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空气里浮动着廉价消毒水和潮湿霉烂的气味。城中村握手楼的夹缝中,仅有的一小片天光透过油腻窗玻璃,斜斜打在我摊开的设计图上——那是耗费我整整两年心血,跑遍岭南古村落,磨破三双鞋才测绘整理出的《檐语——岭南古建木作集萃》复原图。
砰!
一沓带着浓重油墨味的崭新铜版纸宣传册,粗暴地砸在图稿上,封面上那个温润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宋沉舟)正对着镜头笑,背景是他那座设计得如同艺术圣殿般的个人工作室。标题刺目:《新锐建筑大师宋沉舟:古韵新生,岭南木艺的当代重塑者》。
粗粝带茧的手指抹掉封面溅上的几点油污。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深色泥垢,那是昨天在西关旧巷给人刷屋顶老漆沾的。旁边小板凳上,是我爸弥留之际塞给我的小木箱,里面躺着他那把油亮乌沉的刻刀,刀把上的凹痕,是我十四岁学艺时失手伤到指根的见证。
江烬
房东陈婶的大嗓门带着不耐烦的催促,楼下吵翻天了!人家‘古意新造’项目组的助理又来啦!说宋大设计师要租咱这几面墙搞什么‘旧城新生灵感墙绘’,价钱好商量,快应了吧!你这画图能当饭吃
窗外楼下,穿名牌冲锋衣的年轻助理被热情的街坊围着,言语间满是宋大师、大项目、跟紧大师有肉吃的恭维。我认得他,他是我母校学弟李峰,曾经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问测绘数据的跟班。
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猛地从胃里翻上来。三年前,建筑系毕业设计终评现场。宋沉舟,我敬仰的导师,对着评审团侃侃而谈他的创新理念——如何解构、重组传统岭南木作元素。屏幕上播放着他的设计图,那精妙的斗拱榫卯、灵动的花窗格心……每一处细节,都烫着我眼底的血丝。
那本该是我的心血——《檐语》的原型!
当我颤抖着推开系主任办公室的门,拿着厚厚一沓原始测稿和图稿时,看到的却是宋沉舟痛心疾首的眼神和一份已签字的自愿调整选题说明(落款是我醉酒迷糊时的签名)。他语重心长:江烬啊,你有才华,但年轻人急功近利要不得。借鉴要注明出处,怎么能说都是你的呢系里很看重你,别毁了前程。
背后,是李峰躲闪的目光和几个拥趸的低笑。
前程我的前程在那一刻,和那沓被导师代为保管的原始图纸一起,被锁进了厚重的防火柜。背负着抄袭未遂的污名,我成了系里的笑柄。
江烬!陈婶又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再不应,月底必须搬!你那堆‘朽木头’占地方!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根那个被刻刀伤及的深凹处,尖锐地一痛。
低头,视线落回被宣传册压住的手绘图稿。最珍爱的那页——一块完整复刻的老花窗角花木雕图样。我下意识地伸手,指尖抚过旁边一块被压在书下的朽木,那是上周帮东头阿公修旧太师椅捡回的边角料,油污厚重,布满虫眼,早已风化得像一块枯朽的泥块,又被谁踩了两脚,凹裂得不成样子。我只当柴,随手扔在角落。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朽木断裂的缝隙深处。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虫蛀腐蚀殆尽的特殊凹凸触感,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猝然钻进我的指腹神经!
指尖猛地蜷缩!那触感……熟悉得如同鬼魅!
心脏骤停。一把捞起那块几乎要散架的朽木!冲向那片斜射进来的、唯一强烈的天光!
昏黄光线下,正面看,那断裂的朽木纹路乱七八糟。但!在裂缝深处那最晦暗曲折的角度,光线诡异地转折!
腐朽的木纹裂隙里,竟透出某种极其隐晦、历经沧桑几乎已与木头融为一体的……金漆修补的暗色纹理那纹理如微缩的藤蔓,缠绕在朽木断层的死亡脉络里,若隐若现,顽强至极!
不是错觉!
嗡——!
血液逆流冲上头顶!三伏天里,我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寒气从脚底板一路冻到了天灵盖!
我爸临终前的呓语,带着浓重的咳嗽和刻骨的悲凉,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沉舟…老师…他当年…找你外公…修复宋家祖祠的‘宝鸭穿莲’大梁…趁机…偷拍了…你外公…从不示人的…‘阴刻金缮’图谱秘本…咳咳咳…那可是…老江家…吃饭的命根子…
阴刻金缮!
据传早就失传的、岭南木作修复中最隐秘最登峰造极的技法!非绝顶大匠不敢尝试,取金漆暗嵌于阴刻线条之中,随光影流转若隐若现,修复古木而不露新痕,宛若时光自然愈合!这是宋沉舟赖以成名的核心秘技是他那古韵新生的灵魂!
我猛地蹲下,几乎扑在那块朽木上。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脏污的手指带着油墨和油彩的痕迹,近乎颤抖地沿着那深陷朽败的缝隙边缘,一点点抠,一点点磨。刮去千年尘垢和风化层,剔出腐朽的木渣……
在那最深、最暗、几乎被蛀空的缝隙最底部——几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韧性与光泽的深褐色线条,清晰地显现出来!它们并非刻在表面,而是深深隐藏在木头内部的裂缝深处,如同给朽木续上的隐秘脉络!那是时间也无法磨灭的……阴刻金缮的伤痕!
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这…这朽木是!
我猛地扭头,望向房东陈婶刚收进去的一大筐阿公丢掉的破旧家具碎料,又看向楼下那围着李峰、对宋沉舟顶礼膜拜的街坊邻居。
就在李峰递出一张精美的项目宣传单,无意间卷起的袖口露出半截手腕时——
他戴着一块我无比熟悉的、我外公传给我爸、我爸最后只能给我的那只老牌梅花机械手表!暗银色的旧表带在光下一闪!
脑海里轰一声巨响!我爸临终浑浊的泪眼和李峰心虚闪躲的眼神重合!是他!当年那个锁进柜子前最后接触过图纸的学生助理!是他!监守自盗,用我外公的遗物收买了他!
窗外喧嚣如潮。陈婶的埋怨,李峰得意的嗓音,邻里的恭维,楼外破旧音响放着的俗烂情歌……混杂交织。
指根那凹陷处的疼痛,清晰地灼烧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尖锐、滚烫。像一把沉寂多年、终于烧红的烙铁!
【第二集】
阿公!您说这些旧料…哪里来的
我在鱼塘边找到喂鱼的阿公,指着旁边那堆散发着陈旧木材和淡淡腐朽气息的旧家具碎片,声音尽量平稳。
阿公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烟:哦,老陈家那堆破烂啊!他家祖上在西关老街有铺面,几十年前一把火烧没了大半,前些日子老屋翻建推倒,挖地基起出来的‘老骨头’!啧啧,都烂成渣咯!我瞧你手艺还行,这些烂木头你要,就拿去!
烧没的老铺面……
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哪一年的火
那年头…记不清咯!大概…得有三四十年了吧
阿公敲敲烟杆,好像是老街改造前,具体哪天…我老头子哪里记得清!
三四十年前!正是外公应宋家邀请去修复宋家祖祠宝鸭穿莲大梁的时期!之后不久,宋家祖祠所在的整片老街就遭遇离奇大火!外公一生最珍视的秘本,在那场大火后才彻底不知所踪!
一股冰冷的愤怒席卷全身!不是意外!绝不可能是意外!那场大火,或许是焚尽旧痕的滔天烈焰!更是宋沉舟师徒师徒彻底埋葬阴刻金缮真正来源的遮天浓烟!而这块朽木,是穿越了时间、裹挟着烈焰焚身与深埋污土的极致屈辱和真相,滚到了我的脚边!
阿公,这些料子,我要了。我的声音异常平静,手指却用力抠着那块腐朽木头边缘,粗糙的木刺扎进指尖也不觉痛。
拖着几大袋散发着腐土腥气的木料碎片回到我那不足十平米的城中村小隔间,酸腐的木屑味和霉气塞满肺腑。
没有修复台,我直接将那块记录了金缮痕迹的关键朽木摆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角落里堆满我日常做翻新家具维持生计的工具箱——几把最普通的钢凿、砂纸、廉价木蜡油、还有我爸那把油亮乌沉的刻刀。
深吸一口气。拔出刻刀刀鞘。冰冷的刀把握在掌心,熟悉的重量和指根凹陷处的钝痛一同传来。
屏住呼吸,汗珠从额角滑下。我要做的不是修复——这木头早已油尽灯枯。我要做的,是在这腐朽残骸之上,以它为证,以金缮为引,重新唤醒并证明这门技艺的存在!用宋沉舟赖以为生的利器,扒开他光鲜外表下的腐烂!
刀尖对准朽木断面深处那条阴刻纹理的边缘!
力道精准而残酷。旧有的朽烂部分被一点点剔除、刮除。新磨开的木质里层暴露出来,呈现出一种枯败惨白的颜色。砂纸小心翼翼地打磨,既要显露内里隐藏脉络,又不能破坏任何可能的金缮痕迹。
从最廉价的工具堆里,翻出一小块调家具漆剩下的生漆原液,一点旧金箔碎屑(给庙里修复神像边角剩下的垃圾),甚至掺入了一点刷木头防止虫蛀的红丹粉,调出一种浑浊粘稠、毫不讲究的金漆。
刻刀尖点蘸这混浊的金色泥浆。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杀,刻刀引着混浊的泥浆,刺入朽木最深的裂痕!手腕稳如山岳,力道刁钻至极!刀尖在枯败的木纤维废墟上游走:如同最精巧的外科医生,沿着朽木裂缝深处那道阴刻金缮遗留的古老轨迹,重新剖开、扩展、重构!用这污浊的假金,去祭奠那曾被偷走、蒙尘的真技艺!
刻、嵌、磨!刻痕越来越深,越来越流畅。混浊的金漆被一点点按压、嵌填进新开的阴刻凹槽底部。昏黄的钨丝灯泡在我头顶摇晃。汗水一次次迷蒙双眼,又被我粗暴抹去。眼前只有那道在刻刀下逐渐清晰、延伸的阴刻沟壑。混浊金漆在凹槽深处积沉、粘结……
光线在我每一次换角度打磨时诡异地流转。几个小时之后……
在水泥地的寒凉浸透膝盖时——
奇迹!不,是复仇前奏的见证!
那块朽木断面深处,一道蜿蜒、混浊却带着不屈光泽的暗金色沟壑,在朽败的白木衬托下,如同一条浴火重生的暗河,在死亡最深裂谷中,霸道地流淌!它不华丽,甚至显得肮脏粗粝,但那嵌入木骨深处的力量感,破败中勃发的生机,赤裸裸地刺向虚空!仿佛在无声呐喊:你看!它就在这儿!从未消逝!它就是证据!
呲啦——!
门口帘子被猛地掀开!强光手电筒的光束如同探照灯直射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的老天!一个拿着自拍杆、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杜衡)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朽木,又看看我沾满污迹的脸和手中油亮的刻刀,手机镜头几乎怼到那条暗金色裂痕上!这!这技法!我在国家非遗档案照片里见过!是‘阴刻金缮’!活的!失传的修补法在…在城中村垃圾堆
强光刺得眼泪直流。但我没闭眼。反而迎着那刺目的光,抬起沾着木屑和暗金污渍的脸,看向晃动的镜头。眼底,是三年死水微澜下的死寂荒原。
想直播让它参加‘古意新造’旧城改造设计展
声音嘶哑,像砂纸擦过粗糙的木面,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冷硬,盖过窗外喧嚣,条件只有一个——
刻刀在手中一转,寒光一闪,直指地面朽木上那条狰狞的暗金裂痕。
撤掉宋沉舟的项目总监。让他,滚。
闪光灯瞬间被掐灭。杜衡脸上的狂热瞬间冻住,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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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海城古意新造城市文化更新项目设计展。主会场灯火通明,高级香氛混着新油漆的味道。核心展区,是宋沉舟的《归檐——宋氏再造岭南风华》。巨大的投影沙盘上,传统元素被解构成光怪陆离的金属结构,冰冷傲慢。媒体将优雅从容的他围在中心,镀上先知的光环。
仅隔一道狭窄过道,紧贴着他巨幅沙盘边缘展出的,是我那组打着民间微缩模型参考原型标签的《檐语》图稿复印件。像一个卑微的注脚,更是一份沉默的控诉。
展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独立展柜前却人头攒动!杜衡的直播镜头吸引了更多人!柜子里,那块来自西关废墟、被我重赋暗金伤疤的朽木静静躺着,旁边标牌是我亲手写的、力透纸背的说明:
朽木——源自西关古火灰烬的真相碎片
技法:岭南绝艺·阴刻金缮(非复原,为印证)
于腐朽深处见伤痕,于伤痕深处见传承不灭之魂。
阴刻金缮四个字,如同磁石!
那狰狞粗犷的暗金裂痕,像一个巨大的、淌血的惊叹号!
宋先生!一位资深设计师挤出人群,扬声问,关于这件来自西关废墟的‘阴刻金缮’残骸,多位古建修复前辈初步认定,这失传技法似乎与您‘宋氏再造’的核心理念存在深厚渊源。您能否……
宋沉舟温润的笑意瞬间僵在嘴角!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惧和愤怒的惨白掠过他的脸颊!他死死盯着柜子里那块朽木和旁边我那几页图稿,眼底翻涌的不是欣赏,而是近乎疯狂的杀意!他引以为傲的独门秘籍,他标榜的新创,被一块来自他精心毁掉的旧地里的朽木,和一个他踩进泥里的旧人,赤裸裸地质疑来源!
渊源他猛地转身,声音低沉却如闷雷炸开全场,一派胡言!!那是破坏!是污蔑!
他几步冲到展柜前,在无数镜头和惊愕目光下,猛地抓住固定朽木模型的轻纱内衬一角!动作之粗暴,完全撕碎了儒雅大师的面具!
嗤啦——!!!
轻纱应声而碎!他竟粗暴地将那块朽木硬生生从固定座上扫落在地!
啪嗒!朽木砸在地毯上,暗金裂痕暴露在刺目的灯光下,如同流血的伤口。
一个在城中村捡拾废弃垃圾的下等木工!妄想用粗鄙手法亵渎我数十年钻研的成果!
他猛地指向角落里沉默的我,手指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金丝眼镜片反着寒光,组委会失察!这种来历不明、手法低劣的残次品,意图污蔑正途,破坏行业盛会!这是文化犯罪!撤下去!立刻!!!
所有长枪短炮嗡地调转,惨白的光柱将我钉在中央。他表现得义愤填膺,眼底深处那囚徒般的疯狂却再也无处遁形。
我没看他。目光越过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越过汹涌的人潮、越过灼目的光点,落在他那光鲜亮丽的主展板旁。那里,静静矗立着一块高大纯净、展示待租的白板面板墙。
所有的喧嚣瞬间抽离。只剩下心脏沉重如同破鼓的轰鸣。
推开身前错愕的人群,平静地走向角落。蹲下,拉开我带来的那只陈旧的木工工具箱。最底层,安静地躺着那几把我日常干活的钢凿、砂纸、小刻刀,还有我爸那油亮的刻刀,以及一块我从旧建筑垃圾堆里捡来的、边缘崩裂、满是划痕的废弃建筑外墙饰面板!
拿起刻刀和钢凿。掂量了一下那块沉重、冰冷、坚硬、毫无灵魂可言的人造板材。指尖在刀把凹痕处用力一按,痛楚清晰传来。
站起身,走到那片巨大的白板面板墙前。
猛地抬手!
刻刀尖带着三年来所有的重量与噬骨的恨意!
向着冰冷、坚硬、毫无弹性可言的硬质面板——
狠狠凿刺而下!
锵——!!
刻刀凿击面板的锐响,伴随着一点微不足道的面板碎屑溅起!
会场瞬间死寂一片!
她想干什么!
疯了吗!破坏公物!!
惊呼声如同炸开的油锅!
世界静音。只有面板墙。只有手中的刻刀。只有指根传来的痛。
钢凿抵住!锤头举起,落下!
当!沉闷的砸击声!刻刀尖嵌入面板!再撬动!
硬质面板碎裂出放射纹路!
没有停顿!手臂挥出凌厉的弧线!
第二刀!第三刀!
钢凿和刻刀交替!
在坚硬不可摧的面板上,粗暴地刻挖!劈斩!撕裂!每一次凿击、劈刻、剜撬,都带着沉闷的肉体撞击声!三年里被碾碎的图纸、被剥夺的名字、被锁进黑暗的毕业设计;城中村刷墙时浸透劣质油漆的手套;阿公浑浊眼里的惋惜;三年前终评宣判我出局时耳中持续的嗡鸣……所有的积郁、绝望、愤怒与孤注一掷的凶悍,燃烧着注入刀锋!
轮廓在不可能中显现——不再是图纸的精细!而是硬质材料上最暴烈的宣泄:断裂的石柱,歪斜的斗拱,剥落的花窗……这些《檐语》被解构被偷走的筋骨魂魄,正被我以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强行刻在这冰冷的现代表皮之上!刀法凌乱狂野,线条充满压抑后的极端爆发力!它与旁边光屏上那流光溢彩却空洞冰冷的宋氏再造沙盘,形成触目惊心的野蛮生长与虚假秩序的惨烈对照!
你……你住手!!!一声撕裂声带的尖叫!
宋沉舟脸色煞白如鬼,冷汗瞬间浸透他价值不菲的丝质衬衫!他死死盯着面板墙上的刻痕走向,指着那被我刻意凿刻得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花窗格心处!那是我刻得最深、最着力收刀的点!
那里,被我凿刻出的凹槽边缘,带着力量倾斜刻下,自然地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指根凹痕般的回刀挫凿点!不规则、粗粝、无法完美复制,是我指根旧伤发作时力量失控的证明!
不可能!!!宋沉舟指着那个极其细微的回刀挫凿点,几乎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见了鬼般的恐惧!这…这力道的顿挫…这凿法…在硬质板面上刻这种东西…这收刀方式…
唰!唰!唰!
所有媒体的直播镜头和相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聚焦在宋沉舟指向的那个点!焦点死死钉住那被我凿刻出的《檐语》残骸深处!
死寂无声的压力下,我抬起那只握刻刀的手。油污浸入指缝,凿刻时的震动让指根伤口崩开,血混杂着油污缓缓渗出。冰冷的眼神穿透空气,落在那处唯一的凹槽挫凿点上。无数次在城中村干粗活导致旧伤复发,让我每次强力收刀时,都不可避免地在刻痕深处留下这个无法磨灭的匠伤胎记。
这里,
声音像被砂纸打磨了千遍,干涩嘶哑,却每个字都钉在宋沉舟的心上,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宋先生三年前名震建筑界的《归檐初稿》——
染血又沾满油污的手指,精准无比地指向展柜旁我那被复印图稿上,一个复原的花窗格心细节图!
——核心元素‘古窗解构’的原始测稿上,在同样的位置,我曾不小心凿穿图纸刻板,留下的刻刀穿透伤疤形成的……
镁光灯疯了!所有镜头瞬间聚焦!爆裂白光几乎吞噬空间!
在面板墙上野蛮粗粝的凿刻残骸深处那个微小的回刀挫凿点,与我图稿复印页上那处穿透伤疤的微小不规则孔洞之间——
绝望而疯狂地进行着割裂!对比!对焦!特写!
……完全一致的刀痕破损!无法被‘借鉴’复制!
宋沉舟的身体猛地一晃!金丝眼镜都歪了!那双被媒体盛赞充满智慧光芒的眼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慌乱和赤裸裸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死死地并拢双腿,藏起戴着手表的手腕在身后!不敢再看展柜里的图稿!更不敢面对墙上那片粗粝的凿刻伤疤!
谎言!诬陷!这是她伪造的!他破音的尖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中。
这不是设计,我的声音盖过他的嘶吼,冷硬如铁,更不是技法。目光钉子般钉死他企图躲闪的眼睛。
这是我十四岁学刻花窗,刻刀穿透左手拇指指根木质刻板后……
我抬起左手,摊开,将指根那个深陷、扭曲的陈旧凹陷伤口,对准了密密麻麻怼过来的镜头,血丝在油污下隐隐可见。
……力道失控冲击,留下的——无法复刻的神经损伤后遗症烙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它让我的每一次强力刻凿收刀,都会在作品隐秘处留下独一无二的‘匠伤胎记’。宋先生……我逼近一步,血混着油污的手指几乎要戳进他面前的空气,您拿去‘借鉴’的图稿上,那些被您称为‘天然肌理’的小小破损,不觉得很眼熟吗!
轰——!!!!!!
整个展厅彻底炸裂!人群的震惊、媒体的癫狂、秩序的崩溃、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指根的疤、图稿上的疤、墙上凿刻残骸上的疤!真相如同冰水浇进了滚烫的油锅!
【第四集】
匠伤胎记——一个带着职业沧桑感和医学精准证据的名词,如同插向宋沉舟学术帝国心脏的毒刃,随着现场直播画面、凿刻录像和伤疤特写对比图,在全网裂变式传播。
恐慌如同瘟疫在他精心构筑的大厦里蔓延。
一周内:
五家大型合作方宣布暂停合作洽谈,理由是需要重新评估合作对象诚信;
他担任主评的建筑设计大奖赛被爆内幕黑料,组委会宣布彻查;
宋沉舟
剽窃、匠伤胎记、城中村女匠人、岭南木艺冤案霸屏热搜,热度碾压所有娱乐新闻;
十三封实名/匿名举报信直飞大学学术委员会、建筑协会、城规委、税务部门!内容横跨学术不端、知识产权侵占、利用项目洗钱、偷税漏税……江烬、城中村拆迁图纸、原始测稿失踪成了每份举报信的核心关键词!他试图锁进防火柜的过去,被人用刻刀活活撬了出来!
山崩在即。
深夜十一点半。窗外狂风暴雨抽打着城中村污秽的铁皮屋顶,噼啪声响如同密集的战鼓。头顶那盏摇摇欲坠的节能灯管吱呀作响。
咔嚓!
手中正刻着从回收站捡来的旧木雕底座的刻刀刀头应声崩断!碎片擦着我的眼睫毛飞过!
嘭!!!!
楼下院子那扇摇摇欲坠的老旧木板院门,被一股巨大的蛮力轰然撞开!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裹着一个人影滚了进来,重重摔倒在积满污水的泥泞地上!泥水溅了我一身一脸!
宋沉舟!
他浑身湿透,昂贵的高定风衣沾满了污水、烂泥和腐烂的菜叶子,沉重地裹住他不停颤抖的身体。精心打理的头发被雨水和泥污粘成一绺绺贴在青灰色的额头。那副金丝眼镜只剩下歪斜的镜架,挂在苍白的脸上。曾经深邃智慧的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恐怖红血丝,瞳孔涣散失焦,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江…江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哀嚎,混杂着雨声和绝望的哽咽,师妹!师妹救我!他们要…他们要生吞了我!!他手脚并用地在泥水里向我爬过来,昂贵的羊毛西裤膝盖瞬间糊满黑黄色的泥浆。一只冰冷刺骨、沾满泥泞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裤脚和鞋面,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甲隔着布料狠狠掐入我的脚面。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那些举报信……原始图纸!原始图纸是不是还在你手里!拿出来!你拿出来给那些媒体!给委员会!向他们证明我是‘参考’了你的成果!是共同创作!不是剽窃!只要你能帮我度过这关…以后我的项目,我的名声,我的钱!全都是你的!!我给你在CBD开最大工作室!我……
浓烈呛人的雪松香水混合着他身上的汗酸、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和泥水的腥臭扑面而来!
胃里剧烈翻搅。强压着呕吐的欲望侧身挣开。脚步踩在湿滑冰冷的水泥地上。我退到身后那张堆满杂物的破旧木工桌旁。
悬吊在头顶那唯一的节能灯光线昏黄摇曳,光圈正笼罩在他那只紧紧抓在胸前、似乎想藏进胸口风衣里的左手腕上!袖口湿透紧贴着手腕,能隐约看到一丝极其不规则的凸起轮廓……
身体先于思维行动!
沾满廉价木蜡油、油漆污渍、还有崩裂刻刀留下金属碎屑的手,如同一把冰冷坚硬的钢钳,在下一秒,毫不留情地、精准无比地死死攥住了他那只想往怀里缩的左手腕!
用力之大,隔着湿透的冰丝袖口,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那道粗硬、扭曲、如同巨大蜈蚣般隆起的疤痕凸起!那尖锐生硬的增生感瞬间刺痛了我的掌心!
嗬——!!宋沉舟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如同被掐断喉管的哀鸣!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全身血液仿佛在那一秒彻底冻结!
而我的右手,已经闪电般从身后那张油腻的木工台上,抄起了那把刚刚崩断了刻刀,还没来得及换上刀头的——沉重的木工锤!
黝黑冰冷的铸铁锤头,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生硬的寒光!如同死神冰冷的头颅!
揪紧他那湿透沉重的风衣袖口!几乎将昂贵面料撕裂!带着凝成实质的三年屈辱怒火的锤柄,没有半分犹豫,狠狠抵住了他左手腕上那道象征着他所有辉煌与悲情光环的疤痕位置!粗糙冰冷的锤柄金属压在那敏感的疤痕神经上!
看着它!我逼近一步,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他因极度恐惧而灰败失焦的瞳孔,声音嘶哑低沉如地狱之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度碾过去,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
现在!
用你这张撒谎成性的嘴!
亲!口!告!诉!我!
你这到处标榜为‘保护珍贵测绘图纸被烛火燎伤’、用来给你戴上‘殉道艺术家’光环的‘神圣烫伤’……
我抓着他手腕的左手猛地向光源方向一举!昏黄灯光下,袖口紧绷,那道粗粝扭曲的疤痕轮廓在湿透的薄袖下暴露得更加狰狞、更加无可辩驳!
到底——是!怎!么!来!的!
湿冷肮脏的城中村小院角落,只剩雨打铁皮的劈啪声,和他喉咙里再也装不下去的、拉风箱般粗重绝望的哽咽与绝望喘息。
【第五集】
宋沉舟左手腕狰狞疤痕的照片和视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关于烛火燎伤的谎言在赤裸裸的疤痕图像下被彻底粉碎。结合前期的匠伤胎记证据链,学术委员会启动了最严厉的调查程序。那些实名匿名举报信中的材料,如同被打开了泄洪闸,开始被严格审视、追查。
一周后。
海城建筑设计协会会议厅。宋沉舟的公开听证会。现场庄严肃穆,灯光刺眼,媒体区域座无虚席,气氛凝重到令人窒息。主席台只摆了几个席位卡。我作为关键指控人,被安排坐在侧前方的证人席,面前只有一杯清水。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普通T恤。
无数目光和镜头带着复杂的审视聚焦在我身上。
江烬女士。
协会主持听证的首席调查员语气严肃,针对宋沉舟先生剽窃你毕业设计成果、掩盖原始数据来源、利用其身份地位侵占学术成果的指控,现有证据指向已相当明确。鉴于此事严重影响行业声誉,你是否考虑,在学术追责之外,同时提起法律诉讼追索你应得的荣誉和可能的经济赔偿
镁光灯瞬间亮如白昼!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
我刚想开口——
江烬——你这个疯子!!!撒谎精!!!
侧门被疯狂撞开!一道歇斯底里的人影冲破保安阻拦,跌跌撞撞冲进了会场!是李峰!宋沉舟最忠心的前学生助理!此刻他双眼赤红,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皱巴巴,领带歪斜,浑身散发着酒气和绝望的疯狂!
他直冲向证人席!隔着一排桌子拼命指着我,声音尖锐变调:是她!!!都是她造的谣!!!她想毁掉老师!!毁掉我们所有人!!
他猛地撕开自己皱巴巴的衬衫领口,脖子上露出几道陈旧但极其狰狞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的紫红色疤痕!他状若疯虎地将疤痕凑到怼过来的镜头前,唾沫横飞地咆哮:
看见了吗!她的杰作!!!三年前!就因为她输了毕设!就嫉妒老师和我!她像疯狗一样冲进老师办公室!想勒死我啊!!用一根工程模型的尼龙线!!!警察都来了!这就是证据!这种有暴力倾向的危险分子的话,你们也信!撤诉!你们必须立刻撤诉!!!
巨大的反转如平地惊雷!会场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和骚动!调查员脸色凝重!媒体镜头瞬间贪婪地聚焦在李峰脖颈的疤痕和我的脸上!天平似乎出现了危险的摇摆!质疑和喧哗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闪光灯爆裂的光影和满场骚动中,我缓缓站起身。
旧T恤摩擦木椅的细微声响,异常清晰。
没有看李峰。目光越过他唾沫四溅的脸庞,落在他身后沉寂的巨大投影屏幕。
对着旁边操作电脑的调查员助理,轻轻点了点头。
嗤——巨幕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冰冷的白色背景上,一份文件的扫描件被放到最大,如同刻进每个人的视网膜!
文件抬头:海城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卫生中心(三级甲等)。
内容:住院患者探视登记及部分病情摘要。
患者姓名:林昌平(李峰的母亲)。
最近一次探视人签名:一个扭曲变形、签得极其用力几乎戳破纸背的签名——李峰。
探视日期:20xx年9月15日!(探视当天的记录!)
病情摘要关键句(加粗显示):…患者林昌平,长期酗酒伴严重酒精依赖及人格障碍,间歇性出现被害妄想及暴力攻击行为,需加强约束防止自伤及伤人……针对其酗酒后反复出现的、对特定人员(尤指其子)进行绳索绞勒倾向的攻击行为,已予以药物干预和物理约束...
巨大的投影文字,冰冷的医院公章,如同死神的判决书,悬在李峰瞬间僵硬如雕塑、血色褪尽的脸上!悬在全场由喧嚣陡然转为死寂的空气之中!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寂静中,我缓步走到会场中央的麦克风前。
声音不高,清晰平稳,穿透空间,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
李峰先生。你母亲林昌平女士。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他脖颈上那几道还在微微抽搐的、被他作为施暴铁证的陈旧勒痕疤痕上。
你之前当着我、警察和保安的面多次说过,她是精神压力大,喜欢在家里玩各种绳子结。甚至觉得‘很有艺术感’。
我的语调毫无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力量。
但医院这份由你亲自签字的探视记录却清晰地写着……
我刻意停顿了一秒,整个会场的心脏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病发时的典型攻击行为特征……
我抬眼,目光扫过屏幕上那绞勒倾向和物理约束几个字,再落回李峰惨白如同死人、冷汗瞬间从额头疯狂涌出的脸上。
…是用各种绳索、电线类物品…
李峰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斩钉截铁地钉死:
…疯狂地绞勒她的攻击目标——
呼——!一片难以抑制的倒抽冷气声!
我冰冷的目光精准连接他颈部的疤痕和那份医院记录:
…尤其习惯集中攻击脖颈和前胸部位!因为这些部位……最致命,也最能在受害者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不——!假的!全是假的!李峰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地,徒劳地用手去遮挡脖颈的疤痕,又想去抓扯屏幕投影,像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污蔑!她伪造文件!!我签的不是这个!!!
没人再听他的嘶吼。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眼睛!
在死寂之后的狂潮中,如同发现了终极猎物的狼群,从屏幕上冰冷的绞勒倾向字眼,疯狂而精准地聚焦回李峰脖颈上那几道扭曲的陈旧疤痕!
不需要法庭宣判。这赤裸裸的、源自于他那疯狂母亲的暴力烙印和他自己签下名字的铁证,彻底碾碎了他最后拼凑起来的诬陷谎言!
保安冲上去,像拖一条疯狗一样,将因为极度羞耻和恐惧而嚎啕大哭、剧烈挣扎扭动、裤裆瞬间湿透一片的李峰拖离会场,留下刺鼻的骚臭气息在静默无声的会场中弥漫。绝望的嘶吼声在走廊回荡,越来越远。
【第六集】(终章)
那张冰冷的精神医院探视记录,如同最后一根封棺钉,彻底钉死了宋沉舟师徒的谎言帝国。
李峰脖颈上那源于生母病态攻击的疤痕烙印与被他自己签名背书的医院记录,成了这对师徒疯狂诬陷反扑时最讽刺的审判画面。会场死寂后的喧哗浪潮,宣告一场精心编织多年的学术欺诈骗局的彻底崩塌。
两个月后。海城南区边缘,一处由旧厂房改造的艺术园区角落。
烬·刻。
一块未上漆的厚重原木招牌,被一枚巨大的、嵌入木心的手工钢钉钉在斑驳的红砖墙上,带着原始的粗犷力量。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这间挑高明亮不少的工作室。
最醒目的工具架上,绷着一块巨大的、正在打磨中的深色胡桃木浮雕板——那是被宋沉舟撕碎的《檐语》魂魄在灰烬中的重铸。曾被踩进泥泞的图纸意念,如今被最坚硬的木头承载:断裂的柱础在雕刻刀下被重新接续、加固;坍塌的藻井结构在严谨的数学计算和传统斗拱工艺下涅槃重生;而在那最醒目的中央位置,所有断裂的线条交汇处,并未追求虚假的光滑完整,而是故意保留了几道最深的、暴露出木质粗粝纹理的裂痕。
在这些深邃的裂痕深处,隐约可见一点极其微暗、几乎融入木色、却又倔强闪动的幽深金辉——那是用最传统的生漆调和微量金箔,以阴刻金缮技法真正精髓的隐秘方式,嵌入最深的伤口内部的金线。伤痕被正视,并被赋予在黑暗中最倔强发光的力量。一种在废墟之上重建尊严的、带有残酷美感的生命力。
阳光洒落在靠窗的书案一角,那里摊开着一份盖着红章的正式文件:《海城市历史建筑保护修缮顾问团成员聘书》。旁边规整地摆放着刻刀、凿、卡尺,一本翻开的设计图集,页面停留在西关老街复原的初步概念。
窗外,临近黄昏,旧厂区改造的夜市开始苏醒。霓虹初上,煎饼鏊子滋滋作响的热气,吉他弹唱的沙哑嗓音,冰啤酒泡沫溢出杯口的泡沫,炸串辣椒粉的烟火气,混合着初夏傍晚微暖湿润的晚风扑面而来……这嘈杂的、带着毛边的生命暖流,喧嚣却又真实地敲击着感官。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份聘书有点粗粝的铜版纸封面。一种久违的、带着真实温度的手感——竟让我瞬间想起了城中村那个被油污浸透、被我磨得发亮的木工锤头把儿。
哒。
一滴水珠意外地滴落在面前的图纸上,在铅笔线条旁洇开一片深色。
我愕然抬眼。
工作室门口。一个穿着朴素灰色夹克、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清亮的老者(梁文燊),在一位干练的中年女助手陪同下,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了多久。他没有看聘书,目光早已被牢牢吸附在那块布满刻痕的胡桃浮雕板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工作室的光影都挪动了方向。然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转向我。
小姑娘,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历时光淬炼的沉静力量,用最硬的木头,盛住最深的疤。在断裂处下刀,不抹平,不强圆,反倒让那裂缝本身成了力量涌出来的泉眼。
他的目光穿透镜片,温和却锐利。
梁…梁老!我认出了这位享誉全国的古建泰斗,曾无数次在专业期刊封面上见过他的照片。他是真正的行业良心。
梁老微微颔首,走到那胡桃木雕板前,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一道深裂痕的边缘,感受着木质肌理和金漆的微光交汇处。
手艺这东西啊,他轻叹一声,像在说木头,也像在说人心,真东西,从来不会埋进土里就死了。它憋着一股劲儿,等一场透雨,等一把能听懂它倔劲儿的刀。
他从助手手里接过一张素白的名片,放在我的聘书旁。
海城西关老街核心区重建项目组,缺个懂老东西也敢‘破’规矩的顾问。有时间,过来看看老房子的骨头。他眼神深邃,路还长,但你的刀……下在筋骨上了。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如古松。
工作室安静下来。窗外鼎沸的人声烟火气,仿佛被窗框定格的画卷。空气中漂浮着新鲜的木屑粉尘的味道。工具台上,我爸那把油亮乌沉的老刻刀安静地躺在一堆新工具中间。刀身反射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火,流动的光点在那乌沉的金属底色上跳跃、明灭。
拿起刻刀。冰凉的触感,刀把上指根的凹痕正好贴合掌心。那份沉重和契合感早已渗入骨髓。
窗外的霓虹越发璀璨,万家灯火次第点燃,那些光芒在寒凉的刀身上流转、碰撞,折射出无数道细碎又坚定不移的光痕。
真火淬炼出的,从来不是虚假的金缕圣殿。
而是那颗历经灰烬埋藏、谎言碾压,仍然滚烫跳动——
敢以匠伤为证,刻下裂痕真相,守旧时光骨魄的不死之心。
**刻刀落处,朽木生金。
肌骨残存,刀锋自真。**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