谢炎琛名义上的妻子。
她的身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
任何一丝逾矩的回应,都可能成为刺向苏予淮的利剑,也可能为李家招致灭顶之灾。
这份深情,太重,太烫,她承受不起,更无法回应。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极其苦涩、又极其克制的弧度,以及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无论如何……大人珍重。
她迅速转过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决然地走向王府马车那象征着权势与禁锢的华盖之下,再未回头。
只留下苏予淮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回廊里,望着她远去的、孤绝的背影,久久无法动弹。
春风拂过,带来一丝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彻骨寒凉。
这份守护,终究只能隔着冰冷的身份与滔天的权势,以沉默相付。
慕景桉在京城的日子举步维艰,朝堂之上明枪暗箭不断,时常受到各路朝臣的蓄意刁难与排挤。
一次,他不慎落入政敌精心设计的圈套,险遭构陷,眼看就要深陷牢狱之灾。
这千钧一发之际,恰被路过的李若初撞破。
李若初见他处境狼狈,念及他身为异国质子、孤身飘零的艰难,心中顿生恻隐,当即出手为他解了围。
慕景桉对这突如其来的援手倍感意外,心底不由得对李若初滋生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好感。
自那以后,他便主动寻机接近李若初,两人之间原本疏离的关系,竟如冰消雪融般,日渐融洽起来。
京城的风雨似乎从未停歇,谢炎琛与李若初并肩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起初,他确实视她为棋盘上一枚精妙的棋子,她的身份、她的才智,甚至她的困境,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然而,每一次联手破局,每一次深夜对弈,每一次看她于惊涛骇浪中依然挺直脊梁、目光清亮地剖析利害,谢炎琛心中的天平便悄然倾斜一分。
他见过太多谄媚依附,也见惯怯懦退缩,唯独李若初不同。
她的聪慧并非钻营取巧,而是洞悉世事的清明;
她的坚韧也非蛮勇固执,而是源于内心的风骨与担当。
当户部贪墨案陷入僵局,是她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寻得蛛丝马迹,条分缕析,抽丝剥茧,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当敌国细作欲在太后寿宴上兴风作浪,是她临危不惧,以一曲精妙的琴音配合他布下的暗哨,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危机。
谢炎琛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与她议事。不再是居高临下的部署,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商讨。
他会凝神倾听她条理清晰的见解,甚至在她提出与自己预想相悖却更为精妙的方案时,心底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
愉悦。
他不再仅仅将她看作李姑娘或那颗棋子,而是真切地看到了李若初这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棱有角、能让他心弦为之拨动的女子。
一次深夜,两人在书房推演次日朝堂上可能面临的攻讦,烛火摇曳,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然专注的侧脸。
谢炎琛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心中那层坚冰般的防备,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并非为了指点舆图,而是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拂去她不小心沾在脸颊上的一点墨迹。
指尖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怔。
李若初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一丝讶异。
谢炎琛迅速收回手,指腹残留的微凉细腻感却挥之不去。
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极低、极缓,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此处尚有纰漏,你且看这里……
那晚之后,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在谢炎琛身上发生。
他依然深沉难测,依然步步为营,但在李若初面前,那层惯有的冷硬外壳却在无声消融。
他会留意她案前灯油是否将尽,不动声色地添上新的;会在她为某个难题苦思冥想时,不着痕迹地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甚至在她因思虑过度而风寒侵体时,会破天荒地放下堆积如山的紧急公文,亲自过问太医的诊治方子,守在门外直到确认她安稳睡去。
那并非刻意为之的殷勤,更像是一种源自内心的、近乎本能的回护与温柔。
谢炎琛自己都未曾料到,他这颗在权谋泥淖中浸染得冷硬的心,竟会因一个女子而重新感知到柔软的温度。
李若初,这个他曾经棋盘上的子,已然成了他心湖中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圈圈扩散,终是搅乱了一池深水。
他开始明白,他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她的智谋与助力,更是她这个人,以及她眼中那份能映亮他幽暗心路的澄澈光芒。
这份动容与情愫,悄然生根,已然无法再视而不见。
第三卷:烽烟四起
南荣与大靖边境的摩擦骤然升级,烽燧狼烟频传,战争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了京城上空。
这紧绷的局势,瞬间将慕景桉推向了风口浪尖的最险恶之处。
他作为南荣质子的身份,此刻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而他与李若初——大靖摄政王妃之间那曾经被刻意模糊、如今却因流言蜚语而显得不清不楚的关系,更是在这敏感时刻,成了政敌们攻讦他、甚至影射谢炎琛的绝佳口实。
一时间,朝堂之上弹劾慕景桉心怀叵测、私通敌国、意图惑乱宫闱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他成了众矢之的,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罪名。
谢炎琛立于权力之巅,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边境的军报、朝臣的汹汹物议、以及来自宗室和各方势力的质疑目光,都像无形的巨网勒紧了他。
他知道慕景桉的处境艰难,甚至理解那份不清不楚背后可能藏着的几分真心与无奈。
但身为摄政王,他首要之责是稳住大靖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巨舰。
任何一点内部的不稳,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慕景桉,这个身份敏感、又牵连着李若初的人,此刻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权衡再三,谢炎琛不得不做出一个冷酷却看似必要的决定。
他颁布了命令:质子慕景桉,即日起被限制行动,迁入皇城西苑一处僻静的宫室居住,非诏不得擅离,并增派了守卫,形同软禁。
此举表面上是保护质子安全,避免其在混乱中遭遇不测或被有心人利用,实则是对其自由和与外界的联系进行严格管控,以平息朝议,切断可能的通敌臆测源头。
消息传到李若初耳中,无异于一道惊雷。
她刚刚才从边境紧张的忧惧中缓过神,正为慕景桉的处境揪心不已,却等来了谢炎琛亲手将他囚禁的消息。
她看到的不是朝堂的平衡之术,不是摄政王的无奈之举,她只看到了谢炎琛的冷酷无情和过河拆桥——
他明明知道慕景桉与边境摩擦毫无关系,明明知道慕景桉对自己的那点情愫或许单纯,却依然选择用最严厉的手段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他怎么能如此
李若初站在窗前,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空,指尖冰凉。
她想起慕景桉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的隐忍与风骨,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份带着卑微的真诚,更想起谢炎琛曾在她面前流露过的、对慕景桉处境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
可这一切,在冰冷的政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谢炎琛终究是那个将权力和朝局置于一切之上的摄政王,包括她的感受,包括一个无辜质子的尊严与安危。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攫住了她。
她不顾侍女阻拦,径直闯入谢炎琛处理紧急军务的书房。
书房内气氛凝重,谢炎琛正与几位重臣议事,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峻。
看到李若初未经通报、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覆盖。
王爷!
李若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直视着谢炎琛,敢问王爷,慕公子所犯何罪,竟遭此囚禁之辱
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几位重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谢炎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李若初脸上,那里面有审视,有被冒犯的不悦,更有一种李若初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压抑着的风暴
王妃,
谢炎琛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容置疑。
此乃国事。
慕景桉身为南荣质子,值此非常之时,对其行止加以约束,是为大局,亦是为其自身安危计。
非是惩处,乃必要之措置。
大局安危
李若初的眼中泛起水光,带着一丝讥诮,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爷口中的大局,便是将一个本就如履薄冰的质子,彻底推入孤立无援的绝境吗他若有半分差池,王爷心中可安
李若初!
谢炎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摄人的威压,显然已动怒,朝堂之事,容不得你妇人之仁!退下!
妇人之仁
李若初惨然一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那冷硬的侧脸在烛光下如同冰雕,再无半分她曾感受过的温度。
她心口剧痛,仿佛被那声呵斥刺穿。
原来在他心里,她对一个无辜者的关切,只是不识大体的妇人之仁。
她最后深深看了谢炎琛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心寒,有被深深刺伤的痛楚,再无言语,转身决然而去,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背影。
谢炎琛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紧握的拳背上青筋暴起。
书房内死寂一片。
他何尝不知她眼中的误解有多深
他何尝不想告诉她,这看似无情的禁足令,或许正是此刻唯一能暂时保住慕景桉性命、避免他被愤怒的主战派撕碎的办法
但他不能。
边境烽火在即,朝堂暗流汹涌,他不能冒险让任何一丝软肋暴露于人前,更不能让李若初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
这份沉重而无奈的抉择,以及由此在她心中种下的深深裂痕,成了此刻压在他心头的另一座无形大山,比边境的军情更加令他窒息。
他与她之间好不容易破冰融化的关系,似乎在这一刻,又被骤然冻结,甚至比初时更加寒冷刺骨。慕景桉的囚室是看得见的牢笼,而谢炎琛与李若初之间,却筑起了一道由误解、国事与难以言说的苦衷构成的无形高墙。
苏予淮呈上的证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深潭,激起了滔天巨浪。
小皇帝震怒,谢炎琛的亲信被下狱彻查。然而,谢炎琛的雷霆反击也来得迅猛而冷酷。
苏予淮被迅速调离要害职位,扣上构陷重臣、扰乱朝纲的罪名,昔日清流砥柱,转眼成了被边缘化、打压的对象。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都明白这是摄政王在杀鸡儆猴,维护他那不容挑战的权威。
李若初得知这一切,心如刀绞。
苏予淮的困境,根源竟在她身上——他选择了正义,却也选择了可能伤害她所依附的摄政王。
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刚直不阿的苏大人如今步履沉重、眉宇间尽是落寞,李若初感到了沉重的负罪感。
与此同时,慕景桉在西苑的处境也日益艰难。
软禁的日子消磨着他的锐气,边境的每一次冲突消息传来,都让看守他的目光更加冰冷猜忌。
李若初想帮他,却发现自己连靠近西苑都困难重重,只能从偶尔传出的只言片语中感受他的孤寂与压抑,这份无能为力的同情也化作了心头的钝痛。
她与谢炎琛之间,那因慕景桉软禁而生的裂痕尚未弥合,此刻又因苏予淮的遭遇而轰然崩塌。
她试图为苏予淮辩解,却被谢炎琛冰冷地打断:他既敢将刀锋指向本王的人,就该承担后果。王妃,管好你自己的事!
那眼神里的疏离和警告,彻底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火焰。
他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猜忌、压抑的怒火和无法逾越的权力鸿沟。
曾经书房中那点难得的温情,早已荡然无存。
就在这内忧外患、李若初被三方痛苦拉扯得几乎窒息之际,一道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从边关传来:李家旧部在边关发动兵变!
他们打出清君侧,诛奸佞,为镇国将军讨还公道的旗号,矛头直指谢炎琛!
消息瞬间点燃了整个京城!
为父报仇
李若初接到消息时,浑身冰凉。
她太了解父亲的旧部了,那些都是耿直忠勇的汉子。
若说他们要为父亲讨公道,她信。
但清君侧,诛奸佞
这绝非父亲旧部的行事风格!
这背后,必然有一股阴险的力量在煽动、利用他们对老将军的忠诚和对现状的不满!
然而,无人去深究这背后的阴谋。兵变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将李若初瞬间推到了整个风暴的最中心、最危险的风口浪尖!
朝堂之上,主战派和谢炎琛的反对者们瞬间找到了最锋利的武器:李若初乃叛将之女,此次兵变,必是她与旧部内外勾结,意图颠覆朝纲!
摄政王包庇此女,养虎为患,如今酿成大祸,难辞其咎!
请陛下即刻下旨,废黜李氏王妃之位,押入天牢,以安军心,以平民愤!
弹劾、攻讦的奏折如同雪崩般涌向御案。曾经因镇国将军遗泽而对她保留的一丝敬意,此刻全化作了汹涌的恶意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恐惧。
李若初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叛国、祸水的代名词。
李家府邸也被重兵围困,府中人人自危。
谢炎琛的书房气压低得可怕。
边关的紧急军报和朝堂的滔天声浪,像两座大山压在他肩上。
他当然清楚兵变背后有鬼,也明白李若初极可能是无辜的牺牲品。
但此刻,愤怒的民意和虎视眈眈的政敌,都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平息众怒的罪魁祸首。
李若初的身份和她与边关的联系,使她成了最现成、最合理的目标。
当谢炎琛在重重压力下,最终下令请王妃暂居府中,无令不得外出,配合有司查问时,这道命令传到李若初耳中,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暂居府中配合查问
李若初站在庭院中,看着四周森严的守卫,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民众愤怒的呼喊和诛杀妖妃的咒骂,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
她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在权力面前,她的感受、她的清白、她的生死,都轻如草芥。
谢炎琛的爱护(或许曾有过)在滔天巨浪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选择了稳住自己的权力根基,哪怕代价是将她推出去承担这莫须有的滔天罪名。
苏予淮的正义,换来的是前途尽毁。
慕景桉的真心,换来的是深宫囚笼。
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忠诚,被奸人利用,成了刺向她和所有无辜者的利刃。
而她李家满门的忠烈之名,此刻正被无数人唾弃践踏!
好一个配合查问!好一个摄政王妃!
李若初猛地扯下头上象征王妃身份的九翟四凤冠,狠狠摔在地上!
珠翠四溅,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她此刻彻底破碎的心和对这个冰冷权力世界最后一丝幻想。
我李若初,行得正坐得端,无愧天地,无愧父兄!
她挺直了脊梁,眼中再无彷徨、痛苦,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冰冷火焰。
我父一生忠烈,马革裹尸!他的旧部,断不会行此悖逆之事!这盆脏水,休想泼到我李家头上!更休想让我李若初,做你们权力倾轧的替罪羔羊!
她转身,决绝地走向紧闭的府门,对着外面森严的守卫和隐约可见的、闻讯赶来的谢炎琛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宣告,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的喧嚣:
告诉摄政王,也告诉这满朝衮衮诸公!这王妃之位,我不要了!这囚笼般的府邸,我也不待了!你们要查,尽管来查!但想让我李若初引颈就戮,认下这叛国弑君的污名
她顿了一下。
除非,你们踏着我的尸骨过去!
风卷起她散乱的发丝和素色的衣裙,那一刻的李若初,不再是困于情爱纠葛的柔弱王妃,不再是夹缝中求存的质子红颜。
她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是继承了镇国将军铮铮铁骨的将门之女。
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洗刷污名,找出真相,为父正名,也为自己争一个活命的机会!
风暴已至,她无处可躲,唯有一战!
第四卷:尘埃落定
边关烽火连天,战报一日急过一日。
谢炎琛决定亲征,以雷霆之势镇压兵变,揪出幕后黑手,也为自己和李若初争一条出路。
临行前夜,他卸下摄政王的冷硬盔甲,踏入了被重兵看守的李若初的院落。
月光清冷,映着他风尘仆仆却异常郑重的面容。
他屏退左右,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李若初,那里面有她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复杂情愫,混杂着疲惫、不舍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若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慕景桉的事,苏予淮的事,还有……将你困在这里。很多事,非我所愿,却不得不为。
他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她的手,却被她冰冷地避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却并未退缩。
但有些话,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戒备而疏离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谢炎琛此生,负天下人,亦被天下人所负。唯独对你……是真心。无关权势,无关算计,只是……心悦于你。从你于朝堂之上不卑不亢,于危难之中智计百出时,这颗心,便不再只属于冰冷的权柄。
李若初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迟来的告白,在她被伤得千疮百孔、心灰意冷之际响起,荒谬得像一个讽刺。
她看着他眼中那抹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真诚,百感交集——有被触及心底最柔软处的酸楚,有被辜负至深的怨恨,有对过往温情的短暂追忆,更有对眼前这乱麻般局势的深深无力。
边关凶险,此去……生死难料。
谢炎琛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沉重,若初,等我回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我定护你周全,信我。
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背影融入沉沉的夜色。
李若初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那句等我回来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她的心脏。
她想喊住他,想质问,想倾诉满腔的委屈和痛苦,想让他别走……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最终,她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滋味,却没能发出一个挽留的音节。
千言万语,化作冰冷的沉默,目送他走向未知的战场。
然而,命运并未给她喘息的机会。
谢炎琛前脚刚走,京城便掀起了另一场腥风血雨。
苏予淮,这位因坚持正义而被打压的清流,终究没能逃过政敌的毒手。他们编织了一张天衣无缝的通敌叛国巨网,利用边境战事的混乱和民众对叛贼的激愤,迅速罗织罪名,将苏予淮推向了断头台。
行刑之快,连申辩的机会都未留下。当那冰冷的苏予淮伏诛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李若初耳中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
那个在她初入京城、茫然无依时,默默给予关注和帮助的温润君子;那个在朝堂之上,为了她父亲旧案奔走呼号的耿直御史;那个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了心中的正义和……
或许还有一丝对她的情愫,而选择对抗谢炎琛、最终身陷囹圄的傻瓜……
就这样,没了
予淮哥哥……李若初瘫软在地,泪水决堤,却哭不出声,只有无尽的悲恸在胸腔里翻涌、撕裂。
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苏予淮那份沉默而深沉的守护,那份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的心意,有多重,有多深!
可这份明白,来得太迟,太迟了!迟到他已化作一缕冤魂,她连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你,都再也无法送达。
悔恨与悲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这致命的打击还未平息,更令人心碎的噩耗,裹挟着北境的风雪,再次降临。
慕景桉死了。
在南荣国与大靖正式开战的当口,南荣的密使潜入京城,找到了被软禁的他。
他们带来了故国的严令:要么配合刺杀大靖主帅谢炎琛,为南荣立下不世之功;要么,便是叛国之罪,累及母族!
这残酷的选择,将慕景桉逼入了绝境。
刺杀谢炎琛
那是李若初在乎的人,是他心底深处不愿伤害的存在。
违抗母国之命
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因他而蒙难这无解的枷锁,套牢了他短暂而坎坷的一生。
在极致的痛苦与挣扎之后,这个温润如玉却身不由己的质子,最终选择了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方式——自尽。
他用一柄短刃,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留下的只有一封字迹潦草、浸染着血泪的绝笔,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此身飘零,命如浮萍。恩难偿,情难负,国命难违。唯以一死,解此困局。愿魂归故里,再看一眼……南荣的雪。
若初,珍重。
当这封绝笔辗转送到李若初手中时,她捧着那染血的薄绢,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
慕景桉……
那个在她最孤寂时带来一丝慰藉的异乡人,那个因她而承受更多磨难的可怜人,那个在最后关头,宁愿选择毁灭自己也不愿伤害她所爱之人的傻瓜……
也走了
以这样一种惨烈而无奈的方式
慕容景桉……
李若初喃喃低语,指尖拂过绢上冰冷的字迹,那南荣的雪四个字,像针一样刺入她的心。
她仿佛看到那个孤独的灵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如何眷恋着再也无法归去的故乡,又是如何带着对她的最后祝福,决然走向黑暗。
短短时日,她生命中三个重要的男人:
一个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留下一个沉重而渺茫的承诺;
一个背负污名冤死,让她痛彻心扉,悔恨终生;
一个以最惨烈的方式自戕,用生命偿还了恩情与无奈,也彻底斩断了故国的牵绊。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李若初所有的防线。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流干。
哀莫大于心死。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接踵而至的毁灭性打击下,已经碎成了齑粉,再难拼凑。
庭院深深,寒风呜咽。
曾经繁华的府邸,如今只剩下死寂和无处不在的悲伤。
李若初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却又在极致的绝望中,渐渐沉淀出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她缓缓站起身,擦干了脸上冰冷的泪痕。那泪痕之下,再无往昔的彷徨、脆弱或对情爱的期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命运淬炼到极致的冰冷与决绝。
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和离。
墨迹淋漓,如同她心中淌不尽的血泪,也宣告着她与谢炎琛、与这座象征着权力与囚笼的摄政王府、乃至与整个大靖京城的一切瓜葛,彻底斩断!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粗布衣裙,将仅存的几件父亲旧物和慕景桉染血的绝笔小心收好。
她推开那扇禁锢她已久的府门,无视守卫惊愕的目光,迎着凛冽的寒风,一步步走向外面纷乱的世界。
身后,是承载了太多爱恨纠葛、痛苦与失去的牢笼。
前方,是未知的茫茫天地,或许有风暴,或许有追杀,或许……
什么都没有。
但李若初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眼神空洞却坚定,仿佛灵魂已经死去,唯有一股支撑着躯壳的、源自将门血脉的傲骨与不甘,在驱使着她前行。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能留在这里,被回忆的利刃凌迟至死。她要离开,离开这个埋葬了她所有希望、所有温情、所有在乎之人的伤心地。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走下去。
风雪渐起,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和散乱的长发。
那个曾经明艳聪慧、在权力旋涡中挣扎求存的摄政王妃李若初,已然消失。
风雪中独行的,只是一个被命运彻底掏空了心、只剩下冰冷躯壳和一腔孤勇的——李若初。
她孑然一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京城迷蒙的风雪深处,如同投入无边黑暗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谢炎琛平定了边关的兵变,揪出了幕后煽动叛乱的政敌,以雷霆手段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边境。
然而,就在他带着一身疲惫与尚未痊愈的旧伤,班师回朝的途中,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降临了。
这是他朝堂上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政敌,在他最松懈的时刻,发起的致命一击。
血战惨烈。
谢炎琛身中数箭,其中一支深深贯入肺腑。
亲卫拼死护着他杀出重围,但他已是强弩之末。
剧痛撕扯着他的意识,鲜血染红了征袍,视线开始模糊。支撑着他没有倒下的,只有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回京城,见李若初最后一面。
他拒绝了沿途所有停留医治的建议,以惊人的意志力,硬是撑着一口气,被亲卫抬回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埋葬了他所有温情的摄政王府。
府门洞开,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倩影,只有一片死寂的、人去楼空的冰冷。
王妃……她……走了……
管家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颤抖,递上了那封墨迹早已干涸的和离书。
谢炎琛躺在担架上,看着那力透纸背、仿佛浸满血泪的两个字,胸口一阵剧痛,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颤抖着手,想去触碰那冰冷的纸张,指尖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那双曾睥睨天下、深沉难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与绝望。
他终究是……
来迟了。
她走了,带着对他、对这个地方所有的恨与绝望,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里。
他拼尽性命赶回来,想再看她一眼,想亲口说一声……
对不起,想告诉她,他平定叛乱后查清了李家旧部被利用的真相,想为她正名……
然而,一切都成了泡影。
弥留之际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吞噬着他。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召来了心腹重臣和小皇帝。
陛下……
谢炎琛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目光却异常清明地看向年轻的帝王。
臣……大限已至……摄政大权……今日……完璧归赵……
他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望陛下……励精图治……亲贤臣……远小人……守我大靖……河山……
小皇帝眼眶通红,紧握着他的手,重重点头。
谢炎琛的目光最后扫过空荡荡的庭院深处,仿佛想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守在一旁、泪流满面的管家和老仆,留下这世上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无法送达的祈愿:
若她……还活着……告诉她……好好……活下去……
话音未落,那只曾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手,无力地垂落。
大靖王朝权倾一时的摄政王谢炎琛,带着未能相见的永世遗憾,带着对那个女子最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眷恋与亏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第五卷
最后的归途
李若初并未走远。
或者说,当她得知谢炎琛重伤回京、命悬一线的消息时,一种宿命般的牵引,让她如同迷途的孤魂,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京城,潜入了那座她曾发誓永不踏足的王府外围。
她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一队队御医神色凝重地进进出出,看着宫中的内侍匆匆而来,又面色哀戚地离去。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直到,那象征着亲王薨逝的丧钟,沉重而悠长地敲响,响彻整个京城的上空。
钟声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李若初的心上。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
死了
那个曾让她爱过、恨过、怨过、最终心死诀别的男人……
那个曾说要她等他回来的男人……
就这样……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避开守卫,再次踏入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王府的。
府内一片素白,哀乐低回,下人们低垂着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与惶惑中。
灵堂已经设好,中间停放着那具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棺椁。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死亡的气息。
李若初一步一步,如同踩在云端,走向那具棺椁。
守卫似乎认出了她,或许是慑于她身上那股死寂般的气息,竟无人上前阻拦。她终于走到了棺椁旁。
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覆盖的绸缎一角。那张曾经俊美无俦、令无数人敬畏或倾慕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毫无生气的苍白与冰冷。他紧抿着唇,眉头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痛楚和……
遗憾
李若初静静地看着,没有哭,没有喊,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空荡荡的灵堂里,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
她的目光越过谢炎琛冰冷的遗容,投向虚空。
眼前,仿佛走马灯般闪过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苏予淮:那个总是一身青衫、温润如玉的君子,站在御史台的廊下,对她露出温和包容的笑意,眼神清澈,带着无声的守护。
他递给她一卷书,声音如春风:若初姑娘,闲来可读此卷解闷。
那笑容最终定格在刑场上,染着血污,带着不甘的冤屈。
慕景桉:那个眉宇间带着异域风情与不羁洒脱的质子,在月色下的庭院里,为她吹奏一曲悠扬的笛音,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亮。
他笑着说:若初,这京城虽冷,遇见你,倒是暖了几分。
那身影最终化作绝笔信上染血的墨迹,和一句再也无法实现的愿魂归故里,再看一眼南荣的雪。
谢炎琛:那个深沉如海、权倾朝野的男人,在摇曳的烛光下,笨拙地为她拂去脸颊的墨迹,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低沉的声音说:此处尚有纰漏,你且看这里……
书房里短暂的温情,最终被冰冷的命令和妇人之仁的呵斥彻底冻结。
而他最后躺在棺中的模样,与月光下向她告白的那个身影重叠,那句等我回来的余音,还在死寂的灵堂里萦绕不散。
他们都曾是她生命中的光,或温暖,或明亮,或深沉,照亮了她在这权力旋涡中挣扎前行的路。
他们曾带来希望、慰藉、悸动,也曾带来痛苦、背叛和绝望。
而如今,所有的光都熄灭了。苏予淮化作了黄土下的冤魂,慕景桉融入了故国难归的雪,谢炎琛躺在了这冰冷的棺木里。
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之中。那些爱恨情仇,那些纠葛牵绊,那些未解的误会,那些未尽的话语……
都随着他们的离去,化作了真正的尘埃,再无可追寻。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彻底淹没了李若初。
她缓缓地,缓缓地退出了灵堂,回到了她曾经居住、如今已积满灰尘的院落。
她打开尘封的箱笼,里面静静躺着一件她从未真正穿过的嫁衣。
那是她被册封为王妃时,内府送来的,华美绝伦,金线银绣,缀满珠玉,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也象征着她身不由己的命运枷锁。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凉滑腻的锦缎,如同拂过自己早已死去的心。
然后,她异常平静地,一件件褪下了身上粗糙的素衣,换上了那身如火般炽烈、如血般刺目的嫁衣。
沉重的凤冠压在她的发髻上,珠帘垂落,遮住了她毫无生气的眼眸。
她走到庭院中央,那里堆着她从房中找出的所有易燃之物——废弃的帐幔、陈旧的书籍、干燥的木柴。
她甚至平静地浇上了灯油。冬日的寒风卷起庭院中的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若初站在那堆引火物中间,一身嫁衣在灰败的庭院里红得惊心动魄。
她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又仿佛透过天空,望向那些早已消散在风中的身影。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近乎解脱的、凄美绝伦的微笑。
苏予淮……慕容景桉……谢炎琛……
她轻声呢喃,声音飘散在风中,这人间太冷了……也太苦了……你们……等等我……
她拿起旁边一支仍在燃烧的白烛,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恐惧,轻轻地将那跳动的火焰,触碰到了浇满灯油的柴堆上。
轰——!
火焰如同被压抑已久的猛兽,瞬间腾空而起!炽烈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嫁衣华美的锦缎,吞噬着堆砌的木柴,迅速将她包裹其中。
那身象征着她王妃生涯开始的大红嫁衣,此刻成了她生命终结的裹尸布,在烈焰中绽放出毁灭前最妖异、最壮烈的光芒!
烈火焚身的剧痛传来,李若初却仿佛感觉不到。
在冲天的火光与浓烟中,她似乎看到了苏予淮温和的笑容,慕景桉吹笛的身影,谢炎琛向她伸出的手……
所有的痛苦、不甘、怨恨、爱恋,都在这一刻,被这焚尽一切的大火彻底净化。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王府的下人发现了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惊恐地尖叫着赶来救火。
但火势太猛,太烈,如同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火山,无人能够靠近。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心,一个身着嫁衣的身影在火中挺立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与那烈焰融为一体,化作冲天的烟柱,直上云霄。
传奇落幕·王朝余晖摄政王谢炎琛重伤不治,薨逝于王府。
王妃李若初,于同日自焚殉葬(尽管她早已递上和离书,但在世人眼中,她终究还是以王妃的身份,随他而去)。
清流砥柱苏予淮,含冤而死。异国质子慕景桉,自尽身亡。
短短时间内,大靖王朝的权力核心与曾经搅动风云的关键人物,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接连陨落。
小皇帝虽收回大权,却过于年轻,威望不足。
朝堂之上,谢炎琛的骤然离世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曾经被压制的党争和积弊如同沉渣泛起,愈演愈烈。
边境虽暂时平定,但国力已在连番动荡中消耗殆尽,民生凋敝,国库空虚。
谢炎琛与李若初之间那充满了权谋、爱恨、背叛与遗憾的传奇故事,连同苏予淮的冤屈、慕景桉的飘零,渐渐在坊间流传开来,被添上无数凄美悲壮的色彩,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唏嘘谈资。
有人说王妃情深义重,以死殉情;有人说她恨意难消,以火焚尽与王府有关的一切;也有人说,她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冰冷无情,追随心中所念而去。真相如何,已无人深究。
只知道那座曾经煊赫无比的摄政王府,在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彻底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如同一个巨大的伤疤,烙印在京城的心脏。
而大靖王朝,在失去了那个以铁腕维持平衡的摄政王之后,如同失去了主心骨的巨人,在内外交困中步履蹒跚,不可避免地滑向了衰落的深渊。
曾经的金戈铁马、盛世繁华,终究只化作史书上几行冰冷的记载,和民间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真假难辨的……
血色传说。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