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

2
月的巴黎,寒雾像没拧干的抹布,把塞纳河两岸的烟囱都裹得皱巴巴的。阿莱蹲在
杜邦汽修铺
的油污里,正用扳手跟一辆老爷车的变速箱较劲
——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拧坏的第三块抹布了。街角的报童正扯着嗓子喊:号外!号外!德军逼近凡尔登!法军紧急征兵啦!
那声音穿过雾霭,带着一丝不安,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阿莱!
铺主杜邦先生的鳄鱼皮靴在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响,他油亮的背头沾着发蜡,手里捏着张烫金请柬,有个好消息!
阿莱从车底钻出来,鼻尖还沾着黑油:先生,您那辆劳斯莱斯的刹车修好了,就是刹车片得换
——
换什么换!
杜邦挥挥请柬,金箔边角在雾里闪了下,跟我去凡尔赛!公爵家的派对,有香槟、烤鹅,还有穿丝绸裙的姑娘!
阿莱的喉结滚了滚。他来巴黎三年,只在报纸上见过凡尔赛宫的镀金栏杆,听说那里的叉子都比他的工资值钱。最近报纸上全是凡尔登战场的消息,死伤数字每天都在更新,能去凡尔赛参加派对,简直像做梦一样。可我这身……
他低头瞅了瞅补丁摞补丁的工装裤。
这你就不懂了!
杜邦神秘地眨眨眼,从柜里翻出件灰扑扑的制服,穿这个去,人家才觉得你是体面人。公爵最近缺个‘机械顾问’,你去露两手,以后咱铺子里的活儿都接不完!
阿莱捏着制服领口,布料硬得像砂纸,袖口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这徽章……
贵族新花样!
杜邦把制服往他怀里一塞,明早六点火车站集合,迟到了可没你的份!对了,最近街上不太平,征兵的到处抓壮丁,你穿着这身,安全!
第二天凌晨,阿莱揣着半块干面包站在月台上,冷风灌进制服领口。除了他,还有七个穿着同款制服的工人,都是附近工厂的穷小子。旁边的公告栏上贴着征兵海报,上面的士兵英姿飒爽,可底下用小字写着
凡适龄男子不得逃避兵役,看得人心头发紧。杜邦先生没来,只有个戴尖顶帽的军官举着名单点名。
阿莱马丁
到!
阿莱挺直腰,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公爵解释,他其实只会修卡车不会修马车。
军官把一支上了锈的步枪塞给他:子弹十发,水壶灌满,去凡尔登。

阿莱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去凡尔赛吗公爵的派对
——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络腮胡工人拍他的背:傻小子,杜邦那老狐狸说的‘凡尔赛’,是让你去给凡尔登当炮灰呢!他昨天还跟军需官喝酒,说要给前线送‘优质兵源’,换一大批订单!
火车哐当哐当往北开,阿莱才搞明白这荒唐事。车窗外,农田里看不到几个农夫,大多是些妇女和孩子在劳作,偶尔能看到受伤的士兵被抬着往后方医院送。杜邦为了拿到军方的军需合同,把他们八个工人

给了陆军,美其名曰
志愿兵。那制服根本不是什么体面衣裳,是淘汰下来的旧军装,十字徽章是教会医院的标记
——
大概是嫌晦气,才扔给他们这些临时凑数的。
凡尔登好啊。
络腮胡掏出个锡酒壶,往嘴里灌了口劣质白兰地,听说那儿的泥土都能榨出酒来
——
当然,也可能是血。我表哥去年去的,到现在没信儿,估计是成了泥土里的肥料。
阿莱摸了摸怀里的扳手
——
出发前他偷偷把工具箱里最趁手的扳手揣上了。在汽修铺三年,他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手里有家伙,心里不发慌。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破败村庄,心里五味杂陈。
一、绞肉机里的汽修工
凡尔登的冬天比巴黎冷十倍。阿莱他们刚下火车,就被塞进了运牲口的车厢,颠簸了大半天,才在一片灰蒙蒙的荒野里停下。远处的炮声像闷雷,震得人牙根发麻,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泥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挖战壕!
军官用马鞭抽着冻土,天黑前挖不到三米深,就等着喂炮弹!
阿莱抡起工兵铲,冻土硬得像铁块,铲下去只留个白印。他旁边的络腮胡叫马赛尔,以前是挖煤的,抡起铲子倒有模有样:小子,别用蛮劲,顺着土缝挖。我挖煤那会儿,比这硬的石头都挖过。
挖着挖着,阿莱的铲子碰到个硬东西,叮当作响。他扒开浮土,发现是个摔碎的香槟瓶,瓶身上还能看到
凡尔赛宫专供
的字样。
你看!
阿莱举给马赛尔看,真有凡尔赛来的东西!说不定是哪个贵族老爷在这儿野餐过。
马赛尔瞥了一眼,吐了口唾沫:去年冬天,我还挖到过伯爵的怀表呢
——
后来给排长换了半包烟。这破地方,啥稀奇玩意儿都有,就是活命最难。
战壕挖了三天,阿莱的手磨出了五个血泡。更糟的是,他分到的步枪根本打不响,枪栓锈得死死的。他去找军械官,那家伙正对着一堆零件发呆,旁边堆着小山似的损坏枪支。
长官,我的枪
——
自己修!
军械官把一把螺丝刀扔给他,全营三百支枪,能打响的不到五十支。昨天有个小子用刺刀撬罐头,把刺刀弄断了,你比他强。前阵子从后方送过来一批新枪,路上被炮弹炸了一半,剩下的也被军官们先挑走了。
阿莱叹了口气,把步枪拆了。在汽修铺拆过无数发动机的他,对付这堆铁零件倒不算难。他用擦枪油拌着煤油,把锈迹一点点擦掉,又用扳手把松动的零件拧紧。等他把枪装好,扣动扳机,啪
的一声,居然打响了。
嘿,你还真行!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士兵凑过来,他叫路易,以前是钟表匠,能帮我看看吗我的枪总卡壳。上次打靶,子弹没出去,差点炸了膛。
接下来的几天,阿莱成了战壕里的
军械师。他用修汽车的方法修步枪:枪管堵了,就用通条裹着布条蹭;扳机不灵,就滴点机油;有个小子的刺刀歪了,他用火烤软了敲直
——
当然,烤火的时候差点把帐篷点了,引来军官一顿臭骂,罚他们三个帮炊事班劈柴。
路易帮他记零件型号,马赛尔负责望风,要是军官来了就咳嗽三声。他们甚至在战壕角落搭了个
维修站,用空炮弹壳当工具箱。有次旅长来视察,看到阿莱修的枪打得又准又快,居然赏了他一盒罐头。那罐头是牛肉味的,阿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这么香的牛肉。
看见没
阿莱把罐头分给马赛尔和路易,就算来不了凡尔赛,咱也能混上罐头。比在巴黎啃干面包强多了。
但炮声越来越近了。每天晚上,德军的炮弹像雨点似的砸过来,泥土和石块飞得到处都是。有天夜里,一颗炮弹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震得阿莱从睡袋里滚出来,摸到一手黏糊糊的东西
——
原来是旁边的土豆袋被打穿了,土豆滚了一地。
老天爷都想让咱吃炖土豆。
马赛尔捡着土豆,居然还笑,就是这‘调料’太呛了。上次我在炊事班帮忙,看到他们炖的土豆,里面就放了点盐,比这强。
阿莱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阵地,突然想起杜邦先生的鳄鱼皮靴。那老东西现在说不定正坐在凡尔赛的壁炉前,喝着热红酒,而他们这些被骗来的工人,却要在这里等着被炮弹炸成碎片。他又想起自己在巴黎的小出租屋,虽然简陋,但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我不想死在这儿。
阿莱低声说。
马赛尔和路易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路易推了推眼镜:我知道有条小路,通往后撤的补给站。上次送弹药的时候看到的,那里守卫不严。不过路上可能有巡逻兵。
马赛尔拍了拍阿莱的肩膀:你修东西厉害,跑路肯定也有办法。咱得活着出去,不能让杜邦那老狐狸得逞。
阿莱握紧了手里的扳手。他想起巴黎汽修铺的阳光,想起塞纳河上的游船,想起那个被他误解的
凡尔赛——
也许,真正的
凡尔赛,不是公爵的派对,而是能活着回家。
二、扳手与德军自行车
逃跑计划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开始。雨下得很大,把炮声都泡软了,哨兵缩在掩体里打盹,偶尔咳嗽两声。阿莱他们揣着偷来的干粮,里面有两个干硬的面包和一小袋盐,借着夜色往路易说的小路摸去。
小心脚下。
路易在前面带路,他的眼镜被雨水糊住了,只能眯着眼走,上次我看到这里有片地雷区,不过应该被雨水冲得差不多了。前几天有个排在这里路过,没听到有爆炸声。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阿莱的心跳得像打鼓,脚下的泥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就是说,可能还剩三五个没响的。跟着我的脚印走,我记得大概的位置。
路易的声音有点发颤。
阿莱赶紧抓住马赛尔的衣角,一步不敢错。走了大概半个钟头,他们看到一间破木屋,门口拴着辆自行车
——
德军的自行车,车架上还焊着个铁牌,写着
德意志帝国陆军。车座上还有个小小的铁盒,不知道装着什么。
运气来了!
马赛尔吹了声口哨,这玩意儿比走路快多了。说不定还能从铁盒里找到点好东西。
可自行车的链条掉了,车胎也瘪了。阿莱蹲下来看了看,从背包里掏出扳手:小问题。我修过比这破的自行车。
他先把链条装回去,又用刺刀把自己的水壶戳了个洞,往车胎里灌水
——
这是他修卡车轮胎的法子,能找到漏气的地方。果然,车胎侧面有个小口子,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没补丁怎么办
路易急得直搓手,时不时往远处看,生怕有人过来。
阿莱想了想,把自己的绑腿解下来,撕成条,又抹上点机油,一层层缠在漏气的地方:能撑一会儿。先把铁盒打开看看。
马赛尔拿起铁盒,用力一掰就开了,里面居然有几块巧克力和一小瓶酒。好家伙,德军的补给还挺不错。
他赶紧把东西揣进怀里。
他们轮流骑车,阿莱坐在后面,手里还攥着扳手。雨越下越大,路上的泥坑深一脚浅一脚。突然,前面出现了两道手电筒光,还有人用德语喊:站住!干什么的!
是巡逻队!
马赛尔猛蹬脚踏板,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冲进了树林。车轮在泥泞的小路上打滑,差点摔倒。
德军的脚步声在后面追,手电筒的光在树干间晃来晃去,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阿莱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往后一扔。只听

的一声,一道白光炸开
——
是他藏的信号弹,本来是准备修东西时照明用的,上次修枪时从军械官那里

来的。
快跑!
阿莱大喊,声音在树林里回荡。
他们借着白光的掩护,钻进了更深的树林。等德军追过来时,只剩下一辆歪在树边的自行车,还有阿莱故意留下的一个法军军帽。
跑了不知多久,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三人才瘫在地上喘气。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周围的草地。草叶上的水珠像珍珠一样,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那信号弹真管用。
路易摘了眼镜擦汗,镜片上全是水汽和泥点。
阿莱笑了笑,突然觉得手里的扳手沉甸甸的。这玩意儿在汽修铺是工具,在战壕里是修枪的家伙,刚才居然成了逃跑的武器
——
虽然没直接用,但至少给了他底气。他摸了摸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前面有灯光。
马赛尔指着远处,像是个村子。说不定能找到点吃的,再借个地方歇歇脚。
他们悄悄摸过去,发现是个被遗弃的小村落,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阿莱敲了敲门,一个老太太探出头,看到他们穿着军装,吓得差点关门,手里的油灯都晃了晃。
我们不是来打仗的。
阿莱赶紧脱下军装外套,露出里面的工装,我们是工人,被抓来当兵的,想逃跑,找点吃的。
老太太打量了他们半天,又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泥污和疲惫的样子,才让他们进去。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土豆和胡萝卜,灶台上还温着一锅汤。
我儿子也去打仗了。
老太太给他们倒了碗热汤,去了凡尔登,再也没回来。前几天收到封信,说他失踪了,其实就是没了。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哽咽。
阿莱的心沉了一下。他把那盒没吃完的罐头递给老太太:这个给您。您别太伤心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要去哪儿这附近不太平,到处都是兵。
往南走。
马赛尔说,去瑞士,听说那里不打仗。以前在码头干活时,听一个去过瑞士的水手说,那里风景好,还有好多奶牛。
瑞士太远了。
老太太指了指窗外,往东走,有个渡口,能坐船去河对岸。那边有个小岛,德军和法军都不去,以前是个渔夫住的地方,后来渔夫搬走了,不过还有人在那里种庄稼。
阿莱眼睛一亮:小岛安全吗
应该安全。
老太太从柜子里拿出张地图,我丈夫以前去过,说岛上有水有田,能活下去。地图上标着呢,你们顺着这条路走,明天早上就能到渡口。
他们谢过老太太,还留下了半块面包。连夜往东走,路上,阿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想起马赛尔说的瑞士,想起路易的钟表铺,想起自己的汽修铺
——
也许,他们不一定非要去一个
安全
的地方,而是要去一个能像人一样活着的地方。
走到渡口时,天已经亮了。渡口停着一艘小渔船,一个老头正在补渔网,旁边放着个收音机,里面断断续续地播放着战况新闻,说凡尔登的战斗越来越激烈了。阿莱说明来意,老头皱了皱眉:船太小,只能载两个人。我这船是用来打渔的,不是运人的,超载了不安全。
三个人面面相觑。马赛尔拍了拍阿莱的肩膀:你跟路易走。我以前在码头扛过货,认识几个水手,他们有船往南走,我去跟他们汇合。我走陆路,还能引开可能的追兵。
那你
——
阿莱有些担心。
放心,我命大。
马赛尔笑了笑,到了岛上,替我多吃两条鱼。等我找到你们,咱仨好好喝一顿。
阿莱和路易上了船,看着马赛尔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酸酸的。船开了没多久,路易突然说:其实我不想去瑞士。我想回巴黎,开个钟表铺,专门修怀表。我以前修过一个伯爵的怀表,他还夸我手艺好呢。
我想修汽车。
阿莱说,修那种不用上战场的汽车。最好能修出一种跑得特别快的车,以后再遇到危险,就能很快跑掉。
船在河面上漂着,阳光照在水面上,闪闪烁烁的。远处的炮声好像被河水过滤了,变得很轻很轻。阿莱突然觉得,也许他们不用等到了小岛才开始
活着——
从逃离凡尔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在活着了。
三、小岛上的
凡尔赛
小岛比阿莱想象的还小,走一圈不过半个钟头。岛上只有几户人家,都是渔夫和农民,靠打鱼和种菜为生。他们看到阿莱和路易,并不惊讶
——
这些年,从战场上逃来的人不少,有士兵,也有平民。
一个叫皮埃尔的渔夫收留了他们,给他们一间空屋子,换他们帮忙修渔船。阿莱修船很有一套,把渔船的发动机拆了又装,原本摇摇晃晃的船,居然跑得又快又稳。皮埃尔乐得直拍大腿,当天就拎来两条刚上岸的鲈鱼:阿莱,以后你就是我的船老大!这鱼拿去炖,放我家腌的酸黄瓜,味道绝了!
路易也没闲着。他发现岛上唯一的座钟早就停了,村民们全靠太阳和鸡叫判断时间。他找皮埃尔要了些铜丝和齿轮,蹲在屋檐下捣鼓了两天,居然把座钟修好了。当钟摆
滴答滴答
开始摆动时,全岛的人都来看稀奇。
路易先生,能帮我修修这个吗
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抱着个布娃娃走来,娃娃的胳膊掉了。她是岛上唯一的裁缝安娜,父母前几年去大陆赶集,再也没回来。
路易接过布娃娃,从口袋里掏出修表用的小镊子:小意思。
他用铜丝做了个小铰链,把娃娃的胳膊重新接好,还顺便给娃娃的裙子缝了个新花边。
安娜红了脸,把一块刚烤好的麦饼塞给他:谢、谢谢你。
阿莱在一旁偷笑,被路易用胳膊肘怼了一下。
岛上的日子像河水一样平缓。阿莱每天天不亮就跟着皮埃尔去打鱼,回来就帮村民修东西
——
谁家的犁坏了,他用扳手敲敲就好;谁家的水泵不出水了,他拆开来清理一下泥沙,立马恢复如初。有次岛上的风车不转了,他爬上去一看,原来是轴承锈住了,他往里面灌了点机油,又用扳手调整了一下叶片角度,风车又
吱呀吱呀
转了起来,把磨盘带动得呼呼响。
阿莱,你这手艺能抵半个铁匠了!
磨面粉的老太太笑得满脸皱纹。
路易则成了
时间管家。他不仅修好了所有能找到的钟表,还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竖了个木牌,每天用炭笔写上时间和天气。村民们下地干活前,都会来看看木牌:今天路易说会下雨,得带蓑衣。路易说下午有南风,适合打鱼。
有天傍晚,阿莱正在海边补渔网,突然看到远处有个黑点在水面上晃动。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跳起来:是船!好像是马赛尔!
路易和皮埃尔赶紧划着小船过去。等靠近了,果然看到马赛尔坐在一艘小船上,船头还挂着个破渔网。
你们怎么才来!
马赛尔嗓子哑得像砂纸,我顺着海岸线漂了三天,差点被巡逻艇发现!
原来马赛尔没找到水手,反而被法军抓了壮丁。他在运输队里装病,趁看守不注意,偷了艘小船逃了出来。一路上靠打鱼和野果充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小岛。
快上船!
阿莱把马赛尔拉过来,安娜烤了麦饼,还炖了鱼汤!
三个老朋友在海边的石头上坐下,就着月光喝鱼汤。马赛尔啃着麦饼,含糊不清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能行。这岛上的鱼比凡尔登的炮弹好吃多了。
那是。
阿莱给马赛尔倒了杯果酒,以后咱就在这儿扎根。皮埃尔说,岛的另一头还有块荒地,咱可以开垦出来种土豆。
路易推了推眼镜:我打算在村口盖个小铺子,不光修钟表,还能帮大家修农具。
马赛尔拍着大腿:我来教大家打鱼!我在码头学过怎么看潮水,保证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没过多久,岛上就热闹起来。阿莱他们开垦的荒地长出了绿油油的土豆苗,路易的小铺子开张了,门口挂着个用炮弹壳做的招牌,上面写着
路易修铺。马赛尔带领村民们改进了渔网,打的鱼越来越多,甚至能运到对岸的小镇换些布料和工具。
安娜成了阿莱的帮手。她不仅会缝补,还很会动脑筋。有次阿莱修水车时,不知道怎么固定叶片,安娜找来几根结实的藤条,编了个网套,居然比铁箍还管用。
你真厉害。
阿莱擦了擦汗。
安娜脸一红,把一块刚绣好的手帕塞给他:给你擦汗用的。上面绣了个扳手,像你的样子。
阿莱看着手帕上歪歪扭扭的扳手,心里暖暖的。
秋天的时候,岛上的土豆丰收了。村民们在广场上堆起土豆山,烤了整只羊,还拿出自己酿的果酒。安娜拉着几个姑娘跳舞,路易用炮弹壳做了个笛子,吹起了巴黎的民谣。马赛尔喝醉了,抱着一棵椰子树大喊:凡尔登算什么!咱这小岛才是天堂!
阿莱坐在海边,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突然想起杜邦先生的请柬,想起那身灰扑扑的军装,想起凡尔登的炮火。他掏出安娜绣的手帕,又摸了摸怀里的扳手
——
这两样东西,比任何
凡尔赛
的镀金餐具都珍贵。
在想什么
安娜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烤土豆。
在想,
阿莱咬了口土豆,又香又面,咱这岛该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那个岛’吧。
马赛尔凑过来说:叫‘自由岛’怎么样谁也管不着!
路易推了推眼镜:叫‘安宁岛’吧,我喜欢安静。
阿莱想了想,指着远处的风车和渔船:叫‘家园岛’吧。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是家园。
大家都点头说好。安娜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
家园岛
三个字。
阿莱接过木牌,把它插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月光照在木牌上,红漆闪闪发亮,像一颗跳动的心。
远处的大陆还在打仗,炮声偶尔会顺着风飘过来。但在
家园岛
上,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只有风吹过麦田的声音,只有村民们的笑声。
阿莱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凡尔登的炮火,不会忘记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的东西。但他们更会记住这个小岛
——
记住这里的鱼和土豆,记住朋友的笑脸,记住自己亲手创造的生活。
有天,阿莱收到一个从巴黎寄来的包裹,是以前汽修铺的学徒寄来的。里面有封信,说杜邦先生因为倒卖军需品被抓了,汽修铺也被没收了。信里还夹着一张报纸,上面印着凡尔赛宫的照片,说那里现在成了伤兵医院。
你看。
阿莱把报纸递给马赛尔和路易,凡尔赛真成了‘医院’了。
马赛尔撇撇嘴:还不如咱这的小木屋舒服。
路易点点头:就是。昨天我修好了安娜的缝纫机,她说明天给我做件新衬衫。
阿莱把报纸折起来,塞进工具箱的最底层。他拿起扳手,准备去修皮埃尔的渔船。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金子。
走了!
阿莱挥挥手,修完船,咱去海边钓鱼!
三个身影在沙滩上走远,笑声被海风吹得很远。远处的凡尔赛宫或许依旧华丽,但对他们来说,家园岛
上的每一粒沙子,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日出日落,才是真正的
凡尔赛——
一个用双手和勇气,为自己创造的
凡尔赛。